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掐滅煙頭,沉吟不語。
“而且,辦義學也用不了多少錢。”胡小妍接著說,“我都想好了,白國屏的外宅,當年橫死的人太多,空著也是空著,賣不出去,不如就騰出來裝裝,改成教室,再請三五個老先生,沒多少挑費。”
“你知道教室長啥樣麼?”
“長啥樣?”
江連橫忽然冷嘲道:“天天圈在家裡,連教室長啥樣都不知道,還興辦義學呢!”
胡小妍一聽這話,臉頰立馬漲得通紅,隨即匆匆低下頭:“那不辦了。”
說著說著,就要掉眼淚。
江連橫趕忙改口,說:“哎!跟你開個玩笑,辦辦辦,都按照你說的辦,你不都定下來了麼!”
胡小妍不吭聲,怔怔出神地翻看著賬冊,明知他沒有惡意,可“天天圈在家裡”這幾個字,一經細想,便覺得委屈、自卑。
“啪嗒”一聲,眼淚終究還是掉了下來。
江連橫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時不時偷瞄兩眼胡小妍的反應,直到聽見算盤聲又重新響了起來,他才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那個……‘和勝坊’和‘會芳裡’這兩處場子,以後準備分給誰?”
“誰也不給了。”胡小妍頭也不抬地說,“以後家裡賭檔和娼館的生意,誰也不給了,咱自己拿在手裡。”
“那能顧得過來麼?”
“花錢請專業的經理、會計,看場子的人好辦,東風、南風和西風,輪班倒就夠了,而且咱家現在也不用太擔心這些。”
江連橫皺起眉頭,遲疑著說:“那幾個弟兄都乾啥呀?”
“等著吃分紅就行了。”胡小妍說,“可以借他們勢力,但家裡的生意以後不再分出去了,會芳裡可以考慮,和勝坊絕對不行!”
“媳婦兒,這麼乾——是不是有點兒因噎廢食了——就是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你沒發現‘和勝坊’總出事兒麼?”胡小妍反問道,“周雲甫在的時候,第一個反的就是‘和勝坊’的陳萬堂,咱家現在才立櫃幾年,鐘遇山就又有了這種苗頭?”
歸根結底,“藍道取財如兒戲”!
賭檔的生意來錢太快,一副牌、幾個骰子,頃刻間叫人傾家蕩產,鐘遇山拿到和勝坊,短短三五年時間,隻靠著江家給的分紅,就已經富得流油。
真金白銀擺在麵前,日夜經手而過,長年累月地同私欲作鬥爭,難保不會假賬貪財,以致於野心膨脹,尋求自立門戶。
陳萬堂當初能手握賭檔的生意,那是因為和勝坊原本就是他的,他帶著一整套班子投靠山拜碼周雲甫,而周家自身有奉省的煙土買賣托底,同時又有“海老鴞”作頭馬,人脈通達,“串兒紅”女流之輩不足為懼,因此直到暮年以前,周雲甫都能穩穩壓著“穿堂風”。
再一再二不再三,胡小妍不打算把收上來的賭檔生意,再分給手下的頭目。
不止是賭檔,江家日後如有雲土買賣,也要牢牢攥在手裡。
江家可以給勢,可以給錢,但不能給來錢的路子。
“道理是沒錯。”江連橫撓了撓頭說,“但孤木不成林,弟兄們都是立過功的人,光給錢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北風都二十……”
“二十一。”胡小妍提醒道。
“可不是麼!北風都二十一了,東風二十三,南風、西風二十二,趙國硯他們跟我仿上仿下,總得有點兒差事。”
“四風口不用擔心,家裡的事兒就夠他們忙活了,至於其他人,他們要是想做生意,江家可以借他們錢、幫他們疏通關係,前提是必須經過家裡同意。國硯例外,營口豬鬃的生意已經答應讓他打理了,他要是願意,可以繼續管著,花紅不變。”
說著說著,胡小妍又想起一件事。
“說到大西關開埠,我打算把家裡保險公司的‘貨運’倆字兒去掉,就叫‘縱橫保險公司’。”她說,“過兩年,一旦商埠地建起來,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商號,有商鋪,就要交水火險,這是個商機,咱們把那一片的水火險拿下來,不必跟城裡的老字號傷了和氣。”
江連橫覺得頭有點大,哼哈答應著,有些顧不過來。
胡小妍接著又說:“還有,昨兒晚上我想了,如果大西關外要開商埠地,工程肯定不小,人力、物力、街燈、路麵、蓋房子……我打算把家裡的錢拿出來一部分,入股磚廠、電燈廠這類生意,如果哪家不讓入股,你得去動點手段!”
“我先緩一緩。”
“聽我說完,你是東洋工廠那邊的總把頭兒,我讓南風去商埠局通氣兒了,開工動土之前,咱家會先得到消息,你得提前讓手底下的大小把頭兒找好人,把人工的活兒給搶過來。不過,我也想了,這麼大的油水,張老疙瘩肯定要攤派給那幾個把兄弟,但他們都是營署要員,多半是督辦、幫辦這類差事,你得多走動,提前打點好關係,老張是老張,他們是他們,到時候指不定哪個能借上力。”
“那個……要不你給我寫下來?”江連橫隻覺得腦袋越來越大。
“我都已經給你寫好了。”
胡小妍把輪椅往後挪了挪,拉開抽屜,從裡麵翻出幾張紙,遞上前問:“你看看,怎麼樣?”
江連橫立馬擺了擺手:“呃——我與夫人所見略同,就不用再看了,照你說的辦就行。”
胡小妍總算不生氣了,笑著問:“我讓你看看這字兒寫得咋樣,有進步沒?”
“嗐!你說字兒啊!”江連橫鬆了一口氣,接過來看看,撇嘴道,“照我還是差點兒,你這像用腳丫子寫——”
話說一半,江連橫立刻捂住嘴,偷瞄著胡小妍,乾笑道:“挺好挺好!寫得不錯,要是三叔在,讓他給你指點指點,那就更好了。”
胡小妍沒再理會,轉而又問:“雁聲寫的那套規矩,你看沒看?”
江連橫點點頭:“大概看了兩眼,他那是老洪門的那套規矩。”
“不好?”
“不是不好,是我爹他們以前老跟我說,南春北典,各有不同,南幫有南幫的規矩,北幫有北幫的路數。真要細分下來,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江湖慣例,咱關外也一樣,按他寫的那些,生搬硬套,肯定玩兒不轉。”
“我也這麼覺得,很多事兒叫法都不一樣,但有些地方還挺有道理。”
“那肯定,沒道理的規矩,怎麼可能立得住?”
“江家該把規矩立清楚了。”胡小妍提議道,“要不,你把他寫的那些東西拿過來,你看著再改改?”
江連橫應聲點頭,正要起身的時候,忽地聽見宅院大門有人聲響動。
順著玻璃窗朝樓下看去,卻見闖虎領來三個人,在大門口跟袁新法言語了幾句,隨後朝院子裡走了進來。
“嗬!薛掌櫃來了!”江連橫喜笑顏開道,“快準備準備,那兩千塊現大洋擱哪呢?”
言畢,一道銳利的目光頓時刺在臉上。
江連橫一怔,扭頭卻見胡小妍側過身,正死死地盯著他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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