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夕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七章:七夕(2 / 2)

話音未落,卻隻覺得手背一涼,原來是她用扇柄按住了他的手,冷冷地道:“這裡麵是要暗殺你的毒藥。”

他便撲哧一笑,說道:“那還用得著那麼麻煩。”手指略一用力,匣蓋微啟,他便看清楚,匣中並無他物,乃是一隻極大的喜蛛,結得密密麻麻的蛛網。

此乃京中舊俗,七夕這晚,小娘子們定要捉喜蛛放在匣中結網,若是結得網密,便是巧多。他便笑道:“你瞧,我就說你這麼心靈手巧的人,必然是巧多的。”

她哼了一聲,並不理睬。

李嶷自斟自飲了片刻,水中忽然不知是風動,還是魚躍,風荷搖動,清露微響,她用扇子支著下巴,一時竟看得呆了,忽聽他低聲叫了一聲:“阿螢。”

她聽他這麼喚自己,起身便要離去,卻被他扯住了袖子,又喚了她一聲:“阿螢。”

她傷後衣服汙損不堪,暫居太清宮後,衣飾諸物皆是他派人送來的。這衣裳不知是不是從前行宮中預備的衣料,宮中奢靡,廣袖襦裙,夜間風涼,她外麵又披著一層輕羅,被他扯住了,一時不得脫身。她心中惱恨,抬手便是一枚銀針朝他射去,他一偏頭躲過了,卻就勢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說道:“你的傷還沒好利索,彆跟我動手了。”

她心中氣惱,卻知道自己穿著這麼一身衣裳,不便與他真動手打鬥,但袖子既然被他扯住,走又走不脫,掙紮起來又不像樣子,一時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賭氣不再看他。

過得片刻,卻見他終於歎了一聲,撒開了手,卻回身在石台之側的桂樹上摘了一片葉子,含在口中,低低地吹奏起來。

那桂樹的葉子,便如一片薄薄的簧片,竟然能被他吹出高低不同好幾個音來。聽得片刻,她才聽出旋律乃是那首牢蘭河水十八灣。

星河無聲,四野寂寂,風荷水畔,他吹了片刻,終於扔掉了那片葉子,說道:“阿螢,你就不要再生氣了。”

見她不語,他膽子不由大了些,心思也活絡了些,說道:“我折蓮子給你吃好不好?”不待她答話,他便走到池畔,折了好幾支蓮蓬回來,然後細細剝開,將那碧綠的蓮子外殼剝掉,露出白嫩的蓮肉,一顆一顆放在盤中。見她不吃,他便將兩枚蓮子殼套在手指上,在蓮子殼上隨手一掐,掐出眉眼來,頓時仿佛一個小人腦袋一般,晃動手指,那小人便一下一下點著頭,他便學著俳優,在那裡自說自演,假裝一個蓮子小人道:“今日是七夕,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呢。阿螢,你不要再生氣了。”然後換了另一種聲音,又換了一個蓮子小人,一點一點頭,似乎在說話:“今天這樣的好日子,十七郎,我早就不生氣了。”

她聽了這句話,便伸手去搶他手指上的蓮子殼,說道:“不要假裝我說話!”他本就身形頎長,將手一抬,胳膊高高舉起,她壓根就夠不著他的手腕,更遑論手指。她連搶了兩次,他身手靈活,一下子避開。她拽著他的衣袖將他的手腕往下拉,人不免傾身撲過去,他借勢摟住她的腰,將她攬在懷中,低笑了一聲,卻是將蓮子殼從指端退了下來,套在她的手指上。她十指纖纖,頂著那蓮子殼更像是小人兒戴著帽子,她急著要將蓮子殼從指頭上退下來,卻被他抓住了手,一低頭,正好吻在她的唇上。

她似乎怔了一怔,他吻得小心翼翼又珍惜萬分,她掙紮了一下,他怕捏痛她的手腕,於是手上的勁兒鬆了一些,但執著地沒有放棄這個吻。她最開始有些抵觸,到後來似乎整個人也放鬆下來,倚靠在他懷中,任由他表達著思念與渴望。再過得片刻,她踮起腳,手也從他衣襟上慢慢向上,最後終於圈住了他的脖子,他心中一喜,剛想將她摟得更緊些,忽然覺得頸中一麻,似被小蟲叮了一口,但眼前一黑,旋即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

他身形高大,她很費了一點勁兒,才將他拖到了屋子裡,直累得氣喘籲籲,怕他醒了,又補了好幾針麻藥。她剛剛收拾停當,桃子已經閃身從窗外進來,看著床上的李嶷,不由低笑一聲,說道:“校尉,成啦?”

