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霜降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四章 霜降(1 / 2)

話說鎮西軍既與定勝軍商議好,便依約開拔。李嶷親自率軍為前鋒,為兩軍之先奔赴建州。崔公子自然率定勝軍前來相送,因為此去要逼降建州守軍,所以鎮西軍這支前鋒聲勢極大,把軍旗帥旗全都亮了出來。桃子見李嶷騎在一匹極高大神駿的黑馬之上,身後旌旗獵獵,一麵極大的旗幟上玄底繡金,乃是“平叛大元帥”,另一麵玄底赤邊,卻是“鎮西節度使”,然後還有李嶷遙領的諸如“北庭都督”“成州刺史”之類的頭銜,皆有旗幟鮮明,看得桃子在馬上不斷撇嘴,說道:“成州還不在鎮西軍手裡呢,他就自封成州刺史啦?”見李嶷在旗幟環繞下極是英武,陽光照在他頭上,束發冠中卻正綰著那支白玉簪,桃子卻又忍不住失聲問:“校尉,怎麼他又插戴上了?”

何校尉卻很沉得住氣,任憑桃子吱吱喳喳問個不停,卻隻是不語。直到李嶷率著前鋒大隊馳去,路上沙塵滾滾,那些旗幟也簇擁著他漸漸遠去,定勝軍這才掉轉馬頭回營。

兩軍既然已經相約協作,定勝軍也在預備拔營的諸項事物,何校尉回營中收拾一番,桃子卻在帳門口探頭探腦,她便道:“要進來便進來,做這模樣做甚?”

桃子笑嘻嘻走進來,手裡卻拿著兩個橘子,這是極稀罕的物件,北地不產此物,不知她從何得來這兩個金燦燦的大橘子。桃子剝了一個,細心地撕去橘瓣外細綿的白絡,這才將橘瓣送進何校尉的嘴裡,問道:“甜嗎?”

何校尉點了點頭,入口冰潤清甜,確實是上好的橘子,她不由問:“哪裡來的?”

桃子也嘗了一瓣,說道:“這說來就話長了,不過,還得感謝校尉你。”

何校尉素來聰穎,但也猜不出她為何要感謝自己。桃子撲哧一笑,說道:“要不是校尉你寫信,哪裡來的這橘子。”又問:“謝長耳,就是給李皇孫送信的那個家夥,你知道嗎?”

何校尉點了點頭,她素來擅於謀算,精於記憶,幾乎過目不忘,謝長耳那個人經常跟在李嶷身邊,她見過數次,自然印象深刻。

上次謝長耳來替李嶷傳話,桃子給了他一根青蔗,此人是個老實人,覺得友軍之贈,必要回饋才好。偏那顧氏得了李嶷的救命之恩,感念不已,聽說鎮西軍缺糧,當下那顧婉娘便做主,將並州顧家的糧倉及鄉下田莊裡的糧食全都收攏,準備一並給鎮西軍送來。恰逢顧家一個在江南道做官的子弟回並州省親,帶回來幾大簍極好的柑橘,此物在南方殊為尋常,在北地卻是極稀罕名貴的時鮮,顧婉娘又選了最上尖的兩簍柑橘,和著那幾百擔糧食,親自一並送到李嶷軍營中。諸人見到糧食,自然感激不已,雖然幾百擔糧食對大軍而言,不過杯水車薪,但眾人深感顧氏雪中送炭,也因此,這兩簍柑橘,李嶷不便推脫,隻得收下。但鎮西軍的舊例,這種東西,都是全軍上下分食,說起來每人差不多也就能吃一瓣半瓣罷了。李嶷哪操這些心,手一揮交給裴源去分發眾人,謝長耳想著此物稀罕,厚著臉皮向裴源說明原委,討要了整整兩個大橘子,巴巴兒送到桃子這裡來,以謝她的青蔗。

桃子一邊吃著橘子,一邊又跟何校尉說:“我問了謝長耳,既然是顧六娘親自帶人送來的橘子,那這位顧家六小姐,長得什麼樣啊?謝長耳那個呆子,吭哧吭哧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說長得像廟裡的菩薩娘娘,哎喲,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何校尉想了一想當時船上的情形,說道:“那位顧六娘,長得眉目如畫,確實挺好看的。”

桃子吃驚:“你什麼時候見過她?”

她卻不願意答了,自顧自吃著橘子,說道:“人家送來的橘子,咱們吃了,還議論人家樣貌,不應該。”

桃子說:“她又不是送給咱們吃的,要說承人情,我也隻承謝長耳的人情。”話音未落,她自己已經明白說錯了話,果然何校尉笑眯眯地看著她,似乎在說,這就承上人情啦?

她們二人自幼一起長大,情同姐妹,饒是如此,桃子也禁不住耳下一熱,紅暈一直湧到臉上,嗔道:“你說什麼呀?”

“我什麼也沒說呀。”何校尉雖然年紀與她相仿,但素來卻是很穩重的,這時候偏促狹起來,“他把橘子給你,沒留什麼話?”

桃子故作滿不在乎,說道:“能留什麼話呀,一個呆子,把橘子往我手裡一塞,磕磕巴巴說給我吃的,掉轉馬頭就跑了,跟逃似的,說要跟李皇孫開拔了,怕誤了時辰。”

何校尉想到適才李嶷的樣子,他在軍前總是很威嚴的,大概是年紀太輕,所以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其實誰會知道他還有局促不安的時候呢,不過,他局促不安的時候,倒是挺有趣的。她又掂了瓣橘子送進嘴裡,橘瓤入口迸出汁水,甚是清甜,她不禁微笑起來。

前鋒既行,鎮西軍與定勝軍便依約攜帶韓立與虎符,一起兵臨建州城下,又按照李嶷的排布,另遣兵馬,掐斷了建州的後路,建州郡守見此情形,困守了數日,最終還是煎熬不住,大開城門,出城降了。自此並不費一兵一卒,便取得了建州。鎮西軍依約將建州城交由定勝軍駐守,隻取城中糧草。

到了此刻,李嶷才知道上當,原來建州城中,並無多少糧草,蓋因就在半月前,建州糧草悉數被洛陽刺史符元兒調走。就算加上並州城裡的糧草,也不過勉強敷用李嶷這一支人馬,更彆提支援裴獻的大軍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李嶷喟然長歎。當下與裴源商議再三,決定還是借道建州,過並南關,直奔洛水而去,牽製孫靖諸部,以緩隴西之側,裴獻所受諸軍逼迫威壓之勢。

裴源道:“落霞穀天險,若是借道,萬一定勝軍在穀口埋伏,咱們豈不是處境糟糕?”

李嶷搖頭道:“崔琳不是那樣的人。”又道:“他若是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會打著勤王的旗號了。崔家的人,既要臉麵,還要實惠。”

“奸猾得很。”裴源恨恨地評價。

定勝軍中獲知鎮西軍要借道南下的消息,也自有一番議論。崔公子沉吟半晌,道:“算起來李嶷隻有七千餘眾,老弱殘兵,外加那些明岱山上的土匪,不成什麼氣候。若是在落霞穀伏下五千精兵,可以將他這支人馬全部葬送在並南關。”

何校尉卻神色自若,說道:“公子不是那般的人。”

“哦?”崔公子在帳中也披著氅衣,接過桃子遞上的藥碗,喝了一口藥汁,想是極苦,眉頭微微一皺,“你為何如此斷言?”

“公子既出幽州勤王,哪怕對天家略有幾分微詞,但還是願意坦蕩而戰,並不會做此等小人行徑。”

崔公子聽她這般說,端著藥碗如飲酒般一飲而儘,方才笑道:“不錯。”

他有他的驕傲,就算是要逐鹿中原,那麼也應該在沙場上堂堂正正擊敗對手,而不是這般背信棄義偷襲友軍。

“而且,”她不徐不疾地說道,“公子大約也想陳兵洛水,與那符元兒一較高下。”

“是的。”他點點頭,“符元兒當世名將,我還挺想見識一番。”

鎮西軍既然借道,他便率著定勝軍於並南關前相送,但見鎮西軍雖非精銳,但士氣極高,便是傷兵,也執銳肅然,從險要的關隘下昂然而過,雖隻數千人,但軍容整肅,鴉雀無聲。定勝軍上下亦是心生敬佩,目送鎮西軍這支人馬走遠。

那崔公子站在關隘上極目望去,隻見鎮西軍漸行漸遠,漸漸人馬如蟻,慢慢化為了細小的黑點。他立得久了,關隘之上風大,吹得旌旗獵獵,他不由咳嗽兩聲,桃子早就拿了披風來,替他披上,他兀自沉吟,忽見何校尉上得關隘來,見她神情,便知有事,於是問道:“怎麼了?”

