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雙城夢魘上)
肖南回眨眨眼,讓微濕的露水從眼睫上低落。
山裡的夏夜,仍有微風吹拂。山頭軟草低伏,風行而過時隱隱約約露出三人匍匐的身影。
他們在這山頭上已潛伏了半個時辰,此處視野廣闊,從昏河河畔的灘塗地到沈氏盤踞的山坳處都可儘收眼底。
然而夜色再次降臨黑木郡的時候,這裡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
鹿群消失在了灘塗地,月光下,平整的黑沙上連一隻水鳥也瞧不見。
今夜無人出港。江麵分外安靜,一艘船也沒有,纖夫船工更是不見蹤跡。火焰在那些石窟深處安靜的燃燒著,遠看群山仿佛長出了紅色的眼睛,像那傳說中名為祭馬的神明,就在黑暗中冷漠地俯瞰著人間生靈。
先前身在其中不易察覺,那石窟實則處在一片山坳環抱的坑窪處,實則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天坑,坑底四麵通達,密密麻麻的小路穿梭山體之間,即使身在高處、也難分清每條路究竟何去何從。
而在這坑窪的正中央,有一片紅色碎石鋪成的圓形廣場。廣場上黑漆漆的一片,反倒沒有一點火光,隻能接著月光窺探一二。
他們聊定沈氏會提前有些動作,但沒想到,竟是這麼大的動作。
上百名年輕男女跪坐在廣場中央、低聲吟誦著聽不懂的符文,其中最年長的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所有人肩踵相接、圍成一個巨大的圓,而圓圈起始點正對西方觜宿第一宮的鹿首位,那裡站著一身素麻衣衫的沈石安。不知過了多久,沈石安終於動了。
她從那圓圈的起點開始、沿著圍坐的人群邊走邊巡視。她走得很慢,視線劃過那些年輕麵孔時,帶著一絲慈祥的笑意,而那些接受這視線洗禮的男女,全都低伏著身體、並不敢抬頭看那沈石安。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如此馴良臣服,他們在虔誠地等待著什麼,神情同去寺廟祈求神明庇護的人一模一樣。
肖南回看得嘖嘖稱奇,胳膊肘輕輕推一推身旁的男子,壓低嗓子道。
“你選妃的時候,也沒有這般陣仗吧?”
她這話問的有些沒過腦子,等反應過來才覺察到有些不妥,那人卻已接過她的話頭。
“確實沒有。”他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肖南回不說話了,更不敢回頭去看趴在她身側的人,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遠處的沈石安身上。
終於,那沈石安的腳步停住了,她的視線落在人群中那個顯得分外圓潤的矮胖身影上,眯起眼細瞧那圓溜溜的腦袋、短胖結實的四肢、還有那一地吃剩的杏核。
肖南回的心瞬間漏跳半拍。
是那個孩子。
“抬起頭來。”
沈石安的語氣很是滿意。
那女童卻似乎是被嚇住了,半晌都沒動彈,圓潤的身子抖如篩糠。
沈石安皺起眉毛來,一直站在身後不遠處的老婦見狀走上前來。老婦伸出手來、摸過那女童的前額、頭頂、後枕,不住點頭。
“天中飽滿,後山平坦。恭喜家主,選中佳品。”
沈石安走上前牽起那孩子的手,臉上的表情有種孩子氣的天真和甜美。
“害怕嗎?”
女童仍是不說話,隻是顫抖。
沈石安向那老婦伸出一隻手,老婦便從身後那竹簍中摸出一顆糖來,放在沈石安手中。
沈石安捏著那顆糖、湊近女童的嘴唇,聲音中帶了幾分蠱惑。
“來,吃糖。吃了糖就不怕了。”
女童猶猶豫豫張開嘴、糖便進到她口中,那老婦隨即一邊牽起她的手、一邊牽起那沈石安,轉身向亮著紅光的石窟走去,而那一眾少男少女也都緊隨其後,進入石窟深處。
肖南回從隱蔽處站起身來,風將她脖頸的冷汗吹散了些,她斟酌一番對身旁的人說道。“我去探下。你留在這,讓丁未翔陪著你。”說到這她還嫌力度不夠,又苦口婆心地補充幾句,“這沈家處處透著凶險,今早去見那沈石安,她明顯對你有所企圖,也未嘗不可能是故意做這一出戲引你前去。那石窟又是封閉空間、易進難出,若是遇到什麼不可預測之事,我一人尚好逃脫…...”
她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男子已站起身來,瞧了瞧麵前女子認真的神色,輕飄飄問道。
“你認得路嗎?”
肖南回說了一半的話戛然而止,丁未翔的笑聲隨即飄過,那笑聲中帶了幾分不大友善的嘲諷之意,令人頗為惱火。
肖南回追上前去。
“你笑什麼?”
丁未翔轉過頭來,板正的臉上一絲不苟。
“我笑了嗎?你聽錯了吧。”她還要再追究,夙未也跟上前來。下山的路略有些陡峭,氣氛漸漸沉默下來。
片刻,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們…...不會真的對那孩子做些什麼吧?”
夙未的身影就在前方不遠處晃蕩著。
“若我沒猜錯的話,那女童便是沈石安挑選的下一個容器。”
“什麼容器?”
“沈家現任家主沈石安,生於涅泫覆國末年,如今當有一百零三歲整,怎可能是個未及總角之齡的孩童?”
肖南回腳下一頓,瞬間想起那老婦於垂花門下對她說過的話。彼時她以為的芻狗一說,不過就像碧疆一些古老村落的活人祭一般原始野蠻。而此時此刻,她才終於徹底明白過來那些孩子的真實用途。他們連祭品都不如,隻是年老且愚蠢的當權者、通往長生之路上的傀儡衣衫罷了。
“隻是挑選成為侍神容器,為何要一定要是孩童?直接挑選長成者豈不是更快更好?”
