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從興德藝術團出事那年開始,太陽山周圍就變了顏色。
蓮花村的人都記得,太陽山一直是灰黑色,和周圍那些山一樣。
而如今,抬眼望去,那灰黑色的山體似乎變藍了些,是那種發灰的藍,像灑了一層薄薄的石灰。
“老李,你看!那太陽山是不是有些變色?”
站在西坡上鋤地的村民老薑按了按酸痛的老腰,眯著眼睛看向東北太陽山方向,問不遠處一同鋤地的老李頭。
老李抬起頭好奇地瞥了老薑一眼,接著低下了頭繼續用鋤頭砍地裡剛長到腳踝的雜草,邊砍邊回答“是唄!自從兩年前興德藝術團的人在那出事以後,那山就變了色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太陽山裡麵不就是些亂七八糟的礦洞嘛!誰進去了找到路出來不就行了,遇到什麼坑呀地縫呀繞過去不就完了,怎麼還能死在裡麵呢?這好不容易大家把這地方想得不那麼嚇人了,又出事,這回,咱們蓮花村就算有些小樓呀亭子呀,附近的人也不怎麼敢來了,這可大大影響了咱們村的未來建設!”
“可不嘛!縣裡本來有意思給咱們村設個鄉呢!蓮花鄉,聽著多霸氣,好好搞搞旅遊業,多修點建築啥的,趁著有人氣再搞點小生意,將來咱們都能住彆墅了。”
老薑說著,視線飄到了遠處,腦海中開始幻想自己住進彆墅以後的生活,不禁彎起了都是皺紋的眼角。
“哎!沒那個命啊!”
老李用力拿鋤頭背擊打一個土塊,土塊啪地四分五裂,成了一片碎土,看樣子他用力不小,似乎有種隱隱的怨意。
傍晚,風裡夾雜了一絲涼意,夕陽再次給蓮花村周圍的山頭鍍上了一層橘紅,老薑和老李才悠悠下山。
晚飯過後,村裡田妞來找沈憐玩,張芸芝讓她們不要跑太遠,天黑之前回來,轉身就忙著去喂雞喂鴨。
丈夫在外,家裡沒有男人,大小事都要張芸芝一個人操勞,她幾乎很少有閒下來的時間。雖然公公住得離自己不遠,偶爾可以幫自己一些,但她知道不可能事事都要麻煩他。
幸虧沈宗德身子硬朗,雖然沒了老伴兒自己也會洗衣做飯,還不至於讓兒媳伺候,這也給身為兒媳的張芸芝省了不少心力。畢竟她見過很多人家公公婆婆癱在床上全靠兒子兒媳伺候的,相對於他們張芸芝要幸運得多。
兩家雖然離的不遠,因為婆婆在世時總對兒媳有意見,搞得關係很僵,時常都不來往,導致現在婆婆沒了,張芸芝也不愛到那裡去,反倒是沈憐經常坐她爺爺的牛車玩。
晚上,深宗德拿了墊子往外走,沈憐和甜妞也跟了過去。
不一會兒,到了村西頭,兩個亭子間長廊邊早趴上了幾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亭子裡幾個石墩子上坐了幾個老人,不遠處還有幾個中年人。
沈憐和田妞也湊了過去。
這就是每天傍晚蓮花村必然要有的場景,飯後嘮嗑。
沈憐根本沒聽張芸芝的話,帶著田妞跟著爺爺從村北頭走了一裡地跑到村西頭,目的就是來聽這些老人“講故事”。
所謂的“講故事”不是單純的講魔鬼蛇神一類的故事,他們大多講的還是一遍又一遍,講也講不儘的有關太陽山和那些礦洞的事。
雖然一開始可能是他們的爺爺奶奶輩講過,真實發生過的事,可是到後來他們發現這些已經無法滿足這些前來傾聽的大小觀眾的好奇心,尤其是小家夥們一個個抱著他們大腿,抓著他們衣角央求他們多講一些時,他們心裡便有了胡編濫造的想法。
這些是不是真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沈憐根本不在乎,她隻關注於那些礦洞和那崖縫的秘密,她隻想知道她大哥哥掉進崖縫以後,按照這些爺爺的說法,究竟會怎麼樣?
慢慢地,閒聊的人多了起來,有的在開玩笑似的掰扯誰家的老母雞跑誰家下蛋的事,有的在商量要借誰家驢用用推磨的事,有的人提到了興德藝術團已經兩年沒來過的事,還有的開始說三道四,說起了誰和誰好上了,哪個村寡婦和哪個村單身漢在一起了……
該聽的不該聽的沈憐都聽到了,這些孩子早對這習以為常,他們的世界很單純,大人的事他們不感興趣,左耳聽到了右耳朵就出去了,根本不會在意。反倒是有關太陽山的事他們很上心,作業忘寫了,聽到的事也會一字不落記在腦子裡。
這時,大家都很期待的人來了。
這是個五六十歲,花白頭發,愛穿中式西裝的,成天嘴裡叼著煙卷的人。
彆人都是手拿煙杆煙袋,或者拿孫子孫女的作業紙撕成一條,從一個裝去痛片的塑料瓶裡捏出幾縷煙絲,放在紙條上搓卷而成的。他卻成天抽著商店裡賣的,有過濾嘴,一段潔白一段棕色的成盒的煙。
很明顯,他家有錢,他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因此,他不光穿的乾淨像樣,抽的用的也都是好貨。
他一到來,周圍的聲音就小了很多,大家的目光也都迎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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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著卷煙的老人剛在石桌旁坐下,旁邊另一個麵色黝黑,敞開衣領露著同樣黝黑皮膚的老頭搭話了。
“崔老五,你可來了!你再給說說唄!蓮花村剛建成這些小樓和亭子時,那座礦山被發現的事。”
“不,不,沒啥可說的,就那麼一檔子破事,都說了好幾遍了。”
崔老五一邊推辭一邊吐煙圈說。
“什麼好幾遍了,我怎麼沒聽過?”