“剛剛接到飛鴿密報,裴獻所率大軍,大敗成州守軍。”她的聲音似帶了秋風些微的涼意,他不由得一怔,旋即微微喟歎:“那裴獻已經逼近隴右了。”

她便點一點頭,兩人自幼一起長大,默契自然是有的,不待她再說什麼,他便道:“那我們也出並南關吧,與李嶷會師洛水之畔。”

他直呼李嶷其名,顯得並不客氣,但奇異的是,他心中還是非常尊重這位皇孫,少年人的惺惺相惜也好,臨危不亂的敬佩也罷,既然兵出幽州,那麼天下這一盤棋局,崔家已經決然落子。如今這局勢,自然是要追上李嶷,與他同時陳兵洛水,逼迫東都,如此,方才能不落下風。

孫靖終究是沉得住氣的,蓋因洛陽既為東都,易守難攻,而且洛陽刺史不是彆人,正是孫靖最為得意的部將符元兒。此人雖是胡人,但六七歲時便被擄為奴隸——彼時孫靖的父親還在柘厥關,就花百來錢買了這碧眼的小奴隸,帶回家給孫靖做馬僮,因為這胡兒滿嘴胡語,總是咈咈有聲,問起家鄉來曆,也一概不知,就此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符元兒。這符元兒長大了,中原話早說得流利,但胡人脾性不改,極嗜酒肉,力大無比。後來孫靖從軍,身邊隻帶了他,他勇武異常,打仗的時候衝得太猛,好幾次幸有孫靖救他性命,幾番出生入死,已經是領兵的大將。先帝召見,他就在禦階前吃了大半隻烤羊,抹了抹嘴角的油,扛起畫戟來,舞得呼呼有聲。先帝喜他魯直可愛,連聲讚這碧眼的胡兒勇武,還將他擢到禁軍來做首領。哪知這碧眼的胡兒貌似魯直,實則粗中有細,心中極有城府,後來孫靖謀反,也是此人拿捏了禁軍才能成事。

這般心腹大將,有他在洛陽為刺史,鎮守東都,孫靖對李嶷率著幾千人兵臨洛水,自然不屑一顧,反倒更矚目逼近隴右的裴獻,親自調配了兵馬,去應對那棘手之至的裴大將軍。

李嶷率軍駐紮在洛水之側,定勝軍的大軍在那崔公子的率領之下,亦到了洛水之側,兩軍遙遙相望,相距不遠。李嶷明知道那崔公子打的什麼算盤,卻也決定將計就計——他所率兵丁不多,這定勝軍來了,正好壯一壯勤王之師的聲勢,雖然難以撼動洛陽和洛陽城中的符元兒,但有這數萬人馬在洛水之側,和沒有這數萬人馬在洛水之側,自然是絕不相同的。

裴源看到定勝軍出並南關追上來,自然忍不住嘀咕:“這是撿便宜撿慣了,還想跟在我們後頭撿便宜呢?”

李嶷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拿著根針,縫著底子都快掉了的鞋,說道:“洛陽哪稱得上便宜。符元兒對孫靖忠心耿耿,還特彆能打仗,勸降都沒法勸,就我們和定勝軍這些人馬加起來,也圍攻不了洛陽,依我看,洛陽哪裡算便宜,硬骨頭差不多。”

兩人正說著話,忽報洛陽城中遣使前來,李嶷和裴源對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見吧。”

當下“小裴將軍”親自接見了洛陽來使,而真正的裴源扮作副將,侍立在他身後。隻見那使節五十餘歲年紀,雙目炯炯,竟生得一雙碧眼,鷹鼻薄唇,樣貌甚是奇特。李嶷心中一驚,連忙起身相迎:“符公竟然孤身來此,果真好氣魄。”

符元兒目光如刀鋒般,在他臉上一繞,上前叉手行禮,笑道:“殿下過獎,符某無他,唯膽壯爾。”

原來這使節並不是彆人,正是符元兒本人,他一眼便識破了李嶷的身份,又看了一眼裴源,說道:“你必是裴獻的小兒子吧。你和你爹一樣,長著一副老實麵孔,心裡卻盤算著鬼主意。想當年我和你爹一起領兵征伐屹羅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裴源不由得苦笑一聲,符元兒這種名將,論資曆都已經快要和裴獻不相上下,這般話語,也確實隻有他說得出來。

李嶷笑道:“符公十幾年前征伐屹羅,單槍匹馬連闖王帳,取下屹羅王首級,彼時李嶷年幼,是當故事聽的。如今得見真人,方知符公神勇,確如故事一般。”

符元兒擺了擺手,說道:“老啦,不提當年勇。眼下十七郎和崔家公子都在洛水邊,當真是少年英傑輩出。”

李嶷不卑不亢,道:“前輩麵前,何敢談英傑二字?”

符元兒大笑道:“我出城的時候,眾部將驚疑不已,說我這樣貌實在招眼,人望便知我是符元兒,若是扣押了我,徒呼奈何。我說道,李十七慷慨少年,雖是小兒,必不至行此等事,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李嶷見他拿話來拘住了自己,隻得苦笑:“前輩謬讚了。”

符元兒笑道:“你也知道,扣押了我亦是無用,你是個聰明人,必然不會辦這種蠢事。但是鎮西軍和崔家軍在建州的事體,符某都聽說了,你怎麼就心甘情願,吃這麼大的悶虧?”

李嶷問:“符公這是替晚輩打抱不平來了?”

符元兒哈哈大笑:“符某是個胡兒,一輩子不會拐彎抹角,就直說了,韓立既是殿下所獲,建州之降,也因為殿下之故,為何不一同將建州收入囊中,反倒讓崔家占了偌大便宜?”

李嶷道:“我鎮西軍不似定勝軍財大氣粗,隻能拿建州換了糧草,也是無可奈何。”

符元兒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殿下就不想以牙還牙,將崔家的糧草輜重都奪過來?”

李嶷雙目直視符元兒,說道:“符公怕是忘了我為何兵臨洛水?”

符元兒道:“崔家雖也自稱勤王之師,但殿下難道不明白,崔家打的是什麼算盤?如今觀這天下大勢,崔家隱隱已經有與殿下分庭抗禮之勢,眼下鎮西軍缺少糧草,人倦馬乏,若硬攻洛陽,不過徒然替崔家定勝軍做嫁衣。”

李嶷笑道:“世人皆道符公勇猛無儔,沒想到這離間計亦使得高明。”

符元兒卻是誠懇得很:“雖是離間,也是實情。殿下此刻不出手,難道要放任崔倚勢大,一路坐收漁翁之利,終成心腹之患?難道他崔倚,就比孫大都督更好相與?”

李嶷神色凝重,問道:“符公想要什麼,不妨直說罷。”

符元兒道:“眼下兩軍壓境,符某深受大都督私恩,大都督命我鎮守洛陽,我必定竭儘全力守住洛陽。以殿下如今的兵力,想要攻破洛陽絕非易事,不若出其不意,擊潰崔子所率的這支定勝軍,一旦事成,符某即刻奉上城內萬擔糧草。接下來鎮西軍隻要繞城而過,符某絕不阻攔,如此,符某與殿下,皆可兩全。”

李嶷臉上神色不變,說道:“符公還是在使離間計。”

符元兒道:“殿下不妨好好想想,是將崔子這般狼子野心,撳滅於萌芽之態更佳;還是苦戰洛陽,將鎮西軍元氣大傷,令崔子勢大不能遏更佳,想好了,再給我答複亦不遲。”

李嶷點了點頭,符元兒見話已經說畢,便道:“我已命人準備了一百車糧草,今夜便會送至此處,算是此行對殿下的贈禮。”

李嶷知道他這是離間計,佯作誠懇,但無可奈何,這也算得是陽謀,於是也客氣地道:“如此,便先謝過了。”

那符元兒本已經走到大帳門口,忽得又轉身,一雙碧眼湛湛,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源,方才道:“你很好,替你阿爺高興。”

說罷,再不回頭,大踏步出帳而去。

桃子在營中正撿點藥材,忽聞得鎮西軍中有人尋她,出來一看,正是那謝長耳。他牽著馬,站在深秋的陽光下,身形越發顯得高大,見她走過來,他咧開嘴便笑了,從馬背上解下一個袋子遞給她,裡麵卻是洗得乾乾淨淨的一袋荸薺,每個圓滾滾的,雖然比棋子大不了多少,但看著紅亮可愛,她不由問:“這又是那位顧小姐送的?”

