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若真是要怨,也不能怨她。
皇後見顧惜若絲毫沒有退讓的心思,心裡是又怨又恨,可之前自己所說的話又擺在麵前,想要矢口否認也有損威嚴。
尤其是身旁蒼帝已經投來了疑惑的眼神,若是再這麼拖下去,事情隻會越來越糟糕,保不準還會在蒼帝的心裡留下“外戚”囂張的不好影響。
略加思忖之後,她抬頭看了看柳朔存,待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了與自己相同的決定後,一顆心頓時安定了下來,憤恨咬了一口銀牙,便衝著柳妍菁說道“菁兒,願賭服輸。之前怎麼說的,你就怎麼做吧!”
語畢,她終究還是有些信譽,不敢對上柳妍菁那失望至極的眼神,忙垂下眼簾,死死的盯著眼前的酒杯,不發一言。
“娘娘!”王氏忍不住驚呼,不敢置信的看著她,蹭蹭的跑到她麵前就磕頭求饒道,“娘娘,不能啊,絕對不能啊……”
之前,她這個女兒在大街上大喊了三聲“我是豬”後,都要哭天喊地的,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見人了。
今日,若是再在眾多朝臣女眷麵前,叫上“姑奶奶”這三個字,這一輩子就再也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況且,與諶王妃的才藝比試,若是沒有皇後的推波助瀾,她的女兒又何至於陷入這種進退維穀的兩難境地?
如今,諶王妃所有的怒氣都要她的女兒來承擔,想起來又是何等的無辜?
此刻,她是恨諶王妃,偏偏自己的女兒技不如人,她也沒什麼好說的。
可皇後卻不同。
菁兒可是她的侄女,有用的時候就拉到身旁,沒用的時候就棄之不顧嗎?
怎麼可以這樣?
思及此,王氏心中一涼如墮冰窖,瞬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抬起頭張皇四顧,卻發現皇後低眉不理,自己的夫君滿含責備怨憤,太尉府的人滿臉的不讚同,種種神情眼色,卻唯獨沒有她想看到的那一種。
幾乎是一瞬間,她明白了所謂“親人”的想法在大局麵前,她女兒的屈辱竟連一點容身之處都沒有。
她忽然苦笑了聲,慢騰騰的挪回柳妍菁的身側,撫摸著她頭頂的軟發,柔聲勸道“菁兒,你放心,娘親不會讓你受此屈辱的。你是娘親的寶貝女兒,娘親又怎麼舍得讓你受了這些委屈?”
“嗚嗚……娘親……”柳妍菁抿著唇,嗚嗚的哭著,眼淚嘩啦啦的流下。
王氏愛憐的伸手替她擦掉淚水,又輕聲哄了她一會兒,直到她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後,才拿下手裡的帕子,轉而看向顧惜若,雙手按在膝蓋上,眼神裡意味不明的光芒倏地照入顧惜若的心房,直讓她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
“若若,小心。”段天諶忍不住皺眉,走到顧惜若身旁,冰眸冷冽的瞪著王氏。
不想,王氏卻在他的瞪視中慢慢垂下頭,始終維持著那個謙卑得跌入塵埃的姿勢。
“姑奶奶!”
第一聲,將眾人的魂兒都震到了九霄雲外。
“姑奶奶!”
第二聲,又將眾人的魂兒拉扯了回來,個個瞠目結舌,滿臉都是震驚之色。
“姑奶奶!”
第三聲,眾人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心裡的震撼了,怎麼都沒想到王氏竟會撇下自己的顏麵,為柳妍菁做到這個份兒上。
可是,以諶王妃睚眥必報的個性,會接受這樣的方式嗎?會不會再找其他的茬呢?
