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棋路_天瀾筆錄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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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棋路(1 / 1)

玄天承是在淩晨時獨身回的臨川。出了益州界便不再下雨,空氣卻仍舊滯悶潮濕,他將足下速度提得極快,胸口悶痛便一陣甚過一陣,到了臨川城外,竟覺喉口腥氣直冒。慣來鎮定如他,也不由微微慌了心神。但眼下還得強打起精神來,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都不可行差踏錯。

臨川尚因望川樓之事戒嚴,但他自有人脈能在天亮時入城。他在城門口換過身上潮濕的衣衫,喝了口茶,便徑直往淩花閣趕去。

那日葉鶴林逃獄,府衙地牢被燒,魏平被火燎傷,便索性挪到了淩花閣,仍在方榆和一乾官員眼皮底下養傷。玄天承走時留下一隊血影暗中守護,主事此時見他到來,便為他打開了密室的門。

玄天承走了進去,門在後頭關上。這密室很是幽靜牢固,聽葉臻說,原本是淩花閣的金庫。他徑自尋了把椅子坐下,微微倚靠在後背上。胸口痛得愈發厲害,那種痛十分尖銳,又逐漸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不自覺深深蹙眉,原本就因為疲憊而青白的麵色,愈發地沉,整個人都被陰影籠罩。

魏平靠在臨時搭出的板床上,側著身子,偶爾因為疼痛吸著氣,長著細紋的眼角打著褶子,用被火熏啞的嗓子冷冷說:“看來,大公子心已不在寧壽宮。此番進京,也不曾去見殿下。”

魏平分明被囚禁此地,卻知道他的行蹤。也是,除了帶去渝川的親信,背靠寧壽宮發展起來的血影,又怎可能全然從寧壽宮剝離,隻效忠於他呢?而魏平不憚告訴他這一點,也是在提點他,他仍受寧壽宮鉗製。

“我也不知,父親早便布下此局,教皇帝替他衝鋒陷陣,好一個空手套白狼。”玄天承冷笑道,“如今討得征伐三清堂旨意,豈非遂了他的心意?”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眼神卻未落在魏平身上。

“難道不也是順了公子的心意麼?”魏平嗤笑道,“殿下苦心,分明處處為您考慮,您難道沒看出來麼?連望川樓這個埋了數十年的棋子,也是說棄就棄,隻因為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還是您謀算著求娶君寒,連帶著便心疼葉家?”

魏平的話,處處激他,可他卻隻是淡淡地聽著,隻在魏平提到君寒二字時,眸中閃過濃烈的殺意。他並未接魏平的話,眸光沉靜如水:“所以,你告訴君寒那些是翠衣班的舞女,便是為了將人引去臥龍山?戲班的假火藥,也是你的人點的吧?”他這時微微勾了嘴角,笑中帶著慘然的譏誚與涼薄,“自爆寧壽宮與青城山合作攪亂視線,血洗望川樓引眾驚怒慌亂,又出葉鶴林證言妄圖拉皇帝下水,利用君寒和方榆做開路先鋒,拿官差性命為他探路,此局雖是陳崇緒先手,他卻草船借箭,兵不血刃。”

魏平笑起來,牽動了傷處,一陣咳嗽:“殿下慣來擅長棋道。”

“可惜,棋局擾動,他並未大獲全勝。”玄天承忽地側頭看他,玩味道,“不知他在設計一切的時候,可有想過反噬己身?”

魏平本還有幾分的得意僵在臉上,唇色驀地蒼白幾分,眼神中忽地露出了些不甘與怨憤。

“他的棋路,華而不實,不過仰賴掌控人心。可人心詭譎,他又如何時刻算得分明?”玄天承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因傷痛蜷縮在一角的魏平,“望川樓聞名於世,因此毀於一旦,你的心血付之東流,你還想著替他敲打我,即便你已是棄子也無怨無悔?”

魏平身子顫抖,慘烈一笑:“望川樓,本就是為殿下開的。如今……物儘其用!”

“好一個物儘其用!”玄天承冷聲道,“那麼那些無辜的人呢?你是不是還要說一句,死得其所?”

魏平避開他的眼神,拖著傷腿靠坐起來,儘力讓自己鎮定自若:“成大事,何拘小節?難道大公子不覺得這是個除掉陳家的絕好機會?隻要真相揭露,陳家滅族便是民心所向,奈何殿下身邊皆是婉夫人親信,否則怎會如此拐彎抹角?何況,若非殿下指引,公子何時才能發現陳家在墓裡的勾當?葉家人被殺,又豈非給君姑娘伸冤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玄天承聽著他巧舌如簧,覺得十分可笑,又覺得悲涼。他也是玩弄權術的人,也許是浸在黑夜裡久了,有時便不太分得清黑白的邊界,又也許是胸口傷處異樣作痛,有股子燥熱拚命鼓動著體內潛藏的暴虐,連帶著兒時黑色的記憶也開始翻湧,他竟有那麼恍惚的一瞬間,聽進去了魏平的話。他發覺自己潛意識竟有些認同張燁的思維,這使他既驚且怒。片刻,他稍稍清醒過來,提醒自己道,他是與劊子手為伍的人,卻決不能做劊子手。他要做的事,可以不擇手段,卻唯獨不能拿無關之人的性命作為籌碼。