謝長耳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說道:“不是不是,顧小姐早就回京了,這是我自己得閒了去水邊摸的,給你做零嘴兒。”

自從認識了桃子,他才知道,姑娘家原來是要吃零嘴兒的,尤其桃子,曬藥材的時候,她還會拈一塊首烏桃仁什麼的喂進嘴裡,她那裡也有無數稀奇古怪的好吃的,有時候她嫌棄地扔給他一塊茯苓糕,說:“做得太甜了。”他左看右看,隻覺得那糕點精巧無比,愛若珍寶般接過去,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十分不解:“挺好吃啊。”她便大大地翻他一個白眼,似乎在嘲諷他吃不出什麼好風味來,如同牛嚼牡丹。

這次他來,沒想到先給自己一袋荸薺,她拈了一個嘗了嘗,淘洗得十分乾淨,並沒有半點泥沙,入口清脆,她問:“你來做什麼?”謝長耳說:“十七郎有信給何校尉,我就討了這跑腿的差事,正好把荸薺拿來給你。”

她接過信,就轉身拿去給何校尉看,一邊吃著荸薺,一邊問:“皇孫說什麼?”

“說要麵談。”何校尉掃了一眼信上的字,匆匆又疊成一個方勝,隨手放進自己的妝盒裡。桃子不由道:“我覺得皇孫這人不行。”

“怎麼不行?”

“謝長耳還知道給我捎一袋荸薺來呢。”桃子說,“他就隻知道寫封信給你,兩手空空,啥也不送。”

何校尉不由撲哧一笑。待見了麵,果然李嶷兩手空空,就站在一株大柳樹下等她,她心裡也不知怎麼想的,脫口問:“殿下怎麼兩手空空就來了?”

李嶷已經頗有些時日沒有見到她了,見她換了深秋的妝束,天氣還不算冷,所以隻穿了夾衣,腰背纖細,笑語吟吟,氣色倒是頗佳。他被她這一問可問住了,怔了一下,方笑道:“上次給你買糖糕,你說一塊糖糕便要換並州,是我算計得太精,我怕再拿了什麼來,你又要說,這點物什就要換取洛陽,我算計得太精明了。”

當下將符元兒親至營中,正大光明使離間計之事,源源本本都說了。她聽完沉吟問道:“那殿下的意思,是打算為了糧草,反戈擊我定勝軍了?”

李嶷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得聽聽你的意思,萬一定勝軍給出的糧草更多,咱們還是可以一起去圍攻洛陽的。”

她點了點頭:“殿下還是這般坦蕩,我也就放心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打又打不過,圍也圍不了,這洛陽,實在是硌牙得很,我還不如看看兩邊開出的價碼,有了糧草,我不論是返身去和裴大將軍會合,還是繞洛水而下,兩相便宜。”

她斜睨了他一眼:“我定勝軍在此有數萬之眾,殿下就不怕我反過來與符元兒談妥,內外夾擊,把殿下這支鎮西軍殄滅,從此我們公子自立為王?”

李嶷聞言,皺眉道:“我還從未與你家公子對陣,要打一場,方才知道勝負。”

她問:“那打一場?”

他點點頭:“必須打一場。”

“行,”她聲音清脆,“殿下數次以少勝多,尤其裡泊陷殺庾燎那一戰,震動天下,使孫賊色變。此番殿下又是以少迎多,我定勝軍上下,拭目以待。”

李嶷苦笑道:“我必儘全力。”

“那是自然,我定勝軍也必儘全力。”

兩個人鄭重其事地說完,她轉身就要走,他偏叫住她:“等等。”她疑惑地轉身,他探手摘了一大把柳枝在手裡,也不知如何操弄,翻折數次,又將枝葉劈開穿過,最後折出來一個風車,一吹就骨碌碌地轉動。那柳枝柔軟,風車並不十分渾圓,但枝條上還帶著幾片葉子,隨著轉動,倒是十分好看。

他將風車遞給她:“給你的,免得你說我兩手空空。”

她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把風車接過去,對著吹了口氣,那柳葉風車就骨碌碌轉動起來。她上馬離去,就將那風車插在轡頭邊,小白蹄快步輕,那風車便被吹得轉動不已,她的心也像風車一樣,輕快地轉起來,帶著微微眩暈似的愉悅。一直回到營中,她把風車摘下來,插在自己妝盒邊。他就是有這樣的巧思,隨手就能做出這樣精巧可愛的物件,這個人呐,討厭有討厭的地方,但是有趣倒也頗多有趣的地方。

到了晚上,桃子進進出出,斜眼看了那風車總有十萬八千遍吧,終於忍不住問:“他送的?”

她卻似是漫不經心:“你說誰?”

“彆裝啦,”桃子擠在書案前,就在她身邊咬耳朵似的竊竊私語,“這個人手蠻巧的,反正比送荸薺有意思。”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說道:“人家送你吃的,這叫投其所好;你呢收了吃的,也是人家心意,怎麼忽然就見異思遷了。”

“我這是羨慕,”桃子左右端詳著那風車,說道,“這麼巧的手,不去做木匠,偏去做皇孫,可惜了。”

李嶷自不知桃子這番感歎議論。他回去之後,便即向洛陽遣出快馬,回複符元兒,說經過深思熟慮,最終還是答允符元兒的提議,他若回身突襲崔琳擊潰定勝軍,符元兒便依約送出糧草,並允許他渡過洛水南下。

符元兒並沒有回信,隻是派人痛快地又給他送來了三百擔糧草,外加美酒數壇,說道自己溫酒以待,觀皇孫殿下大勝。

李嶷召集諸將,說要突襲崔家定勝軍,眾人麵麵相覷,道:“這如何使得。”

“而且敵數倍於我。”

七嘴八舌,議論不止。

李嶷道:“所以隻能突襲,不能蠻乾。”當下將自己的謀劃說出來。眾人聽了他的計策,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仔細思量,卻覺得頗為可行,於是商議既定,依計而行。

當下裴源去請崔璃喝酒,隻說感謝上次崔璃相請。兩人喝得酩酊大醉,裴源突然翻臉,說上次崔璃故意陷害於他,若不是自己機警便險些中計,當下便將崔璃一腳踹翻在地,埋伏好的鎮西軍一擁而上,將崔璃的從人都綁了,將崔璃也綁了。老鮑等人早就看定勝軍諸人百般不順眼,此刻老鮑便將崔璃嘴裡塞上兩個麻核,把他捆成個粽子,扔到馬棚裡讓北風吹了一夜。

崔璃一夜未歸,第二日崔公子親自遣人來問,李嶷這才知道手底下人乾出這麼冒失的事來,便責令裴源趕緊將崔璃放了,好生送回定勝軍營中。裴源無可奈何,隻得答應,親自送崔璃回營,那崔璃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進了定勝軍轅門,便大喝一聲:“把他拿下!”

當下把裴源及諸人全都綁了,崔璃恨得牙癢癢,說道:“今日不叫你在馬棚裡吹一夜北風,也枉我姓崔!”便依照原樣,將裴源及諸人捆得跟粽子一樣,嘴裡塞了麻核,扔進了馬棚。

桃子聽說鬨得這般,還專程去馬棚邊上瞧了一回熱鬨,回來眉飛色舞地講給何校尉聽,說道:“哇,沒想到謝長耳也被捆了,他耳朵大,嘴卻不大,兩個麻核塞得滿滿的,連支吾之聲也發不出來,偏他又腿長,隻能把他塞在馬棚角落裡,哎,萬一被馬踹了,那可痛了。”

何校尉見她臉上神色,不由問:“那你是希望他被馬踢呢,還是不希望他被馬踢呢?”