她點了點頭,這種新配的麻藥極是厲害,桃子也是很費了一些周折和時日,才將這種麻藥配好。她問道:“謝長耳呢?”桃子撇了撇嘴,說道:“我紮了他好幾針,估計他三天都醒不過來呢。”

她伸手在李嶷腰間摸索,果然有絲繩係著小小一枚令牌,她便將令牌解了下來,對桃子道:“走吧。”

桃子見她果然尋得令牌,吐了吐舌頭,十分得意。阿螢與她已經走到了門口,忽然又回頭張望,屋子裡並沒有點燈,隻有窗上的輕紗,透進來一些朦朧的星輝,照見他沉沉睡在床上,仿佛好夢沉酣。她在心中喟歎一聲,縱有種種不舍,最後仍舊決然而去。

桃子早就準備好了衣服,兩人換上,扮作了鎮西軍士卒的模樣。她們在太清宮中住了這麼久,早就將明哨暗探、各處巡邏的規矩摸了個清清楚楚。她們手執李嶷的令牌,性子又十分機靈,竟然一路順順當當,出了太清宮。

兩人未驚動太清宮外駐守的那隊鎮西軍,悄悄下了山。山下早有宋殊暗中安排好的馬匹和接應的人手,隻因鎮西軍駐紮之地距此極近,怕驚動了鎮西軍,因此隻安排了十數騎等在此處。一俟相見,即刻牽上早就裹好馬蹄的馬匹,兩人上馬,十數騎悄無聲息,貼著山腳疾馳,未及兩刻,即到洛水之側。

夏日汛漲,洛水也變得寬闊深廣。夜間無月,唯有星輝遍地,照著無聲流淌的河水,露水還沒有下來,河邊生得叢叢蘆葦,水麵泛著淡淡一層白色的輕霧,仿佛曹子建說的洛神真的要淩波而出。她們十數騎悄悄沿著蘆葦叢行得片刻,來到河邊一處淺灘之上。宋殊早帶著人等在此處,此刻喜不自勝,促馬迎了上來,她在馬背上不由得眉眼彎彎,笑著叫了聲:“宋叔叔。”他早就握住了她的手,搖了搖,說道:“好孩子,可算見著你了。”宋殊歡喜不勝,扭頭便打了聲呼哨,隨後七八條小船便劃了出來。她這才下馬,正打算上船,忽聞得“聿聿”一聲,不知從何處衝起一道火光,直上天際,旋即炸開,竟然是一朵碩大無比、絢麗無比的煙花,焰火直照亮半邊天空,映得滿天星鬥都黯然失色。這煙花起初乃是紅色,旋即又“砰”一聲再次炸開,仿佛開到極盛偏又再翻開出一層層碩大的花瓣,漫天金雨將下麵映照得清清楚楚,洛水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艘船,當先一人負手立在船頭,衣袂飄飄,身形灑脫,正是本該在太清宮中昏睡不醒的李嶷,此時他笑吟吟地看著她,揚聲道:“阿螢,我放煙花給你看好不好?”

她心知中計,心中大怒,從宋殊手中接過弓箭,瞄準了朝他一箭射去。她這一箭準頭極佳,奈何他在河心船上,相距太遠,勁力不夠,眼見箭羽破空而至,他伸手輕輕一探,竟然就用兩指夾住了她這一箭,她毫不氣餒,轉頭便對宋殊道:“宋叔叔,此人難纏,得想法子絆住他。”

宋殊點了點頭,沉聲招呼一聲,蘆葦叢中冒出一列弓手,皆持重弩,這種弩弓射程極遠,從來都是用腳才能上弦,一旦被其射中,必死無疑。此刻眾人屏息靜氣,皆用箭矢對準了河心李嶷的那艘船,但他視若無睹,毫不慌張,手上掂了掂她剛才射過來的那支箭,用力一甩,箭支便被甩入半空,雖未用弦,卻比尋常弓箭射得更高。宋殊素來聽聞秦王李嶷神勇過人,更兼雀鼠穀一戰,當真名動天下,此時見此情狀,也不禁暗自心驚,心道這小子果然厲害,自己今日領了五百騎渡河接應,隻怕苦戰難免。

這箭支一被甩入半空,便如同訊號一般,一道道焰火騰空而起,次第炸開,天空中不停綻放著一朵朵碩大的煙花,河畔頓時亮如白晝。借著這火光,她也看清河灘暗處早有埋伏,但既已至此,不戰何為?因此立時與桃子上了小船,朝河中劃去,方劃出兩三丈,果然聞得喊殺聲震天,不用回身看,便知道是鎮西軍與宋殊那五百騎纏鬥起來。宋殊鐵了心要保她過河,因而在河灘上寸步不讓,仗著弓弩厲害,死守著河灘,鎮西軍雖人數數倍於宋殊所部,但遇見宋殊這般百戰浴血的老將,數次衝鋒,竟然絲毫沒有撼動定勝軍的陣腳,眼睜睜看著七八艘小船皆如離弦之箭,迅速衝到了河心。

小船一至河心,便被水流衝得順流而下數十丈,頓時不知被河底什麼古怪的索網纏住,想必是李嶷早就在河道裡做了手腳,七八條小船頓時在河心打起了轉轉,眼見李嶷所在的船隻筆直朝這邊駛過來,桃子不禁急道:“校尉,怎麼辦?”

