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胥吏,俺特意問過縣衙中的皂吏,據說常知縣與縣長給胥吏們漲了俸祿,哪怕是皂吏,每月都有一貫多錢,足夠養活一家老小。同時,搞出了個甚麼淘汰製,胥吏若是連續幾個月評級過差,便會被辭退,而表現最好的胥吏,則可以參加鎖廳試,一旦通過,就能做官!”
劉錡說的有些渴了,端起書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大口。
“升官?”
謝鼎驚呼出聲。
待他回過神後,恍然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常玉坤此人確有才乾,是吾小覷他了。”
胥吏的一切症結,都是因為上升渠道被堵死了。
不管怎麼乾,乾的好與不好,一輩子都是胥吏,甚至於子子孫孫也都是胥吏。
當不得官,經不了商。
常玉坤打開了這幫胥吏的上升通道,又提高俸祿,使得胥吏僅憑俸祿便能養家糊口。
再輔以嚴苛的規定,自然能一掃胥吏狡詐散漫之風。
念及此處,謝鼎心中抑製不住的升起一股羨慕的情緒。
同為一縣知縣,他自問才乾不輸常玉坤,可常玉坤如今能大刀闊斧的改革,一展胸中抱負。
而他卻處處受到掣肘,如深陷泥潭,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忽地,謝鼎意識到了不對,驚覺道“不對,他常玉坤一介知縣,如何能讓胥吏升官?哪怕是趙霆這個知州,都擔不起這個責。”
胥吏升官可不是小事兒,即便是官家親自下旨,隻怕也會被朝臣圍攻。
這是和讀書人搶飯碗啊!
見劉錡眼神閃躲,謝鼎立刻嗬斥道“你這孽畜,在吾麵前竟還不說實話。”
無奈之下,劉錡隻得說道“是縣長下的命令。”
“嘶!”
謝鼎深吸了口氣,驚駭道“臨淄縣竟已是那韓楨的囊中之物了?”
劉錡趕忙勸道“此事還請舅舅保密,否則俺可就成了兩麵三刀的小人了。”
“放心,吾豈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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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鼎說罷,眉頭緊皺道“常玉坤這廝瘋了不成?放著朝廷命官不做,竟然隻身投賊。”
得了舅舅的保證,劉錡頓時放心了,暢所欲言道“這俺就不曉得了,反正那常知縣倒是甘之若飴,每日奔波於村野田間,或巡視河渠開墾,整個人曬得如同老農一般。”
“縣中百姓很是感動,準備在其卸任之時,送上萬民傘,以示感謝。”
“難道吾看錯了他,他常玉坤並非是個貪財小人,而是個一心為民的赤誠之人?”謝鼎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他哪裡曉得,韓楨用百萬貫錢財,給常知縣鋪好了後路。
沒有後顧之憂,又能一展抱負,可謂是名利雙收,常知縣才會表現的如此勤勉。
謝鼎又問“縣中百姓可知韓楨是反賊?”
“舅父有所不知,如今臨淄縣人人都知縣長是反賊,卻無人驚惶,反倒對縣長敬畏有加。前段時日征兵,竟有數千人自發趕來,此等盛況俺還是頭一回見。”
劉錡自小在邊軍張大,怎會不知百姓對軍人的印象。
畏之如虎狼,唯恐避之不及。
邊軍每回征兵,除了實在活不下去的人,沒幾個主動應征的良家子。
因此,邊軍都是強製征兵,采取十抽一或八抽一的方式。
既,每十個壯丁,抽取一個充入軍中。
像臨淄縣這般,隻是帖一張告示,便有數千人自發來應征的,劉錡彆說見了,聽都沒聽過。
“如此說來,倒是吾看錯了那韓楨,此人確實與一般反賊大不同,懂得民為水的道理,將臨淄縣經營的政通人和,百業興旺,一副升平氣象。”
謝鼎先是讚賞了幾句,隨即話音一轉,神色惋惜道“但可惜,那韓楨注定翻不起風浪,西軍一至,隻怕連個招安受降的機會都沒有。”
劉錡的小心思,他又如何看不出來。
故意說了這般多,不就是想拉攏他一起投靠那韓楨麼。
“……”
劉錡神色怪異,欲言又止。
瞥見了他的小動作,謝鼎微微皺起眉頭,輕嗯了一聲。
見狀,劉錡神色遲疑地開口道“舅舅,俺覺得西軍不是他的對手!”
謝鼎頓時樂了“西軍鎮守邊關多年,俱都是身經百戰之猛士,那韓楨能有多少人馬?不外乎幾千人罷了。你可知南邊方臘鼎盛之時,號眾五十萬,結果西軍一至,如神兵天降,一路摧枯拉朽,平定叛亂。”
說起這個,劉錡來勁了,麵色不屑地嗤笑道“號眾五十萬,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如何能與我青州軍相提並論。”
嘿!