桃子想了半晌,終究還是糾結不定:“我沒想好。”

話是這樣說,半夜裡李嶷帶著人突襲定勝軍大營,馬棚中的諸人早解開了束縛,與李嶷所率大隊裡應外合,直鬨了個天翻地覆,還放火燒營。但見火光衝天,在黑夜中格外顯眼,隻怕洛陽城中都遙遙可以望見。

何校尉怒道:“襲營就襲營,竟然還放火,罪不可恕。”當下拿了劍便出了營帳,隻見各處戰作一團,喊殺聲震天,乒乒乓乓打得煞是熱鬨。老鮑等人拿著火箭亂射,一箭差點就射中她,她一閃身躲過去,四下一張望,便瞧明白了,扭頭就朝南去,果然沒多久就看見李嶷,他身形高大,火光中甚是顯眼,她闖上去就是一劍,直刺他咽喉。他聽見疾風破空之聲,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劍,正架住她的劍,她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抖就又斜刺出去,他再次架住,這次可算是回頭了,見是她,笑嘻嘻地道:“出招這麼狠,上來就想要我的命,我就知道,除了你,再沒旁人了。”

她喝道:“你是來襲營的,打就打,少廢話!”唰唰又刺出數劍,他一一招架住了,卻道:“你們公子呢?遇見襲營叫你一個女郎出來迎敵,怎麼不見他?”又道:“聽說你們公子上陣總戴著麵具,但作戰極是英勇,今天我都來襲營了,他怎麼不出來讓我見識一番?”

她冷笑道:“收拾你這樣的宵小,還不用驚動我們公子。”當下劍鋒一抖,手中利劍宛如遊龍一般,刺、挑、劈、剔、剜……劍芒吞吐,半分也不曾容情,每一招都使得狠辣,雖是如此,但他皆一一招架住了,甚是從容,竟還好整以暇。

她本來心中有一股氣,但鬥得稍久,氣力不濟,到底叫他窺見破綻,一劍便向她刺來,她招架稍慢,勉力格擋,身子一偏,劍尖竟朝她胸口滑去。他唯恐真傷到她,極力想要回劍,卻不想她大約力竭,一個踉蹌,竟然朝他劍鋒上撞過來,他大驚失色,回劍不及,隻能側身用肩膀將她擋開。偏巧此刻陳醒看見校尉遇險,心中發急,當下拎起長槍,一槍便向李嶷腰間紮去。李嶷雖然堪堪撞開了何校尉,陳醒槍尖卻已經刺破李嶷腰間的衣裳,李嶷應變雖快,翻身閃避,那長槍仍將他腿上劃了一道口子,血瞬間流了出來。

這下子事起突然,見李嶷受傷,何校尉不由一怔,連陳醒也是一怔,李嶷反倒渾若無事,轉頭瞧見桃子將何校尉扶起,知道她並未受傷,心下大定,笑道:“好厲害的槍法。”說完執劍上前,隻不過兩三招內就逼得陳醒長槍脫手。李嶷再不理睬陳醒,認準了方位,徑直朝著那崔公子所在的中軍大帳而去。何校尉本來心下內疚,見他往中軍大帳而去,忙跟上去,喝道:“你要做什麼?”

李嶷不答,她硬著頭皮又向他一劍刺去,他回手招架住,卻是不徐不疾地道:“都打成這樣了,你們家公子還穩如泰山,我實在是想見識一番。”

她心中雖然急惱,但轉念一想,忽然上前,悶不作聲便扯住他的衣袖,他回劍便刺,本想迫她撒手,卻不料她想也不想,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由得一怔,她說道:“你的傷要不要緊,我帳中有上好的傷藥,還是先去上藥吧。”

他被她這一握,不知為何,連耳根都發熱起來,一時也不好說不去,但是要說去吧,似乎也甚是不妥,正僵持間,隻見黃有義等人,舉著火把,咋咋呼呼,與定勝軍數人,一邊乒乒乓乓打著,一邊就朝這邊奔過來。她連忙撒手,偏那黃有義等人一見了是李嶷,喜不自勝朝這邊來了,一邊跑一邊還喊:“十七郎,你看我們放火!”說著就手就把旁邊一頂帳篷點燃了。

何校尉大怒,正待要去好好教訓一下黃有義,卻聽李嶷“哎喲”了一聲,似乎滿麵痛苦之色,那黃有義等人已經衝到近前,一看到李嶷腿上竟然有傷,也儘皆嘩然,七手八腳,抬了李嶷就跑。唯有那錢有道甚是機靈,見何校尉站在一旁,頓時喜出望外,忙道:“阿嫂,真是好久不見!我護著你殺出去,這些定勝軍太紮手了,連皇孫這麼大本事他們都能傷到他。”

她又氣又好笑,喝道:“誰是你阿嫂!”舉起劍便向錢有道刺去,錢有道這才發現她身上穿的竟是定勝軍的服色,心下大惑,連忙狼狽不堪地轉身逃開。

喧鬨了這麼一整夜,待得第二日天明時分,洛陽城中便得了消息。李嶷趁夜襲擊定勝軍大營,大獲全勝,定勝軍被火燒連營,折損甚多,被迫撤往洛水上遊數十裡,才重新紮營。而李嶷本人在襲營時身負有傷,幸而傷勢並不算嚴重。既然鎮西軍襲營,當然是與定勝軍徹底撕破臉了。

待得下午時,李嶷遣裴源進了洛陽去麵見符元兒,言道:“符公所托,幸不相負。”

那符元兒倒也乾脆,立時便道給他三日,三日內他一定把糧草湊齊了給鎮西軍送去。裴源也不相疑,拱了拱手便打馬回營。

李嶷腿上隻是淺淺的傷到皮肉,但包紮得甚是嚇人,裡三層外三層,乍一看去,好似受了什麼駭人的重傷一般,連十裡八鄉的外傷大夫都被征召來了。但李嶷也不用他們看傷勢,隻將他們扣在營中,不讓他們回去,放出去的風聲卻是遮遮掩掩,叫人疑心他傷勢十分嚴重。

話說符元兒自在洛陽城中調配糧草準備給鎮西軍送去,卻有一人徑直闖進堂上來,斥道:“符元兒,你既為洛陽刺史,為何便要資敵?”

符元兒抬起碧眼一看,闖進堂來的不是彆人,正是孫靖的內弟,魏國夫人的胞弟袁鮮。袁氏本為陳郡郡望,多有子侄在軍中,孫靖發動宮變,也頗得袁氏襄助。袁鮮這一支,久居洛陽。袁鮮雖是魏國夫人的親弟弟,又是這一支的長子,孫靖卻素來知道這位內弟才乾有限,所以並未授以實權,亦不命他領兵,隻是給了鄭國公的封邑,讓他做一個富貴閒人罷了。

偏這洛陽城中,諸多世家,隱隱以袁氏為首,見孫靖派了符元兒來鎮守洛陽,自然百般瞧不上符元兒一個胡人。袁鮮雖然沒什麼才乾,但對孫靖特意派符元兒來做洛陽刺史,也是空前不滿。何況那些狐朋狗友,又在他麵前嘲弄挑撥。嘲弄者自不必說,挑撥者亦是彆有用心,言道:“大都督既封了你作鄭國公,那是將東都托付與你,怎麼又另派了個胡兒來做刺史?這胡兒定然是個奸佞,不知怎麼誑騙了大都督。”

聽得袁鮮不由大怒,又想到西長京中,自家阿姊寫了信來,言詞幽怨,說道孫靖自宮變之後,寵幸前太子妃蕭氏,對自己頗多冷遇。他思來想去,覺得孫靖還是並未將袁氏闔族放在眼裡,不說彆的,鎮守洛陽這般要緊的軍事,洛陽刺史這樣要緊的職銜,若是給了旁的名門親貴倒也罷了,竟然輕易給了個曾是奴隸的胡兒,這可不是大大的不將袁氏放在眼裡嗎?

