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意識形態_基督山伯爵(全三冊)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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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意識形態(1 / 2)

倘若基督山伯爵長期生活在巴黎上流社會裡,他一定會意識到德·維爾福先生對他做出的姿態堪稱非同尋常。

無論執掌王權的是長子支係還是次子支係,無論當權的大臣是空論派[1]、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德·維爾福先生始終是宮廷紅人,政治上的不倒翁,按通常的說法就是玩得轉的人。恨他的人很多,但也有人回護他,可是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在司法界地位很高,而且這地位猶如哈雷和莫萊[2]一樣穩固。他的客廳經年輕妻子和前妻所生剛滿十八的女兒的一番操持,已然躋身巴黎正統沙龍之列,以崇尚傳統、講究禮儀著稱。德·維爾福先生本人禮數周到、態度冷漠,對政府決策忠貞不貳,對理論和理論家鄙夷不屑,對愛發空論的觀念學派深惡痛絕,凡此種種,構成了他的內心世界,也是他公開標榜的人生哲學。

德·維爾福先生不僅是個法官,還可以說是個外交家。憑著他與前朝的關係,當今王室對他頗為倚重,而他提到舊朝時態度也極為恭敬。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朝廷因此不僅常要容讓他三分,有時還會有事向他谘詢。自然,當朝若能有把握除掉此人,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但德·維爾福先生好比舊日敢於違抗君命的封建領主,置身於不可攻克的城堡。這座城堡,就是檢察官的職位,他巧妙地利用這個職位為自己撈到了所有好處,而且決不會輕易離職,除非有一天當選議員,放棄中立,轉到反對派的立場上。

一般,德·維爾福難得拜客,也很少回訪。出訪會客,都由他妻子出麵,這一點在社交界已得到默許,原因自然歸結為檢察官先生公事繁忙,抽不開身。實際上這隻是一種端架子,一種貴族派頭,隻是在實踐他信奉的一句格言:讓人見你自重,你就會被看重。在我們的社會裡,這句格言可要比希臘人的箴言人貴自知管用一百倍,時至今日,自知要比知人難得多,而知人要比自知有用得多。

德·維爾福先生,對朋友而言是強有力的保護者,對敵人而言是冷峻強硬的對手,對既非朋友又非敵人的人而言,則有如一尊雕像,儼然是法律的化身:待人接物居高臨下,舉止神態冷漠無情,目光時而晦暗呆滯,時而犀利多疑;而就是這麼一個人,巧妙周旋於四次革命之中,地位愈來愈穩。

德·維爾福先生名聲在外,是全法國最沒有好奇心、最不為俗事所累的人。他每年在宅邸裡舉辦一次舞會,但他露麵的時間僅一刻鐘,比宮廷舞會上的國王還少四十五分鐘。在劇院、音樂會,或者其他公眾場合,從來都見不到他的身影。有時,他偶爾也打幾副惠斯特牌,這時牌桌上自然都是跟他身份般配的搭子:某位大使、某位主教、某位親王、某位庭長,或者某位孀居的公爵夫人。

此刻停在基督山府邸門前那輛馬車的主人,就是這位檢察官先生。

貼身男仆進來稟報德·維爾福先生來訪時,伯爵正俯身在一張大桌子上看地圖,查找從聖彼得堡到中國的路線。

王室檢察官走進客廳時,步履如同走進法庭一樣莊重而刻板。他還是我們在馬賽見過的那位代理王室檢察官,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已經步入中年的那位檢察官。自然規律是不可抗拒的,這一法則對他也不例外。身材由單薄變得消瘦,臉色由蒼白漸漸泛黃,往裡瞘的眼窩陷得更深,金絲邊的夾鼻眼鏡似乎成了臉龐的一部分。除了那條白領帶,渾身上下是清一色的黑色,唯有鈕孔上鑲著細細的紅緄邊,猶如紅筆畫出的血痕。

雖然基督山自製力極強,但他向檢察官還禮時,還是情不自禁地帶著明顯的好奇心打量了對方一眼;而檢察官先生素來對傳聞抱懷疑態度,從不輕信那些說得神乎其神的社會新聞,所以在他眼裡,這位外國貴人——大家都這麼稱呼基督山——並非來自羅馬教廷的巨擘或《一千零一夜》裡的蘇丹,而是想來闖蕩一番的騙子或從流放地逃出來的壞蛋。

“先生,”維爾福尖聲說道,當檢察官的在庭審辯論中習慣了這麼逼緊嗓子說話,平時跟人交談時,他們往往不能,或者說不想換一種聲調,“先生,承蒙您對我妻子和兒子出手相助,我理應當麵向您道謝。因此我特地來履行這一義務,向您表示我的謝忱。”