她卻非常沉得住氣,持了劍在手,回頭望了一眼兀自苦戰的河灘,說道:“棄船。”說畢便將船頭的火炬扔進河水中。另幾艘定勝軍小船上的士卒聞此號令,便也擲了槳,紛紛躍入河水中。

天空中焰火明滅,趁著漫天金雨熄滅的那一瞬,她無聲無息躍入河水中,觸到船底的那一刻,便摸到一片柔軟的大網,心知定是李嶷設下的,這網在水下纏住了小船的船舵,這才令小船不能行進。當下用長劍割破漁網,鑽了出去,徑直朝河對岸遊去。

她水性極佳,遊了長長一段,仍未浮出水麵換氣,桃子倒是沒她這般厲害,因此潛遊了片刻,便浮起河麵,這一浮起來,不由得一驚,因為那七八條小船早就被鎮西軍收攏,用繩索一一係了起來,李嶷那條船上,也早就不見李嶷蹤影,唯有那個招人煩的老鮑,正蹲在船頭,指手畫腳,指揮著施放焰火,每一道焰火燃起,便照得洛水兩岸亮如白晝。桃子心知唯有渡河方能脫身,四顧水波茫茫,哪裡還有何校尉的身影,因此也深吸了一口氣,正待要潛入水中,忽然如黑雲一般,眼前掠過一片黑影,黑壓壓直壓下來,待到了眼前,才發現竟然是一張巨大的漁網,還未待她掙紮,這漁網早就鋪天蓋地罩了下來,竟然將她一網打起,耳中隻聽得船上眾人哄然大笑,旋即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那黃有義,說道:“十七郎這法子好,又不傷人,又能把人撈起來。”

她心下惱怒,但身子一輕,原來這漁網正是如同河上人家打魚,撒開網後,便緊緊又向船上收攏去,不過片刻,就將她連人帶網撈上了船,幸而黃有義認得是她,十分客氣,連忙親自來扶,說道:“桃子姑娘,有沒有受傷?”她心下十分氣悶,甩開黃有義的手,隻祈願何校尉可以脫身。正在此時,忽聽得岸上眾人齊齊呐喊,原來一朵碩大的煙花綻放,正照見李嶷從水中一躍而起,其後明晃晃的長劍緊緊相隨,幾乎要刺中他的胸口,漫天金雨,執劍的阿螢從水中旋身而起,足下在船尾一點,仗劍而立,當真如淩波仙子一般,兩人瞬間在船尾鬥了七八招,岸上的宋殊與鎮西軍空自著急,卻不能相救。

李嶷將她從水中逼了出來,心下大定,雖然左右躲閃,十分狼狽的樣子,卻有工夫同她說話:“阿螢,要不咱們就彆打了吧,今日你定然渡不了河。”

她冷笑道:“那也未必!”當下一劍便向他腳下刺去,逼得他立足不穩,隻得重新躍入水中,便在此刻,天上又綻開一朵極大的焰火,遠處卻隱隱如同悶雷一般,又仿佛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逼近。

李嶷重新從水中鑽出,攀上船尾,借著忽明忽暗的焰火,終於看清楚了對麵河岸上,朦朧星輝下,到底是什麼在逼近——是定勝軍的重騎,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騎兵,連同馬身,全部披甲,其聲隆隆如雷,不知道有多少騎兵正馳近洛水,看著似乎隻有百騎,但偏偏有山搖地動之勢,再馳得近些,仿佛連河水都震蕩起來。

趁著他分神的一瞬,阿螢早就又挺劍朝他刺來,這次他不敢怠慢,三招兩式便奪過她的長劍,回手將她扣在身前,劍一橫便挾製住了她,說道:“阿螢,咱們回去吧。”

她雖然被他擒住,卻並不羞惱,隻冷冷地道:“殿下的煙花放完了嗎?若是未施放完畢,可再放一些,也讓殿下可以看看清楚,我們定勝軍的重騎。”

他聽她語氣清冽,聲音遠遠傳出河麵,不知為何,心下竟然影影綽綽,覺得有幾分不妙似的。船上的黃有義等人哪裡肯在嘴頭上吃虧,當下張有仁便大聲道:“阿嫂,你這話就說差了,你不是早就跟咱們十七郎私訂終身了,咱們鎮西軍跟定勝軍,不都是一家人!”錢有道更是笑嘻嘻地道:“哎,何校尉,平時我三哥說話,我都要駁一駁的,唯有今天他這話說得對,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就快些跟十七郎回去吧。”

那何校尉雖被李嶷挾製,但此刻也隻是冷冷一笑,並不作聲,桃子雖然被網住拉上了船,此刻坐在船頭,卻也是毫不示弱,啐道:“誰跟你們是一家人了。”

便在此刻,忽得河對岸那隊重騎之中,有人舉弓朝天上射出一枚鳴鏑,這鳴鏑帶著長長的尾音,扶搖直上雲霄,又炸出極亮的一道白光,在暗夜中甚是顯眼,張有仁不禁拍手笑道:“哎,咱們放了這麼多焰火,你們定勝軍也要放焰火了?”

桃子冷笑不言,忽得隻聞洛陽城中,也有鳴鏑扶搖而起,曳出長長一道白光,李嶷不由得臉色一變。此時河對岸那隊重騎之中,有人越眾而出,彎弓搭箭,對準了李嶷,雖然相距甚遠,但不知為何,李嶷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寒意。被他挾製的阿螢卻微微一笑,漫聲道:“秦王殿下,今日不如放了我過河,兩廂便宜。”

他道:“不能。”

她不禁微微一歎,說道:“今日你若是放了我,我定然有法子破西長京,取孫靖首級與你,如何?”