他心裡憋著一股氣,自從符元兒到了洛陽,便橫挑鼻子豎挑眼。符元兒雖是行伍出身,但為人粗中有細,知道這是孫靖的妻弟,袁鮮每每過府,他便稱病避開,避免與袁鮮起衝突,倒氣得這袁鮮越發以為他恃兵張狂,不將自家放在眼裡。

這日,符元兒調配軍糧,這麼大的動靜,自瞞不住彆人,袁鮮聽說符元兒竟然要將萬擔糧草給那李嶷送去,不由勃然大怒,闖進刺史府質問符元兒。

符元兒見他發急,卻是不緊不慢,先命人給袁鮮奉茶,然後這才細細與袁鮮分說。

“國公,”符元兒叉手行禮,說道,“這糧草不過是誘敵之計罷了。”

原來符元兒早在甘冒奇險出城之際,便謀算清楚。若是能說動李嶷去攻崔家定勝軍,自然大大有益,若是無法說動,他自堅守城池便是。李嶷雖去襲營,但定勝軍傷亡不明,他便要了三日籌備糧草,一來拖延時日,二來到時自會遣精兵出城送糧,殺李嶷一個措手不及。

“李嶷不過七千餘眾,”符元兒道,“又非精兵,他的營地我看過了,雖有頗多可取之處,但他便是神仙,也奈不住敵眾我寡。我的精兵,比他那幾千老弱,還是要強上幾分的。”

鄭國公聞言大喜,當下也不質問了,那符元兒又道:“此事是極要緊的機密大事,本當親往國公府上,麵稟國公,但彼時敵情未明,符某便忍了一忍,今日國公既然親至,那便當與國公分說清楚,好令國公知曉。”

他這幾句話,說得又熨帖又妥當,還客客氣氣,真拿鄭國公當作上司的模樣,袁鮮心下不由十分舒坦,點了點頭,笑道:“事涉機密,你事先不說,也是應當的。”

當下符元兒親自送出府門,看著鄭國公上馬離去,這才回轉。他心中煩惱,不免喟然長歎,身邊親信的郎將便勸道:“將軍,如此機密,何必語之外人。”

符元兒又歎了口氣,說道:“他可不是外人,他是大都督的內弟,若不分說清楚,他鬨得不可開交,徒增煩惱。”

當下符元兒繼續調配精兵,偽作送糧準備突襲不題。李嶷在鎮西軍營中隻歇了半日,忽然謝長耳進來,支支吾吾地說道:“十七郎,定勝軍派了個人來,你見還是不見?”

李嶷還以為是桃子,以為何校尉有信傳來,忙道快請。待得那人進來,穿著營中民伕服色,身形修長苗條,正是何校尉,他心中一喜,謝長耳連忙出去,好讓他們說話。

她雖然喬裝前來,倒也落落大方,看了一眼他腿上綁得裡三層外三層的繃帶,卻是嗤之以鼻:“皇孫這也未免太作態了。”

“我都傷成這樣了,”他不滿地嘀咕,“也沒見你送瓶金創藥來。”

“皇孫就不怕我在金創藥裡下毒嗎?”她瞪了他一眼,“再說了,你星夜襲營,還放火,才受這點小傷,叫我說,那是活該。”

他苦笑一聲,她卻就在榻前坐下了,問他:“再過兩日,符元兒若是守約,就該把糧草送出城來了。”

他微微歎了口氣,問道:“定勝軍是想要一半嗎?”

她明眸皓齒,笑起來格外動人,說道:“那大可不必,畢竟鎮西軍久乏糧草,我們定勝軍要有友愛之心,這次就全歸鎮西軍所有好了。”

他悻悻地道:“也沒見你之前有什麼友愛之心。”抱怨歸抱怨,當下還是取了沙盤來,細細研判。說完了軍事,他忽地問:“你們公子,這次會不會親自上陣?”

“這點小事,哪用勞得我們公子。”她漫不經意地說道,“遣一將為前鋒就夠了。”

他被噎了一噎,說道:“我都受傷了,還得親自領兵前去。”

“誰讓鎮西軍缺糧呢。”她狡黠一笑,看著時辰已經不早,起身便欲離去。李嶷急著起身相送,不想碰倒了榻前的拐杖,其實他壓根就用不著那根拐杖,不過是放在榻前做個樣子罷了,但拐杖落地“啪嗒”一響,他忽然靈機一動,隻作站立不穩,身形晃了晃。果然她一回頭見他趔趄,不假思索伸手就攙住了他。他隻覺柔荑纖纖,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又輕又暖,身上又有一股幽香,中人欲醉。

兩人視線相觸,她忽然就明白他是故意的,當下不動聲色,隻作不知,彎腰拾起拐杖,突然就以杖為劍,朝他腿上刺去,他倒是不慌不忙,手一探就捏住了杖頭,她卻撒手就將拐杖往前一送,指尖銀針脫手,逼得他不能不閃避。

“喂!”他躲得不算狼狽,卻甚是不滿,“明兒還要去接糧呢,你此時刺昏了我,誤事怎麼辦!”

“你這樣的狡猾奸險之徒,就該刺昏了才是。”話是這麼說,她氣恨恨收了針袋,轉身離去。

還是半分也不肯相讓啊!他悵然地想。

話說那鄭國公袁鮮,自知道符元兒定下這般突襲妙計,喜不自勝,在家中與幾位要好的親友宴飲,這幾名要好的朋友,皆是城中世家子弟,與袁氏世代通婚,親密無間,也是他視作心腹之人。

那些人最擅察言觀色,見他高興,便吹捧了一番,又拿話激他:“鮮兄不是說要去質問那胡兒,怎麼去了一趟刺史府,便又偃旗息鼓回來了?”

袁鮮話到了嘴邊,忽又想起符元兒再三叮囑,此乃機密要事,萬不可入第三人之耳,當下又忍住了,隻道:“反正那胡兒有辦法克敵製勝,我們隻在城中等著便是了。”頓了頓又道:“那胡兒甚是客氣,說我是代大都督鎮守洛陽,又是洛陽城中爵位最高之人,所以這等機密事,隻能告訴我一人知曉。”說畢揚揚得意,看了在座諸人一眼。

座中有一人正是袁鮮的內弟,洛陽城中有名的紈絝韋谿。此人最是自覺聰明過人,又特彆愛出風頭,見袁鮮話裡有話,哪裡還按捺得住,知道硬是逼問隻怕無用,當下便使了個眼色,座中人左一杯,右一杯,便都來起哄敬酒,說連符元兒那個素來無禮的胡兒都不得不低頭,還是袁國公有能耐雲雲,過了大半個時辰,將袁鮮灌得有七八分醉了。

韋谿便道:“雖是機密,但這座中亦無外人,國公何不透露一二,我們也幫著參詳參詳。”

袁鮮早被吹捧得飄飄然,更兼又飲了偌多酒,當下大著舌頭,說道:“這既然是機密,自然是不能說的,也不是信不過諸位。”

那韋谿眉頭一皺,卻道:“符元兒素來不將咱們放在眼裡,他彆不是拿話誑騙吧。”

袁鮮氣得一拍胸口,說道:“憑他敢誑騙誰,也不敢誑騙我!”當下便將符元兒派精兵喬裝出城送糧,實則突襲之事,源源本本說了。韋谿大喜過望,連忙道:“建立功業的時機到了!”

原來他們這些舊日便與孫靖十分親近的世家勳貴子弟,因為孫靖謀逆,都或大或小得了些虛銜,但半分實權沒有,兵權更是摸不到邊。要知道孫靖乃是武將,如此在朝中攝政,任用的也皆是武人,他們這些勳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兼個個誌大才疏,孫靖哪肯將兵權交到他們手上。

這韋谿心思活絡,早就想得明白,如今這天下大勢,想求真正的富貴,隻怕還得立軍功;可既無兵權,洛陽城中又有個天下名將符元兒,自己這等人,有何軍功可立?這次卻是個絕好機會。當下便借著酒意,慫恿那袁鮮:“你是國公,府裡亦有三千私兵,我們這裡的人,每個人府上總能湊出一千兩千來,趁著那胡兒遣人送糧,我們也湊幾千人出城去,殺李嶷一個措手不及。”

另一名紈絝也連連點頭,說道:“韋兄說得是,我們府裡這些私兵,都是精兵強將,聽說李嶷才隻幾千老弱殘兵,有何可懼?”又道:“且莫將這樁天大的功勞,讓那胡兒獨得了,若是他真大敗李嶷,從此後且不說這洛陽城中,隻怕在朝中,也無你我世家立足之地了。”

眾人皆點頭稱是,當下謀劃起來,如何避開符元兒的眼線,如何悄無聲息出城,如何布置殺李嶷一個措手不及,卻是越講越興奮,袁鮮還命人取了沙盤來,依著兵書推演。在深秋的夜風中,袁鮮隻覺渾身熱血沸騰,說道:“隨我出城,建功立業,活捉李嶷,令那胡兒再不敢在我等麵前,有爭榮誇耀之心!”

