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趙悠悠的琴藝不俗,剛剛演奏那一曲也算得上是好聽。
唯一不好聽的,是她最後說那句話。
她說,這首曲子是她自己創作的。
若不是這首曲子與蘇梨淵源頗深,蘇梨曾苦學多日,恐怕一時也無法發現其中的貓膩。
蘇梨瞧著趙悠悠,眸子發冷,二姐仁厚,即便今日在此親耳聽見有人冒名頂替,她怕是也不會多說什麼。
隻是她不爭,蘇梨卻不能不替她爭。
啪啪!
蘇梨拍手鼓了兩下掌,所有的目光頓時被她吸引過去,蘇梨坐得筆直,笑盈盈的看著趙悠悠:“趙小姐的琴藝果然不俗。”
蘇梨誇得真心實意,趙悠悠十分受用,頷首正要謝過,又聽蘇梨繼續道:“隻是方才有幾處地方我聽著不大妥當,我二姐也曾教授過我琴藝,趙小姐可否介意我再把剛剛的曲目彈一遍?”
趙悠悠不知道蘇喚月在京中的盛名,她性子內斂,身為州府嫡女,比趙阮阮要大氣一些,在琴藝方麵卻十分有自信,如今聽見蘇喚月說自己這曲子不好,當即心頭一刺。
這曲子原並不是她的,而是她前些年在城裡茶樓偶然街頭賣藝的人彈過,她大致記下了譜子,回家自己填補了一些,將曲子完善,今日本想一出風頭,沒想到半路殺出個蘇梨。
趙悠悠在琴藝方麵也算很有天賦的,那曲子她聽一遍便能將琴譜記個大概,她不信蘇梨也有她這樣的本事,壓下不甘給蘇梨讓出位置,柔聲道:“蘇姑娘請!”
蘇梨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當即大大方方的起身走過去坐下。
蘇梨今日身上穿的是一件鵝黃色春裙,衣服顏色鮮嫩,上麵用彩線繡著彩蝶,好在她皮膚白壓得住,乍一看如二八少女,絲毫看不出年紀。
眾人眼前一亮,仔細一瞧,卻又見她臉上帶著傷,十指青紫生著凍瘡,像是出身低賤的鄉野村婦,與那把價值不菲的古琴格格不入。
蘇梨的手放撫上琴弦,趙阮阮便站了起來:“慢著!”
眾人的目光落到趙阮阮身上,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趙阮阮今日也穿了一身嫩黃色衣裙,顏色比蘇梨那一身更為鮮亮,衣裙上用金絲繡著鳳尾花,金絲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一隻出身高貴的鳳凰,加上那精致的妝容,輕易壓了蘇梨一頭。
眾人不由得竊竊私語,這趙家二女還真是好看呢。
趙阮阮聽著那些人交頭接耳的稱讚,臉上不由得帶了笑,羞答答的想看看楚懷安是什麼反應,不期然對上一雙森冷的眸。
趙阮阮心裡咯噔一下,侯爺怎地如此看她?是她今日不美還是她做錯了什麼?
趙阮阮有些慌亂,蘇梨撥了下琴弦,偏頭看著她:“趙二小姐,有事麼?”
趙阮阮回過神來,想到蘇梨之前說過的話,心裡不由猜測是蘇梨在楚懷安麵前說了她壞話,敗壞了她在楚懷安心裡的形象。
心中氣惱,趙阮阮打定主意要讓蘇梨丟臉,當即抬頭挺胸,頗為不屑道:“蘇小姐可知我長姐這琴是何來曆?”
蘇梨原本隻是想戳穿趙悠悠的謊話,不曾細看這琴,停了趙阮阮的話,方認真打量起來,這一看,目光便挪不開了。
這琴是上好桐木做的,自帶清香,琴身上雕刻著精致的花,不是梧桐花,而是兩朵傲然綻放的並蒂蓮,兩朵花靠得很近,像兩個互相依偎的人。
坊間有傳言說,並蒂蓮極難得,一朵盛極,一朵枯,若有兩朵花開,是祥瑞之征。
蘇梨記得這桐木取自百年的相思桐,由京都的工匠花了半年時間精心打造,琴身上那兩朵花,還是她親手畫的,藏了許久,在二姐及笄那日送出,討了二姐許久歡心。
二姐愛極了此琴,保養琴弦一事都是她自己親自動手,連綠袖都不得輕易觸碰。
沒想到這琴,竟流落到了此地,應是重新上過漆,蘇梨才沒能一眼認出。
睹物思人,蘇梨想起許多舊事,並未回答趙阮阮的話,趙阮阮默認是蘇梨誇大,其實根本不懂這風雅的物什究竟有何來曆,當即誇誇其談。
“這琴是前朝傳下來的古琴,價值連城,我長姐偶然從有緣人手中買下來的,蘇姑娘若是不懂琴,還是莫要隨意亂碰,弄壞了可賠不起!”
