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夕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七章:七夕(1 / 2)

一場雨後,池中白蓮開了,荷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潔白的花瓣在風中微微搖曳。碧水如綢亦如鏡,忽有一條紅鯉躍出水麵,魚唇翕合,也不知是在吃那水麵的孑孓,還是想吃那錯落正開的蓮花,“啪”一聲又重新落入水中,泛起層層漣漪。

池畔萬杆翠竹,掩映著幾楹小小的精舍,精舍前卻又有竹廊迤邐,連著一間竹子搭成的精巧水榭,這水榭前白蓮開得最盛,挨挨擠擠,無數碧綠的荷葉,直將水麵幾乎全遮住了。

水榭三麵臨水,此時正當盛暑,三麵長窗皆被支起,風帶著荷露清香吹入榭中,直吹得案上書頁信箋飛揚而起,嘩嘩亂響,更有幾張宣紙被風吹得落在地上。

桃子端著一碗湯藥從外間進來,見此情狀,便將藥碗放在案幾上,將散落一地的宣紙都撿了起來。隻見阿螢鬆鬆挽著發髻,隻披了一件素色薄羅衫,坐在水榭窗前,怔怔地看著那軒窗外的荷花,風吹得她鬢發微動,身上的素衫也被吹得衣袂飄飄。她整個人消瘦了許多,纖腰早就不盈一握,如同窗外的白蓮一般,仿佛隨時能被風吹得淩波而去。

桃子歎了口氣,捧著湯藥上前:“校尉,吃藥了。”

她形容懶懶的,連頭也沒回,隻是道:“放在那裡吧,我過會兒就吃。”

“已經不燙了。”桃子勸道,“現在就喝吧,等喝完了藥,吃顆鬆子糖好不好?”

“哪裡來的鬆子糖。”

桃子被她這麼一問,不由噎了一噎,過了片刻方才低聲道:“是秦王送來的。”

黑水灘定勝軍大敗,崔公子落水,生死不明,阿螢受了重傷,被李嶷帶回軍中,幾經救治才蘇醒過來。李嶷將她安置在這洛陽城外的太清宮養傷,桃子在黑水灘亂戰中被衝散,受了些傷,幸得被鎮西軍救起,亦送到太清宮來。

隨後李嶷於洛陽城外大敗段兗,率鎮西軍接管了東都洛陽,此後更是連戰連勝。孫靖數遣大將,最後又親率大軍圍攻洛陽,卻是大敗而遁,退回西長京,再也無力與李嶷交戰了。

遠在蔡州的李桴見如此情狀,喜出望外,急急下旨給李嶷,令他率大軍返蔡州迎駕。李嶷懶得理睬,李桴卻按捺不住,帶了李峻與李崍,直奔洛陽而來。等到了洛陽城中,李桴雖然已經稱帝,卻又嫌彼時在蔡州城中事從權宜,萬般草率,今返東都洛陽,何等揚眉吐氣,於是大張旗鼓,鄭重其事地辦了登基大典,大封有功之臣,並封長子李峻為信王,次子李崍為齊王。二子均已封王,李嶷卻遲遲未封,忽不知從何處傳出風聲來,說李嶷立下不世功勳,天子乃是打算封李嶷為秦王。

自登基大典後,東都這朝廷已經頗具氣象,文武官員聽聞秦王兩個字,無不動容,蓋因太宗皇帝為皇子時,曾被封為秦王,因此大裕諸王之中,以秦王最為貴重,自太宗以後,國朝百年,再無人被敕封秦王。如今李嶷匡扶社稷,挽狂瀾於既倒,細忖之下,似乎真當得封一個秦王,因此這說法越傳越烈,甚至已經傳到李嶷本人的耳中。他本欲推脫,奈何隻不過是傳言罷了,他本就無心於虛名,此番更覺大可不必,若是置之不理偏又不妥,因此借著與同僚閒話,說起封王之事,直言自己領兵多年,唯願天下太平,若得王爵,願作安王。不想過了數日,不知是從何處又傳出謠言來,說李嶷功高蓋世,既然不願意做秦王,八成是想做太子,甚至,隻怕是想廢了天子自立為帝。旁人倒也罷了,唯有行宮之中的天子李桴,聽了這些讒言,十分猜忌,徑直下旨,要封李嶷做秦王。中書省見了這般突如其來的中旨,自然本能地要商議一二,皆道秦王之爵太過貴重,須得慎之又慎,且李嶷又明言推辭過。此時李嶷已經進退兩難,若是奉旨,便顯得驕矜,自己願作安王之語言猶在耳;若是不奉旨,更陷入誅心之論——連秦王都不願意做,莫非真的想做太子嗎?

朝中因此物議沸騰,鎮西軍中諸將們皆有不忿,言稱十七郎連戰連勝,孫靖被逼得逃回西長京,眼見孫賊大勢已去,收複西長京,奉天子還都,光複大裕王朝,指日可待。十七郎有鼎立天下之功,便封一個王爵,還要遭此猜忌,莫非過河拆橋,朝中存意抹殺諸將功勳?

因此人心浮動。

李嶷乃是臨陣之帥,當機立斷,立時就接受了敕封秦王之旨。從此,他便被朝中軍中,皆稱一聲秦王殿下了。

說起來,城外戰事與朝中關於封秦王的議論,於養傷的阿螢與桃子而言,皆是恍若未知。她們在太清宮已經靜養了月餘辰光,夏日悠長,這太清宮中又遍植修竹,處處荷露清香,便如世外仙境一般。

桃子的傷已經好了,阿螢的傷勢,卻是好一陣,壞一陣,纏綿至今,又因為不思飲食,內裡虛耗得厲害,桃子每每替她號脈便要著急,但她縱然憂心如焚,阿螢這傷勢卻是絲毫不見起色。

此時見桃子說是李嶷派人送來的鬆子糖,阿螢便道:“我不吃,你扔了去。”

桃子無奈,隻得道:“說起來,秦王還算用心,十分仔細地遣了好些人,去河中尋找公子,一直搜尋到下遊幾十裡之處,直到前幾日,公子落水都已經一個月了,實實尋不到屍骨,這才作罷。”

