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以為杜莞絲喝酒會過敏,其實不是,杜莞絲喝酒不會過敏,更不會醉,她不喝酒隻是因為她一旦喝了酒就不再是自己,那天翠雪山上,群雄蜂擁而來,她飲酒三杯便口吐真言,也在那個時候宋繁花才知道,杜莞絲不渴酒的原因,隻是因為她不想讓心跡暴露在彆人麵前。那天酒後真言之後,她就縱涯而去了。
宋繁花仰望著頭頂的天空,忽地笑出聲來,那笑聲悲切狂放,令人禁不住雞皮疙瘩頓起。
雲蘇眉頭一皺。
姚宴江正要開口說話,忽聞底下傳來一陣擊掌聲,再接著便是三三兩兩腳蹬木梯的聲音,再接著就是爽朗的笑聲,“這位姑娘的笑聲好熟悉啊,本少爺是不是在哪裡聽過?”
宋繁花擰眉,視線一收,酒杯落了桌。
蘇進、蘇昱、蘇墨陸續著走進來,一走進來,就看到坐在暖閣裡的四人,蘇進衝雲蘇道,“你怎麼都跑到上麵來吃酒了?”
雲蘇不理他。
杜莞絲笑道,“剛好遇上了,就在這裡吃了。”
蘇昱抬腿邁過來,眼睛落在宋繁花的身上,話卻是對杜莞絲說的,“你這寶閣裡什麼時候多了一張陌生麵孔,這姑娘我好像不認識啊。”
杜莞絲道,“剛結識的。”
蘇昱道,“介紹介紹。”
杜莞絲便向三人介紹了宋繁花,又向宋繁花介紹了三人,介紹罷,宋繁花卻不打招呼,十足十不把蘇家弟子放在眼裡的姿態。
蘇進玩味挑眉。
蘇昱眼中閃出亮光。
蘇墨看著宋繁花,眯眼想,她不就是那天晚上入韓兄廂房裡的女子嗎?她與韓兄什麼關係?似乎那晚她去過之後,韓兄就搬了地,是跟她住在了一起?蘇墨眼中立刻現出了敵意。
蘇進單手搭在宋繁花的椅背上,壓下臉問她,“來自衡州?”
宋繁花輕應,“嗯。”
蘇進摸摸下巴,仰頭衝蘇昱道,“老二,你有沒有覺得她的名字挺熟悉的?”
蘇昱道,“好像是在哪裡聽過。”
蘇進見蘇昱也記不起了,便問蘇墨,蘇墨也沒印象,他又問雲蘇,雲蘇輕磕著酒杯,淺聲道,“來自衡州,大概就隻有一個人讓你們熟悉了。”
蘇進猛拍一下大腦,笑意斂痕的眼尾冷風乍現,他恍然大悟道,“哦,段蕭的未婚妻。”
這一句話出,驚了好幾個人。
姚宴江蹭的一下將頭扭過來看向宋繁花。
蘇昱癟癟嘴,心想,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有趣的女子,卻是敵方船上的,哎,可惜了,他抬腿一跨,倚歪在了欄杆上,輕佻地打量著宋繁花。
蘇墨鬆了一口氣。
杜莞絲驚訝地問宋繁花,“你都訂親了?”
宋繁花笑道,“是啊。”
杜莞絲看她一眼,又問,“你應該不足十五吧?”
宋繁花道,“剛好十五。”
杜莞絲一陣唏噓,蘇家的幾個公子哥卻是一個一個地轉起了心思,等到杜莞絲的生辰宴結束,他們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蘇八公,而宋繁花被杜莞絲挽留了下來。
與她一同留下的,還有雲蘇。
當然,這不是雲蘇自願留下的,而是杜作雲和杜夫人一起挽留的,用杜作雲的話說,雲蘇常居京城,難得回來一趟,怎麼著也要款待一番的,杜家與雲家世代友好,又加之杜莞絲與雲蘇感情深厚,這一番說辭下來,雲蘇想不留都難,是夜,留在杜府吃飯。
杜府是世代貴閥,吃飯很有講究,尤其待客之道非常嚴謹,女眷與男眷絕不同席,宋繁花與杜莞絲在內院吃飯,吃罷飯,宋繁花被杜莞絲邀到了房中,一進入廂房,杜莞絲就把所有丫環都譴了出去,她挑著油燈裡的燈芯,衝宋繁花道,“如今這裡沒有第三人了,你實話與我說,白日你在門外彈的江山笑,出自哪裡?”
