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問她“像你之前見過的那塊神仙墨嗎?”
蕭明月伏在書案上仔細地瞧著,直言說道“沒磨之前很像。”
水居磨出墨汁便提筆書寫,但此墨落於竹簡上顏色十分黯淡,而且一擦就掉。他歎氣“寫著倒不像了。”
蕭明月再次取過墨錠,外形看著無異樣,用指腹碾碎墨粒後發現墨質生澀,繼而又聞了聞味道,很是刺鼻。她問“這是你自己做的?”
“是。”
“怎麼做的?”
水居回她“大抵和扶風生產禦墨的手法一致,但我用尚林苑的山鬆燒製,還添了上好的鹿膠。”
蕭明月端詳一番後,方才提出意見“要不再加些珍珠、麝香?”
水居先是一愣,隨即麵露意外之喜“我從未想過加藥材,今日叫你來,果真叫對了。”
“我不懂製墨,隻是想著珍珠粉滑潤,麝香香氣正,能否中和墨錠的弊處,雲夢澤的老翁製墨那般神奇,想來也是經過無數次試驗方能成功,你初次模仿便將外形做得有七分相似,已經很厲害了。”
“你說的有理,但老翁乃神人,我與之相比還差得遠。”
“隻要努力便不遠。”
水居得了開解,在竹簡上又寫了幾筆,方才放下筆墨。他端正身姿看著蕭明月,淡淡一笑“忘了問你,你怎麼知曉我叫你來?”
水居挑開話頭,想聽蕭明月如何解釋。
蕭明月也坐直了身子,她看了眼窗外的霞光,輕聲說道“今日在德馨殿說起采桑,你說日之夕矣,滿目金黃,這是酉時之景,可苑中人都知曉我們是寅時采桑,你知曉時辰卻故意說錯,想必是暗示我酉時來鴻博苑找你。”
“明月,你果真很聰慧。”水居就知曉自己沒有看錯人,他道,“我若明目張膽地尋你,隻怕會給九翁主帶來不便,九翁主身份特殊,這些麻煩能省則省。”
“多謝體諒。”
“我還要多謝你呢,製墨之法尚在研習之中,以後若有問題還需要你的幫助。”
“不必客氣,儘管找我便好。”
二人雖有疏離感,但交談舒適,蕭明月也是個信眼緣的人,她看水居文質彬彬、如水清澈,與那些腐朽、傲慢的儒生大有不同,能交好這樣的人也是幸運。
此時水居麵前的竹簡上落著一句“雲夢者,方九百裡,其中有山焉”,他端看的模樣有些惘然,蕭明月聯想之前不由心中猜測,水居喜愛雲夢澤。
雲夢大澤碧波浩渺,青草連天,景致確實讓人流連。
蕭明月適時開口說道“西境有一處水澤,與雲夢澤很像。”
一聽蕭明月說起雲夢澤,水居再無適才研墨失敗的惆悵之感,他將竹簡卷起一副要仔細聆聽的模樣“說來聽聽?”
“那處水澤叫絲莨澤,絲莨在西境語中是狸奴的意思,但那裡沒有狸奴,倒有很多野彘。那些野彘生活在水草豐茂之地,按理來說能活個一甲子,可在絲莨澤偏偏隻能活兩三年。”
水居好奇“為何?”
蕭明月講故事時神情十分出彩,她屈身伏於書案,緊蹙眉頭,指尖在書案上敲了敲,引得水居也湊上腦袋。
“絲莨澤雖美,但日落之時卻有數不儘的蚊虻飛出,聽那裡的人說野彘受不了蚊虻叮咬的痛苦,皆跳入水中溺斃而亡。”
“果真?”
“親眼見過,一點不假。”
“稍等。”水居突然製止蕭明月下文,起身去端了果脯、甜餅,還有煮好的桑茶回來,“邊吃邊說。”
其實蕭明月已經吃過了飯食,但案上的果脯新鮮,甜餅精致,竟然比供給貴女們的那份還要好。她索性拿了一塊甜餅咬上半口,明黃色的醬汁於口齒中生香,她也來了興致“這是什麼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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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了石蜜的木樨醬,你若喜歡走時帶上一些,我這還有末利花醬的餅子,最是香甜。”
“末利?那可是西境的藥材。”
水居將茶盞推了推“藥物百用,不僅能入膳,如你適才所說,或許還能製墨。”
蕭明月受教了,她終究是個小女娘,遇見了鮮甜的東西格外歡喜。吃了甜餅飲了茶湯,於是她繼續說道“以前我家行商走過萬裡山河,見過許多有意思的東西。水居,你可知昆侖有多高?蓬萊有多遠?”
水居認真思索一番,方才回她“《山海經》有言昆侖之墟,方八百裡,高萬仞,蓬萊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不,昆侖與蓬萊不足一尺矣。”蕭明月以兩指比出距離,即便已經見過寶物的神奇,但說起來還是滿目讚歎,“那個東西圓滾滾的,約莫不足巴掌大,隻要眯起眼睛往裡瞧就能看見昆侖,再微微轉動便到了蓬萊。”
“妙哉!此物何在?”
蕭明月略有失望之色“行商之路頗為陡峭,前有盜匪後有蠻夷,一次動亂間就弄丟了。”
水居微微蹙眉,也深感惋惜“果真山河遠闊,無奇不有,你還見過什麼新奇的東西?”
蕭明月往嘴裡又塞了一塊甜餅,她想了想而後說道“新奇的東西數不勝數,我見過雄偉壯闊的冰川,也見過無垠沙漠開出花朵,還見過漫天星隕如雨,亮如白晝。這都是離鄉千萬裡所見,讓人記憶猶深。”
水居聽得出神,他問“你走這麼遠,所為何?”
蕭明月說“起初我家從商是想尋些稀罕物,後來發現關山阻隔,路絕人稀,便想踏出一條人人都可通行且能置換商品的道路。”她頓了頓,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日子,緩緩說道,“我本是家中養女,阿父費儘心思通行貿易之路,除了方便更多人行商,其真正目的是為我尋找親人,隻可惜我阿父不在了,那條路,大抵也永遠不會再走。”
水居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看著蕭明月如今眼界寬闊,身體康健,他說道“但你這一路走來,承天之佑,平安無事,算是難得了。”
蕭明月無言,是啊,她平安了,可卻沒了阿父。
水居行途最遠的地方不過雲夢澤,但他自以為內心博達,可容萬物。直到他看見蕭明月這雙收悉萬物的眸子時,突然覺得人的一生若有機會如她一般,踏遍千裡河山,見過盛景無數,才真正是不枉此生。
水居端起茶盞禮敬蕭明月,他誠懇地說道“我初次於鹿鳴行館前見你,你直言不諱,性情直率,今日一敘更是風趣橫生不改熱烈。明月,人生如朝露,自當向前,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原來水居初次於鹿鳴行館前,就已經識出她的女子身份。
蕭明月摒去心頭陰霾,舉杯回敬“先生博學多才,明月要多多向你學習才是。”
“吾非生而知之,則敏以求之。”
二人不由相視一笑。
蕭明月走後,水居手捧茶盞登至鴻博苑的樓闕,他望著萬丈霞光消失於天際,隻餘飛鳥高璿。
鴻博苑的藩籬隔出縱橫小道,水居於高處看見霍起與蕭明月錯肩而過,霍起奔赴苑中武場,怕是又要抽刀斷水,怨水纏綿。
水居抿了口茶湯,從他酉時見到蕭明月那刻起,便知霍起命裡有時終須有,一切皆為天注定。
他不由感慨一聲“貴國啊,你當真是遇到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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