她便冷笑道:“他這是不放心,怕公子還未死罷了。”

桃子歎了口氣,道:“你便要同他吵架,也先把藥喝了,等會兒再同他吵吧。”

孫靖敗回西長京,鎮西軍又借機收複河西諸府,諸多軍事繁雜之下,李嶷每隔兩日,方才能特意騰出幾個時辰,出城到太清宮來。

算起來,今日便又是李嶷會來的日子,所以桃子才這樣說。隻是李嶷每次來,皆吃了閉門羹。但他也不氣餒,縱然每次皆見不著她,卻還每隔兩日,仍往太清宮中來。

桃子見她不語,便又道:“這太清宮裡裡外外,被圍得鐵桶一般,都是鎮西軍的精銳。節度使遠在淮左,得知了公子之事,必然憂心如焚,咱們又被李嶷困在此處,消息隔絕,節度使不知咱們的音訊,隻怕更加憂慮。李嶷確實討厭,但你總是不見他,咱們也想不出法子,那被關在這裡,要關到什麼時候呢?”

她聽了桃子這番話,終於點了點頭,說道:“把藥拿來我吃了。”

桃子連忙遞上湯藥,她一口氣喝下,卻是苦得如咽黃連,嗆得滿嗓子都是苦的。桃子又遞上一顆鬆子糖,她接過鬆子糖,隨手就擲到了窗外蓮池之中,看著那些蓮花出了片刻的神,方才道:“確實需得好好想想,如何脫身。”

李嶷此刻正在煩惱,因為崔倚遣出的中郎將宋殊,已經是第二次來到洛陽城中。宋殊禮儀周全地拜見了秦王殿下,卻口口聲聲索要黑水灘戰敗的定勝軍餘部。

李嶷道:“不是已經儘數給予糧草、補給、馬匹,並遣人護送至壽州了嗎?”

那宋殊跟著崔倚數十載,雖隻是中郎將的職銜,實則乃是崔倚的帳中庶務的第一把好手,亦是崔倚最為倚重的心腹,何其精明厲害,當下隻是慢條斯理地拱手朝李嶷行了一禮,方才道:“殿下給予照應,定勝軍上下,莫不感激莫名。”卻又從袖中取出一物,竟然是一份厚厚的名冊,上頭密密麻麻,每個名字之側皆做了不同記號。那宋殊將名冊呈上,卻說道:“殿下請看,這是黑水灘那夜,定勝軍參戰諸人的名冊,名字旁用朱砂為記的,是為殞亡的將士;名字旁用墨水畫圈的,乃是殿下遣人送還的將士;名字旁用墨水劃一橫的,乃是失散自歸的將士。餘下未做任何記號之人,還請殿下予以送還。”

李嶷凝神細看,隻見那名冊頭一個便是崔琳,已經用朱砂畫了一道,可見過了這月餘,崔倚心痛之餘,終於不得不承認獨子凶多吉少,難以生還了。他草草翻過名冊,早就看到桃子與校尉何氏的名字旁,皆是空白。

他便佯作不知,說道:“宋將軍亦是知戰之人,夜間亂戰,便有許多人墮入河中,搜尋不見,亦生死不知,這些人我如何知曉下落,又如何能以送還。”

那宋殊不徐不疾,點了點頭,說道:“殿下說得有理,但校尉何氏,乃公子親信,軍中上下人等儘皆熟識。當晚有我定勝軍將士不下數十人,曾親眼看著秦王殿下親自將何氏抱上馬帶走了,還請殿下放還何氏。”頓了一頓,卻又道:“公子重傷墮河,節度使急得知噩耗當時急痛攻心就吐血了。這何氏乃公子最親信之人,節度使隻想親自問一問何氏,公子如何遇險,彼時又是何等情形。”他說到此處,不禁語帶哽咽之聲:“殿下,節度使隻此一子,老來喪子,哀慟莫名,隻想親口問一問公子身邊親信之人,當時的種種情形,還望殿下體恤為人父母的一片癡心罷了。”言訖,恭恭敬敬跪下來,朝李嶷行了一個最為端正的叩拜之禮。軍中從來部屬哪怕見到主帥,也不過叉手罷了,此刻叩拜,那明明就是在行最鄭重的國禮,拜見朝中親王,也不過如此,這個宋殊,綿裡藏針,滴水不漏,甚是棘手。

李嶷被逼無奈,隻得朝裴源使了個眼色,裴源見狀,連忙上前扶起宋殊,溫言相慰,又口口聲聲道,何氏雖得鎮西軍相救,但早已經傷愈自行離開,現在亦不知其下落。宋殊卻仍舊語氣恭敬,說道:“小裴將軍,你既然如此說,我不敢不信,卻也不敢以此等話回稟節度使。”不卑不亢就將這話擋了回去。裴源無奈,隻得又哄又勸,好容易將那宋殊勸得答應先在洛陽城中暫歇,等著鎮西軍再遣人尋找何氏下落。

等將宋殊送出簷下,裴源回轉來,便勸李嶷道:“崔倚既然如此索要,便將那何校尉還給他又如何?他剛失了獨子,正當震怒悲慟,又親自率了大軍渡過淮河,往西來了,所謂哀兵必勝,便讓他與孫靖接戰去吧,咱們沒必要為了一個定勝軍中的校尉,如此觸怒他。”

見李嶷不語,裴源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說道:“十七郎,這些時日,我也看出來了,你就是心悅那個何氏,但此事不可行。你既身係平叛重任,如今天下危局漸緩,勤王之師收複大半河山,將來若是奉禦駕還京,你的王妃,必是由陛下賜婚,擇京中名門閨秀。漫說將來如何,哪怕就是現在,你也不可能娶崔家的侍女為妻,就算側室,也不可能納一個崔家侍女。既然如此,不如早做了斷,便將她送還給崔倚吧。”

李嶷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方才道:“婚姻之事,言之尚早。”

裴源萬般無奈,隻得長長歎了口氣,覺得腦瓜子嗡嗡地響,愁得不行。

待到黃昏時分,李嶷才忙完諸項雜事,換了身利索的衣服,去馬廄牽了馬,便準備出城去太清宮。剛解開小黑的韁繩,忽然就見謝長耳快步走來,期期艾艾地問道:“十七郎,你是去太清宮嗎?”