宋繁花看她一眼,眼前女子妝容精致,發絲都是理直而平整的,衣服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苟,每一寸絲線,每一道手工都透著渾厚的世家底蘊,一眼瞧去就知道出自名家之手,飄逸的飛凰裙卷著束腰,半幅清貴,半幅矜容,那伸出去挑燈芯的指尖細白圓潤,染著丹色香蔻,微側的臉龐優雅美麗,像極了鳶尾花,宋繁花忽然一陣低笑,她想,不愧是杜莞絲啊,確實,江山笑的江之卷在她手中,哪怕彆人得到了山之卷與笑之卷,也湊不全江山笑曲譜,而宋繁花在今天之前,從沒見過杜莞絲,也沒見過她手中的江之卷。
杜莞絲彆的都不多問,唯獨問這個,可見,她很清楚問題的關鍵點在哪。
宋繁花笑道,“我若說夢中得高人指點,你會信嗎?”
杜莞絲問,“哪個高人?”
宋繁花看著她,眼睛眯起月牙般的弧度,“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杜莞絲指尖一顫,火星灼了皮膚。
宋繁花輕歎一聲走上去,掏出帕子蘸了點兒水給她擦著,邊擦邊說,“你有任何疑問我都會為你解答,但不是現在,我今天來此,一是為了見你,二是幫一個朋友為你送琴。”
送琴二字被宋繁花拖出一腔尾音,她其實指的是送情。
杜莞絲沒聽出來,宋繁花也不介意,等擦罷,杜莞絲撣了一下手,問,“今日的風弦琴不是你送我的?”
宋繁花道,“不是。”
杜莞絲擰眉問,“那是誰?”
宋繁花笑道,“韓廖。”
杜莞絲呢喃一聲,“韓廖?”她眯眯眼,“我沒聽過,好像瓊州也沒有幾家姓韓的。”
宋繁花道,“他不是瓊州人士,與我一樣,來自衡州。”
杜莞絲便道,“既與你同來,那我就非要見見不可了。”
宋繁花揚揚眉,笑道,“嗯,確實得見見。”說著,抬頭看了一眼麵前的天窗,見夜色已深,她就不再多聊,向杜莞絲告了辭,杜莞絲一路送她到門口,見她走入夜色,這才轉身回屋。
一回去,幾個丫環就湧了過來。
素音問,“小姐,是否覺得宋繁花很奇怪?”
杜莞絲支著下巴,華麗的飛凰袖順著手臂往下,拖曳出深層優美的弧線,她輕輕笑道,“不是奇怪,而是耐人尋味,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而這秘密……”她眯眯眼,衝薑小黛問,“在瓊州之前,宋繁花可見過蘇戈?”
薑小黛道,“不曾。”
杜莞絲淡聲道,“那就奇怪了。”
薑小黛說,“這個宋繁花在及笄宴之後就變得很奇怪,聯合段蕭一起把柳紹齊殺了,又把柳元康整進了牢房,如今,不是說柳元康一案又交給段蕭了嗎?依奴婢看,這次柳元康要完蛋了。”
杜莞絲輕歎,“柳纖纖呢?”
素音道,“在京都九王府。”
杜莞絲挑眉,嘴角逸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來,“哦,看來蘇戈真的很看中她。”
薑小黛道,“這個世道中的女子,所能倚仗的,除了自身能力,便就是夫家與母家,不管柳纖纖如何得王爺看中,她若失了柳家這個倚仗,那離失寵也不遠了。”
素音接話說,“因此,柳元康被段蕭問審,她決不會無動於衷。”
杜莞絲輕輕瞌上眼,回憶倒帶,畫麵定格在開門那刹她所見到的女子,她活這麼大,唯一欽佩過的女子便是柳纖纖,而今,她對今天突然出現的這個宋繁花卻充滿了無限探知。
韓廖?
嗬。
杜莞絲睜開眼,似乎帶了一絲倦意,說,“困了。”
素音和薑小黛立馬伺候她休息,等她歇下了,宋繁花才真正的走出杜府,她走在夜色裡,欣賞著瓊州九月鐮刀似的彎月,想著杜莞絲與兩個婢女間的對話,不由得輕笑,“還是跟以前一樣,慣愛分析人心,防備心極重,卻不懂得保護自己。”
她剛說罷,便有一人冷冷接腔,“說的你好像很了解她似的。”
宋繁花一驚,邁出的步子猝然一滑,差點兒跌倒,她站穩身子,扭過背,衝黑暗中的男人惡狠狠地道,“你不知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雲蘇半臉微暗,一眼陰鷙,“不做虧心事,何怕人嚇你?”