他不禁微微一笑,說道:“阿螢,彆說什麼西長京、孫靖的首級,拿什麼來換,我今日也定然不會放了你的。”

她不由得一怔,過了片刻,方才道:“不想在殿下心裡,阿螢這麼區區一個小女子,竟然貴重過孫賊。”

他笑著在她耳畔輕聲道:“你是崔倚的獨女,當然貴重過孫賊。”

船上眾人相隔甚遠,他說此話聲音又輕,自然皆沒聽見,唯有她禁不住一怔。他揚起下巴,遙遙指了指河灘,說道:“宋殊,崔倚帳前第一心腹,為了你,在東都洛陽徘徊良久,今日還親率五百騎,在河灘上與我們鎮西軍死戰,隻想保你過河。”他又遙遙指了指河對岸:“用箭瞄準我腦袋的那個人,想必就是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崔倚大將軍吧。”他苦笑一聲,不知是喜是憂:“何必驚動崔大將軍,親至此處,這也忒看得起我了。”

她見他一一猜中,心道此人實在是太聰明了。父親多年苦心布局,自打自己出生,便對外宣稱是生了個男孩,後來又機緣巧合,收留公子為養子,由公子頂著自己崔琳的名字養大,世人皆被蒙蔽,連定勝軍中上下亦不疑有他,可惜被他一朝看破。幸好他還知道遮掩一二,隻是悄悄對自己道破身份,卻不曾宣之以眾。

阿爹率重騎近在咫尺,卻隔著洛水,便是定勝軍引以為傲的重騎亦是無用,此人素來狡黠,今日之事,強自反駁無用,唯有與他商談,方可斡旋一二。當下便從容地點了點頭,說道:“秦王殿下陷殺瘐燎,雀鼠穀破段兗十萬大軍,名動天下,倒也不必過謙了。”話裡話外的意思,卻也並不否認他對自己身份的猜測。

他苦笑一聲,說道:“雖然隔得遠,但崔大將軍這箭鏃對著我,我額頭上都有冷汗了。”

她既然身份被揭破,反倒從容起來,淡淡地道:“誰叫你挾製我,這般大大得罪於他呢?”

他說道:“大將軍這一箭,必然有穿雲破月之功,今日算是我輸啦,要不咱們好好商榷一番。”

她笑道:“殿下怎麼這麼早就認輸了?”

他又苦笑了一聲,說道:“那不是令尊棋高一著,竟然設了這麼一個大局,舍得以你為餌,將我和鎮西軍都誘到此處。洛陽城中此時空虛,又因為七夕的緣故,九門大開,隻要潛入數千人,就可以控製東都,甚至,控製禁中,挾製天子。”

她笑眯眯地道:“蒙殿下垂愛,竟然認為我區區小女,貴重過孫賊。但在殿下心裡,想必還是明白,此時若是不放我渡河,隻怕就真的要輸啦。”

他想了一想,忽道:“不對,這聲東擊西,以自身為餌的計策,不是崔大將軍想出來的,而是你的主意,是也不是?”

她點了點頭,仍舊從容模樣:“是啊,節度使再三不肯,但我一意孤行。唯有此法,方可令殿下放我過河,這是我早就想明白的,不過……”她明眸如水,卻瞟了他一眼:“你是怎麼猜到,這是我的主意。”

他又苦笑了一聲,說道:“阿螢,無論如何艱險,我定然萬萬不願用你做餌,想必崔大將軍,亦是如是。”

她笑眯眯地又瞟了他一眼,眉眼彎彎,甚是開心,說道:“你算是猜得有道理,不過你將我關在太清宮,此刻又挾製我,我阿爹必然恨你入骨,若不是隔著洛水,他隻怕早就親自帶重騎衝上來,先上河灘,再一箭把你這個輕狂之徒射落馬下,好好教訓你一番了。”

他正色道:“還未一戰,焉知勝負?”

她又怔了怔,他說道:“阿螢,你算得極精細,但有一處,裴大將軍在東都,他回京麵聖,率了有三千人,這是你算漏了的地方。”

他這麼一句話,她便瞬間醒悟過來,果然是自己深困太清宮中,未偵得此事,卻是算漏了裴獻,那可是與崔倚並稱的名將,他若率三千人,必然能守得住東都洛陽,何況還有鎮西軍餘部,皆是從前裴獻所率之師。

她沉默片刻,卻言道:“殿下方才已經認輸了。”

“是,”他倒是大方,“自己人不跟自己人打,鎮西軍與定勝軍,原是友軍。”

“我要洛陽。”她從容道,“洛陽原本就屬我定勝軍所有,上次戰後,殿下接管了洛陽,但此番殿下應將洛陽歸還我定勝軍。”

他皺了皺眉:“還有呢?”

