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快了,再熬幾天,遼海一凍上,所有船交再多的錢也出不了港,自己就能回城裡睡熱炕頭了。
想到此,程新不由唏噓,自己堂堂七品武官,肚皮上好歹繡著一隻威武雄壯的彪,結果心心念念的好日子,竟然隻是不挨凍。
程新原本隻是福山衛所裡一個破落軍戶的後代,他能平步青雲成為營兵裡的把總,純粹因為顏值。
程新的老丈人,是登州的富商,顧念舊情,在同鄉的窮困子侄裡,挑了個功夫最差但模樣最好的後生,招為贅婿,雖然嫁出的女兒姿容堪比鐘無豔,但一千兩銀子買了身七品武將的袍子作為補償,算得很有誠意了。
穿上袍子後的程新才曉得,原來老丈人對自己的期許不光是做種馬,竟然還要自己真的出來犁地。
程新得給老丈人
結交的登州海道老爺,看守私港,收過路費。
「程總爺。」
一聲女音,令閉目養神的程新,倏地睜開眼睛。
隨許三走進來的鄭海珠,借著順光,迅速地打量這個把總。
皮膚白膩,身型頹塌,自己如此不算躡手躡腳地靠近,對方竟然聽到喊聲時還打了個激靈,果然這個軍人的品階,不是真刀真槍乾出來的。
程新做做樣子,坐直身體,瞅瞅鄭海珠,再瞅瞅已經來打過交道的許三。
許三恭敬道「總爺,這是我們鄭東家。」
東家?女的?
程新一怔,但老丈人平日裡對他的訓練,好歹讓他也知道啥叫「不動聲色」。
「唔,東家來,也是三百兩銀子一麵旗。」
程新拍拍桉頭右側的一疊布帛,冷冷道。
鄭海珠看到銀底黑字和澹黃色的牙邊,知道那是登州海道的旗子,商船交完買路費,如果在遼海遇到水師的巡邏船,就把旗子升起來,回來後再還給海防道。
水師會挑看著麵生的私船,抽檢是不是假旗。但如果沒掛旗子,哪怕是登州港看熟了的渡船,水師也會要求接弦,然後狠狠收一筆。
鄭海珠莞爾一笑,恭敬道「昨日我這夥計愚鈍,請旗的銀錢沒帶足。今一大早,我本就該來給總爺賠罪,不想將軍夫人喊我陪著遊丹崖山,這時辰才趕到。」
她說著,把一張三百兩的銀票,端端正正擺在程新麵前。
程新覷著銀票上的數目,腦中琢磨的,卻已經不是錢,而是「將軍夫人」四個字。
「嗯,那個,鄭東家客氣,你家小夥計送來的點心,不錯。鄭東家也吃一塊?」
「多謝總爺,不吃嘍,草民還要趕回城裡,陪夫人去看戲。」
程新忙拿著旗子,站了起來,踱到鄭海珠跟前,將旗子交給她,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聽鄭東家口音,不是本地人,和咱登州哪位將軍的貴卷交好?」
鄭海珠帶著一絲說笑的口氣「將軍家也不是登州的呢。是兗州魯王府的鎮國將軍。」
程新倒吸一口冷氣。
他從窮鄉僻壤出來,跟著土豪老丈人去和官員們打交道,早已被耳提麵命了大明帝國各種官階勳位的真實含義。
鎮國將軍和他這個花錢買來的把總一樣,不是正兒八經的將軍,但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他反應過來的當口,鄭海珠已經攏起那麵花幾百兩才能掛一次的旗子,婉聲道一句「不叨擾總爺了」,便招呼許三往門外走去。
「哎,鄭東家……」
程新追著他們的步子到了門檻處,卻見鄭海珠又回過頭,拍拍身邊的駿馬,帶著歉意道「可否請總爺賞草民幾塊豆餅?這馬兒也是將軍府的,方才我趕路急,把糧袋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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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新看清鄭海珠拍著的馬屁股上,一個鮮明的花押燙印,雖不認得是個啥圖桉,但他見過登州各類官衙和富豪人家的良駿,屁股上都有燙印。
再說這馬,膘肥體壯,一看就比登州戰兵營的馬還好,普通人家哪裡養得起。
程新趕緊招呼外頭的軍士,去拿馬料糧袋來。
一麵堆起笑容套近乎「這馬真精神。」
鄭海珠道「小殿下愛打獵,府裡頭的馬,個頂個的神駿非凡。」
頓一頓,鄭海珠仿佛想起什麼來,目光從馬屁股上,又轉回到眼前這張奶油小生臉上「對了總爺,回頭我得在旅順那頭尋條大船,今後少不得要幫小殿下和夫人在遼東選馬。不過聽說如今海西女真也賊壞,送到馬市的馬,大不如前。」
程新心說,知道了知道了,姑奶奶,
您老人家不用再暗示了。
短短的幾個回合,他已經想明白,應先將銀票還給這個女子。他們此前來出過港,不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草寇,她是不是編了個謊來忽悠自己,自己派個手下回登州城問問有沒有魯藩貴人來,不就行了。
但若今日不退銀票,瞧這婦人笑裡藏刀的壞樣兒,萬一她真去皇親貴戚那裡告刁狀,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程新於是輕歎一聲「鄭東家,你們跑海做買賣,也真是辛苦,掙銀子不容易呐。」
說著,便將那三百兩銀票,十分自然地塞回給許三。
許三假意惶然,不敢接,惴惴地看向鄭海珠。
鄭海珠麵不改色「許三,總爺體恤,咱不能不懂規矩。總爺給咱網開一麵,但請旗的銀子,咱可以少付,卻不能不付。」
許三作出終於聽懂了的表情,雙手接過程新遞來的銀票,又摸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麻溜兒地進屋,放在程新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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