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卡斯蘭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癱倒在地,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徹底失去了一切力氣。
他的臉色黯淡下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卡斯蘭顫著牙齒,小心翼翼用最輕的聲音道,仿佛生怕吵醒了小貓似的:“右腋。”
他的嘴角不斷流出鮮血,煞是嚇人。
尼寇萊無力地側躺在地上,伸手去夠左肩上的標槍。
“蒙蒂,他眼力最好,手上最穩,”隕星者艱難地道:“所以在你重傷垂死,被換上金屬肋骨的那個晚上,他被挑成了助手,全程陪在身邊——他知道。”
卡斯蘭的眼神一凝。
大嘴的內德·蒙蒂。
那個討人厭的鄉下膽小鬼,腦裡想的隻有女人。
哼。
卡斯蘭在心中無奈地啞笑一聲。
“蒙蒂隻告訴了我一個,”尼寇萊緊緊閉眼,咬緊牙齒:“在你的新骨架側麵有個脆弱的接合處,那是你的弱點,隻要力度足夠——他叮囑我,戰鬥的時候得盯著點你的安全……”
說到這裡,尼寇萊胸口一悶,竟然說不下去了。
頭兒的弱點。
那本該是他們誓死守護的地方。
但是……
尼寇萊攥緊了拳頭,眼睛發澀。
卡斯蘭顫巍巍地坐倒在地上,靠上身後的武器架,發出解脫和釋然的歎息。
隨著呼吸,鮮血不斷地從他的嘴巴和鼻子裡湧出,浸染胸前的衣物。
“標槍?”
上身快被鮮血浸透的卡斯蘭,無所謂地瞥了一眼身邊成排的標槍架:“你是故意把我逼到這裡來的?”
“你已經習慣了含著右臂戰鬥,以保護弱點,”尼寇萊失落地道:“我得找到你徹底抬起右臂的機會,比如投擲標槍的時候。”
卡斯蘭挑起眉毛,發出蒼涼的笑聲。
……在刺頭的手上。
這結局……也不壞啊。
“漂亮,哈哈,刺頭,你……咳咳,咳咳咳——”
笑聲持續了沒多久,卡斯蘭再次皺眉嘶聲,在劇痛中狠狠咳嗽。
隨著他的動作,卡斯蘭的胸腔裡發出嚇人的咯噔聲,老頭的臉孔也急劇扭曲。
尼寇萊閉上眼睛,不忍去看老上司的表情。
該死——尼寇萊死命伸著手,去夠肩上的標槍,希望這能分擔一些注意力——拔不出來。
就在這時,尼寇萊感到左肩微微一痛。
他驚訝地張開眼,發現卡斯蘭正伸著左手,牢牢握住紮在他肩膀的標槍。
“忍著,”卡斯蘭低聲道,又從嘴裡吐出一口血:“可能有些痛。”
尼寇萊恍惚地肩膀用力,看著卡斯蘭將標槍從他的肩上拔出來。
他甚至連疼痛都沒有注意到。
尼寇萊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
在他奄奄一息的時候,行刑的卡斯蘭從地上把那塊木片撿起來,送到他的嘴邊。
“咬著,”當年的冰山拉了拉手上的鞭子,冷冷地道:“這會很痛。”
尼寇萊甩脫回憶,他從地上掙紮著坐起來,終結之力開始收緊肌肉。
他看著靠在武器架上不停嘔血,臉色痛苦的卡斯蘭,內心卻隻覺越發憤懣。
“塔利婭,”尼寇萊臉色灰敗:“你的妻子……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她的嗎?”
那一刻,卡斯蘭的眼前忽然一亮。
“塔利婭……”
卡斯蘭的眼神黯淡下去,搖搖頭:“不。”
“她已經不在了。”
那個瞬間,隕星者微微一震。
一秒後,尼寇萊吸了一口氣,輕輕抬頭,難掩驚訝:“怎麼會?她才四十……”
卡斯蘭的氣息開始變弱。
他艱難地抬起手,擦掉胸前的鮮血。
老頭臉色陰暗,他舉著顫抖的手,從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紅色綢布。
“一年前,她終於發現了,”卡斯蘭如癡如醉地看著那塊紅綢布,慢慢打開它,仿佛那裡麵是一份稀世珍寶:“在我對她坦白之前,她就發現了:我就是當年的那個人……”
卡斯蘭的手微微一抖:“那個劫殺她家族車隊,殺死她的父親、母親、哥哥,戮儘她全家,卻唯獨漏過了一個九歲女孩兒的那個‘強盜頭子’。”
尼寇萊僵住了。
“那時起,塔利婭就病倒了——連最好的醫生都找不到她的病因。”
卡斯蘭似乎越來越無法自如地控製雙手,但他還是哆嗦著,一寸一寸掀開手裡的紅綢布:“她就那樣,每天躺在床榻上忍受著極致的痛苦,像最美的花一樣,日複一日地凋謝。”