他點了點頭,謝長耳充滿期冀地看著他,問:“那十七郎,我能跟你一起去太清宮嗎?”

他點了點頭,謝長耳大喜過望,忙牽了一匹馬,兩人一起馳馬出城。

暮色漸起,兩人策馬疾馳,夏夜的風吹得兩人衣袖如帆,鼓鼓的風鑽進衣襟裡,甚是清涼,令人塵汗為之一滌。李嶷問謝長耳:“桃子跟你說什麼了?”

謝長耳十分沮喪,說道:“她罵我沒良心,又說我見死不救,我說我雖然是在山上,也看到他們定勝軍要敗了,處境危險,可是不奉軍令,那是絕不能擅自行動的,我們鎮西軍的軍令,令出必行……她氣得又罵了我半個時辰。她怎麼那麼會罵人,每一句都不帶重樣的……然後她說她這輩子都不理我了。”

李嶷一時失笑,隻不過那抹笑意卻轉瞬即逝,他心中悵然,心想:桃子還罵了謝長耳半個時辰,可是阿螢卻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不僅一句話沒說過,甚至在她醒來之後,她就不願意再見到他,也因此他才將她送到太清宮去養傷,一來那裡甚是幽僻,適合靜養;二來自然是希望她能記得彼時太清宮中種種情形,能對自己有一二分顧念之情。但即便是太清宮,也絲毫未能打動她,她不僅飲食大減,傷勢也纏綿未愈,而且,每次都不肯見他。

謝長耳見他兀自出神,忽道:“十七郎,若是桃子真的不理我了,那我比死了還難過,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去找她說話,我得把話跟她說明白了,她要是生氣,就捅我兩刀出氣也是行的,但是一輩子不理我,我可實在是,實在是……”講到此處,忽然又垂頭喪氣起來。

李嶷道:“她不會一輩子不理你的。”又安慰他道:“桃子姑娘其實挺心軟的,你叫她捅你兩刀出氣,她八成就真的不生氣了。”

謝長耳說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她心軟人又好,定然不會真的生氣的。”又道:“等她不生氣了,我一定讓她去勸勸何校尉,她說何校尉不想吃藥,也不怎麼吃飯,身子越來越差,這傷勢總也好不了。她一提到這事,眉毛就皺得緊緊的,可發愁了。”

李嶷不語,過了片刻,謝長耳才後知後覺自己好像說錯了話,隻得笨嘴拙舌地勸慰李嶷:“十七郎,你總來太清宮,也知道何校尉其實是慢慢好起來了,就是好得慢一些罷了,等見了桃子,我一定讓她去勸,真的。”

李嶷不過一笑罷了,待到了太清宮,謝長耳問明白桃子在廚房,忙忙就奔廚房去了,李嶷微一躊躇,還是沿著竹林間的小徑,一直走到池邊,轉過一個彎,隻見那幾楹精舍就在眼前。

明月初生,照得池中碧葉如洗,菡萏微闔,月色下,池塘中似飄著一層淡淡的白色霧氣,池中蛙聲陣陣,甚是聒噪。他沿著竹廊走到水榭前,見門縫窗隙間透出暈黃的燈光,忽又猶豫。

風吹過竹林,竹葉沙沙輕響,池中群蛙突然靜默下來,撲通一聲,不知道是有蛙兒躍起,還是有大魚擺尾,水麵風荷搖曳,翠蓋如傘。

李嶷看了看簷角,騰身躍起,腳在欄杆上一點,伸手便攀到了簷上,然後倒掛金鉤,往窗隙中望去。隻見水榭內案幾上紅燭暈暈,靠臨水窗下放著一張竹榻,阿螢和衣側臥在竹榻上,臉朝著內側,從這簷下窗隙間隻能看見她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薄羅衫,確實看著又比三日前更瘦了,她本來就肌膚勝雪,此時臥在竹窗下,更像是冬天竹林下淺淺的一痕雪,隻怕嗬口氣就會消融殆儘。

他十分不忍心再看,無聲地從簷上翻落,悄悄推開門,心道她若是未睡,隻怕自己踏進房內,走得近了,她終會知覺,那她必然會轉過頭來看自己一眼;若是真睡著了,那自己也能好好看她一眼。於是落足無聲,慢慢朝竹榻行去。

一直走到竹榻前,才知道她是真的睡著了,於是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探頭看了她一眼,她雙目雖闔,但顯然睡得不甚安穩,眼珠在微微轉動,睫毛也在輕輕顫動,他怕驚醒了她,小心地不敢再有所舉動。忽然,她呼吸急促,似是被夢魘住了,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聽似在掙脫什麼一般,哽咽著喊了一聲,卻是含糊不清。他正猶豫間,她又哽咽著喊了一聲,這次他聽得真切,是在叫自己十七郎,情不自禁就上前摟住她,低聲溫言道:“阿螢,我在這裡。”

她從夢魘裡掙脫出來,剛剛醒來,人還是恍惚的,也許因為重傷久久不愈,精神不濟,眼睛微微抬起,蒙矓地看了他一眼。她瘦了許多,整個人倚在他的胳膊上,輕得像一隻鳥兒一般,她似乎還沒有真的醒過來,所以甚是依戀他:“你到哪裡去了?”

他就勢坐下,將她攬進懷裡,如哄孩童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背:“我哪兒也沒去,就在這裡。”

衣袖上有微微的涼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哭了。她是一個從來都不哭的人啊,傷得那樣重,救治的時候,醫士幾次三番地說,隻怕不好,將她手臂上的箭頭剜出來的時候,是他抱著她,一定痛極了,因為她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但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他頓時覺得心裡某個角落都慢慢地坍掉了,像是水銀一般,無孔不入,有什麼東西正在滾動。過了良久,她終於真的醒了,也明白過來了,卻是狠狠推開他,轉身又麵朝裡躺下了,看也不曾再看他一眼。

他心下酸楚,過了片刻,終於說出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再傻不過的話來:“阿螢,你若是生氣,要不捅我兩刀出氣?”

