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娘是吧?哎,居然有人要找她?這位公子你來的真巧,徐姑娘現在就在我家住著呢……”
徐時錦一下子跳起,彈到門上。她靠著門,屏住呼吸,腦子裡亂哄哄的。她還沒有想明白一切,卻已經開始緊張。聽著青年道了謝,腳步聲向門邊走來,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
門縫中,看到青年的身影。徐時錦扣著門的手指開始發抖,她咬著唇,緊貼著門,一動不敢動。門縫的那點兒光,被外麵的人影擋住。徐時錦慢慢坐在地上,頭抵著門,一言不發。
“小錦?”一門之隔,她聽到門外的青年聲音。
那是她從未忘掉的聲音,獨屬於沈昱的聲音。
他來找她了。
他當年那麼說過,他信中那麼寫過。
聽到他的聲音,徐時錦的眼淚,就難以控製。她緊緊捂住嘴,不讓外麵的人聽到自己急促的哽咽聲。
門外,沈昱沉默著,他伸手拉了拉門。一拉之下,便知道門被從裡抵著。他在門外站半天,慢慢的,坐了下來,靠著門板。
他說,“小錦,我知道你在裡麵。”
“我知道你無話可說,你不想跟我說話,那你便不要說了,你聽我說吧。”
“抱歉,我從來沒有你聰明。你和我娘一點兒小心機,就騙走了我。我以為你一直給我寫信,所以即使你不回我的信,我隻以為你心情不好,也不怪你。我最近才知道,原來你不回信,是因為那些信,根本不是現在的你寫的。你早就寫好了,一封封,經由我娘,才給我看。一些瑣事,一些無意義的東西,你哄了我三年。”
“是不是我一直發現不了,你就會一直騙下去?直到再也騙不了的那一天?其實這正是你預料過的結果之一吧。常年的信件往來,越來越冷淡的語氣,瑣事的折磨和家族的壓力,眾管齊下,也許我就沒那麼在乎你了。我不再在乎你,就可以如我娘期待的那樣,成親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而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我一無所知,或一無所念。”
“可是小錦,我怎麼忘掉你?我們一起長大,我喜歡你,一喜歡就那麼多年。我要忘掉你,就得把我自己的少年時光完全刨除。我少年時的一切,都與你有關。愛呀,恨呀,怨呀,全是你帶給我的。我怎麼忘掉呢?”
“當然,我也曾想過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當年,我也一直是那樣做的。但是結果你知道……你過得不好,我怎麼能不管你?我要是也不管你了,你怎麼辦呢?”
“你一直安排我的生活,好像我是你所控的一樣。實際上也差不多如此……但我為什麼被你所控呢?我要是簡單的恨你,就沒有這麼麻煩了。”
“而你想和我劃清界限……”門外傳來一聲低微的笑。
他的笑,如黃昏暗色一樣,群鴉告彆。
“其實何必這樣……小錦,我對你,從來都是挽留,決不強求。你不要覺得我受不了委屈,我已經受了這麼多年。我可以繼續像以前那樣……隻希望你一直在。”
“你要是不想見我,這樣也罷。隻不要隱瞞我你的事情。我隻要知道就好了,我不會乾涉你,從不會。”
他說著,聽到門中姑娘低弱的哭泣聲。
細細弱弱的,哭得他的心臟也跟著抽起,難過會感染一樣。
沈昱抹把臉,站了起來,向台階下走去。門後的哽咽聲,他一直聽得很清楚。不過,也就這樣罷……他隻關心徐時錦的生死,她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她是不是已經後悔……徐時錦一直想錯了,他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在乎。
他愛她,他關心她,從來不是本著要娶她的目的。
他對她,並無要求。
門吱呀一聲,突然大開。沈昱聽到後麵姑娘帶著淚的聲音,“沈小昱,你彆走!”
他腳步停一下。
身後貼上一個微涼的身體,徐姑娘從後抱住他,緊抱著。她哽咽連連,淚水弄濕他的衣裳。她說,“沈小昱,你彆走。”
時光定格,刹那間,時光又輪回,好像一切回到最初。
當年,他跟在她身後,她拋棄他,她不要他,她死在他懷中……他一遍遍跟她說,“小錦,你彆走。”
貼著沈昱身體的那個姑娘在發抖,她的熱淚,讓他的心也濕的一塌糊塗。
天黑了下去,風吹來,院子冷清。
沈昱看著前方,慢慢說,“我彆走麼?”