法官在說這番話時,冷峻的目光中仍然滿含平日的驕橫之氣。這幾句話,他拿出總檢察官的架勢說得一字一頓,頸子和肩膀都繃緊著,正如我們上麵說的,儼然是那些奉承他的人眼中代表法律尊嚴的雕像。

“先生,”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說,“能為一位母親保全她的兒子,我深感欣慰,因為人們常說,母愛是最神聖的感情;先生,能這樣做是我的快樂,因此您不必感到有義務向我表示謝忱,儘管那想必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之至,因為我知道,這份恩惠德·維爾福先生是從不輕易施予彆人的,然而,無論這份恩惠怎麼珍貴,它還是沒法跟我內心的滿足相比的。”

維爾福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麼一番鋒芒逼人的回答,不由得愣了一下,猶如士兵感到身上的鎧甲被人猛擊了一記,剛才露著輕蔑表情的嘴唇微微牽動一下,說明從此刻起,他不再把基督山伯爵當作一個謙恭的紳士了。

他向四下裡看了看,想給業已中斷,而且看來無法繼續下去的談話另外找個話題。

他瞧見了剛才進來時基督山在看的地圖,於是開口說道:

“您研究地理,先生?這種研究很有意思,對您這樣想必到過地圖上許多地方的人來說,就尤其如此了。”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說,“我和您從事同樣的研究,隻是我想從總體上來研究人類,而您研究的是個體,每天接觸的都是個案。我想,從整體到局部,要比從局部到整體容易得多。有一條代數公理告訴我們,應該由已知數來求未知數,而不該由未知數來求已知數……哎,您請坐呀,先生,請。”

基督山伸手示意,王室檢察官隻得走過去,在稍遠的一張扶手椅上落座。基督山本人則就勢坐在原先屈膝跪在上麵的那張椅子上。這樣一來,伯爵正好側身對著客人,背朝窗口,胳膊肘支在剛才兩人談起的地圖上,而眼前的這場談話,跟在莫爾塞夫和唐格拉爾府上的那兩場談話相比,縱然環境有所不同,在人物坐姿上卻非常相似。

“啊!您在談哲學了。”維爾福說,趁著剛才片刻的沉默,他有如遇到強勁對手的運動員那樣在積聚力量,“好吧,先生,恕我實話實說,我要是像您一樣沒什麼事情可做的話,我可不會研究這麼乏味的學問。”

“可不是,先生,”基督山接口說,“在憑借日光顯微鏡研究人類的學者眼裡,人不過是條醜陋的毛蟲而已。不過您剛才不是說我沒什麼事情可做嗎?那麼我倒要請問一下,先生,您認為自己有事可做嗎?或者說得更明確些,您認為自己所做的,稱得上是事情嗎?”

維爾福又被這個奇怪的對手狠狠地擊中一拳,驚訝得不得了。措辭這麼尖銳的悖論,檢察官先生實在是久違了,更確切地說,實在還是第一次聽見。

王室檢察官準備認真應戰了。

“先生,”他說,“您是外國人,我記得您曾經說過,您有一段生活是在東方度過的。所以您不知道,在那些蠻荒國家異常簡便的司法程序,在我們這兒實施起來有多審慎,又有多困難。”

“我知道,先生,知道。這就是古人說的pedecaudo[3]。這些我都知道,我研究得最多的,就是各國的法律,我把各國的司法程序和自然法一一做過比較。我得說,先生,隻有我們先民的法律,也就是同態複仇[4],才是最合乎天主旨意的法律。”

“要是接受這樣的法律準則,先生,”檢察官說,“我們的法典就大大簡化了,而且這樣一來,正如您剛才說的,我們法官就沒有多少事情好做嘍。”

“也許會有這一天的,”基督山說,“您知道,人類的創造都是從複雜到簡單的,而簡單的總是最好的。”

“目前,先生,”法官說,“我們的現行法典中存在著不少相互矛盾的條文,因為它們有的出自高盧習慣法和羅馬法,有的則是援引法蘭克人的慣例。而要了解、熟悉所有這些法律,想必您也同意,不僅要經過長時間的學習,還要有極強的記憶力,一旦熟悉了這些法律,就要能牢記不忘。”

“我同意您的說法,先生。但您所知曉的有關法國法典的全部知識,我都知曉,而且我所知曉的,不僅僅是這部法典,而是所有各國的法典;我對英國、土耳其、日本、印度的法律,就如法國的法律一樣熟悉。因此我有理由說,相對於您知道,先生,一切都是相對的),相對於我所做過的事情而言,您幾乎無須做什麼;而相對於我所學過的知識而言,您還有許多東西要學。”

“您學這麼些知識,目的何在呢?”維爾福驚奇地問。

基督山笑了笑。

“啊,先生,”他說道,“我認為,儘管大家都說您很優秀,可是您對事物的看法,還停留在世俗的觀點上,總是從人出發,最後又回到人身上,也就是說,就人類智力的限度而言,您抱有的是最有局限性、最狹隘的觀點。”