隻是你彆這樣不睬我啊。

可是後麵這半句話,便似一塊滾燙的木炭一般,哽在他的喉嚨裡,既說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人人皆道他聰穎,從來裴獻視他比親生之子還要期許,裴源自不用說了,除了偶爾嘴碎,其實心裡是膺服他的。至於鎮西軍上下,又哪個不敬佩他,這敬佩並不是因為他是什麼皇孫皇子,更不是因為他是主帥,是因為他率著眾人,一仗一仗打出來的。眾人皆道他極擅謀略,又知兵法,陷殺庾燎,雀鼠穀口射殺段甄,破段兗十萬大軍,名動天下,然而誰也不知道,他還有這般手足無措的時候。

她倔強的不肯理他,過了良久,他歎了口氣,俯身攬住她的肩:“阿螢,你不要再生氣了……”

她頭也沒回,隻是冷聲道:“撒手。”

她雖然聲音極冷,但聽在他耳中,便如玉語綸音一般,他笑道:“阿螢,你肯跟我說話啦?”她見他不肯撒手,纖指一翻,指間夾著數枚細針便向他手掌刺去。他手掌一翻,曲指一彈,正彈在她腕上,那些細針便脫手飛出,釘在板壁上。她一擊不中,翻身而起,以肘撞向他,兩人迅速過了七八招,她本來就傷勢未愈,氣力不濟,李嶷不過是陪著她玩罷了,到最後還假裝被她一腳踹中,倒在榻上,滿麵痛楚之色,連聲直叫哎喲。她怒目以示,轉身便要離去,他連忙抓住她的胳膊,隻微一用力,便將她攬入懷中,兩人一起滾落榻上。她氣得極了,拳腳也沒了章法,亂踢亂打了片刻,終於被他捉住手,困在身下,他本來俯身想吻她,但看她眼睛狠狠瞪著自己,眼眶微紅,鼻尖微皺,真的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到底不敢造次,歎了口氣,鬆手放開她,她立刻躲到榻角,抱住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他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他垂頭喪氣了片刻,說道:“阿螢,我走了,你好生歇著吧。”

他怏怏地離去,過了好久之後,她才抬起頭來,隻見案上那支紅燭已經燃去了大半,光暈灩灩,燭淚滾落凝結,便如珊瑚一般,掛在燭台之上,長風寂寂,靜得似乎能聽見榭外池中,荷葉上露水滾落的聲音。她不禁也歎了口氣,心中煩惱無限,將下巴重新擱在膝上,怔怔地出神。

從這一日起,李嶷便總是送花來,有時候是茉莉,有時候是晚香玉,有時候是不知道什麼野花,香噴噴的甚是好聞,也並不假於人手,總是他親自送來,就放在水榭門外的石階上,她每次看到了,就叫桃子扔了去。

桃子卻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軟磨硬泡,終於讓謝長耳去說服了李嶷,讓她進城去抓藥。

“我說校尉你的傷勢要緊,秦王就答應了。”桃子眼神中有異樣的神采,“為了瞞過他們,我就去了好幾家藥鋪,其中有一家,原是咱們埋在洛陽的暗樁,到底讓我知道了,節度使已經遣人來到洛陽,而且是宋郎將,他還住在城中不肯走,想逼李嶷交出咱們。”

她點了點頭。桃子又問:“校尉,你想出法子沒有,咱們到底怎麼脫身?”

“硬來肯定是不行的。”她淡淡地道,“李嶷雖然不在,但這太清宮裡裡外外,看守森嚴,用的泰半都是李嶷親信的宿衛,可以以一當十。放火,強攻,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些伎倆在他麵前,都不管用。”

桃子不由急了:“那怎麼辦?”

“我已經想出法子了。”她仍舊淡淡的,“就是不能急,隻能慢慢鋪陳——要騙得他放鬆警覺,就不能急。而且宋殊在城裡,李嶷會分外警惕,宋殊行事雖然素來周全,但久耽城中,隻怕會露出什麼破綻來,令李嶷生疑,到時候就更難脫身了。想法子告訴宋殊,讓他先回去。”

桃子高興地點了點頭。

宋殊數次求見李嶷不得,連番催問何校尉等人的下落,皆被裴源好言好語搪塞,在洛陽又耽擱了幾天,眼見無望,隻得沮喪辭彆。

宋殊一走,裴源不由得鬆了口氣。畢竟宋殊在洛陽城裡,每日都堵著他小裴將軍,宋殊又是個言辭厲害、十分難纏的人,隻拉著小裴將軍,說起裴獻與崔倚的數十載故舊之情,口口聲聲請小裴將軍體恤成全。可憐裴源,哪裡見識過這種水磨功夫,軟不得硬不得,對方年紀比自己大,資曆比自己深,再說崔倚與裴獻在廿載前,那真是過命的交情,雖說後來各自領兵,一東一西,相隔幾近萬裡,但這故舊之情,卻是實實在在,宋殊用這個拿捏他,他也真是一時愧然,毫無辦法。也因此,等宋殊一走,裴源再忍不住,對老鮑抱怨道:“十七郎素來爽快,怎麼就在何校尉這件事情上,提不起放不下!”

老鮑昂著腦袋想了一想,遞給他一塊剛烤好的羊肉,說道:“那是因為,你還沒遇見讓你提不起放不下的那個人。”他自己又拿刀割了一塊剛烤好的羊肉,塞進嘴裡,說道:“其實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麼敵人,而是女人。你想想,哪怕千軍萬馬,什麼時候讓十七郎皺過眉毛,但是那個何校尉就可以讓他牽腸掛肚,所以你啊,我勸你也要想明白,一物降一物,十七郎就被降服了,這是沒法子的事。”

“胡扯。”裴源又氣又好笑,要說貌美,那何氏確實貌美,但大丈夫何患無妻,憑它什麼傾國傾城的佳人,如何能與勤王大業比,如何能與江山社稷比,反正說何氏降服了李嶷,裴源絕不能信。

老鮑吃著香噴噴的羊肉,見他一臉難以置信,便搖了搖頭,說道:“你彆不信,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裴源憂心忡忡,頓時連羊肉都吃不下去了,比宋殊未走之時,更加坐立難安:“十七郎呢?他不是最愛吃你烤的羊肉,怎麼不見他?”