趙阮阮的語氣頗高傲,話裡話外都是看不起蘇梨。
話音落下,楚懷安冷笑出聲:“賠不起?她就是一把火把這州府府宅燒了,也沒人敢拿她如何!”
楚懷安知道蘇梨不是愛出風頭的人,她突然開口說要彈琴,必然是因為趙悠悠剛剛彈的那曲有問題!
蘇梨的琴藝雖不比蘇喚月,但指導趙悠悠是綽綽有餘的。
隻是沒想到,這趙家的女兒一個比一個愚蠢,竟口出狂言羞辱起蘇梨來!
楚懷安這一開口,趙德的老臉便抽了抽,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這兩個女兒今日是抽的哪門子的瘋,竟然惹起侯爺來。
趙阮阮也是臉色一白,詫異的看著楚懷安。
侯爺是怎麼回事?他難道果真喜歡這個醜女人,還要當眾維護她?
“阿梨既然說此曲有幾處不妥,那定然是有不妥,指正一下也好,免得日後趙小姐在彆處獻了醜。”楚淩熙悠悠的說,眉眼含笑,對蘇梨的演奏頗為期待。
趙悠悠不由咬唇,眼底湧上霧蒙蒙的淚意。
趙夫人原是叫她照顧陸戟趁機刷刷存在感的,從蘇梨口中得知陸戟正悼念亡妻,又聽說淮陽王要來,便讓她今日在宴會上好好表現一番,不說做淮陽王妃,能做個側妃也是極好的。
哪知被蘇梨橫插一杠,好好地獻藝成了獻醜。
但楚懷安和楚淩熙都先後開了口,旁人也不好再阻攔,趙悠悠隻能強撐著大度道:“請蘇姑娘不吝指教!”
說完,蘇梨正好回神,抬手一揮,琴音泄出,和趙悠悠方才的開頭一樣,隨後便是極流暢的演奏,像是早就將譜子已爛熟於心。
聽了一會兒,趙悠悠臉上的血色褪儘,肩膀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
蘇梨和趙悠悠剛剛彈的曲子是有差彆的,尤其是第二部分,更為婉轉靈動,構思極巧,可以想見譜曲之人心中是怎樣的溫婉美好。
就算蘇梨的天賦再高,她也不可能隻聽一遍就記住琴譜熟練演奏,還能將不足之處改編得這樣好。
蘇梨改變的部分,分明是趙悠悠記錯了的琴譜。
她知道我在撒謊!
趙悠悠慘然的意識到這個問題,她死死的咬著唇才沒驚呼出來。
蘇梨五年沒碰過琴了,手指的凍瘡還沒好,彈完一曲,指尖湧出血來,她壓著琴弦,掀眸看著趙悠悠:“趙小姐覺得這樣彈如何?”
趙悠悠心裡亂成麻,不知該如何回答,楚淩熙已帶頭鼓掌:“好!”
眾人跟著鼓掌,那掌聲落在趙悠悠耳中,更像嘲諷,趙悠悠蒼白的臉又羞得通紅,她知道自己是被蘇梨完全壓下去了,微微欠身打算忍下這口氣,卻聽見蘇梨開口道:“事到如今,趙小姐還不打算說實話麼?”
趙悠悠身子晃了晃,因為太過慌張,跌坐在地上。
趙阮阮看著蘇梨大出風頭,心有不甘,見趙悠悠摔倒,當即衝出來,指著蘇梨怒斥:“蘇姑娘,我長姐的確技不如人,風頭你也搶了,侯爺和王爺全都給你撐腰,你何苦欺辱我長姐至此?”
趙阮阮理直氣壯,隻差明說蘇梨仗勢欺人。
蘇梨端坐著,內心毫無波瀾:“若不是趙小姐先冒用他人名諱,我也不會插手攪了大家的雅興。”
“你胡說什麼?我長姐何曾冒用他人名諱?”趙阮阮大聲辯駁,趙悠悠知道事情瞞不住了,小聲開口:“是我一時糊塗,這曲原是我聽見街頭有人賣藝受到啟發得來的靈感而作,想是曲中有部分是蘇姑娘聽過的調子,叫蘇姑娘誤會了吧。”
趙悠悠聲音柔弱,像是被人欺辱狠了一般。
蘇梨不為所動,坦言道:“並非誤會,此曲是我十五歲時,二姐送我的壽辰禮物,不曾想今日被趙小姐盜用。”
趙悠悠原以為蘇梨隻是識破了她的謊言,不想那譜曲之人竟是蘇梨的二姐,心中羞憤難忍,一跺腳掙脫趙阮阮跑走。
趙阮阮也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被席上眾人的譏諷嘲笑拉回神來,她現在恨死蘇梨了,隻覺得蘇梨心機深重,叫她丟了顏麵。
“蘇姑娘之前說自己家道中落,我還以為你是什麼正經人家出身,聽你方才所言,原來蘇姑娘的二姐隻是街頭賣藝的賤人麼?”
趙阮阮氣得急了,口不擇言起來。
若她罵蘇梨也就算了,偏偏她罵的是蘇喚月,蘇梨如何忍得?