“殿下親自送我歸定勝軍軍營。”她說道,“既是友軍,殿下便該見一見節度使,如此,我便勸說節度使,與殿下一同出兵,同取西長京。”

他思量了片刻,還沒答話,船上黃有義諸人聽得分明,張有仁先按捺不住了,說道:“十七郎,彆答應她。”

是啊,東都洛陽,何其壯麗的城池,又是何其要緊的軍事之地,憑什麼拱手相讓。東都雖是他收複的,但一旦讓出去,隻怕朝中嘩然,那些文官定然會用口水淹沒了他。

但是他素來膽大心細,隻微微想一想,便說道:“我答應你。”

她點點頭,笑道:“十七郎,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錢有道早就叫嚷起來:“十七郎,你彆答應啊,你要送她回定勝軍大營,就不怕他們出爾反爾,想謀害你嗎?”

他聽了這話,卻是微微一笑,轉臉卻問:“阿螢,你會謀害我嗎?”

她眼波流轉,說道:“我反正不會謀害你,不過,節度使脾氣不好,他要如何對你,我可不敢打保票。”

他點了點頭,說道:“節度使如何,那是節度使行事,與你無關。”說完,就命船工搖櫓,朝對岸駛去,竟然真的要親自護送,將阿螢送歸對岸。

黃有義等人雖腹誹不已,奈何他們已在鎮西軍中頗多時日,知道軍令如山,李嶷一旦下令,眾人皆緘口從命了。

洛水此時正值夏汛,水麵比尋常時日要更廣闊,但他們所乘的這條船隻劃得片刻,也漸漸駛近洛水對岸。船離岸越來越近,也漸漸更能看清楚,果然岸上定勝軍的重騎不過三百騎左右,卻是人馬皆披鐵甲,各自執炬,照得那鐵甲真如玄冰一般,反映得火光飄搖,粼粼生輝。他們的船到了一箭之地的時候,因為吃水太深,靠攏不了,隻見岸上一聲令下,諸騎便齊齊卸甲,縱馬下河。雖人與馬皆卸甲,但蹚水之時,這三百騎仍如同鐵線一般,慢慢逼近,當先那人騎著極高大一匹白馬,身形魁梧,卻是執著長槍,對準了李嶷,縱馬蹚水直奔過來,看這般氣魄,八成便是崔倚。

李嶷這時候早就把劍收起來,也不令人束縛桃子,而是從從容容,命人搭上跳板,放下小舟,親自引了阿螢——真正的崔琳,和桃子一起,搭了小船迎上去。

船上鎮西軍見定勝軍鐵騎如山亦如牆,一聲令下,卸甲策馬蹚水,真如鐵線一般,整齊劃一,在星輝火炬之下,馬蹄濺起水花無數。老鮑先讚了一聲,說道:“崔家這騎兵,著實訓得好。”然後呼哨一聲,船上鎮西軍皆弓上弦,刀出鞘,對準了威逼而來的定勝軍三百騎,雖是船上狹窄人少,卻也不肯輸了半分氣勢。

小船方劃出數丈,鐵騎的水花便已經濺到了船首,全身著甲的崔倚見著女兒,方掀開麵罩,上下打量了李嶷一眼,冷聲道:“秦王今日可願與我一戰?”

李嶷見他不過五十上下年紀,手持長槍,居高臨下,威風凜凜,當下甚是恭敬地行了一禮,方才道:“見過節度使,既送阿螢而歸,自然是不願與節度使交戰。”

話音未落,崔倚已經一槍刺出,槍尖詭異如蛇信,一下子就探到李嶷胸前,李嶷應變極快,雙手一探已經捏住槍纓,旋身一轉,避過這一刺。崔倚見一刺落空,這才冷笑道:“小子,你不敢戰也晚了!”槍杆一抖,“呼”一聲,又是一槍刺出,他槍法老辣,更兼沙場宿將,應變極快,饒是李嶷身手過人,也險些未躲過這一刺,當下兩人以快打快,一個長槍直舞得虎虎生風,一個在狹小的船板上各種騰挪閃避,一時槍尖在火光的映襯下,如雪凝似霜刃,帶著勁風,一時船板上的李嶷如同一隻大鵬一般,展翅翻飛。這一場打鬥著實精彩,又著實驚險,河灘上的定勝軍與船上的鎮西軍,皆看得屏息靜氣,手心裡捏著一把汗。

過了十數招之後,李嶷忽似失手,身形晃了一晃,崔倚見他下盤不穩,頓時一槍朝他腳踝刺去,李嶷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右足一點,整個人淩空翻起,左腳已經踏在長槍杆上,身子一沉,雙臂用力一絞,崔倚見勢不妙,回槍後撤,誰知槍杆被他絞住,竟然絲毫不動。李嶷本來這一絞之後,便可奪過他的長槍,但他踏住槍杆之後,卻是隻牢牢握住槍杆,說道:“節度使,我是送阿螢歸營,並不是想戰。”

崔倚奪槍一時未奪回,手上勁力用到十分,見那槍杆還是紋絲未動,李嶷又開口說話時氣息極穩,顯然未出全力,更兼言辭懇切,又算是在給自己台階下,當下他哼了一聲,突然撒手,心道李嶷正在用力,這一下子出其不意摔他個後仰,也叫他知道教訓。誰知李嶷一見他撒手,便連退三步,每一步都踏得極穩,穩穩當當就化退了那股勁力,然後橫過槍杆,卻是雙手捧槍,恭恭敬敬將長槍奉還,舉止之間,做足了姿態。