老鮑吃得滿嘴油光,說道:“他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去太清宮了。”

裴源聞言,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樣,坐在那裡垂頭喪氣。

李嶷確實是在太清宮,不過他心情是有幾分愉悅的,因為桃子性子爽利,謝長耳又老實,老實人反倒不吃虧,他老老實實讓桃子拳打腳踢了一頓之後,桃子就不再生氣了,還跟謝長耳說,何校尉一直胃口不好,她素來喜歡喝魚湯,讓謝長耳去弄幾條新鮮的魚來。

謝長耳差點老實到自己去集市上買,多虧李嶷素來精細,總要問一問桃子跟他說過什麼,一聽這話,馬上自己去河邊弄了幾條魚,用柳條串著,活蹦亂跳地送到桃子手裡。

李嶷叮囑她:“你彆說這魚是我拿來的。”

“我知道。”桃子素來嘴快,又說,“你彆送那個黃色的花來了,校尉聞了起疹子。”

李嶷卻挺高興的:“她聞了起疹子?那她沒把花扔了?”

桃子似乎有點後悔說漏了嘴,說:“你彆說是我說的啊。其實那個茉莉挺好的,你不知道,水邊有一種小蚊子,連我配的驅蚊蟲的藥粉都沒有用,一咬就一個疙瘩,可癢了,若是不留意再一撓,就紅腫一片,敷了藥都要好幾天才能消。後來我把你送來的茉莉拿進屋子裡,就沒有蚊子了,她被蚊子咬得實在是受不了了,就再沒扔你的花。”

他點了點頭,說:“回頭我多送些茉莉來。”又很鄭重地說:“多謝桃子姑娘。”

桃子撇了撇嘴,說:“你彆以為我是在幫你,我是看著她可難受了。你把我們關在這裡,跟把鳥兒關在籠子裡有什麼區彆,再關下去,她這傷可真好不了了。”

李嶷出神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了。”

風吹過竹林,竹葉蕭蕭,竹蔭底下放了一張軟榻,阿螢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手裡本握著的一卷書,漸漸低垂。過得片刻,她手指微鬆,那卷書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卻被李嶷悄無聲息伸手接住了。

午後風涼,最是宜眠,她睡得很淺,眉頭微微皺著,似是夢見了什麼。

清風徐徐,有幾片竹葉飄落在她的衣上,還有幾片落在了榻上,她翻了一個身,以袖遮麵,似又輾轉睡去。

一個竹蜻蜓,慢慢旋轉著從天而降,輕巧地落在她的衣襟上,這些微的觸感也驚醒了她,她睜開眼睛,慢慢起身,伸指拈住了那枚竹蜻蜓,神色恍惚。另一隻竹蜻蜓又從她身側的半空中緩緩降落。她這才抬頭看了一眼,無數個竹蜻蜓正緩緩從天而降,如夢似幻,仿佛下著一場青雨。

她伸出一隻手,接住了一隻竹蜻蜓,忽見李嶷站在不遠處,正在輾動竹蜻蜓的竹柄,一隻又一隻的竹蜻蜓被他旋上天空,又旋轉著緩緩而降。

她賭氣將手裡的竹蜻蜓扔在地上,翻身重新躺下。

李嶷將那些竹蜻蜓都施放完了,這才走過來,坐在榻上,問她:“你這輩子,都打算不理我了?”

她頭也沒回,冷冷地道:“秦王殿下多慮了,我的喜怒哀樂,對殿下而言,何其微渺。想要給秦王殿下獻殷勤的人多了去了,殿下何必在意我。”

他似有幾分沮喪:“口口聲聲叫我秦王殿下,你就不肯再叫我一聲十七郎?”

她不再多言,翻身起來,趿了鞋便要走,李嶷扯住她的衣袖,笑道:“你彆走啊,我看看你胳膊上的傷怎麼樣了。”她反手用力,想將自己衣袖從李嶷指間扯出來,但李嶷指上用力,兩人僵持片刻。她似是負氣,終於鬆手不再與他拉扯,隻是背對著他重新坐在榻上。

他卻沒鬆手,從那闊大的袖子裡瞥了一眼她雪白的手臂,隻一眼便看清,長長的傷口早已經結痂,露出新生粉色的肉,雖然沒有留疤痕,但那傷處比周遭肌膚都要紅上許多,他隻覺得心痛,不由問:“很疼吧。”

她仍舊沒有答話,想起那晚河灘上的廝殺,火光簇簇,敵人的身影早就已經縹緲。她隻覺得心中一陣陣難過,也不知道是在恨他袖手旁觀,還是在恨自己到底未能救得公子。

又過了片刻,才聽見他低聲道:“阿螢,是我錯了,我早該帶人衝下去,你就不會受這些傷了。”

她負氣地扭過頭,說道:“當不起殿下這般關切,殿下雖然袖手旁觀,但最後還是救了我一命,是我不識好歹罷了。”

過了良久,他才苦笑一聲,說道:“阿螢,你知道這麼說,讓我心裡難過。”

她點了點頭,說道:“我比不上殿下,殿下真的知道,怎麼讓我難過。公子確實是沒有遵守盟約,可也罪不至死。殿下算計得甚是精刮,是,定勝軍背盟在先,但殿下明知鄢逯設伏,卻悄無聲息守在山上,殿下是想等出個結果吧,若是鄢逯得勝,公子身死,殿下自然不用臟了手,正中殿下下懷;若是鄢逯敗了,公子是打算親自射殺公子嗎?”說完,她幽深的眼睛注視著他:“殿下特意製了那樣長的箭,也隻有你,可以從那麼遠的地方,射得那麼準,你早就想好了,定要取公子性命。”

他歎了口氣,想要解釋那些特製的長箭原本是用在雀鼠穀口的,但一轉念,心想她如此聰穎,既聽聞過雀鼠穀之戰,想必早就知道那些特製箭支的用處,既然如此,她再說出這番話來,也不過就是惱恨之餘,故意負氣罷了,於是問道:“阿螢,你就是因為你家公子,所以才這麼恨我嗎?”