“整個蓮花村上一代就你們家出過文化人,讀過縣誌,屬你們知道的多,知道的確切。咱們要是連自己祖先的事都不知道,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是蓮花村的人呢?”
“就是就是!”
旁邊兩個老頭添油加醋,加上周圍人不時附和,崔老五終於繃不住了,他用力吸一口最後一截煙,扔掉煙屁股,先是照例告誡周圍人一聲“我可沒看過那什麼‘縣誌’,我也是聽我爺爺說的,不知道真假,你們就當故事聽了,彆真信”,然後他又把太陽山被發現之初的事又講了一遍。
多年以後沈憐可能會慶幸自己這天提前沒被張芸芝捉住拽回去,聽到了崔老五嘴裡說的那座礦山的故事,否則後來那些如浪潮一樣席卷而來的憂傷愧疚,早把她身心分離,不給她一絲希望地將她拖入地獄了。
“聽我爺爺說,晚清時期列強入侵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經常有外國人來這周圍考察開礦。咱們縣這片兒地,其實是個產礦的寶地,早在戰國秦漢時期,就有人在左近采礦煉銅,製作工具和武器。清朝時期,需要大量銅礦煉製銅錢,康熙皇帝便把咱們縣直接劃到順天府裡,於是縣城東南那鷹山周圍就正式有了名字,在它周圍開始大量開采。而咱們這片當時有河,很多地方形成了一塊塊水窪,後來依著地形添了條路出來,建了些閣樓,亭子,蓮花池,供宮裡來辦事的人歇腳乘涼用。後來路過這片的大臣就給這起了個名字叫蓮花驛,這就是蓮花村的前身。”
“清末的時候,有個洋人,不知道從哪得了消息的,說是蓮花驛東北角那座立著個圓盤的山有金子有銅礦,他花了大價錢買通了官府的人,找了二十幾個人,大張旗鼓地準備了一番,便開始開采。”
“我爺爺的太爺爺那時候住在離縣城不遠的地方,家裡靠著幾畝地為生,收成全靠老天,它高興多下點雨,這一年莊稼基本上就不用犯愁,但是要是碰上它不高興,幾個月不下雨,那這一年全家老小免不了要餓肚子。好在咱們這周圍都是山,所謂靠山吃山,挖草根屯樹葉,饑一頓飽一頓,也能把這年挨過去。可是,那時候偏偏他第二個兒子也就是我爺爺的爺爺降生了。家裡一點糧食也沒有,妻子餓得骨瘦如柴,大兒子吃不飽飯就去偷鄰居家的雞蛋吃惹得大嗓門鄰居整天罵罵咧咧,小兒子在他娘懷裡乾吮奶頭卻吸不出奶。我爺爺的太爺爺終於看不下去了!整天挖草根吃樹葉哪裡能吃飽飯呢?他一咬牙,抗上鐵鍬準備去挖礦做苦力,那地種了也是那樣子,收成不好還要上交很大一部分,種了還不如不種。”
“那時,恰好那個洋人正在大街上敲鑼打鼓,要找夠二十個人,進山挖礦。很快,大街上就聚了一大群人,有的是來湊熱鬨,因為沒見過高鼻梁黃頭發的洋人,有的和我爺爺的太爺爺一樣,家裡揭不開鍋,是來某一份工的。我爺爺的太爺爺擠過人群,看到了那個帶著氈帽,穿著呢子大衣,頭發卷曲的洋鬼子。那人遠遠地坐在人群前麵,高抬著頭,似乎很看不起人,身邊還有幾個同樣和他一樣麵孔,荷槍實彈的男人,明顯是他的手下。來報名的人非常多,好在我爺爺的太爺爺身材高大,在人群中顯眼,剛湊到報名桌子前就被摁著在一張紙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並按了手印。”
“我爺爺的太爺爺沒有機會,可以說根本沒有資格有機會去看那紙上的內容,那是一張幾乎等同於賣身契似的勞工合同。可是,即便知道了那是賣身契又能怎麼樣?與其種那幾畝三分地還被剝削,還不如拿命搏一搏,說不定還能多換回點糧食。事實證明,我爺爺的太爺爺選對了。”
崔老五拿出自己帶的水壺,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潤潤乾澀的喉嚨。
眾人很有耐心,沒人會嫌崔老五講他爺爺的太爺爺的事磨嘰,反倒是很享受慢慢沉入那些未知的這一刻,反正吃完飯喂完牲口也沒什麼活可做。看著夜幕慢慢籠罩下來,彼此之間漸漸看不清楚麵容,大家都不著急回家反而開始在周圍找坐的地方。
他們很想聽聽後來發生的事,即便是有的人已經聽過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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