宋繁花冷瞪他一眼,轉身繼續走。
雲蘇跟著她。
宋繁花甩不掉他,隻好停步,抱臂輕哼,“王爺大晚上的不睡覺,非要跟蹤我,是想做什麼?”
雲蘇淡漠道,“殺你。”
宋繁花脊背瞬間一僵,寒意從腳底躥起,她一直都知道,這個男人,從不開玩笑,他說要殺她,那就是百分之百要殺她的意思,宋繁花往後退一步,打算情況不妙就立馬逃跑。
雲蘇眯眼冷笑,月光下的臉冷的沒有色澤,他一字一句問,“你的胳膊是誰接上的?”
宋繁花神情開始緊張,雲蘇問這話,就說明他心中已經很清楚那胳膊是她自己接上的,而對雲蘇而言,什麼才是他的大忌?那一天抽出他腰間薄刃,實屬無奈,今日接骨,也實屬無奈,可這些無奈在她這裡有理由可尋,在雲蘇那裡,卻是死路一條。
宋繁花盯著麵前的男子,時刻不敢鬆懈,腦子裡卻在快速想著脫身之法。
雲蘇看著她,淺笑浮於眼眶,殺氣凝於指尖,一步一步往她走來,“第一回,你抽出了我腰間薄刃,第二回,你破了我斷肢之法,這第三回,”他眯眯眼,“你若再讓本王刮目相看,本王就放你生路。”
宋繁花氣噎,“你堂堂王爺,老是揪著我不放是做什麼!”
雲蘇慢條斯理地冷笑,“今日,你若能再破本王一招,本王就真的要服你了。”說罷,天子劍出,尚方寶劍挾著雷霆煞力朝宋繁花擊來。
宋繁花閉閉眼,心想,尚方寶劍除了烈日銀槍能破外,誰還能破?她手中的九環鏢在感受到同類氣息的時候又開始興奮,可興奮歸興奮,它們卻不敢妄動,而太子府中,同樣感受到同類氣息的烈日銀槍也發出一圈紅光,但紅光短暫的猶如曇花一現,雲程並沒有看到,段蕭與烈日銀槍心血相通,倒是感應到了一點兒不同尋常,卻在細細去抓的時候,那絲漫過心頭的不安又消失了,他沒抓住,隻好作罷。
宋繁花看著越來越近的劍端,很想逃的,她不想死,更不想再次死在這個男人的手中,可不知為什麼,此時就是沒法挪出一步,眼見著尚方寶劍的煞氣裹著殘風,將她臉上的皮膚都灼傷了,她隻得運出烈日槍譜。
烈日槍譜早在她心中滾瓜爛熟,心念一起,槍法頓起。
而她所展出的槍法,竟又與雲蘇自創出來的一模一樣,雲蘇眯眼冷笑,手握劍柄,閃電般襲向她,宋繁花隻得硬著頭皮迎戰,烈日槍譜霸道,尚方寶劍淩厲,哪怕宋繁花處於弱勢,槍譜一出,竟也與雲蘇周旋頗久,但她實力畢竟弱於雲蘇太多,最後還是負了重傷,又在一個重擊後,口吐一大癱血,倒在了地上。
雲蘇收起劍,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兒,提起褲擺,彎腰,伸出纖長玉指將搭在她臉上混和著飛塵血液以及土沫的發絲撩開,他手掌貼下去,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他看著月色下這張布滿了鮮血和痛苦的臉,麵沉涼如水,“你既是知道本王的一切,那你來猜,今夜,本王會不會放了你,嗯?”
一個嗯字,尾音繞梁,三分陰狠,三分嘲弄,六分危險。
宋繁花看著麵前這個冷漠高貴的男子,伸出虛弱的手擦了一把臉,手上是血,臉上也是血,越擦越猙獰,越擦越恐怖,她卻不管,於猙獰恐怖中衝他挑釁,“你不會。”
雲蘇眯眸,卻忽地笑了,“你真的很有膽色。”
宋繁花冷笑,“過獎。”
雲蘇鬆開她,站起身,雙手背後,一股油然而生的王者威儀從他身上散發開來,他說,“你既知本王的一切,那你就該知道,段蕭,本王勢必拿下。”
要麼歸,要麼死。
這才是真正的雲蘇,比任何人都狠,比任何人都有野心。
宋繁花勉強撐著手臂坐起身,氣喘籲籲道,“今日你不殺我,來日你就沒機會了。”
雲蘇淡漠道,“從此以後,本王不會再殺你。”他側身看過來,背光的影子陰諱難辨,語調淡如輕風涼如冰湖,“有你存在,本王才會覺得往後的日子不會無聊寂寞了,不殺你,但……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