“是,”她十分爽快地承認,“我與公子自幼一同長大,公子救過我的性命,可以說,如果沒有公子,就沒有我。”她語氣中滿是愧疚與遺憾:“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你卻……你卻……”說到此處,她聲音哽咽,眼中似有淚光一閃,終於還是轉過臉去。

他終於問:“那天晚上,我問你肯不肯嫁給我,你卻敷衍過去了,阿螢,你不想嫁給我,就是因為他嗎?”

她並不作聲。明明並非如此,但她卻不願意在此刻解釋這般誤會,因此過了片刻之後,方才道:“是的。”

他似乎被噎了一噎,又過了片刻,方才道:“他一直傾心於你,而你也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

他實在是太聰明了,不過是短短數麵,就能看出公子的心思,她點了點頭,仍舊十分坦然:“是。”

他的心中泛起一縷酸澀:“阿螢,所以你才這麼生氣。”

“你不知道,我和公子從小一起長大。”她的聲音,慢慢變得低落。

那日公子重傷落水,她自知並無多少生機,心裡卻存了萬一的希望。然而這麼多天過去,不論是李嶷派出的人馬,還是定勝軍拚命地搜救,都沒有尋到半分公子的蹤跡。

那河水本就湍急,夏日幾場暴雨山洪,竟是將一場大戰的痕跡衝刷得乾乾淨淨。據世代住在河畔、熟悉水汛的老人說,若是落了水,人難活命,且隻怕要衝出十餘裡,到下遊水勢平緩的地方,屍首方才會浮起來。李嶷亦派了不少人手在下遊尋找,也找到一些當晚落水的定勝軍士卒的屍首,隻是麵目全非,難以分辨身份,更兼天氣暑熱,隻得匆匆掩埋。

她知道公子大概是真的絕無生還之理,所以才這般傷心。

“我才五六歲的時候,就到了公子身邊。沒過久,公子突然中了揭碩人的毒,那種毒甚是厲害,我眼睜睜看著,公子本來好好的,十分康健,卻突然就形容枯槁,整個人瘦得像豆芽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吐血,節度使找了好多良醫來,又派人四處搜羅了好多珍稀藥材,才勉強救得公子一命。可是從此公子的身子就不好了,留下了宿疾,每逢秋冬之日便會發作,發作的時候痛苦萬分,隻能吃以毒攻毒的藥來壓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可是如果不是因為我,公子不會中毒的。如果不是因為我嘴饞,公子就不會拿那盒糕餅,也不會吃那塊糕餅,他就不會中毒,他就還是個健康安泰的人……”她喃喃道:“這是我一生的罪過……但是公子從來不放在心上,他總是勸慰我說……揭碩人是想毒死崔倚的兒子,又不是想毒死我這個小丫鬟,可是我……可是我心裡難過……”她低下頭,又過了片刻,才說道:“後來,他再長得大些,節度使開始教他騎射,公子學得十分刻苦,總是沒日沒夜地練啊練啊,可是他的身子羸弱,有好幾次,都累得吐血了,郎中再三地勸說……每次連節度使都不忍心了,想讓他不再練了,他卻說,我是崔倚的兒子,揭碩人,乃至全天下的人都看著,我不能令阿爹丟臉,不能不配做阿爹的兒子……公子活得太苦了,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麼辛苦,隻有我知道……”

她的聲音到最後,已經像風中的搖曳的竹影一樣,破碎而飄忽:“公子於我,是非常重要的人,沒有公子,就沒有阿螢,殿下若想讓我將公子視若等閒,若想讓我忘懷公子之死,是因為你袖手旁觀之故,那是不能夠的。”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卻堅定而清晰起來:“你問我是不是因為公子之死而恨你,是的,我就是因為他恨你。”

他不禁有幾分沮喪,過了片刻,方才問:“阿螢,那你從此後就不再喜歡我了嗎?”

她不由怔了一怔。

不等她再說話,他忽然又說:“不論你因為你家公子,是不是從此不再喜歡我了,我都還是會喜歡你。哪怕你真的說不喜歡我了,我也是不會信的。”

她不由又怔了怔,他說道:“你不要騙你自己,也不用來騙我,人是騙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把我踹到井裡去了,那時候我就想,好凶狠狡詐的人,下次一定也要把你踹到井裡去。可是後來見著你,明明可以對你下狠手,心裡卻有些猶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嘴唇微微一動,想說話又忍住了。

他說道:“那天就在這太清宮,和你打賭,結果我輸了洛陽。可是我心裡卻說不出的高興,因為終於知道了,其實你也是喜歡我的。從那一刻我就知道,將來不論遇到什麼事,我不會不喜歡你,你也不會不再喜歡我,我們兩個,其實是一樣的人啊!阿螢,不論你是什麼人,什麼身份,你是小丫鬟,我喜歡你;你和彆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還是喜歡你。你不用想著拿話騙我,因為我知道你會一直喜歡我的,不論我是不是秦王,是不是什麼殿下,哪怕我隻是一個農夫,是個吃不飽飯的窮小子,你還是會喜歡我的,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她一時竟然無法否認,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她沒有辦法騙自己,正如她沒有辦法騙他。他就是懂得她的啊,就像她能懂得他一樣。

風吹過,又有數片竹葉飄零落下,地上全是散落的竹蜻蜓。

他說:“阿螢,我年歲還幼的時候,乳母哄我說,如果有什麼心願,便放一個竹蜻蜓,等到竹蜻蜓落地的時候,心願自能實現。”

他看了看那些竹蜻蜓,因著風的微微吹動,有的滾落到青苔中去了,有的被吹得滾到山石邊,但更多的竹蜻蜓,還是零零星星,就在地上。

“那時候,我隻想要我阿娘,旁人都有親娘,獨我沒有,所以我削了好幾個竹蜻蜓,爬到牆頭,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放。可是等到放完了,卻知道,其實乳母是哄我的。那個心願,是放多少竹蜻蜓都沒有用的。”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悵然。

她默然看著地上的那些竹蜻蜓,心裡早就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他小時候有那麼多的遺憾,她又何嘗不是呢?