一道道視線直刷刷的看向顧惜若,卻見她揪著眉頭,定定的看著王氏,神色冷凝沉靜,巴掌大的小臉上看不出多餘的情緒。
或許,更確切的說,她此刻的情緒太過於洶湧複雜,攪渾在一起,直接就成了——沒有情緒。
“若若……若若……”段天諶擔憂的叫了聲,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半晌後,才見她驟然回神,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水霧,教人無法窺見她最真實的情緒。
段天諶不易察覺的皺眉,卻發現她回過神後的第一眼便落在了王氏身上,眼裡冷芒一閃,便擋在了王氏的前麵,也正好擋住了顧惜若的視線。
“若若,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們回去吧!”他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柔聲說著,覺得留在這裡也沒有意思,還不如回府好好休息呢!
顧惜若低頭沉思了會兒,又眼神複雜的看了看王氏,伸手輕輕的撥開擋在麵前的段天諶,負手身後淡淡道“柳夫人起來吧。”
話落,她嘴唇又翕動了幾下,最後覺得無論是怎樣的語言,在王氏丟棄顏麵跪著的姿勢麵前,都變得無比蒼白無力,便也收回了那些近乎矯情的心思,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父皇,臣媳身子有些不適,先行告退了。”她微微後退了步,雙手交疊於腰側,螓首微垂,低眉斂目,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隨之便在蒼帝的揮手放行中,與段天諶相攜而去。
眾人麵麵相覷,為顧惜若方才的反常而暗自驚奇不已,在蒼帝也擺駕回宮後,紛紛將好奇的視線投到仍舊跪著的王氏身上。
“諸位大人夫人以及小姐們,今日的宮宴就到這裡吧。本宮也有些累了,就不留諸位了。”皇後從高台玉階上姿態雍容的走下來,一揮袖袍,威嚴而莊重道。
眾人聞言,連忙應聲告退。
不一會兒,偌大的禦花園內,便隻剩下寥寥幾個人。
柳妍菁提著裙擺走到王氏身邊,伸手將她扶起來,咬著唇雙目含淚,哽咽著道“娘親,對不起,是女兒沒用,讓您受委屈了。女兒該死啊……娘親……嗚嗚……”
王氏心疼的擦掉她臉上的淚水,笑著道“傻孩子,你是從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娘又怎麼忍心看見你受諶王妃的欺淩?橫豎娘也老了,這把麵子也沒有了多大的價值,丟了就丟了吧!但是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也不要……”
她頓了頓,餘光瞥到那越來越近的身影,到嘴的她立即收了回去,眸光裡一片冰茫刺骨。
“大嫂,此間之事,讓你受委屈了。”眨眼間,皇後已經走到了王氏麵前,保養得宜的手拉過王氏的,在那手背上輕拍了幾下,語帶痛惜,“可是,本宮也沒有彆的辦法,若是本宮不讓菁兒這麼做,那顧惜若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向來聰敏,一定會了解本宮的難處的吧?”
“臣婦不敢。”王氏低垂下頭,遮住眼裡濃烈的恨意,將自己的手抽出來,置於小腹前,“既然是皇後娘娘的決定,那定然是對的,又哪裡有臣婦置喙的餘地?娘娘折煞臣婦了。”
皇後見狀,眼裡劃過一絲不耐,也不欲多說什麼,隨口敷衍了幾句,便雍容華貴的走了出去。
柳朔存走上前,捋了捋山羊須,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老爺,您還是快些跟上吧,讓皇後娘娘久等了,可就不好了。”王氏假裝沒看到他的欲言又止,徑自開口說道。
柳朔存看了看她,重重歎了口氣,“夫人,今日之事,我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你便是能忘就忘記了吧!不過你放心,今日之事,不會就這麼算了的。你先受著點委屈,他日咱們一定會全部討回來的。”
王氏暗自冷笑了聲,並未回話,直接把柳朔存晾在一旁,最後便也無趣的離開。
直到那道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耳畔,王氏才緩緩抬起頭來,雙眼裡像是淬滿了劇毒,在眸底深處閃爍著妖異而灼熱的紅光,騰騰燃燒著,似乎要將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身影儘數燒成灰燼。
柳妍菁觸及這樣的眼神,心尖兒頓時顫了顫,下意識的扯住她的衣袖,止不住擔憂道“娘親,我們回家吧……”
“回家?”不料,王氏卻是冷冷笑了出來,那雙冰冷妖冶的眸子裡映出柳妍菁驚慌的小臉,說不出的瘮人可怖,“不,菁兒,咱們先去一個地方……”
……
夜涼如水。
安靜的街道上,諶王府的馬車正慢慢的往回走著。
顧惜若抱著小枕頭,心神不屬的盯著車板,小臉上沉靜如水,卻隱隱透著一抹懊惱之色。
段天諶輕輕歎氣,挪到她身旁,緊緊握住她的兩隻小手,狀若無意道“若若,你還在想剛才的事情?”
