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是國王的義務,與封臣的權利。”
安全。
泰爾斯突然想起當年查曼王加冕時,他在英靈宮裡發下的誓言:
【作為一個北地人,我將承擔這份重責,作為全境的國王,依靠我的胸襟與睿智,立足在王國的最前端。】
作為全境的國王。
立足在王國的最前端……
是麼。
泰爾斯想起那一天,查曼戴上那頂帶血的王冠,在高呼萬歲的人群中睥睨下望。
“勞役,則是封臣的義務,與國王的權利。”
詹恩輕輕一笑,似有不屑:
“看,君臣秩序的本質,其實隻是交易。”
“我為你勞作,你護我周全。”
他緊緊盯著宴會廳下方,那些酒酣耳熱的賓客們。
“如果封臣不再能勞作、服役、繳稅,那國王便有權趕走封臣,收回土地。”
他再度轉頭,看向宴會最高處,漠然下望的凱瑟爾五世。
“若國王不再能抵禦外敵、保證安全,那封臣便有權拋棄國王,另尋它主。”
泰爾斯狠狠皺眉。
他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了。
詹恩回過頭來,默默凝視著王子。
“此權此事,天經地義,約定俗成。”
泰爾斯有種錯覺:原本態度親和平易近人的南岸公爵,竟在這一刻顯得鋒芒畢露。
“封臣與他們的封臣,領主與他們的人民,皆是如此,這是我們統治的基石,契約,更是盟約。”
詹恩輕聲道:
“二元,雙向,兩方,天平兩側,道路兩端。”
“可當天平傾斜。”
“你就必須在其中一側加碼,回歸平衡。”
詹恩緊緊盯著泰爾斯,他語氣平和,目光淡然,但不知為何,泰爾斯還是有種被牢牢鎖定的感覺。
王子看著熱鬨的宴會廳,聽著耳邊的靡靡之音,緩緩吸氣。
“我不能說你是錯的。”
泰爾斯回望著詹恩,認真道:
“至少,不全錯。”
詹恩望了他好幾秒,這才輕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笑話這句話,還是在笑話泰爾斯本人。
這位舉止嚴謹,名聲頗佳的凱文迪爾公爵扭過頭,他舉起酒杯,態度慢慢變得隨意而散漫:
“有趣的是,跟我們比起來,在東方的許多地方,從翰布爾到夙夜,從利古爾邦到大成汗國,那裡的統治者是真正的大權獨攬,說一不二,君主一人,至高無上。”
“幾近神明。”
他喝了口酒,幽幽道:
“更勝帝國。”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我想起來了,你說過,你曾經遊曆東陸。”
嗯,是個海歸。
詹恩輕哼一聲,搖晃酒杯。
泰爾斯看著詹恩這副不常見的隨性樣子,挑了挑眉毛:
“所以呢?”
詹恩目光熠熠,繼續道:
“以我的所見所聞,那裡的臣民樸素善良,卻麻木隱忍,從上到下都對至高權力戰戰兢兢,充滿敬畏,乃至崇拜和欣賞。”
“從生前到死後,他們相信統治他們的國王無比神聖,相信服從先祖的傳統至關重要,而他們作為臣仆,終其一生,隻有逆來順受的義務——或者說,光榮?”
詹恩的手指緊緊捏在酒杯上:
“在他們之中,廣受推崇的道德,便是希冀高高在上的君主賢德仁義,寄望統治萬方的官僚們明察秋毫。為上不仁,則臣下至多以死相諫,感天動地,令其回心轉意——他們的書本裡充斥著這樣的故事,以為模範。”
“有人告訴我,這是他們的曆史和傳統,天性和習慣決定的,有其道理。儘管我認為大部分時候,那隻是無能為力的自欺欺人。”
泰爾斯沒有說話。
詹恩轉過頭。
這一次,他從久遠的回憶中離開,認真看向眼前的泰爾斯王子:
“在遊曆的日子裡我不禁在想,在那種地方,一旦君王倒行逆施到了極致,一旦朝政黑暗汙濁無以複加,那下民臣仆們的不滿,是因為傳統所致,理據不孚,從而變得溫和軟弱,毫無威脅?”
他的語調冷了下來:
“還是因長期壓抑無處可發,而變得更加暴烈血腥,不留餘地?”
泰爾斯一凜。
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鬼王子塔,而他麵前的人是那位麵目可憎的法肯豪茲。
【烈馬不會屈從於鐵鞭,馭者也不會放棄鞭打。】
“是比我們更好?”
“還是更糟?”
詹恩牢牢盯著他,仿佛一定要王子給個回答:
“我們,和他們。”
“哪種更符合世界的未來?”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在此期間,他甚至忘了自己還在宴會裡,而國王還在席次上,他忠心耿耿的屬下們還在努力排查著一位可能的刺客,而千裡之外,他曾經生死與共的女孩兒還可能身陷囹圄。
詹恩隻是靜靜地等著他,目光深邃,用意不明。
終於,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我認為,我們既沒有資格,更沒有必要,去評斷和比較。”
“遑論未來。”
詹恩皺起眉頭,似乎有些失望。
可泰爾斯抬起頭,看著眼前影影綽綽,往來不休的宴會廳,認真道:
“但我相信,萬事其來有自。”
“我也相信,萬物變動不拘。”
“我還相信,萬方其形各異。”
詹恩的眉毛越皺越緊。
“我更相信,無論在何時何地,何事何人,”泰爾斯看向他,目光堅毅:
“曆史本身,都會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未來。”
詹恩思索片刻,隨即笑了。
“曆史?”