他二人奪槍,用的都是暗勁巧勁,河灘上的定勝軍,船上的鎮西軍,都沒看出什麼端倪,隻是納悶怎麼突然之間就不打了,好像是崔倚讓了一步,主動將槍讓給了李嶷,李嶷又捧槍奉還,這兩人一讓一還,似乎甚是客氣了起來。

崔倚狠狠瞪了李嶷一眼,這才接過長槍。左右早就牽過馬匹,阿螢翻身上馬,低聲勸道:“節度使,秦王確實是送我歸營。”

崔倚眯起眼睛,打量了李嶷一番,忽道:“秦王殿下,既然來了,可敢隨我歸營一敘?”

船上的鎮西軍諸人不由得不安起來,李嶷卻渾不在意,笑道:“節度使既然相邀,李十七不敢辜負盛情。”

崔倚稱他為秦王殿下,語氣中卻多是嘲弄,但他自稱李十七,卻不卑不亢,自有一種恣意灑脫之態。崔倚見他如此,心中思忖,此人善戰,雀鼠穀之後更是好大的名頭,年紀輕輕就名動天下,看來還真有幾分本事。

當下李嶷既然答應,便打了一聲呼哨,小黑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聲長嘶,竟然還帶著何校尉,哦不,是崔琳那匹喚作小白的白馬,兩匹馬很快就泅水而來,站到淺灘上。小白看到崔琳,自然是歡喜不勝,甩著尾巴就湊上來。崔琳自從傷後,還未見過小白,此時見它膘肥體壯,毛皮油光,一看就是被精心飼養的,心中也歡喜不儘,立時就牽住了韁繩,把馬鞍換到小白背上。小黑卻大剌剌的,就在河灘上甩乾自己因為泅水浸濕的鬃毛,然後又甩了甩尾巴,驕傲地長嘶一聲,似乎在說,你看我把小白照顧得好好的。

李嶷並不急著上馬,而是回身囑咐了老鮑等人一番,這才翻身上馬,隨著崔倚父女,被那三百鐵騎簇擁挾裹,一起回到定勝軍營地中去。

崔倚此來,行動極為迅猛小心,所率也不過數千人,紮營之處,便在洛水上遊數十裡的山中。李嶷看到這營地選擇的地勢,便不由心中暗自讚歎,既養得出崔公子那樣的“兒子”,又養得出阿螢這般的女兒,還調理出定勝軍那般鐵騎,這崔倚果然不愧是國朝三傑之一。

崔倚所居,不過一頂看似與軍中諸人無異的牛皮帳篷罷了。一進帳中,崔倚便道:“阿螢,你先去換了衣裳,我與秦王有話說。”

崔琳身上穿的還是喬裝的鎮西軍服色,更兼適才在河水中浸了許久,早已經濕透,雖是夏日,但時已近四更,風吹來頗有寒意,她便叉手行了個軍禮,轉身離去。

宋殊辦事素來仔細,更兼此番早就有準備,給她和桃子各自預備了帳篷,當下她換了定勝軍中校尉的常服,又擦乾了頭發,安慰了桃子幾句,這才往崔倚帳中去,隻見帳中點著鬆脂油燈,照見崔倚獨自坐在案後,卻是若有所思的模樣。

父女久彆重逢,更是差點生死相隔,她心潮起伏,見四下無人,這才喚了一聲:“阿爹。”

崔倚伸手握住她的手,十分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她臉上的神色,又看了看她手臂上的傷口,這才說道:“瘦了。”

她默然一笑,過了片刻才說道:“能回來見著阿爹,這才最要緊,彆的都不要緊。”

崔倚緊緊皺著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他歎了口氣,說道:“鋒兒的事,你不要自責……”

一語未了,父女二人儘皆沉默。她心中難過,說道:“未能救得公子,我……我真的很難過。”

崔倚雙目含悲,卻是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十幾年前,我問他願不願意做我兒子的時候,他說願意,我說,若是要做我的兒子,隻怕要時時枉送了性命,彼時他年歲尚小,隻怕還不知道其中凶險。他說反正他父母早亡,孤苦一人,你又曾救過他的性命,所以他是願意做我兒子的。”

她心中悵然,想到如兄長般、如手足般的那一人,到底是十分難過。父女二人靜靜出神了片刻,燈芯結了個燈花,爆得輕微“啪”一聲,崔倚方道:“秦王是如何猜得你身份的?”

她想了一想,說道:“女兒也不知道,不過想是宋叔叔幾番催問我下落,他那個人素來精細,公子中伏之後,他便將我扣在太清宮,說不定早就起疑。”

崔倚點了點頭,臉上神色喜怒不辨,說道:“你怎麼不問問,秦王去哪裡了?”

此刻她不知為何,竟然有三分臉熱起來,嗔道:“我問他做甚,難道節度使還會把他殺了不成?”

崔倚道:“我若是已經把他殺了呢?”