“唔……”顧惜若低頭應了下,眉峰緊緊皺起來,彰顯著她內心的複雜,片刻後,還是覺得憋不住了,才猛地反握住段天諶的手,像是要找到什麼支撐般,脫口問道,“段某人,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次我做得過分了?”
原來是在糾結這個問題!
段天諶揪出了原因,頓時也鬆了一口氣,轉而將兩隻小手儘數囊括於掌中,輕輕的摩挲著滑嫩的肌膚,笑著反問,“那你覺不覺得自己過分了?”
顧惜若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想著她要是知道結果,還用得著這麼苦惱嗎?
“你看,你也說不清楚。可是你知道自己為何說不清楚嗎?”段天諶道,“因為你本來要針對的人是柳妍菁,而不是王氏,最後卻讓王氏做了那些事,你莫名的感到不舒服,甚至覺得王氏是無辜的。所以,你煩躁,你內疚,甚至是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我這麼說,對不對?”
顧惜若訝異的抬頭,覺得這人的眼睛是怎麼長的,竟然輕易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不錯,她的確是那麼想的。
如果說要柳妍菁來叫那三聲“姑奶奶”,她隻會覺得十分痛快。
因為那是柳妍菁欠小顧惜若的,就算是叫上一百聲一千聲的“姑奶奶”,都不會覺得自己過分。
種什麼因,就結什麼果。
在她的觀念裡,不管你是誰,一旦做錯了事,就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這是作為一個大人最基本的條件之一。
可是,在她的人生觀念裡,還有另外一種想法,那便是錯,不累及無辜之人。
王氏沒犯著她,她自然也不會多加為難。可今日對方做出的這個舉動,顯然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段天諶撫摸著她的發頂,柔聲道“若若,你好好想想看,王氏真是無辜的嗎?這個世上,善惡之間也就一條線,跨出一步便是兩重天。就算你此刻看著王氏與此事並無瓜葛,可背後那千絲萬縷的關係,誰又能說得清楚?在諸多算計裡,誰和誰之間都不是絕對的清白無牽連的。再者,王氏沒有教導好柳妍菁,本來就是她的錯,她去承擔這樣的結果,也算是理所應當。你要知道,在利益麵前,對對手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如果可以,我倒寧願你把那份仁慈留給你在乎的人,而對敵人多幾分殘忍。”
顧惜若聞言,忙低下頭,靜心思考其中的關聯。
段天諶也不打擾她,舒舒服服的靠在板壁上,盯著那張不斷變幻著神色的小臉,出神。
他不擔心,顧惜若會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這個小妻子,愛恨分明,不會一味的去做善人,也始終都會堅守著她的原則和底線。
正如段天諶所想的,顧惜若的確愛恨分明,尤其是經過他那麼一番“教導”之後,想通其中的關係,也是片刻之間的事情。
但見她抬起頭,神采奕奕的看著段天諶,黑亮的眸子裡,灰敗和黯淡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便是一如既往的璀璨和明媚。
段天諶看得有些癡了,連忙伸手捂住她的雙眼,並將她的小腦袋按在胸前,不說話,也不見有什麼動作。
許是這一刻的氣氛過於溫馨美好,顧惜若也難得的沒有動來動去,靜靜的埋首於他胸前,閉上眼睛,聆聽著耳畔那強勁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和著那有規律的節拍。
車外,彎月高懸,月光如水,灑下一片如水似紗般的平靜與祥和。
……
“乒乒乓乓——”
此時,鳳儀宮內,忽然傳出一陣瓷器破碎的刺耳聲響,驚得宮外枝頭小憩的鳥雀紛紛撲棱著翅膀,飛向高空。
柳朔存捋著山羊須,看著亂丟瓷器的人,忍不住出聲嗬斥道“夠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做這些無用的事情!有這些閒功夫,倒不如多去想想,有什麼法子能夠挽回今日的損失的!”
