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京城的宵禁雖然更嚴了,但無論深宅大院還是簡陋民宅,無論客棧車店還是秦樓楚館,那些高高低低的房簷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窗戶裡,多少男子,都比昨天、比前天,更露出了政治動物的本色。
他們仿佛驟然間,對珍藏的古玩字畫,對品讀的時下熱書,對苦研的八股製藝,對發愁的今後生計,乃至對妓院裡姐兒們熱烘烘的身體,都失掉了大半興趣。
他們的精力,起碼在短小的一節時間軸上,將用於猜測朝堂與民間,會因新君登基,出現多少變化。
他們會一直思考,或者討論到深夜,因為反正也睡不著——這一夜,京城各座寺院,各座道觀,都會鐘聲不絕,遵循禮製地表達,對萬曆皇帝棄天下而去的哀慟。
崇文門大街東邊,法華寺附近的一座破舊四合院裡,朱乾珬站在月光下,聽著鐘聲,嘴角掛上了譏誚的笑容。
他身後,在宵禁開始前趕到的中年男子,恭敬立著,等到他轉身時,才繼續片刻前的話題。
“主子,奴才還有一事稟報。”
朱乾珬下意識地皺眉“我不是你們女真人,什麼主子奴才的。”
男子將身子更矮下去兩分,一時語塞。
朱乾珬虛虛抬手“無事無事,薄先生,你就稱我殿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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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道“殿下,今日小的在劉僑家裡給他娃娃開藥,有個姓鄭的什麼安遠夫人,上門探望。”
朱乾珬不動聲色“夫人封號?是京中哪個臣子的家眷?”
“好像,並不是。小的耳力尚可,劉家地方又局促,是以那婦人的婢子來通報時,小的能聽清,她們從北鎮撫司過來。殿下,若是臣子家眷,又不是探監,怎會孤身去北鎮撫司,況且因沾了夫婿子孫的光得封夫人的,也不會有‘安遠’二字。”
“好,知道了,我們的人去查查,”朱乾珬的漠然裡擠出一點讚許,“薄先生不愧是四貝勒派出來的得力乾將,你們女真,出最好的獵人,所以明敏非常。”
薄先生,漢名叫薄洵,當年從山西遷往遼東,被建州女真所擄。他身上有些功夫,更有幾分祖傳的醫術,故而不但沒被分去做包衣,還得到努爾哈赤禮遇,與少年皇太極相熟,時常一同打獵。萬曆四十四年,努爾哈赤自立為汗,心機頗深、注重諜探布網的皇太極,就命薄洵潛伏回明國,先去山西老家行醫兩年,又來到京城坐堂。
薄洵此番,在夏月將儘的時候,忽然接到皇太極的指令,聽命於明國宗室的一支遺脈。
他畢竟本是大明子民,猜也猜得到,眼前這位說話陰森森的“殿下”,是建文帝後人。
或者,自稱“建文帝後人”。
薄洵對真假不感興趣,照著四貝勒的話去做,就是了。
“殿下,還有何吩咐小的?”薄洵恭敬道。
“哦,先生去廂房歇息吧。”
“多謝殿下,明早宵禁一開,小的就回西邊。”
朱乾珬抿嘴“這一陣,讓劉僑的家小信任先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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