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離開劇場大廳。
走廊儘頭有個簡易的觀客休息區,此刻煙霧繚繞,正有十來個毛子在那裡高談闊論。
他們嗓門很大,時而品評方才的芭蕾舞劇,時而討論國內的紅白戰況,挺吵。
皺了皺眉,江連橫便轉過身,在不遠處的窗邊停下來,點燃一支煙,盯住劇場大廳的出入口。
他有點困惑,不記得自己在哪得罪過洋人。
江家在哈埠既沒生意,也沒仇敵,就算老錢兒真是騙子,似乎也犯不上請個色唐點子來盯梢。
退一步說,他要是連洋人都能指使,勢力必定不小,那就更沒必要跟線上的熟脈使腥兒了。
又或者,老錢兒才是那個被指使的人。
會是所謂的“大胡子幫”麼?
很快,那洋鬼子便也從劇場裡跟了出來。
江連橫眯起眼睛,快速打量起對方的身形相貌。
此人三十來歲,個頭不高,以白人而論,堪稱是矮得出奇,臉挺瘦,腦門兒卻又大得離譜,灰溜溜的眼珠透出七分精明,同時也顯出三分刻薄。
他在劇場出入口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猛然間發現江連橫正在斜對麵盯著自己,於是便下意識一怔,神情中有些訝異。
“找我?”
江連橫朝他抬了抬下巴,十分坦然地問。
眼見著事已敗露,那洋鬼子猶疑了片刻,便不再隱瞞,忽地換上一副笑臉,徑直走了過來。
“你好,請問你是江連橫,江先生嗎?”
他的漢語很生硬,拉長音、往上挑,怪腔怪調的,很不入耳。
江連橫儘管拿不準對方的意圖,卻也沒道理見麵就慫,想了想,便全當是在跟“洋老合”線上盤道,於是便點了點頭,問:“我認識你麼?”
“你可以叫我範斯白。”那洋鬼子笑伸出手,“江先生,你很聰明,發現了我。”
江連橫往下瞟了一眼,沒有握手,也沒有說話。
範斯白有點尷尬,乾笑了兩聲,連忙解釋說:“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你的敵人,我保證。”
“你認識老錢兒?”江連橫突然問。
“老錢?”範斯白滿臉困惑地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伱的意思。”
“盛寶庫,就是剛才坐我旁邊那人。”
“哦,我知道他,但我和他沒有……呃,我和他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隻是知道他。”
江連橫皺起眉頭,不是因為對方的話讓他心生懷疑,而是因為他發現這洋鬼子好像有點毛病。
每當要說話的時候,此人必定頻頻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時而淩空一抓,時而攤開手掌,仿佛沒了兩隻手就不會說話了似的,這通忙活。
“你從哪打聽到我的?”江連橫問。
“我有我的方法。”範斯白聳了聳肩說,“我隻是覺得,我們之間可以合作,做朋友。”
“朋友?”江連橫冷笑一聲說,“你小子沒憋好屁!”
範斯白聽不懂後半句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解釋道:“沒錯,在哈埠,所有人都需要朋友,遠東朋友、歐洲朋友、東洋朋友,這是一座移民城市,大家都是朋友。”
“那你是哪來的‘朋友’?”
“我?”範斯白嗬嗬一笑,卻說,“這並不重要,我並不為哪個國家效力,如果非要說一個的話,我的祖國是錢,江先生懂我的意思嗎?”
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
江連橫下意識地問:“你是‘大胡子幫’?”
“什麼?我不是很明白。”
“‘大胡子幫’,你是猶太人?”
範斯白頓時翻了個白眼,似乎有點失望,低聲用洋文喊了句上帝,隨即問:“江先生,你是個種族主義者嗎?”
“你就說是不是吧!”
“我是,可是這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了,跟彆人打交道,我用八個心眼兒,跟你打交道,我得先把心給扔了。”
關於“大胡子幫”,無論老錢兒說得是真是假,江連橫也都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
範斯白頻頻搖頭,連聲說道:“江先生,你這是偏見,我隻是想跟你合作,做點小生意。我聽人說,你在奉省很有……很有影響。”
“那更免談了!”江連橫立刻打斷道,“我這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全指著我一個人養活呢。”
“等等,江先生,我說的生意,並不需要資金投入,隻是互相交換一下信息,僅此而已。”
江連橫頓時愣住,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洋鬼子,低聲問道:“你是個密探?”
範斯白忽然抬起手,扭頭瞥了一眼休息區那十來個毛子,緊接著朝走廊的另一邊比劃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江先生,能不能去那邊說話?”
江連橫思忖了片刻,點點頭,隨即緩下步伐,跟著那洋鬼子走了過去。
兩人從豪華的吊燈下經過,來到走廊另一邊的昏暗儘頭。
窗外的霓虹燈透過玻璃上的冰霜,映在範斯白的臉上,色彩斑斕,界限模糊。
“沒錯,這是我的職業。”他開口說道,“而且,我聽說江先生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你到底聽誰說的?”江連橫問。
範斯白的回答依然沒變,仍舊是冷冰冰地說:“我有我的辦法。”
“操,你信不信我也有我的辦法,能讓你從遠東消失?”
江連橫有點沒耐心了。
儘管宗社覆滅以後,江家的聲勢越來越大,“鬼拍門”的名號也越傳越遠,許多線上的合字都聽說過奉天有個江連橫,但身在外地,莫名被一個洋鬼子認出來,還是讓他有點忌憚。
然而,範斯白不僅沒被嚇到,反而還給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回答。
“江先生,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你的消息的話,你還會願意跟我合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