她道:“那也沒什麼,若是真殺了他,女兒馬上去給阿爹煮碗湯餅,咱們吃過熱食,立時便拔營去攻洛陽,活捉了天子,阿爹做皇帝好了。”

崔倚聽她這麼說,禁不住微微一笑,說道:“城裡還有裴獻,若是阿爹打不過呢?”

“裴獻雖然紮手,但阿爹還沒有跟他對陣,怎麼能長彆人意氣,滅自己威風,打不打得過,要先打了再說。再說了,若是真打不過,阿爹難道不能把秦王綁到陣前?裴獻看待秦王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寶貴,或許一見阿爹綁了秦王來,就乖乖束手就擒,也不一定。”

“秦王不是已經被我殺了,”他不由瞪了女兒一眼,“還能從哪裡變出一個秦王來?”

“阿爹是不會殺秦王的。”她這才眉眼彎彎地一笑,“阿爹沒那麼莽撞,要怎麼處置他,阿爹定要問過我的。”

崔倚忽然又問道:“剛才在洛水河灘上,我看到秦王的冠上插著你母親留給你的那支簪子,是他搶去的嗎?”

她大大方方地作答:“不是,那是女兒送他的。”

崔倚不由皺了皺眉:“你怎麼把你母親留給你的簪子,都送給他了?”

她還是落落大方地答:“因為我心悅他,所以就把簪子送給他了。”

崔倚不料她這麼坦率地說出來,怔了一怔,過了半晌之後,才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這臭小子到底何德何能,能讓你青眼有加。”

“我也不知道,”她說到李嶷,眼中卻有異樣的神采,明眸流轉,盈盈動人,“阿爹說當年看到阿娘的第一眼,便知道這是自己定要相伴終身之人,我也是這樣,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不會是彆人,我就是喜歡他。”

崔倚又怔了怔,說道:“他如何能與你娘相提並論……”過了片刻,又悻悻地道:“臭小子,如此不知好歹,竟然敢將你扣在太清宮裡,教我說,就該拿鞭子好好抽他一頓,再把他碎屍萬段,方才能解此心頭之恨。”

她笑盈盈上前牽住崔倚的手,說道:“阿爹彆生氣了,女兒這不是毫發未損地回來了嗎?還是他親自送回來的。女兒這就給阿爹煮湯餅去,阿爹吃過湯餅,就氣消了,好不好?”

崔倚卻仿佛不死心,又問道:“真的不殺?”

她點了點頭:“不殺。”

崔倚還未說話,忽然他身後的箱籠裡“咕咚”一聲,仿佛有什麼重物相擊,崔琳不由得看了崔倚一眼。崔倚不情不願,起身打開箱蓋,原來李嶷被五花大綁,捆得像個粽子似的,正被塞在那箱籠裡,饒是那箱籠十分闊大,但他身高腿長,蜷縮在箱子裡,自然是滿滿當當,看著十分憋屈難受。崔倚取出他口中的麻核,卻是朝他冷笑:“阿螢說不殺你,今日就饒你一命。”

她雖然猜到李嶷八成是被拿住了,隻以為被關押在彆處,卻也沒想到他竟然被捆成這樣塞在箱籠裡,想到適才自己說的那些話都被他聽去了,忍不住臉頰微燙,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卻眉開眼笑,甚是喜悅的樣子,簡直就跟適才小黑在河灘上一樣,如果有尾巴,隻怕他都要跟小黑似的搖頭擺尾起來。她既然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轉向崔倚,正色道:“節度使,他怎麼會在這裡。”

崔倚不情不願地說道:“是他再三懇求,說願意被綁著藏身在箱子裡,他要在這箱籠裡親耳聽著,若是你說不殺他,就放了他。若是你說要殺,便立時殺了他,他也是並無二話的。”

李嶷雖然嘴裡塞了麻核,耳朵卻沒被塞,一想到她適才親口說,第一眼就喜歡自己,早就樂得心花怒放,三下五除二便掙脫了綁縛自己的繩索,說道:“阿螢,我陪你去煮湯餅。”

她怒道:“我才不要你陪!”說完轉身便走。他喜不自勝地朝崔倚匆匆一禮,連忙快步追上去,說道:“我也餓了,阿螢你給我也煮一碗……”

她甩開他的手,怒道:“你還想吃湯餅,你真是想得太美了……”

兩人拉拉扯扯,越走越遠,消失在帳外。崔倚心中說不出是悲是喜,是辛是苦,隻覺得百味雜陳,煩惱無限,隻得喟然長歎一聲。

李嶷到底還是吃到了湯餅,他死乞白賴地使出水磨功夫來,又故意露出手腕上被綁勒出的紅痕,試圖博取她的同情,卻被她痛斥:“活該,打不過你不會跑嗎?”