他笑得有些荒涼,又淒切。
他說,“我已經說了很多年了,現在我不想再說了。小錦,我想聽你說。”
“好,我說……我說。”抱著他的姑娘,靠著他的後背,不住點頭。
用儘渾身力氣,她帶著哭腔說,“沈小昱,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沈小昱,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解毒好難,我的身體一日日差下去。我很難過,卻隻能自己一個人苦苦挨著。時而覺得沒有指望,時而覺得自己荒唐。我想念你,可是見不到你。我很難受,無人可解。
常先生說,他們要開始給我試毒,以毒攻毒。他們警告我說,這一次很困難,我可能死在其中。我不怕死,我的人生早該結束了。但是想到再見不到你,失約於你,還是傷心。
我自己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一樣,但我自己知道,我需要你。如果我死了,死之前,陪伴我的人是你,我會很開心。就算給自己一千條一萬條你應該離開的理由,我依然最喜歡你陪著我留下。
我的餘生,我最期望你。
我一直很期望你。
“好。”沈昱抓住徐時錦抱著他的手臂,猛地轉身。
他轉過身,一把將清瘦蒼白的姑娘摟在懷中,他掐著她下巴,迫她抬頭,俯身咬上她的唇。凶狠而強烈,帶著血腥味,輾轉舔舐。懷中姑娘輕喘一聲,就由他得逞。
他漆黑的眼睛盯著她,她臉上的淚,落到他臉上。
沈昱將徐時錦抱起來,她摟住他。
臉貼著臉,唇貼著唇。
徐時錦閉上了眼,整個人,都與沈昱緊挨著。
她為他選了那麼多條路,實際上隻有一條,她是真正的歡喜。她等著他,一直等著他。他能來,她真是……前所未有的開懷。
“還想再趕我走嗎?”親夠了,仍淺淺貼著她的唇,沈昱輕聲問。
徐時錦低聲,“我沒有趕你走……”她被咬一口,吃痛地瞥他一眼,對方瞪著她,她忍氣吞聲,“我隻是給你選擇的機會。”
沈昱真是恨她這個選擇的機會。這種心機深沉的姑娘,這種總喜歡騙他的姑娘,他、他……他偏偏喜歡她。
愛情真是不講道理。
沈昱說,“要是真能選擇的話,誰想喜歡你啊?”
被沈昱嫌棄,徐時錦笑而不語。
她伸出手拉他,邀請他,“你什麼時候來的?累不累?餓不餓?我帶你去歇歇……”
沈昱鬆開她,後退兩步,審視般地看著她,慢吞吞道,“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還會不會再拋棄我,或者又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們提前說好,我不和你玩遊戲。”
“……”徐時錦笑,搖了搖頭,“沒有了,真的。”
“那我們現在就去成親。”沈昱說。
“……”徐時錦怔怔地看著他,被他嚇住。在對方灼熱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道,“我覺得,為時太早。我們該再、再……再相處兩天。”
沈昱看著她沒說話。
他和小錦,還有必要再相處兩天試試看嗎?他們早相處了那麼多年,一直合拍。沒可能他們開始相愛了,就變得不再合拍。
不過,沈昱也確實知道自己想得有些早。小錦會被他嚇住……不過,隻要她敢接他這個話題,隻要能證明她不是隻同情他,其餘的,沈昱都可以等。
“你願意嫁我嗎?”沈昱問。
“……願意。”徐時錦輕聲說,被愛人一把摟入懷裡,親了親。他親昵的動作,讓徐時錦不適應地紅了下臉,眼神微飄,有些發虛。
沈昱輕輕發笑。
看著他笑,徐時錦眨眨眼,也微微露出笑。
他們牽手,說說笑笑去用餐。
常先生和喬先生沒想到,隻一下午的功夫,徐時錦回來,就帶回來一位俊秀的青年公子。公子氣質風雅,笑著與徐姑娘咬耳朵說話。徐姑娘隻低著頭笑,並不抗拒對方的親密。
常先生愣住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喬先生“啊”一聲他想起來了,當年,可不就是這位公子,守著徐姑娘的屍體,等她醒來嘛。這位公子,好像姓、姓、姓沈!眼前看,這兩人親親蜜蜜的,是終於修成正果了?
“常先生、喬先生,”徐時錦聲音輕柔溫和,將沈昱介紹出來,“他叫沈昱,是、是……”
“我是小錦的未婚夫。”沈昱自作主張,衝兩位大夫笑得熱情。眼光隨意掃過喬先生,他已經忘了這人是誰。
未、未、未婚夫?!