皇後聞言,卻是忍不住冷笑起來,手指著殿門,怒不可遏道“挽回挽回!你現在就知道跟本宮說挽回!早乾嘛去了?當初是誰跟本宮說,玉府小姐那事兒,絕對是萬無一失的?”
柳朔存被她這麼一指責,整張臉頓時板了起來,隱隱呈現出一股慍色,隨即反駁道“你以為事情出現這樣的意外,又是我希望看到的?若不是顧惜若出現,那玉靜瑜就是暝兒的人了,何至於弄到如今這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的地步?這一切,還不是拜顧惜若所賜……”
皇後也快速的反應過來,想到所有的不順利皆是與顧惜若那小賤人有關,眼裡的殺意卻是突然湧上眼瞳。
兩人對看了一眼,均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各自的決定。
隻是,此次這個決定,卻是出人意料的一致。
彼此心意都已經清楚,也不必再多說什麼,柳朔存剛要退出去時,卻又被皇後叫住,“你回去好生安撫下那個女人,今日畢竟是她受了委屈,若是讓彼此心生了嫌隙,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再怎麼說,太尉府那一股助力,有,總比沒有要好很多。”
“府內的事情,我自己會掂量清楚,”柳朔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繼而彆有意味道,“倒是你,多跟堯王爺說說,彆總是那副溫和無害的模樣。若我所料不差,諶王是不打算偽裝下去了,讓他早點做好心理準備。還有,我看他似乎對顧惜若……”
“這不可能!”皇後不待他說完,直接冷聲喝道,“這樣的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柳朔存見她不聽,眉心頓時皺成了疙瘩,不悅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過,在我看來,顧惜若也就是一根長得獨特新鮮點的草而已。隻要他過儘千帆,還會留戀那一根狗尾巴草?而且,那個蘇紫煙柔柔弱弱的,哪裡是個能伺候人的模樣?有些事情,該準備的還是趕緊準備吧!也好趁此試探下堯王爺的心思,早做打算。”
皇後雖然有些不喜他這樣的態度和語氣,可是終究是涉及到她的唯一兒子,卻也隻能是不情不願的應了下來,估摸著回頭再尋些法子,將這些事情給落實下來。
柳朔存出宮之後,並沒有立即回府,而是思考了好一番之後,直接轉道,去了堯王府。
開門的奴才將他迎到了正廳後,才急急忙忙的去書房通秉。
路上遇到夜行的蘇紫煙,連忙哈腰見禮“奴才見過王妃。”
“嗯,”蘇紫煙淡淡掃了他一眼,道,“這慌慌張張的,做什麼去呢?”
“回王妃,柳國舅登門而來,想要求見王爺,奴才現在就去通傳呢!”那奴才連忙回道。
蘇紫煙聞言,眉頭微微皺起,暗自思忖了片刻,才淡淡道“知道了。本妃正好要給王爺送點吃的,就順便代為通報吧。你退下吧。”
那奴才聽了,自然沒有什麼異義,二話不說就撒腿離去。
蘇紫煙腳步一轉,就往書房方向而去,不出片刻,一座古樸的院落便出現在麵前。
她目不斜視的走過守衛的侍衛,屈起手指在門上敲了三下,依稀聽到從裡麵傳來的聲音,她才推開門,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繞過排立的書架,眼前便豁然開朗,隻是在看到麵前的情景時,臉色霎時一白腳步也猛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