他道:“近日閒暇時,我就削了這些竹蜻蜓,人常說,傻事做過一次,便不會再做第二次。可是為了你,再傻的事情,我還是願意做的。阿螢,這些竹蜻蜓代表著我的心願,我的心願不是讓你原諒我,而是你彆再這樣對待你自己。你心裡明明是喜歡我的,所以公子死了,你才這麼難過。如果你真的是喜歡他的,你早就一劍刺死我了,而不是像如今這般難過。他小時候對你好,長大了又愛慕你,可是你不喜歡他,你喜歡的人從始至終,都隻有我。你明明知道,你不會因為他死了,從此後就不再喜歡我了,所以你才這麼愧疚,才這麼難過。你每天不願意吃藥,不願意好好保養自己,你在心裡怨恨的,其實不是我,你隻是怨恨你自己喜歡我。”

她身子微微一顫,似乎被什麼擊中了一般,他扶著她的肩,說道:“憐憫和心悅,是兩回事,阿螢,你不用因為憐憫他,就必須喜歡他,愛慕他,這對你來說,也是不公平的。”

她有些倉促地移開目光,似乎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隻是震撼於原來他什麼都知道,耳中隻聽他不徐不急的聲音說道:“你曾經跟我提起,當初崔倚說,成大事者,必經大悔恨。我做的決定,你惱我恨我,我受著便是。我並不想致崔公子於死地,你說得對,他罪不至死,我當時也確實猶豫了,並沒有立時衝下來救他,因為我著實惱恨他害得裴獻大將軍陷入九死一生之地,更恨他害得裴洊傷殘,那是我視作兄長一般的同袍。你要是問我,此事我後悔嗎?其實我也不知道,就像你曾經說過的那樣,在我在山上冷眼旁觀戰事的時候,我便該當知道,我既做了這樣的事,便沒得悔恨之處。”他說道:“可是我心裡篤定,阿螢,哪怕我做了這樣的事,你還是會喜歡我的,就像哪怕你現在因為這事惱恨我,捅我一刀,我也還是會喜歡你的。”

他從腰間取出那柄匕首,遞到她的手中,說道:“你想好了,如果要刺我,我絕不閃避。你自幼受了崔公子的恩情,你刺我一刀,就此報恩,這是公道應該的。”說完就看著她,她拿著那柄匕首,不知為何,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他渾不在意地看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匕首無聲地滑落,掉在軟榻上。她臉色煞白,忽然轉身匆匆而去,像在逃離什麼似的,她本來穿著素色的薄紗衫子,裙袂被風吹得飄然,轉瞬就消失在翠竹之間。

他看著她的背影,又看著滿地的竹蜻蜓,風裡似乎還有她身上幽淡的香氣。他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她匆匆而走,腳步匆忙,也不知道行了多久,這才發現自己原來走到了竹林深處,她終於停下腳步,過了片刻,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在微微發抖。四周是千萬杆翠竹,隻有她,獨自佇立在竹海。從小到大,她很少有這般失態的時候,隻是因為他說得對,她惱恨的並不是彆的,而是惱恨自己不論如何,都仍舊會喜歡他啊。

風吹過,竹海發出沙沙的聲音,她慢慢扶住了一杆修竹,抬眸望去,竹子筆直地生向高處。世人愛竹,因為如君子,直而有節。她也曾經希望自己能如這竹子一般,有青雲之誌。今日他這一番話說得甚是清楚明白,她心裡的糾結之意漸漸淡去。她對公子有萬千負疚之感,因為……因為從小到大,許許多多的緣故,但是確實如他所言,自己並不能因為公子心悅自己,更不能因為憐憫他,就必須喜歡他,愛慕他,彆說蒙蔽不了自己,對死去的公子來說,也是極不公平的。

畢竟公子如同自己的兄長一般,他有自己的驕傲,她早就知道的。

她佇立在竹林中,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黃昏時分,這才慢慢走回精舍去。

桃子正在發急,見她回來,不由得喜出望外:“校尉,你到哪裡去了?我要去尋你,秦王卻說不用,他說讓你靜一靜,想一想,不要去打擾你。”

她點了點頭,說道:“我確實想明白了。”

桃子是個率直的人,也不問她想明白了什麼,隻喜滋滋地道:“那就好,校尉,你常常跟我說,凡事都有法子解決,你想明白了就行。”又絮絮叨叨,問她晚上吃什麼,她定了定神,說道:“晚上便吃魚丸吧。”

桃子見她有胃口想吃東西,又是一喜,說道:“那可好,秦王送來的魚,還有幾尾養在廚下水缸裡呢,我去做魚丸。”

桃子喜滋滋地去了廚下,李嶷還沒走,聽說她要吃魚丸,也不用桃子動手,自己淨手剖魚,捶打魚蓉,擠作丸子,用清水煮了一鍋魚丸,又另調了湯羹,下了魚丸煮沸,聞得清香撲鼻,並無腥氣,這才令桃子送去。

桃子見他這麼費勁巴拉做了魚丸,心裡都不禁不好意思起來,不由問:“你不自己送去嗎?”