常先生嘴裡含著的米飯嗆了出來,瞪眼看向他們。見被青年公子攬著肩的姑娘隻愣了一下,目光躲閃一下、又很快堅定,噙笑看著青年公子,有些無奈、有些包容,卻硬是沒有抗拒的意思。
常先生說話向來不好聽,“我沒幻聽吧?你都快死的人了,還拖上一個人墊背……”
“咳咳!”喬先生立刻打斷常先生的難聽話。
沈昱揚眉,摟著徐時錦的肩緊了一下。他側頭看著徐時錦,笑得有些痞,“小錦,來,叫一聲‘夫君’,給他們聽聽,看是不是自己聾了……”
“沈小昱,你彆鬨。”徐時錦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逗老人家玩。
沈小昱無辜眨眼睛我哪有鬨?我明明說的是實話好吧?我就是想聽你喊“夫君”啊……
看那兩人旁若無人的眉來眼去,常先生終於確認,這兩人,是玩真的。
他簡直不敢相信雖然和徐時錦相識才三年,但三年時間,已經足夠了解一個人。徐時錦是那種活得很清醒很冷靜的人,她不欠任何人恩情,欠了,她就會想辦法還掉。她從不連累任何人,凡事都喜歡往最安全的方麵去爭取。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能接受一個“未婚夫”,可見是多麼的瘋狂。
這麼瘋狂,變得都不像那個冷靜自持的徐時錦了。
但再不敢相信,沈昱仍然留了下來,陪伴徐時錦。
常先生私下問過徐時錦沈昱的身份,徐時錦明說,常先生更是佩服她這樣出身的貴公子,徐時錦都能拐來,真是了不得。
沈昱陪著徐時錦養身體,並給鄴京去了信,明說自己這邊的情況,並告知不會回去,他要陪小錦。
徐時錦坐在他旁邊,看著他寫信。幾日來,沈昱已經將他幾年來的情況逐一相告。在太子倒台後,陛下再未立儲君,但餘下的幾位皇子,重新活躍到了眾人的視線中。陛下似有些意興闌珊,隨他們折騰,不怎麼管。沈昱功過相抵後,重新入朝。他以前做錦衣衛指揮使,起步點已經很高,再次入朝後,就直接到了吏部磨練,管天下官員的調任。幾年來,已頗有成效。
徐時錦看他裝信封,道,“吏部那麼好的職務,放棄了真是可惜,你爹娘又要怪我了……”
“那也沒辦法,”沈昱說,側頭看她,“怕我爹娘怪你?”
徐時錦微笑,“把你拐走,他們已經最大程度地怨我了。再怨,也怨不到哪裡去。所以沒什麼的。”她安撫地拍拍沈昱的頭,“不要擔心啦,我不會不要你的。”
他們兩人在村子裡日日閒晃,或去村外幫老人采買些東西,或坐在村裡最大的柳樹下說話,或去小河垂釣。同去同歸,說說笑笑,幾天時間,村裡人都知道這兩位情人的身份。大家不知道徐姑娘的身體狀況,在眾人眼中,隻覺得這兩位實在般配。
隻是徐時錦多年因中毒,身體多有虧損,又整日沾染風塵,容貌自不比往日鮮豔。
之前她一人,並不在乎。好看不好看,都隻有她一個人看,留意也沒趣。
但有沈昱在,她到底是姑娘家,也有些在意容貌。
其實對她來說,若非中毒,她一直挺在意容貌的吧?畢竟她的舊日好友劉泠,是那種容貌一等一的美人。昔日與劉泠站一起,徐時錦容貌不及,勝的是氣質。如今嘛……她恐怕更是遠遠比不上劉泠了。
坐在樹下,挨著沈昱的肩,看他耷拉著眼皮釣魚。徐時錦探身,望著水中自己的臉,歎口氣,“沈小昱,有沒有覺得我變醜了?”
大太陽下,沈昱靠著樹,都快睡著了。聽徐時錦說話,他才清醒。打個哈欠,他笑道,“沒有啊,你挺好看的。”
徐時錦側頭看他一眼,懷疑他的眼光。
沈昱手搭在她肩上,凝望著她的眼睛,深情道,“你一定是心裡有我的緣故,不然你怎麼會這麼好看呢?”
“……”徐時錦被逗笑,“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不要把你追姑娘的甜言蜜語用在我身上。好矯情。”
沈昱白她一眼,將魚竿往水裡一扔,無聊地站起來,“半天釣不上一條魚,好煩。不釣了!”
徐時錦仍原地坐著,托著腮幫,看沈昱忽然起身。她笑眯眯地欣賞沈小昱的胡鬨,隨意他如何。
很快,他又對彆的事情產生了興趣。
他蹲在河邊,招呼她,“小錦,快來看,那有一對野鴛鴦在偷情!”
啊,這就是沈小昱。
她真是喜歡這樣子的他。
他撥著水,悄悄帶上內力,往遠處濕漉漉的鴛鴦鳥身上潑,嘴角帶一抹玩味的笑,眼睛亮亮的。
他感歎道,“這裡真好!環境好,村裡人也好,野鴛鴦也好。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徐時錦望著他笑,溫柔道,“有啊,那就是你呀。”
你比世上一切都好。
斑駁日光從樹葉間刷落,在地上是一片片的光斑。春日午後,一村靜謐,青年男女在河邊說笑。
很多年後想起來,也是無與倫比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