“息慎族人認為,人的肉身裡盛裝著靈魂,就像形態各異的容器裡裝滿水一般。一具身體本來便隻容得下一個靈魂,如果有旁的東西硬要闖入其中,那便會因為不相容而發生衝突。一個年及弱冠年輕男子的靈魂、同一個不過總角之齡孩童的相比,總是要強壯堅定許多,不容易被撼動,更不容易被驅逐,即便一兩次降神成功,也往往不能長久。所以,要想擁有一個長久的、不易出岔子的容器,或許便是要從其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培養,摧毀他的心智、削弱他的自我感知,使之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傀儡。”
仿佛有一條細線在腦海中一穿而過,將先前種種碎片連接起來,肖南回幾乎脫口而出道。
“我知道那鄒思防是怎麼回事了。”她聲音有些急切,語速都比平時快了不少,“之前我一直以為,仆呼那是知曉晦日祭上你會拿出三枚玉璽,所以才撲向的焦鬆縣。可那晚我卻在行宮中碰到了那個詭異的宮人,那許睿分明也是衝著我、或是衝著什麼東西而去的。如果不是感知到了什麼,在發現長宓台上的秘璽是假的之後,絕不會再冒險潛入行宮中。”
“如果說,仆呼那中隻有一人可以感知秘璽的存在,那麼這個人一定就是出現在焦鬆縣的那個‘鄒思防’。或者說,當時鄒思防身體裡的那個人。除此之外,那夜我在行宮遇見的那個宮人,也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這一切看似荒唐,實則有著一層微妙的聯係。那便是,鄒思防和那名叫做許睿的宮人,在現身日之前,就都已經斃命了。”
人的靈魂離開身體後,如果身體還活著,那便會有彆的東西來占據其中。
可是,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呢?前方的身影一頓,夙未半側過臉望向她,神色在夜色裡有幾分晦暗不明。
“你所言不錯,但還差漏了一層聯係。鄒思防曾因奇毒而生命垂危,許睿死前曾是內殿寢官,亦在行凶前幾日有過病重告假的情況。而此二人出現異兆之前,很可能都曾接觸過秘璽。”
對,她想起來了。那許睿的屍身上,曾有一處微小而不易察覺的刺點。隻是不知那刺點是否就是接觸過那秘璽後留下的痕跡…...
“所以,這就是你沒有將那東西帶在身邊的原因嗎?”
夙未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被丁未翔打了個手勢製止。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接近石窟林。小心起見,三人便不約而同的噤了聲。
然而各個石窟內除了火光外仍不見一人,那些少男少女連同沈石安,就仿佛走入旬空之中、憑空消失了一般。
肖南回不死心,在那處最大的主窟四周仔細探尋了一番,最終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洞口。
那塊被火油環抱的石台正下方竟是空的,黑黢黢的洞口就開在其背後的地麵上,洞的深處隱約透出些火光來,露出一條窄而陡峭的石階。
丁未翔看了看,臉上神情有些變幻莫測。
“主子和肖姑娘留在此處,我下去探一探。”
肖南回轉了轉眼珠,輕飄飄道。
“你認識路嗎?”
讓人吃癟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妙。
丁未翔一窒,肖南回恨不能叉腰仰天大笑三聲。但為了接下來的一路同行,她還是忍住了。
“這道口看著如此狹窄,你的身形怕是不大方便,還是我下去探探。”丁未翔顯然不肯,正要開口駁斥,一旁的男子終於開口。
“不如你們倆下去,我留在此處等你們…...”
“不行!”
這一次,肖南回和丁未翔終於統一了陣線。
夙未擺擺手,下了定論。
“那便還是三個人一起吧。”
進入地下的這段石階比方才的山路還要陡峭,丁未翔打頭陣、夙未在中、肖南回殿後,三人再次沉默,就著四周晦暗的光線一路下行。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四周空間瞬間開闊起來,原來是一處地下石窟。螺旋形的石階圍繞著石窟石壁盤桓而下,像是一條蟄伏冬眠的巨蟒,蛇頭便直通那傳說中的地獄之門。
石階旁點著許多長明燈,燈火映亮了石壁上赭色的壁畫,依舊有許多符文花樣摻雜其中。從顏料剝脫褪色的情況來看,這些畫的年歲遠不如色丘彆夢窟中的久遠,但畫技與意境卻是差了太多。描繪雖然精細,但落筆卻極為拘謹,用色也很單調,似乎是為了完成某種任務才畫下的。
肖南回的視線匆忙掠過那些壁畫,因為心係那消失在洞口的沈石安,她本無心去細瞧那壁畫中描繪的內容,但就在她要收回視線之時,有什麼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幅近乎占據了半麵石壁的巨大壁畫,畫上大半被赤紅色的火焰覆蓋,火焰中似乎又有無數人頭攢動,火焰的中心站著一個人,雙臂平展、雙手張開,雖穿著僧袍,麵目卻十分猙獰可憎。
但這些都不是令她駐足的原因。她在意的是那醜僧左手手腕上的東西。
儘管這世間佛珠大同小異,但她就是覺得那串佛珠很是眼熟。或許是因為那些大小不一的珠串,又或者是因為那種稀少奇異的色澤…...
“那畫中人,或許是我師父無皿。”
肖南回愕然抬首,發現那人也在打量那幅壁畫。
“你師父…...當真生成這個樣子?”
夙未沉吟一番,似乎是在回想往事。
“我拜他為師時,他已是耄耋老者,但也絕非畫中的樣子。想來是畫這畫的人,對他有些成見吧。”
這何止是有些成見,這得是不共戴天之仇才能將一介僧人畫成這副尊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