他們雖然是一群紈絝,但皆是久居洛陽的世家,在城中根深葉茂,各家有各家的辦法。符元兒雖然悍勇,但被調到洛陽城中也不過數月,他們悄悄調配私兵,竟然瞞過了符元兒。

這廂符元兒收拾停當,命心腹的一名荀郎將領兵出城去送糧,這荀郎將素來為他信任,他便細細叮囑道:“李嶷是個奸猾的人,不然也不能陷殺庾燎萬軍,你出城之後,見機行事。李嶷雖依約率鎮西軍襲定勝軍,但說不好其中是否有詐,若是不利,速速退回城中,那些糧草就扔在那裡也不可惜,他得了糧草,反倒行動遲緩,尋機再殲滅不急。”

那荀郎將叉手行禮,道:“將軍放心,我理會的。”

荀郎將領著幾千喬裝成運糧丁的精兵,推著糧草出城,幾萬擔糧草,車隊綿延不絕,行起來自是緩慢,待得午後,方才行至鎮西軍軍營前十餘裡許,早有裴源得訊,親自帶著人接出來。

荀郎將隻看著眼前人馬疾馳帶起的煙塵,心想鎮西軍果然傾巢而出,倒是頗可一戰。待得煙塵漸漸散去,卻見裴源隻帶了寥寥幾百騎,卻是每騎後麵綁了竹帚樹枝之屬,因而疾馳時便似有千軍萬馬的假象。他臉色大變,知道必然有詐,當下令旗手揮旗示意,領著幾千喬裝的精兵,轉身上馬朝洛陽城中退去。他剛剛上馬轉身馳了數百步,回頭一看,忽不知從哪裡衝出來一支人馬,直奔著糧隊前的裴源殺過去,他心中詫異,忽聞喊殺聲震天,原來是崔家定勝軍與鎮西軍早在兩翼伏下重兵,幸好他見機快,退得也快,但見後麵鎮西軍與定勝軍合圍,將那支襲向裴源的人馬圍在其中,殺得片甲不留。他領著自己的精兵,再不敢耽擱,逃回了洛陽城中。

洛陽城中卻是大亂。原來那幾個紈絝,攛掇鄭國公袁鮮領著府中私兵,一起出城,本打算殺鎮西軍一個措手不及,不想竟然反被鎮西軍和定勝軍圍而殲之。這些紈絝哪裡是這兩軍的對手,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兵敗如山倒,兵卒逃散,袁鮮等人束手被擒,其他的人見狀,隻得降了。

李嶷本來隻是想將計就計,讓符元兒吃個小虧,多得些糧草罷了。萬萬沒想到袁鮮貪功,竟然親自出城來,頓時喜出望外。等拿住了袁鮮等人,便立時遣人去給城中的符元兒送信,叫他開城出降。

符元兒聞訊,勃然大怒,說道:“豎子焉能壞我大事!”當下便在堂中回複鎮西軍的信使,說道:“彆說一個鄭國公,便是有十個鄭國公,也甭想我出降。李嶷若要殺那個紈絝,一刀殺了便是!”

話說李嶷何等精細之人,他遣信使到洛陽城中,卻令俘獲的袁鮮最為信重的一名家將,穿上鎮西軍的服色,扮作信使的隨從,夾在其間。那家將親耳聽到符元兒如此言語,當下心膽俱裂,回到鎮西軍營中,一見了袁鮮及眾紈絝,當即痛哭流涕,將符元兒那番言語,一五一十全都告知了袁鮮。袁鮮不由瞠目結舌。他原本還抱著萬一的指望,心道眾人皆言那符元兒善戰,自己不慎失陷在這裡,洛陽城中卻有數萬兵馬,皆是精兵良將,符元兒領兵來將自己救了,不是舉手之勞嗎?萬萬沒想到,心腹家將竟然帶回這樣一個消息。

帳中那同樣被生擒的韋谿亦是瞠目結舌,他自詡知兵,沒料到出城一戰,稀裡糊塗就敗了。敗了不說,自己所領的私兵四散奔逃,他卻被生擒了。好在鎮西軍對待他們這些俘虜還算客氣,既沒有施之酷刑,也沒有過分折辱,就給他們帶上了鐐銬,命人嚴加看管,防止他們逃跑而已。

今日李嶷遣信使去城中,韋谿本來抱了極大期望,心想不論是財帛也好,糧草也好,甚至是洛陽城,不管李嶷提什麼條件,符元兒總要想方設法,將自己諸人贖回的,沒想到符元兒壓根都不跟李嶷討價還價,徑直叫李嶷把袁鮮一刀殺了,顯然毫不顧忌袁鮮乃是孫大都督的內弟。

袁鮮乃是這幫紈絝中爵位最高、身份最貴重之人,那符元兒都毫不顧惜,自己不過是韋家的子弟,又哪裡能指望符元兒投鼠忌器呢?當下他心中大悔,不該為了功名富貴,就攛掇袁鮮出城,但此時痛悔無用,他定了定神,當下便抱著袁鮮的大腿,泣不成聲:“姊夫,符元兒那個胡兒,早就將你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今日隻怕是要借李嶷這手,來除掉你我諸人。”

袁鮮自從淪為階下囚,被鎮西軍生擒,心腹家將從城中折返,又帶回符元兒如此言語,早就頭昏腦漲,心想果然兵者不祥,自己就不該帶兵出城,這符元兒翻臉無情,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都毫不顧惜。可惜孫靖遠在西長京,縱然素來疼愛自己的姊姊魏國夫人知曉,求得孫靖下令,讓那符元兒來相救,定然也來不及,隻怕自己早就被李嶷一刀殺了,心中又慌又怕,更兼被韋谿這麼一哭,更是心亂如麻。

韋谿哭道:“姊夫,眼見便有性命之憂,快想想法子呀!”

袁鮮也幾乎要哭出來了:“能有什麼法子可想?實不相瞞,我現在也是方寸大亂,沒想到那個胡兒,竟然這般冷酷無情。”當下與韋谿抱頭痛哭,帳中諸紈絝想到今日隻怕就要將性命葬送於此,個個都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話說那定勝軍營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定勝軍與鎮西軍合謀,鎮西軍偽作襲營,定勝軍詐作敗走,然後又趁洛陽城中送糧出來,兩軍埋伏在道邊,一起將出城的袁鮮等人儘皆擒了。因為鎮西軍乃是李嶷親自領兵,所以袁鮮諸人,皆被押在鎮西軍營中。

桃子知曉此事,不由得忿忿:“李嶷這個人,就是太狡猾了。早知道咱們就不該答應他,隻是襄助,戰果儘歸他所有。”

大帳之中,崔公子斜倚在榻上,臉色卻有幾分蒼白,他素有痼疾,每逢秋冬之時,便舊疾發作,雖精心調養,但這時節便無法帶兵上陣,隻能靜養為宜。偏這日又接了要緊的軍報,乃是孫靖徑直從滑州出兵,直奔崔倚大營而去,顯然是想抄了崔倚的後路。這便令眼下崔公子所領的這支定勝軍進退兩難,若是帶兵回援,那麼隻能棄了建州和並南關;若是不帶兵回援,隻怕孫靖之師與洛陽連成一氣,合力真將崔倚困住。

他咳嗽了兩聲,接過桃子遞上的熱水,飲了兩口,緩過一口氣來,卻對何校尉道:“袁鮮是鎮西軍僥幸得之,既答應了李嶷,這點氣度,我們總該有的,不應與他們計較。”

何校尉點了點頭,深以為然:“誰也沒想到袁鮮竟然會領兵出城,倒是我失算了。”

“也不與你相乾。”他喟然長歎了一聲,“此番將所獲糧草儘讓與鎮西軍,也是咱們早就商議好的,為了是之後取得洛陽,儘可以好生理論,占一番上風。若我們有洛陽,父帥那裡,自不必說,定可以從容應對孫靖之兵。”他頓了頓,歎道:“李嶷這個人啊,才智、謀略、軍事,樣樣皆出色,沒想到連運氣,都這麼一等一的好。”

何校尉並不作聲,那崔公子卻漫聲道:“隻是他雖有袁鮮在手,但他實在是兵弱將少,就這麼區區幾千人,擺在洛陽城下,都不夠看的。他想要洛陽,還得來與我們相商,既要來與我們相商,那麼我們一定要得洛陽。”

她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李嶷親自帶兵出洛水,從戰略意義上來說,是為了牽製孫靖各部,好讓逼近隴右的裴獻率著大軍,放手一搏。此人在軍事上素有野心,而且從來不懼冒險,但這次,孫靖應對得亦是老辣,調了更多兵馬去堵裴獻,李嶷在這洛水之畔,一支弱兵,進,無力攻洛陽;退,無城可守,其實是相當有風險的,隻能與他們定勝軍聯手,才能有機會獲取洛陽城。

幸得李嶷並不知曉,洛陽對眼下定勝軍來說,甚為要緊。不然他那個人滿腹算計,隻怕要以此相脅,替鎮西軍謀算更多。

她想得清楚,又與崔公子商議一番,當下便拿定了主意。等從中軍大帳出來,她便命桃子去約李嶷,桃子問:“這次不寫信啦?”