“那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戰鬥——我寧願再跟薩克埃爾打上三十個回合,跟邵對上兩百次劍,跟悉拉·暗雷再換十次命,再被茉莉揍上二十拳,也不願意麵對,”卡斯蘭狠狠咳嗽了一聲,麵色痛苦:“但我隻能看著塔利婭一天天死去,試著向她解釋,解釋那是國王的命令,是我身不由己的選擇。”
卡斯蘭終於翻開了那塊紅綢布,眼裡泛出晶瑩。
“最後一刻,塔利婭強顏歡笑地告訴我,也許這就是神靈的旨意:她注定要為我的過去贖罪。”
尼寇萊愣愣地看著綢布裡的東西。
那是一塊毫不起眼的黑色石頭。
石頭上,刻著兩個小人:一個稍大的小人牽著另一個稍小的小人。
小人刻得歪歪扭扭,無比粗糙,基本就是一個圓圈
明顯是小孩子的玩耍之作。
但卡斯蘭卻癡迷地看著那塊石頭,手上的顫抖越來越大:“最後,我抱著她幾乎沒有重量的身體,捫心自問:撼地的卡斯蘭·倫巴,你的一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遠處傳來拖地的聲音——邁爾克拖動著被刺穿的大腿,一下一下地向這邊爬來。
卡斯蘭雙目淒迷,對著爬來的邁爾克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有那麼一刻,我開始憎恨努恩。”
“直到幾個月前,努恩最後的兒子死在了星辰,”老頭搖了搖頭,每說一句話,都混雜著不少鮮血從口鼻裡滲出:“看著那一天的晚霞,我突然又很可憐他:我們都失去了所珍愛的一切,半生的努力,一夕之間灰飛煙滅。”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沃爾頓王子,到底倒在了自己編織的怪圈裡,落入埃克斯特領主們的宿命,走不出去,跟我的兄長和侄子們一樣悲慘。”
尼寇萊扯下一段衣物,綁緊受傷的肩膀,咬著牙道:“白癡。”
邁爾克爬到尼寇萊的身邊,跟他一起怔怔地看著老上司。
“那一刻,就像有一團火,在我的胸內燃燒,痛苦莫名,不知所以,”卡斯蘭的聲音越來越小:“然而,當努恩王派人來找我,想要我繼承黑沙大公之位的時候,我就突然明白了那團火是什麼。”
卡斯蘭眼神一亮,他手上用力,死死捏住了手心裡的那塊石頭。
“我已經不恨他了,但這一切還未結束。”
“我和努恩當年所開始的一切,”卡斯蘭掙紮著道,淚水奪眶而出:“還未結束。”
“努恩所做不到的,努恩所放棄的,怒恩所不敢麵對的,”卡斯蘭猛咳一聲,臉色發白,哆嗦道:“就由我來為他實現……為他儘忠。”
“這就是我餘生的意義。”
邁爾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尼寇萊死死按住自己的肩膀,垂下頭顱一言不發。
隻有拳頭不斷收緊。
就在此時。
“頭兒。”
趴在地上的邁爾克低低地發聲。
“當你知道,你這麼做是在背叛他,背叛陛下的時候,”邁爾克的表情哀傷而痛苦,話語斷續:“是什麼樣的感覺?”
尼寇萊忍不住看了邁爾克一眼。
卡斯蘭轉過逐漸渾濁的眼神。
他咧開嘴唇,似笑非笑地反問道:“我背叛他了嗎?”
邁爾克怔住了。
沉默。
“對了。”
“我想到了,刺頭。”老頭的眉毛動了一下。
尼寇萊抬起頭,神色複雜地看著卡斯蘭。
卡斯蘭的眼神慢慢渙散,他的嘴角已經不再嘔血了。
“你那種終結之力的名字,”卡斯蘭望著天花板,用力擠出一個笑容,輕聲道:“不如就叫……”
“命運之折吧。”
尼寇萊和邁爾克都微微一頓。
“嘿,”一秒後,隕星者不屑地冷哼道:“這是什麼鬼名……”
“嗒噠!”一道細小的聲音傳來,把尼寇萊的話堵死在嗓子裡。
尼寇萊和邁爾克齊齊一顫。
那塊刻著兩個小人的石頭,剛剛從卡斯蘭的手上滾落了。
兩人緩緩地轉頭。
隻見白刃衛隊的傳奇,撼地的卡斯蘭·倫巴正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武器架上,不言不語,毫無反應。
邁爾克看著不再動彈的卡斯蘭,神色怔然。
沉默持續了好幾秒。
直到尼寇萊慢慢地伸出手,把那塊石頭抓在手裡。
石頭的背麵,歪歪斜斜地刻著一句錯字連連的話:
卡斯藍保戶塔利婭
尼寇萊眼睛一澀,他猛地轉過頭,握緊手心裡的石頭。
“咚!”
隕星者咬起牙關,狠狠地踹了一腳身旁的武器架。
他向後一躺,把頭轉到邁爾克和卡斯蘭以外的方向,抓了一把臉,氣息微粗,胸口起伏不定。
“操。”尼寇萊含糊不清地低聲道。
剛剛點亮的火盆越燃越旺。
武器庫裡,兩個壯年男人頹然倒地,默默無言。
在他們的身邊,暮年的戰士沉沉睡去。
不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