可不過轉瞬,他又陷入了焦躁不安。

自望川樓事發以來,無數人和事接踵而至,他一直表現得鎮定,看起來是順著葉臻的調查路線,先是查出了青城山、三清堂,後又發生了景春苑、臥龍山的事,與方榆和景宏打交道,入京稟報女帝,又領皇命南下。可實際上,他一直在讓親信調查寧壽宮在望川樓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越查,他越覺得心驚肉跳,更覺無顏麵對葉臻和那些無辜枉死之人的眷屬,繼而難以克製對自己的譴責,也正是在這份譴責中,他開始迷茫。

當時他與葉臻說,張燁此舉是為了借女帝的刀,殺三清堂。但後來他才發覺,他下意識地按照張燁想讓他陷入的思維走了——因為他預設了張燁與他懷著鏟除陳家的共同目的。可如果一切都是一個局,張燁想的是引女帝和三清堂兩敗俱傷他漁翁得利,抑或是他與三清堂聯手作戲隻為傾覆天下呢?

在張燁逐漸無法掌控他的同時,他也開始全然看不懂張燁。又或許,他的思維已經不知不覺被馴化了,他竟開始不自覺地相信張燁,並為自己冠上大局考慮維穩的名義——甚至還無意識地誤導了葉臻。是故他將一切稟明女帝——起碼女帝應當是能信任的,又奔赴西南查代元熙的事並深挖陳崇緒。他曉得是寧壽宮對他影響太深,以至於他無法全然旁觀者清,隻好跳脫出來,從另一個角度看待望川樓事件。

而此刻與魏平的對話,更讓他堅定了自己儘快逃離的想法。每句話都摻雜著算計與誘惑,真假難以分辨,繼續與寧壽宮的人虛與委蛇,他早晚會瘋魔的。

魏平覺得玄天承聽進去了他的話,微微鬆了口氣。他自是知道望川樓已經算發揮完了它的價值,可是他自己,還能夠有更大的作用!在被張燁滅口之前,也許,他能用話術穩住玄天承,到時再到張燁麵前邀功……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匕首從他心口偏了一寸穿出,鮮血濺在他錯愕的臉上。他驚恐地盯著玄天承近在咫尺的臉,口鼻噴血,“你……”他拚命踢蹬著腿,那一刀正中肺葉,窒息感席卷而來,他聲音逐漸癟了下去,“外麵有殿下的人,你怎麼敢……”

即便張燁最終會殺了他,但玄天承當著血影的麵殺掉他,無疑在挑釁張燁的權威。

“不如你猜猜,他們到底有多少是我的人。”玄天承眸中猩紅,握著匕首的指節微微泛白,“寧壽宮中,又有多少是我的人。”

胸前匕首被拔出,鮮血噴濺,魏平到底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當即便慘叫出聲。他咬緊牙關挨過一陣,艱難說道:“殿下他,真的也想為你除掉陳家!你非殿下親生,殿下卻待你不薄……你怎能……忘恩負義……”他已看出玄天承眼中殺意,又曉得自己怕是要受折磨,此刻說的真假參半,隻希望能觸動這煞神的心,為自己留一線生機。

“為我除掉陳家?”玄天承怔愣一會兒,忽地輕笑,“也許他曾這麼想過吧,也可能從來都沒有。哪些真哪些假,早都不重要了。”他頓了頓,聲音沒什麼起伏地說,“他還想留著你給方榆指彎路麼?那他有沒有料到,我會殺個回馬槍,取走你的性命?”

魏平大驚,說話聲被一聲慘呼扼斷在喉嚨裡。他的確沒料到玄天承會回來取他性命,在牢中他告訴玄葉二人“陳”字,他們又果然被臥龍山吸引而去,更是一頭紮到西南不再理會他這個小嘍囉,他認為一切都在按張燁預設的方向發展,儘管玄天承突然回臨川,他都覺得隻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他。

可現在,他是真的怕了!他要死了,眼前這個人,簡直就是個惡魔!

玄天承俯下身來,照著望川樓遇難者身上的傷口,一條一條地在魏平身上複刻。他做的是極其殘忍的事,可目光卻又奇異地平靜下來,手很是穩當,像在做一件十分虔誠的事情。

加上葉家一行十三人,那日共有二十七人遇難,總共不下百處傷口。

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魏平雖痛得渾身抽搐,卻一直沒有暈厥,也根本移動不了身體,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把鋒利小巧的匕首一寸寸劃拉自己的皮肉,最後停駐在臉上,狠狠劃下。他已經叫不出聲了,瀕死的感覺讓他張大了嘴拚命地吸著氣,可因為肺部的創傷,這口氣怎麼也吸不上,反倒是喉嚨裡咕嚕嚕直冒血沫。他嗬嗬喘著粗氣,瞳孔有些渙散了,手指不停地顫抖,虛無地抓握著,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痛麼?可見刀子不劃在自己身上,是不會痛的。”玄天承慢慢說道,眸中滿是森然殺意。他沒有興趣看魏平生命最後的表情,最後一刀利落地拉過他的頸動脈,給了他一個痛快。

他打開了門。十數個血影聚在門口,看見了魏平的屍體,神色各異。不過他們到底是黑夜中呆慣了的人,很快便恢複麵無表情。

主事沉默地遞給玄天承一塊手帕,玄天承接過來,慢悠悠擦拭著匕首上的血跡,良久,才抬眸看向那頭幾乎快垂到胸前的主事,隨手把沾滿血汙的手帕丟還給他,徑直離開,一麵說道:“把屍體送回寧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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