“寫什麼信。”她想到李嶷,心中卻是百味陳雜,不知為何,竟有點生氣的樣子,“他不配我寫信。”

話是這麼說,李嶷得了謝長耳傳遞的桃子的一句口信,還是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就打馬來見她了。

這次相約的地方,乃是洛陽城外著名的一座道觀,名喚太清宮。李嶷來到山前一看,隻見修篁處處,掩映著山上的山門,和沿著山門延展開去的若隱若現的青磚牆。其時深秋,風吹竹海,竹葉蕭蕭,甚是幽靜。竹林之間,一道曲折的青石台階,直通往山門。他把馬拴了,拾階而上,進了山門,方見著“太清”二字的匾額。這太清宮地近東都洛陽,坐落於洛陽城外的翠雲峰上,是有名的清修之地,供奉的乃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故名太清宮。仁宗皇帝素愛巡幸東都,傳說這太清宮也是他常常微服遊冶之地,曾在這裡與著名的玄霄真人論道。玄霄真人愛竹,偏東都舊無植竹之俗,論道之時仁宗皇帝輸了,這位陛下也甚是大方,命人在太清宮這山上遍植修竹,以作自己輸了的彩頭,也以造“獨坐幽篁裡”的隱逸勝景。這太清宮也成了東都名勝,春天無數遊人仕女前來觀賞這道觀中的牡丹花,夏天則去後山放生池看荷花避暑。時值秋日,並無甚應季的美景,更兼兵刀之禍,符元兒緊閉城門,因此這太清宮中遊人絕跡,隻有一兩名道童,在庭院中行灑掃之事罷了。

李嶷也不與那些道童相接,過了藏經樓,徑直朝後山去,果然在放生池畔,見到了何校尉。她似是有心事,獨自坐在池畔一塊大石上,托腮正看著池中殘荷,怔怔地出神。她身姿宛然,坐在那裡,石畔偏又有數叢菊花,香氣幽然,當真如同秋日仕女圖一般。

他看了片刻,這才加重了腳步,朝她走去,她聽見聲音,果然回頭望了他一眼,站起來相迎:“殿下來了。”

他其實心裡老早就想令她叫自己一聲十七郎,但不知為何,這話卻很難說出口,比如他老早就想叫她的名字阿螢,但話到嘴邊,還是說:“校尉今日約我,所為何事?”

她隻是一笑:“也沒什麼事,難得秋高氣爽,此處又是東都勝景,來遊冶一番。”

他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由一怔。兩個人都久居軍中,尤其李嶷,自孫靖謀逆以來,他率軍出牢蘭關,哪裡曾有過片刻休憩,更遑論所謂遊冶,聽她這麼一說,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閒一般。於是當真也不提正事,隻去那太清宮中遊玩。

太清宮百年名觀,依著山勢而建,從山門往後,卻是建築越來越高,殿宇重重,鬥拱飛簷,那藏經閣建在山坡最高處。待過了藏經閣,後山地勢偏又為之一緩,因此從前的道人便率信眾在此挖掘為池,卻是好大一片池塘,夏天的時候有碧荷數頃,風荷清露,頗為涼爽,乃是避暑的勝地。這個時節,池中荷葉枯敗,池中秋水如鏡,映著池邊萬杆翠竹,搖曳生姿,碧水中紅魚喁喁,偶爾探出水麵,想是被遊人喂慣了的,因此聞得人語,便浮起來探食。

兩人在觀中玩賞一番,自山門、正殿、三清殿、藏經閣等等各色建築一一看過,拾階而上,複又沿著那青苔點點的碎石小路,向著後山中去,在竹林中繞了一圈,忽然聞見菊花的清香,原來又走回了放生池畔。李嶷見池畔上方山巔處有一大塊山石,便如一座巨大的假山一般,巍峨嶙峋,山上勒石書著“攬勝”二字,便笑道:“聽說在山上可以俯瞰洛陽城,咱們上去看看吧。”

她也是隨性遊玩,便點了點頭,兩個人皆是身手矯健之人,不多時就攀到山巔大石之上。放眼望去,隻見觸目可及,紅塵滾滾,洛陽城池,依稀可見,隻是四麵城門緊閉,城牆之上旌旗招展,似乎隱隱可聞金戈鐵馬之聲。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1]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起這句詩來,並未說話,不料她忽然輕聲念道:“流血塗野草,豺狼儘冠纓。”[2]

他不由望了她一眼,兩人四目相對,儘知對方心中所思所想。他想到了李太白的這首詩,她也想到了。此時兩人一望,便似有千言萬語,卻儘皆不必說了,隻聞秋風陣陣,吹得那竹葉簌簌作響。

過了好久之後,她才笑道:“若有一張琴,今日可鼓一曲。”

他也笑道:“今日雖無琴,但我攜了佩劍,若是校尉不嫌棄,我可為之舞劍器。”

兩人皆想起當日在並州城中,他冒充崔公子,與她一起彈琴舞劍,誅殺孫靖所遣的那十二個金甲武士之事來,不由心中俱是甜蜜。

她笑道:“皇孫既有興,那便舞吧。”

當下她在大石上坐定,他執了佩劍,在山石上舞劍,隻見寒光凝眼,劍氣如蛟,吞吐氣象,直舞得竹葉蕭蕭而落,風聲過耳如利箭,天地便似也為之變色。

一舞既罷,她不禁拍手叫好,說道:“原來這才是你的真本事,當日在韓立府中,隻怕你連三分本事都沒用出來。”

他今日這套舞劍,亦覺得酣暢淋漓,十分痛快,便執劍而笑,說道:“彼時不過要殺人,何必全力以赴。”

說完還劍入鞘,坐到了她身邊山石之上,笑道:“那天你彈著琴,唱著歌,真是好聽,我一直想,若是哪天能再聽你唱一首歌就好了。”

她也甚是大方,說道:“今日你既然舞劍給我看,那我也唱歌給你聽。”說畢,便曼聲清唱了起來,李嶷凝神聽去,她唱的乃是一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杆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曲調卻漸漸至悲壯感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

一曲既唱罷,她卻久久不語,過得片刻,方才勉力笑道:“我的母親,本來生在中原,但嫁作征婦,跟著我父親戍邊。這首小曲,就是我年紀幼小的時候,聽她無意中哼唱的。”

他知道她母親原是娘子軍中人,早就戰死在營州,見她如此感懷,不由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並沒有掙開,反倒怔怔地出神,過得片刻,方才道:“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一個願望,哪怕以戰止戰,也希望這天下終有一日,能得太平盛世,可以讓天下百姓,過上安寧的日子,可以讓敵人不再敢犯境,可以讓征婦不再淚有千行。”

他靜默了一息,想到庾燎被陷在泥沼中的那三萬大軍,如何哀號著死去;想到涼州被焚,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想到兵不血刃奪下建州,終於保全一州黎民;想到這一路征戰廝殺;想到遠在成州率大軍血戰的裴獻……這麼多人犧牲,這麼多人死去,隻因為孫靖想要謀奪權位,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說道:“會有那樣一天的。”

她沉思良久,忽得道:“袁鮮既落入你手中,你必有法子拿下洛陽。”

他怔了一怔,她問得坦率,他也就坦率點了點頭:“不錯。”

她不徐不疾,口齒清楚,聲音動聽,便如一隻黃鶯一般,說道:“我要洛陽。”

他不由挑了挑眉:“洛陽為東都,你難道要仗著兵多,與我在城下一戰?”

她說道:“你我同為勤王之師,洛陽在誰手中,難道不一樣嗎?”

他點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洛陽在我鎮西軍中,實乃一樣。”

她並不氣惱,反倒徐徐地道:“殿下,我與你打個賭吧,若是我贏了,定勝軍全力襄助你攻城,但事成之後,洛陽歸我,我也不白要你的彩頭,定勝軍會把建州還給你,你有了建州,也好策應裴大將軍。若是我輸了,定勝軍仍全力襄助你攻城,事成之後,洛陽歸你,我還是會把建州還給你。”

他仔細想了想,建州位置比洛陽要緊太多,尤其扼並南關,如果在定勝軍手中,即使裴獻在隴右得勝,但隻要定勝軍扼住並南關,裴獻所率大軍仍舊無法南下洛水,自己孤軍在此,若不得裴獻大軍會合,實在是太危險了。既然無論輸贏,定勝軍都會將建州拱手相讓,自己又何妨一試呢。

當下他心下大定,便問:“怎麼賭?”

