“天命禍福,如何避趨?”
林紫夜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人不禁又是一個哆嗦,苦笑道“姑娘說的是,是學生失態了。先賢有訓,後人淺薄了。”說罷,便手上捧著書卷,衝王烈道“請問彥方先生,管先生可在樓裡?學生特來還書。”
王烈點點頭,卻未曾伸手接過書卷,淡淡道“幼安與魏郡太守孫君共語,你且休息片刻吧。”
那人點點頭,四下環顧,卻看見典韋凶神惡煞般站在心然身後,林紫夜也不顧他徑直入了座,四處看看,竟然沒了座位,唯獨王烈與心然之間有數尺空隙,躊躇著卻不敢坐。
心然似是看出他躊躇,指著那空隙處道“坐罷。”
那人尷尬笑笑,衝眾人一拱手“學生王行,字伯治,見過諸位。”
“伯治?”邴原大為驚奇,“你是王君叔治的兄長?”
王行點頭“正是。”
邴原轉頭衝幾人解釋道“這位王君是北海人,他弟弟王修叔治與原相熟,亦是聽雪樓常客。”
“能夠得根距掛紀,想來不是尋常人物。”荀攸點頭,衝王行拱手道“潁川荀攸,見過王君。”
“見過荀君。”王行不熟悉潁川荀家,卻知道荀氏八龍,連忙還禮。
王烈笑了笑,衝他道“這兩位是魏郡太守孫君府中女眷。”
王行卻是傻了眼,隻能拱手微微頜首“行……見過兩位……姑娘。”
林紫夜依舊冰冷如霜,絲毫不理他。心然瞧見紫夜模樣,便轉過頭來衝王行微微頜首,嫣然一笑“王君多禮了。”
王行入了座,不隻是尷尬還是如何,半個字也不知從何處講起。王烈瞧出他尷尬,伸手拿過了書簡,輕輕展開,便看到卷首目錄標著四個字
論衡刺孟
王烈的眼睛登時睜大,徑自轉手遞給了邴原。邴原信手接過,亦是眼前一亮。
《論衡》是鴻儒王充在孝章皇帝時期元和年間所著的一部奇書,王烈、邴原皆是隻聞其名而不識其書,想不到竟然在此見到。
身邊荀攸輕輕一瞥,登時緊張起來,厲聲問道“此書何處得來?”
王烈、邴原互視一眼,登時心知不好。心然與林紫夜一時不知為何,荀公達素來謙遜有禮,想不到今日竟然突然如此神情語調,竟是頗為嚴厲。太史慈與典韋兩人不明所以,一言不發。
郭嘉目光掃過,突然輕笑一聲“公達,不過一篇《刺孟》,何必如此動怒。”
荀攸冷眼相對,雖然自知失禮,壓低了聲音,卻未曾舒緩神情“如此毀謗先賢之書,讀之何意?”
心然一聽“刺孟”二字,便已知曉其中矛盾,臉上亦不由顯出一絲苦笑。
王充本是王莽家族中遠支子弟,不過其祖先早已沒落,光武中興時已是尋常百姓家,建武二十年王充不過十八歲,遊學於帝都太學,遍訪鄭眾、桓譚、班彪等古文經學家,與班固、傅毅、賈逵等大家相交,是一代名士。隻不過他與桓譚筆調相似,桓譚曾在光武皇帝麵前冒著殺頭的危險非議讖緯神學,對俗儒的鄙俗見解更是深惡痛絕,常常調筆譏諷,“由是多見排抵”,以至於死於被貶途中。王充窮三十年之力作《論衡》,痛斥讖緯之學,甚至有《問孔》《刺孟》之章,與今文經學一脈背道而馳,因此不為學界所容。荀氏一脈雖世習古文經,荀爽更是古文經學大成之家,卻仍不能及王充這般天馬行空。以至於今日荀攸有如此怒氣。
王行不知這位荀氏家族的人物為何動怒,隻得道“此書是幼安先生所借,《論衡》一書,他亦不過隻有數卷而已。”
荀攸不理他,望向郭嘉“奉孝,你不守章句之學,何必跟著摻合?”
郭嘉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心然“姑娘似乎讀過《論衡》?”
心然點點頭“不錯,妾身確實讀過幾卷。”
眾人皆是詫異,尤其是邴原和王烈,王充言論不容於世,唯有不多抄本流傳後世,管寧的聽雪樓藏書兩人讀過多次,卻未曾看過《論衡》,可見乃是管寧新近搜集到的,心然不知是何出身,女子之身竟然讀過幾卷,顯然更在管寧之上。
看著眾人奇怪,心然不禁一笑,解釋道“當年青羽體弱多病,不能久學,妾身長他兩歲,便代他讀了幾部書,再教給他。”
看似解釋開來,郭嘉的眉頭卻是皺起,眼中閃過疑惑之色。
荀攸心中一動,眼見得這滿座竟無人與他意思相同。他並非貶低王充,而是知道其書中有利有弊,有為爭論而爭論的言語,不宜偏信,一時間言語上過激了些,卻忘了這青州儒宗皆在這座白樓之中,一不小心便是一場爭論。
“公達說的有理。”
管寧的聲音自背後傳來,眾人循聲望去,正是白衣紫衫兩道人影從樓上緩緩下來,已是密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