“你說得好像它是個人,能自己決定似的。”
泰爾斯挑起眉毛:
“它不是嗎?”
詹恩似有不解。
但泰爾斯隻是輕輕挑起一顆萵苣,凝神細望:
“蒙昧時代已是過去,諸王紀和帝國曆,也早成往事。”
他似不經意地道:
“當依附的封臣越來越多,統治的土地越來越廣,基本的政務也越來越繁雜,再強大的國王也便鞭長莫及,更不能麵麵俱到。”
泰爾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但卻不是那個威勢淩人,老成狠辣的天生之王。
而是在決鬥過後,那個和他雙雙坐在台階上,手持一杯老酒,家破人亡,寂寞失意的老人。
“於是土地上的許多事情,得要封臣放下鋤頭,自己拿主意。”
泰爾斯默默道:
“而封臣死了之後,國王也沒精力把大大小小每片土地都再收回來又再封出去。”
王子抬起頭,漸漸變得嚴肅:
“於是乎,原本隻是委托給封臣的土地,漸漸變成父死子繼,世代相傳。封地上的事務由他們自行決斷,漸成傳統。”
“封地財產,遂成領主私有,不可輕易為君主所剝,他人所奪。”
泰爾斯看向鳶尾花公爵:
“像您這樣的封臣領主,遂登上舞台,成為曆史的主角,好勝爭強,開拓進取。”
“於是王國發展,層疊下轄,文明擴張,統治增益。”
泰爾斯正色道:
“遂有今日星辰。”
詹恩的表情也變得認真起來。
但是南岸公爵不知道,這一刻,泰爾斯想到的卻不是星辰王國。
他想起了埃克斯特。
如果當年,英雄耐卡茹建國的時候,沒有把統治國度的權力,分封給其餘九位既是雄才大略,卻也野心勃勃的麾下騎士,讓他們分彆舉旗,各自出征,在不同的方向為自己開疆拓土,為北地揚名播威……
那埃克斯特王國,還會有如今的廣袤國土,赫赫威名嗎?
甚至,還會有王國嗎?
詹恩輕嗤一聲。
“有趣,所以你認為,我們這些封臣的自主自治,自立自為,是自然而然,天定合理的?”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回過神來,笑了。
“我還沒說完。”
“當封地私有變成共識,封臣們的權利便達到頂峰,”泰爾斯緩緩道:
“其中甚者,更堪與一國國王,分庭抗禮。”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查曼王加冕時的樣子,弑親之王昂首挺立,眼神如冰,裡麵卻燃燒著火光。
龍鱗寶冠穩穩地立在他的頭上。
但是……
泰爾斯抬起頭,輕抿嘴唇。
那副畫麵裡,靜靜佇立在查曼·倫巴麵前的,可不是曾經的努恩王。
而是那座高聳於龍霄山巔,曆經數千年風雨而不倒,幽深黑暗,宏偉壯麗的……
英靈宮。
泰爾斯隻覺呼吸微滯。
在它麵前,曾經無比可怕的查曼王,他的背影竟然顯得孤單瘦弱,微不足道。
泰爾斯咬緊牙關:
“但正因這樣的趨勢越發強大,權威漸漸瓦解,傳統慢慢更易,封地不再是國王手上死板的委托物,它得以解放,變成一紙地契,得以在不同人的手上流通變動,得以影響無數紮根其上的人民生計,得以勾起圍繞權力利益的無儘爭端。”
“於是封臣各存其私,人民各附其主,領主彼此征戰,版圖國界來回更易,皆從此來。”
他眼前閃過的,既有決鬥中被扭斷脖子的佩菲特大公,也有努恩王落在血泊中的頭顱。
更有查曼·倫巴那雙寒光熠熠的眸子。
“當王國上的土地爭端愈演愈烈,當君王與封臣的界限漸漸模糊,當安全與勞作的契約漸漸失效,當傳統的最後一點尊嚴蕩然無存,土地上的王國便陷於危難邊緣。”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下去:
“就這樣,你所言的,最初為了安全而誕生的傳統與製度,過猶不及,反害自身……”
“……終結了安全。”
腦海的想象中,泰爾斯靜靜望著那位孤身麵對英靈宮的可怕國王。
他步伐堅忍,從不動搖,遑論軟弱。
可是啊,查曼·倫巴。
你要麵對的……
但下一刻,泰爾斯悚然一驚!
有那麼一個瞬間,好像他眼前的場景變了。
站在他麵前的背影,不再是查曼王。
而是另一個他明明從未見過,卻無比熟悉的青年。
那個青年身姿挺拔,卻形單影隻。
泰爾斯怔住了。
他看見,對方的頭上戴著一頂銀光熠熠的王冠,點綴著九顆星辰。
而青年的前方……
泰爾斯艱難地轉過視線。
他看見了,如穹頂般壓在青年麵前的……
是一座拔地而起,擎天而止,靜謐卻死寂,廣闊卻沉重,壯觀卻累贅的——黑色金字塔。
泰爾斯的呼吸停了那麼一瞬。
是那座在星空下隱忍蟄伏,在夕陽裡立地生根,在風暴下堅韌牢固的……
複興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