李嶷想了想,卻搖頭道:“今日我就不送去了,待過些時日吧。”又額外叮囑桃子:“若是她想吃什麼,用什麼,你告訴謝長耳就是了,我定讓他想法子送來。”

桃子聞言,點了點頭,自端了魚丸湯回精舍去,果然何校尉吃了一盅魚丸湯,喝藥的時候也一飲而儘,十分痛快。桃子心下歡喜,說道:“校尉,你想明白了,這可真好。”

她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咱們得儘快養好傷,然後從容地想一個脫身之計。”

桃子道:“我拿話套過謝長耳,他說這太清宮裡裡外外總有兩千人,其中還有幾十個是李嶷親自調理出來的斥候,咱們要走,隻怕不容易。”

阿螢點點頭,說道:“徐徐圖之,要緊的是徐徐二字,天時地利,謀得良機方可。”

桃子見她神氣恢複,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校尉,我就知道你定然有法子的。”

從這日起,她在吃藥治傷之事上,不再糾結耽擱。桃子又有謝長耳可供驅使,但凡桃子一開口,各種珍稀傷藥,滋補食材,皆如流水一般,由謝長耳送到太清宮中來。

如此又過了旬日,裴獻率諸將至東都,陛見天子。自皇帝登基後,裴獻忙於戰事,還從未至陛前麵聖,又因為裴獻忠勇,鎮西諸將功勳卓然,皇帝也格外重視,連日設宴,君臣宴飲,而秦王李嶷還兼著西北道行軍大總管,名義上乃是裴獻的頂頭上司,實則又在鎮西軍中多年,與裴氏父子熟稔無比,自然連日相陪,也因此,一連數日未得空能到太清宮中來。

這一日恰逢七夕,李嶷雖連日有事,卻著實惦記著。洛陽之前雖久陷戰火,但眼下戰事既定,孫靖大敗,天子於東都正式登基,駐蹕於此,更有鎮西軍於城外駐紮,城中民心早已安定,今逢光複後的第一個七夕,早由天子名義降下旨意,解了此日宵禁,九門大開。城裡城外有小兒女的人家,哪肯錯過這般熱鬨,不僅白日裡結伴去城外燒香許願,捉喜蛛以便結萬字,更有折花插鬢、製同心膾等等東都舊俗,黃昏時分更是張燈結彩,歡聲笑語,準備蔬果,預備月下乞巧。

李嶷陪著裴獻在宮中領宴,君臣儘歡,直到起更時分才散去,退出行宮。今日過節,九門不禁,仰頭見滿天星河燦爛,他便也不回住處,徑直騎馬出城,快馬加鞭,直奔太清宮而來。

等到了太清宮,謝長耳早就候在此處,一見他來,喜出望外,上前替他拉住了馬,又見他拎著一個食盒,便問:“十七郎,這是帶了什麼吃食來?”

李嶷不由微微一笑,因為東都舊俗,七夕是要製同心膾的,今日宮中賜宴上亦有,他吃著覺得滋味頗佳,便私下命小黃門替自己裝了一屜,帶出宮來,但是一想到這膾肉名叫同心膾,卻也不便與謝長耳說了,隻問道:“她們在何處?”

謝長耳果然沮喪道:“今晚說是要什麼乞巧,桃子與何校尉在臨水的閣子裡,不許我去打擾,說怕我驚了喜蛛呢。”

李嶷便不再多說什麼,拎著食盒,轉身朝後山池畔水榭而去。這水榭本就是竹子搭成的,更有一道九曲竹橋相連,水榭一側,卻有一方淩水的石台,那石台之上最宜玩月,設了有桌椅之物,果然他遠遠隔水便望見石台之上點著疏疏兩三盞燈籠,照見燃著艾草,並插放著茉莉等驅蚊之物,又見那桌上鋪著錦布,上麵放著幾盤瓜果。桌邊兩把竹椅,阿螢與桃子正拿著扇子,坐在桌邊,似有一搭沒一搭在說著閒話。一陣風來,吹得池水微漣,池中荷花已經漸漸開得敗了,高高低低長滿了碧綠的蓮蓬,結了許多蓮子。待他走得近了,繞過花障,隔水忽聽見似是桃子的聲音道:“你還在生他的氣啊……”

他腳步不由一頓,便在花障架子後站定了,卻聽見她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他其實說得對,我隻是生氣我自己罷了……”她的聲音仍透著幾分懨懨,似是無精打采,但隔著夏夜的涼風,還有隱隱約約的蛙聲,聽得不甚真切,他心裡卻是一甜。桃子不知又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她似乎高興了一些,用手中的扇子,輕輕敲了桃子一記,桃子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他定了定神,踏上竹橋之後,卻有意加重了腳步,借著天上星河朦朧的光亮,桃子一回頭就瞧見了,說道:“是殿下來了。”旋即起身相迎,接過他手裡的食盒。阿螢卻恍若未聞,隻是搖著手中的白紈扇,看著池中錯落的一頃碧荷。

桃子將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看阿螢,又看了看李嶷,忽道:“我去再拿些艾草來,這裡蚊子太多了。”說完轉身便走了,李嶷心中感激,心想日後一定多放謝長耳幾日休沐。

桃子腳步極快,三下兩下走過竹橋,轉過花障,想了想又藏身花障後,隔著薔薇的枝葉,向石台那處張望,隻見李嶷已經在竹椅上坐下,卻是笑吟吟打開食盒。她兀自張望,不防身後突然來了一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不假思索,就要抽刀紮過去,方將刀子拔出來,回頭一看,原來正是謝長耳,他剛說了一個“你”字,便被她捂住了嘴,扯著袖子,一直將他扯走了。

話說那石台之上,李嶷打開了食盒,若無其事將同心膾取出來,又拿了竹箸,遞給阿螢,說道:“今日的膾肉好吃,我記得你愛吃這個,就拿了些來,給你嘗嘗。”

她拿著扇子,似有若無地輕輕搖著,半遮著臉,倒有幾分閨閣小兒女之態,到底沒接那竹箸。他卻也不急不惱,就捏著箸嘗了一塊膾肉,說道:“這個配酒才好。”又從食盒裡頭,取出小小一壺五雲漿,笑道:“我給你倒一盞?”忽又想起,說道:“你傷勢未愈,還是彆吃酒了。”

她終於搖了搖頭,說道:“一身酒氣,吃得醉醺醺,反到這裡來耍什麼酒瘋。”

他確實在宮宴時飲了幾杯,此刻便舉起自己的袍袖來,認真聞了聞,笑道:“是吃了些酒,但我自己聞不見什麼酒氣,說是醉醺醺,委實也算不上。”

他見她搖著扇子不肯搭理自己,便沒話找話,伸手去摸桌上放著的一隻匣子,說道:“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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