“請您解釋一下,先生,”維爾福說,他真是愈來愈驚訝了,“您的意思我聽得……不很明白。”

“我是說,先生,您的目光停留在各國的社會結構上,您隻看見機器在運轉,而沒看見驅使它運轉的那位了不起的機師。我是說,您隻看到您麵前和您周圍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他們的職位是由大臣或國王任命的;對於被天主賦予使命而不是授予職位,被天主置於官員、大臣和國王之上的那些人,您那短淺的目光是看不見的。這正是感官功能低下不全的人類的通病。多比亞斯[5]把讓他雙目複明的天使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年輕人,那些國家把即將毀滅它們的阿提拉[6]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征服者。要等他們說出身負上天的使命,人們才知道他們是誰,要等他倆一個說‘我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另一個說‘我是天主之錘’,人們才得以明白他們的神性。”

“那麼,”維爾福說,他越發感到驚奇了,以為自己是跟異端教派的教徒,或者是跟瘋子在說話,“您把自己也看作您所說的這種跟常人不一樣的異人囉?”

“有什麼不可以呢?”基督山冷冷地說。

“對不起,先生,”震驚莫名的維爾福說,“請您原諒,我來登門拜訪時,並不知道我是來拜訪一位才識和稟賦遠遠超乎常人之上的人。我們是深受文明毒害的可憐蟲,在我們這兒,像您這麼一位擁有巨大財富的紳士——至少人家都這麼說,請注意我無意打探,我隻是重複一下聽到的話而已——我是說,像您這樣的人通常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社會現象的探討和哲學的空想上,那些東西至多隻是對注定得不到財富的人的一種安慰。”

“哎!先生,”伯爵說,“您能有今天這樣顯赫的地位,就算不肯承認,難道還當真沒有碰到過例外的情形嗎,憑您這雙理應目光銳利而準確的眼睛,難道您還不能一下子就猜出站在您麵前的是怎麼樣的人嗎?一位法官,縱使不是法律最優秀的執行者,不是撲朔迷離的案件最聰明的偵破者,難道還能不是一支探測人心的精鋼探頭、一塊檢驗每個或多或少摻有雜質的靈魂中到底還含不含有金子的試金石嗎?”

“先生,”維爾福說,“說實話,我都讓您給弄糊塗了。我還從來沒聽到彆人像您這樣說話的呢。”

“那是因為您始終讓自己局限在尋常的生活範圍裡,不敢振翅飛向一個更高的境界,那是天主特意為那些不同於常人、常人也看不見的人設置的。”

“先生,您認為這個境界確實存在,而且那些看不見的異人就和我們相處在一起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您時時刻刻在呼吸空氣,離開空氣就沒法生存,可您見到空氣了嗎?”

“這麼說,您所說的這些人我們是看不見的囉?”

“不是這樣,當天主允許他們顯身的時候,您就看見他們了。您可以觸摸到他們,可以和他們說話,他們也會回答您。”

“噢!”維爾福笑著說,“不瞞您說,要是有這樣一個人來看我,我但願他能事先告訴我。”

“您已經如願了,先生。我剛才已經告訴您了,現在我還在這麼做。”

“怎麼,您?”

“我是一個跟常人不同的人,是的,先生,我認為至今為止還沒人有過像我這樣的地位。國王的疆土是有限的,不是為山脈、河流所限,就是為習俗和語言的變異所限。而我的王國是沒有儘頭的,因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法國人、印度人,也不是美國人、西班牙人,我視整個世界為我的王國。任何國家都不能說我生在他們那兒,也隻有天主才知道我將死於何處。我適應各地的習俗,我能說所有的語言。您以為我是法國人,因為我說法語和您一樣流利純正,是不是?那好!我的努比亞黑奴阿裡以為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貝爾圖喬以為我是羅馬人,我的女奴海黛以為我是希臘人。所以,您會明白,既然我沒有任何國籍,不要求任何政府保護,不認任何人做朋友,那些讓強者止步的顧慮,那些讓弱者畏葸的障礙,都不能妨礙我、阻止我。我隻有兩個對手——是對手而不是征服者,因為憑我的堅忍,它們最終會向我屈服——那就是距離和時間。第三個對手是最可怕的,那就是凡人都難免的一死。隻有死亡才能在我達到既定目標之前,使我停在前進的路上。除此之外,一切我都心有定算。人們所說的命運,災禍、變亂和意外,我都充分考慮到了。即使遇到這些情況,我也決不會垮掉。我隻要還沒死,就永遠是今天的我。就因為這樣,我對您說的話,您以前是不可能聽到的,即使是國王,也不會對您這麼說,因為他需要您,而其他的人則懼怕您。在一個如此荒唐的社會裡,任誰都會這麼想:‘說不定哪一天,我有求於王室檢察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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