她言笑晏晏,道:“你閉上眼睛,我從一數到十,若是在我數到十之前,你睜開了眼睛,便是你輸了。若是我數到十,你還沒睜開眼睛,那便是我輸了。”

他仔細想了一遍,道:“不行,由我來數。”心想她若是耍詐,久久不肯數到十,那便十分棘手。不想她乾脆地點了點頭,說道:“行,就由你來數。”

李嶷又想了一想,覺得渾然並無破綻,心中百般不解,自己數到十之前,她有什麼法子可以令自己睜開眼睛,難道她是打算趁著自己閉眼之後刺自己一刀?她若是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哪怕被刺一刀,也絕不睜開眼睛便是了。

當下他便道:“行,與你賭了。”於是閉上眼睛,開始從一數起:“一、二、三……”他原本數得不緊不慢,心中還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麼花樣,但四還沒出口,忽然覺得鼻中幽香襲來,正是她身上素日有的淡雅香氣,想必她此刻離自己極近,他猶在思忖她這麼近前來要做什麼,臉頰上忽然覺得有柔軟至極、溫暖至極的一物輕觸,好似一隻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顫顫巍巍,他的心忽然也顫顫巍巍起來,這是……

他驀地明白過來,情不自禁就睜開了眼睛,隻見她的唇還停留在他的頰畔,她的眼睛倒是微微閉著,仿佛害羞,睫毛真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正在微微顫動。她似若有所感,忽然也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他的眼裡隻有她花瓣一樣溫柔的嘴唇,還有她倒映著自己錯愕的臉的眼睛,她的眸子水盈盈的,像籠了一層霧氣,又好似湖上清晨的秋光,映得瀲灩無雙。他的心裡泛起層層漣漪,又是酸楚,又是感動,還有一種直衝天靈蓋的喜悅,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是喜歡我的!

她果然是喜歡我的!

驚喜的狂響在他胸腔中震動,回蕩。果然,果然她確實是喜歡我的!他有些暈乎乎地想,心裡隻有滿滿的喜悅,像是要溢出來一樣。像是被人擊中了後腦勺,不,是擊中了心臟。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一聲比一聲更響,好似那顆心都要跳出胸腔來了。

他生平第一次心悅一個人,這個人又恰好心悅於他,世間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他覺得自己稀裡糊塗,卻已經好似飄在了雲端,一切都遙遠了,一切也都模糊了,隻剩下了喜悅,滿心滿腔的喜悅,滿天滿地的喜悅。

她臉頰上也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知為何,倒有一刹那失措,像是被獵人箭頭瞄準的小鹿,但這無措與驚惶也就隻是一刹那,片刻之後,他就清清楚楚聽見她說:“你輸了。”

是輸了呀,但他完全沒有從那種暈暈乎乎的幸福眩暈中反應過來,她臉上一紅,似深悔自己做了這樣的事,轉身就朝山石下走去。他一時都傻了,過了好半晌,才急急地探頭往下望去,隻見她的身影在那千萬杆茂竹中的小徑上一閃,衣袂飄飄,裙角飛揚,似乎步子很急。

“阿螢!”他終於大聲地喚出了他早就想喊的名字,也是在他心裡默默喚過百遍千遍的名字,但她並沒有回頭,隻是急急朝山下走去。

“剛才可不可以不算?”他本能地又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話甫一出口,他就懊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尖,願賭服輸,自己這是明明輸了卻想賴賬不認嗎?還是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沒有饜足?他臉上一熱,懊惱起來。

她卻恍若未聞,連半步都沒有停頓,不一會兒,整個人就消失在茫茫竹海中。他悵然地看著山間千萬杆翠竹,風吹來,無數翠竹皆被吹得搖曳不止,好似她適才的背影一般,又纖細,又文弱,但百折不撓,他明明知道,定然能承受這世間所有冰霜風雪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或許就是那日在滑泉鎮上第一次相見,或許是她一腳將他踹進井中的時候,又或許,是她第一次拿針刺昏他的時候。但他就是喜歡她呀,從很早很早就喜歡了,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其實就已經怦然心動。

但還是忐忑難安,畢竟此事他也是第一遭,他也不知道她心意如何,相識以來經曆了這麼多的事,總歸她應該是不討厭自己的吧?但也難說,有時候她一見了他,好似就牙根癢癢似的,咬牙切齒,尤其那天她自稱是崔公子的侍妾,他當真如同晴天霹靂,連裴源都不知道,當時他隻想還不如身負重傷呢,哪怕身負重傷,隻怕也沒那般痛楚,真要了他的半條命。

但今天所有的忐忑都沒有了,剩下的隻有滿滿的歡喜和篤定,她當然是喜歡他的呀,不然她為什麼親他呢?

雖然是拿洛陽為賭注,她想要洛陽,自有一千一萬個法子,她既然用這個法子跟他打賭,那麼她就確實隻是想親他而已,並不是為了贏。

他是懂得她的。

她也知道他是懂得她的,知道她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告訴他,她是喜歡他的,所以她才會親他。

他伸手摸了摸臉,隻覺得心中氣血翻湧,起伏不定。

風吹過竹葉蕭蕭有聲,似在嘲弄他的手足無措。

夕陽西沉,風也似漸漸尖利,暮色初起之時,深秋夜晚的寒意也漸漸來襲,但他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得那寒風似蜜一般甜。

何校尉雖然打賭贏了,但心裡卻也七上八下,她一說出“你輸了”那三個字,忽得就像是清醒過來,轉身便走。待出得山門,尋到自己的馬匹,上馬奔出了裡許,忽又忍不住撲哧一笑。

她在心裡細細回想了一番李嶷適才的神情,這個人素來精明,從來在他臉上,不曾看見過有那般神色,他確確實實是當場就傻掉了,不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問她,能不能不算。

真是個傻子,這麼精細的一個人,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竟然會手足無措,連話都不會說了,真的是張口結舌,就會傻愣愣看著她了。

全天下可隻有她見過他這般模樣,人人皆知鎮西軍中的十七郎何等勇武英明,可是他啊,今天變成了大傻瓜。

她臉上發熱,不由單手執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不知今日如何,竟做出這般膽大妄為的事情來,但她就是想親一親他呀,他那麼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定然也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洛陽哪有什麼要緊,她想要,自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取,但她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親一親他,讓他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心悅他的。免得他忐忑難安,患得患失。

她伏在馬背上又笑出聲來,覺得自己也有點傻。明明是深秋時節,風裡卻也似有春日般的溫柔與甜蜜。

“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杆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她在馬背上,輕輕哼唱起那首小曲,李嶷並不知道,這首小曲最後還有一闋,隻是她剛才未唱,此刻,她才輕輕地唱出聲來,“四方,歸來入閣戶,薔薇滿院香。調墨知螺黛,畫眉閒不足,春水碧欄杆,並肩畫鴛鴦。”

唱到鴛鴦兩個字,她臉上愈加發熱了,但在深秋暮色裡打馬歸營,偏又似營州杏花開的時節,天氣還有點冷,但花到底是要開的,營州城外那滿坡滿穀的杏花,開起來如霞似雲,真的非常美啊。

她十分篤定地知道,總有一天,李嶷定然會陪著自己,一起去看那些杏花的。

李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鎮西軍營的。回來之後,倒像是失魂落魄,連老鮑來問他吃不吃晚飯,他都期期艾艾,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等起了更,巡完營,帳中點了燈,李嶷這才拿了兩個硬餅,狼吞虎咽地吃著,隻是一邊吃,一邊想起太清宮中的情形來,卻又禁不住笑,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歎氣。裴源走進帳中的時候,正見到如此情形,心裡不由得一緊,問道:“十七郎,你怎麼了?”

李嶷慌忙掩飾,說道:“挺好的呀,沒怎麼了。”

裴源卻不肯信,借著燈燭,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說道:“你不是去見了定勝軍的何校尉?她怎麼說?”

李嶷定了定神,說道:“她要洛陽,我讓給她了。”



最新小说: 穿進狗血劇情,魔神拒絕躺平 完美悟性,一念鎮世間 回收金手指,從六零開始 沒有掛你怎麼敢讓我當主角的? 官途危情 盜墓:身手太菜,卻成了萬人迷? 係統:開局讓我擾亂封神 撿個太孫種田養崽爭天下 神醫小沫沫 龍瀛劍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