這孽畜還真把自己當成韓楨的人了?
謝鼎氣極而笑“好好好,你且說說看,你那青州軍能如何?”
“席卷天下或未可知,但想取山東易如反掌。”
劉錡意氣風發道“如今的西軍,十之八九都是新兵,戰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我青州軍雖時日尚短,但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且操練刻苦,一日三餐供給,乃是西軍的數倍,隔三岔五還有肉食補充血氣。更何況,還有……”
說到最後,劉錡幡然醒悟,及時止住,沒敢暴露火器的秘密。
謝鼎佯裝發怒道“還有甚麼,怎地不繼續往下說了?”
劉錡咬牙道“這……舅舅,非是俺不通情理,而是真不能說。”
謝鼎此刻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自家這個外甥雖不喜四書五經,可卻自小熟讀兵法,於戰陣一道頗有天賦,加上自幼在軍中長大,見識不凡。
絕不會無的放矢。
他本以為韓楨隻不過是淺灘中的一尾小魚,隻待烏雲散去,陽光猛烈,用不了多久便會殞命。
可不曾想,竟是條蟄伏的蛟龍!
想到這裡,謝鼎麵色嚴肅道“你說韓楨取山東易如反掌,此言當真?”
“當真!”
劉錡點了點頭。
謝鼎目光凝重,又問“西軍勝不了?”
腦中回憶了一番火器的神威,劉錡搖搖頭“勝算不足兩成,這兩成還是俺看在領兵之人是韓世忠、張俊等人的麵子上。”
火器之神威,非是人力所能抗衡。
謝鼎陷入了沉默,目光閃爍。
見到這一幕,劉錡眼珠子一轉,學起了韓楨先前忽悠他的話,勸道“舅舅,失敗了才叫反賊,成功了便是官家。太祖皇帝當初若是沒成功,不也是反賊嘛。”
謝鼎可不是他,這種詭辯不需思量,便能一眼看穿,嗬斥道“你這孽畜,竟敢拿這般鬼域話術來誆吾。造反豈是那麼好造的?如今承平百餘年,趙宋正統早已深入人心。況且,你以為太祖皇帝當初那一句‘與士大夫共天下’是假話不成?”
“造反與這話有甚乾係?”
劉錡麵色茫然。
“唉!”
謝鼎歎了口氣,苦口婆心地解釋道“莫要覺得這是一句空話,其中蘊含了大智慧。與士大夫共天下,將全天下的文人儘數綁在了趙宋這輛戰車之上。趙宋在,讀書人的優待與地位便在,所以不論是誰造反,都得不到讀書人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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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人打下了天下,最終還是需要文人來治理。現在你可懂了?”
劉錡下意識的反駁道“為何要讀書人?胥吏同樣可以!”
轟!
又一道炸雷,在謝鼎腦中炸響。
這句話的衝擊,比之先前更大,讓他整個人如遭雷殛。
過了好一會兒,謝鼎才喃喃自語道“是了,是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舅舅,你沒事罷?”
謝鼎這副模樣,讓劉錡有些慌了。
謝鼎卻沒有理會他,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韓楨!”
“甚麼釜底抽薪,縣長怎麼狠了?”劉錡聽得一頭霧水。
軍事上他在行,可涉及到這方麵,他就抓瞎了。
這時,謝鼎已經回過神了,神色複雜地問道“你方才說,是韓楨下令胥吏可以當官?”
“是!”
劉錡點點頭。
謝鼎又問“柱兒,你認為胥吏可否當官?”
劉錡沉思了片刻,答道“自然可以,胥吏對衙門諸事都極為熟悉,反倒不少官兒,連衙門裡的人都認不全。”
謝鼎慘笑一聲,幽幽地說道“趙宋與士大夫共天下,所以反賊永遠得不到文人的支持。韓楨早就知曉了這一點,所以另辟蹊徑,從胥吏入手。若他真起事了,文人支不支持,又有甚麼所謂呢?這天底下胥吏足有數十萬之眾,何愁無人當官。”
“隻怕他到時振臂一呼,各州各縣的胥吏會主動殺官,迎他入城。”
隻此一招,便收儘天下胥吏之心。
趙宋與士大夫共天下,他韓楨與胥吏共天下!
官員離了胥吏不行,可沒了官兒,胥吏照樣能讓各處衙門正常運轉。
到了那個時候,文人又會是何等境遇?
想到這一幕,謝鼎隻覺得手腳冰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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