當即給了趙阮阮一巴掌。
那一巴掌蘇梨沒留餘力,趙阮阮被打得跌坐在地上,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散亂了些,隔得近些的女眷嚇得驚呼出聲。
趙夫人心痛的喊了聲阮阮,府上的家丁拔了刀,情況一時有些亂,楚懷安衝過來把蘇梨撈進懷裡,楚淩熙帶來的護衛上前將他們護在身後。
“我看誰敢動一下!”
楚懷安厲喝,表情冷肅,上過戰場,他現在麵色一沉,再不像之前那樣是軟刀子,而是冷銳懾人的威怒。
一眾賓客全都放下碗筷酒杯不敢動了,這好好的吃著飯,怎麼突然就動上手了?
“趙大人,你府上的人似乎不大懂規矩。”
楚淩熙冷幽的說,他是脾氣好,但脾氣再好,那也是皇家的人,真遇上什麼事,皇家的威儀便出來了。
趙德嚇得滿頭大汗,正要跪下請罪,趙阮阮卻還不知死活的大喊:“爹!這個賤人打我!你和娘都沒打過我!”
剛喊完,楚懷安抬腳當胸給了趙阮阮一擊。
他胸口的傷還沒養好,這一腳不至於要了趙阮阮的命,卻也夠趙阮阮喝一壺了。
“趙大人不會管束女兒,本侯替趙大人管!”
楚懷安冷聲說,趙阮阮被一腳踹暈倒在地上沒了動靜,趙夫人要撲上去,被護衛舉著大刀攔下,楚淩熙適時開口:“趙氏有女,德行不端,以下犯上,先押入牢中看管起來!”
“是!”
護衛應聲把趙阮阮拖走,趙夫人原還想著讓兩個女兒高嫁,見了這一出,臉都白了,哪裡還想著謀奪什麼好姻緣,後怕都來不及。
“下官管教無方,請王爺恕罪!下官管教無方,請王爺恕罪!”
趙德跪下連連求饒,楚淩熙難得板起臉來:“本王興致已無,今日宴席到此為止,都散了吧!”
宴席不歡而散,眾人心中惴惴,全都對蘇梨的身份好奇起來。
這女子究竟是何人,逍遙侯和淮陽王竟都如此袒護於她?
楚懷安沒理會旁人的目光,見蘇梨的指尖因為剛剛一番動作越發口子裂得越開,涓涓的往外流著血,臉上裹著煞氣,要吃人似的。
楚淩熙自然也看見蘇梨手上的傷,讓人去傳大夫,蘇梨仿若感覺不到痛,垂眸盯著那古琴不放。
“幾年不見,阿梨你的性子怎地越發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了,方才不過一樁小事,你何苦非要自己親自動手?”
楚淩熙歎著氣說,以蘇梨的身份,她隻要開口說一聲,便可以處置了趙悠悠,根本犯不著傷到自己。
蘇梨垂眸看著古琴沒作聲,她知道今日她的所作所為並非明智之舉,但事關二姐,她冷靜不了。
她的琴藝承自二姐,在彈奏方麵,她勝過趙悠悠,便是二姐勝過趙悠悠,她不僅要為二姐正名,更要讓人知道二姐的琴藝比趙悠悠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大夫很快來了,把蘇梨的手翻來覆去檢查了一番,確定沒什麼大礙便準備上藥,卻被楚懷安擠到旁邊,親自動手把蘇梨的十根手指纏成了蘿卜,與先前蘇梨被裹成‘豬蹄’的腳如出一轍。
“……”
隻是手上長了凍瘡而已,不用包成這樣吧?
蘇梨唇角抽了抽,楚懷安的麵色仍十分難看,偏頭看見有下人準備把那琴抬走,當即開口:“把琴送到蘇姑娘房中。”
“侯爺,這……”下人有些為難,這琴可是他們大小姐最喜歡,就這麼拿給彆人恐怕不大好吧。
楚懷安原本心裡就窩著火,見那下人猶豫,立刻跟黑麵閻羅似的,那人連忙應聲:“是是是,小的這就把琴送過去!”
蘇梨和蘇喚月都是庶女,平時吃穿用度不算太差,但也沒什麼餘錢,當初蘇喚月偷偷放蘇梨離開,還給了蘇梨一大筆盤纏,蘇梨猜想過那些盤纏應是典當了許多東西才得來的,隻是沒想到這把琴竟也在典當之列。
心中感懷,麵上不自覺露出兩分悲戚,楚懷安就站在她身邊,哪裡見得她如此,抬手壓著她的眼角命令:“不許哭!”
“……”
想到之前這人落在眼瞼上的吻,蘇梨忙眨眨眼驅走心頭的傷感悲涼。
楚淩熙對京中之事並沒有十分了解,見蘇梨情緒波動如此之大,不由道:“阿梨原並非悲春傷秋之人,方才的事也已真相大白,阿梨何須如此,莫非你二姐在京中過得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