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茹像往常一樣攤開信紙,冬日的暖陽透過玻璃落在她的臉上。
這是她離開故鄉後的第一個春節,但屋外的喧囂和吵鬨似乎和她並沒有什麼關係。
“討債鬼,快點去倒馬桶,天天就曉得寫寫寫,好寫得出滴啥名堂經啦?”
不知道從何時起,嬸嬸的嘶聲力竭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在這曾經的十裡洋場,彆人口中的五光十色終究隻是夢中水月,真實的唯有破舊石庫門弄堂裡的柴米油鹽,以及微胖中年女人終日的喋喋不休。
周清茹的“新家”在揚州路上,離著黃浦江不遠,但卻沒多少所謂的海派氣息。
弄堂口青磚砌成的拱門上鑲嵌著花崗岩,上麵雕的是三個魏碑立體字——新康裡,下標阿拉伯數字208,代表著208弄的地址,紅漆方框將這些內容儘數包圍,便成了這座擁有近百年曆史弄堂的“名片抬頭”。
弄堂口是石庫門居民生活的重要元素,在匆匆路過的旁人看來,除了上麵的名稱不同,似乎它們都千篇一律,但對於居住在其中的人們而言,這小小的口子卻一定是特征明顯、各自有異,沒有哪個小孩會弄錯自家的弄堂口,就像沒有人會認錯自己的媽媽一樣。
新康裡的弄堂口是少有的雙層設計,門牌拱門之上就是一戶人家,雙開麵的紅邊玻璃窗被黑色鐵欄杆遮掩,兩側則是長長的曬台,五顏六色的衣服被掛在竹竿上,底層兩堵白漆立麵牆,擺著居委會的各種告示和周邊商家的雜物。
從揚州路的弄堂口進去,一路往南,便能穿行到楊樹浦路,馬路對麵就是上海第五毛紡織廠,周清茹的表叔表嬸就是這間廠的職工,廠子始建於1938年,前身便是曾經輝煌無比的怡和紗廠。
不過在這條馬路上,它也隻能算是“小阿弟”,往東再走上幾步,會看到一座英國古典哥特城堡式樣的“宏偉”建築,黑磚紅頂,棱角分明,一座高塔矗立其中,將工業文明的震撼展露無遺。
作為新中國第一座現代化地麵水廠,楊樹浦水廠不僅僅是近代城市供水的起點,也成為了附近居民童年裡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新康裡所處的位置無疑是這塊區域的核心,每天下午五點一過,工人們從各自的廠子下班,或是三三兩兩結伴步行去通北路的市場買菜,或是打部“差頭”去五角場看個電影,但更多的是騎著鳳凰牌自行車奔向各條弄堂裡的家。
隻要進了弄堂,就仿佛回到了“另一片”專屬空間,過街樓兩側的厚重磚牆將喧囂拒之門外,視線卻能透過底層商鋪的開檔窺得內裡的煙火氣息。
總弄是每條弄堂居民們的公共活動中心,皮匠攤頭、電話亭子、雜貨鋪、馬桶間等等生活設施一字排開,再往裡走便是半私密的支弄,由前後住宅圍合,“安全”且“隱蔽”,是乘風涼的專屬場所,也是鄰裡關係的溫床。
除了聊天,乘風涼的人還喜歡四處打量,管管彆人的閒事,特彆是有不熟悉的生麵孔走過,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周清茹第一次跟著表叔周學根走進新康裡的時候,就成為過“萬眾矚目”的焦點,他們搖著蒲扇,從竹排躺椅上坐直身子,交頭接耳,發表著自己的見解。
“啥地方來額小居頭,麻相哈好。”哪來的小丫頭,長得這麼好看。)
“是阿根一拉阿哥窩立相額小恁,剛以後就登了阿根額的了。”是周學根哥哥家的小孩,說是以後就住在周學根家裡了。)
周學根住在119號,這是棟單開門的老式石庫門建築,總共住了四戶人家,比起新康裡動輒一個門洞七八戶甚至十幾戶的居住條件,已經算是相當優越的了。
從大門進去,入眼便是一座天井,天井連著門樓,上接雨露,下接地氣,方寸之間,四季輪回。
邁過天井,就能進入建築的內部,首當其衝的是客堂間,這裡住著一位寧波爺叔,七十多歲的年紀,喜歡看京劇滬劇。
爺叔雖然年紀大了,但腦袋卻還沒遲鈍,他很是喜歡周清茹這個懂事的姑娘,經常會煮好芝麻豬油湯圓,然後托租住在後客堂的“長腳”他女人送上樓。
長腳和他女人是典型的蘇北人,兩夫妻在平涼路的菜場弄了個賣魚的攤頭,每天起早貪後,隻要是聞到一股濃重的魚腥氣,大家就知道是長腳回來了。
沿著後客堂門外的走廊再往裡走,便是燒飯煮菜的灶披間,多年的煙火將其熏得黑不溜秋,因為是公用,所以每每到了飯點還要爭搶“使用權”,這當中所發生過的“勾心鬥角”,恐怕講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後客堂與灶披間當中,有一道向上的木質樓梯,上海石庫門的樓梯不好打彎,都是直筒筒地連接頂樓,樓梯的中間位置兩側開有小門,一左一右,裡麵便是二層閣。
二層閣是為了解決住房空間不足的產物,壓根就沒考慮過舒適性,總共就一米多一點的層高,直立行走都難,平時隻能用來睡睡覺。
真正上到二樓,右手邊的房間方方正正,采光明亮,叫做亭子間,它和二層閣都屬於“大塊頭”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