“不是打不過……”方分辯了半句,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扮可憐,聲音不禁又低了下去,“我怎麼能跟節度使動手呢,不然他豈不更生氣了。”

她看他可憐巴巴望著自己,雖然明知這個人詭計多端,八成是在假裝可憐,但到底哼了一聲,盛湯餅的時候就盛給他一碗,說道:“反正煮多了,就這麼些,再要吃也沒了。”

於是他喜滋滋端著湯餅,先喝了一口湯,就誇讚她手藝好,仿佛這不是湯餅,而是世上的奇珍美饌一般,吃得津津有味。等她送湯餅去崔倚帳中回來,他早就將一碗湯餅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喝掉了。隻是他勤快慣了,連鍋帶碗,一並涮洗得乾淨,隨手還把灶中的柴灰都收拾掉了。

一見她折返,他便問:“如何,崔叔叔怎麼說,是不是願意你我統兵,一起去取西長京?”

“誰是你崔叔叔!”她怒道,“節度使!”

他卻並不著惱,笑嘻嘻說道:“要不,我還是稱崔伯伯吧,聽起來好像更尊重些。”

她隨手拿起灶邊的掃帚,便沒頭沒腦朝他打去:“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打爛你的嘴!”

他閃避了兩下,到最後乾脆把掃帚奪了過去,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她本來掙紮著想要刺他一針,卻被他眼明手快,捏住了她的手指。他在她鬢邊輕輕一吻,說道:“阿螢,我今日真的好生歡喜。”

她本來還是有幾分生氣的,但被他緊緊摟在懷中,耳朵恰好貼在他的胸口,隻聽他心跳如鼓,知道他是真的歡喜到了極致,卻也是不由心中一軟,說道:“那你再胡說八道,我還是要打你的。”

“那就不能讓我得意忘形一小會兒啊。”他輕笑著抱怨,“就一小會兒都不行嗎?”

“你都得意忘形一晚上了。”

“胡說,哪有一晚上。”

她不由哼了一聲,恨恨地道:“你從你說‘阿螢,我放煙花給你看好不好’,就在得意忘形。”她學著他的語氣,一想到當時情形,確實可惱,真恨不得再打他兩拳。

他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說道:“那也得怪你,你怎麼能拿針紮我呢,尤其是……尤其是那時候我在親你啊……你都生氣了好久……”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低,兩人四目相對,過了片刻,他輕笑了一聲,說道:“這可是你欠我的。”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上去。

她踮起腳,伸手環住他脖子的時候,他雖然十分沉醉情迷,卻還是把她的手握住拿下來,就牢牢捏在手心裡。

這個人,真是太警覺了。她心中十分不忿,悻悻收回了指端的銀針。算了,湯餅都煮給他吃了,還是讓他再得意一會兒吧。

夏日晝長夜短,他們歸營既晚,又說話吃餅,所以沒過多久,天邊就透出了魚肚白,山間的林木草葉上,也漸漸凝滿露水。李嶷雖是一夜未眠,卻神采奕奕,就在帳外山林裡尋了一些野花來,說是可避蚊蟲。她接過花束,卻是問道:“我還沒有問你,你到底是如何猜出我身份的?”

他不由笑了一笑,說道:“若沒有公子,八成我早就猜到了,可是那個崔公子,著實迷惑了世間所有人,差點連我都被騙了過去。”他頓了一頓,說道:“有一天,忽然我就想明白了,你那次說到娘子軍死戰守城之事,你的父親,節度使彼時正是營州將軍,你的娘親,也就是率領娘子軍死守不退的武烈夫人賀氏,於是你化姓為何,在定勝軍中,以何校尉身份行走,想明白這一細節,再往前推演,我便知道那個崔公子,其實是障眼法。”

她點了點頭,說道:“他從小就被我父親收養,也可以算得是我父親真正的兒子。”

她這才從頭細細道來,原來崔倚與夫人賀氏感情甚篤,十分恩愛,但賀氏因為戍邊戰時受傷,與崔倚結縭多年,未能生育。先帝是個多疑小性之人,借口崔倚膝下無子,要賜一名夫人與崔倚。崔倚自然百般不願,賀氏也因此遍尋良醫,吃了無數的藥,終於懷上身孕,崔倚大喜過望,對他們夫婦而言,不論生男生女,皆是自己的骨肉,一樣疼惜,但朝中虎視眈眈,明顯要以聯姻牽製武將,因此等她呱呱墜地,崔倚見是女兒,立時便鐵了心隱瞞了下來,隻向朝中稟明生了一個兒子,也以崔家這一輩兒郎的排行,給她取了個單名琳字,從小令她作男兒裝束。因此連崔家上下,都以為賀夫人確實生了一個兒子,他們夫婦煞費苦心,竟然將此事瞞得滴水不漏。

待得崔倚出征,營州被圍,賀夫人率娘子軍力戰殉城,阿螢因為年紀幼小,從瓦溝裡逃了出去,路上又遇見揭碩人追殺,偏她機靈,不僅東躲西藏,保全了自己性命,還救了另一個孩童,那孩子也不過比她隻大半歲,名叫柳承鋒。等兩個孩子千辛萬苦尋到崔倚所率大部,崔倚見到柳承鋒之後,卻生出另外一種考量來。

彼時阿螢還年幼,平時作童子裝束,雌雄莫辨。若是再長大些,等到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無論如何,她一個女郎,是扮不得男子的,強要作男兒裝扮,隻怕破綻處處。

營州一役,娘子軍儘皆殉城,營州再無多少人見過崔琳長得什麼模樣。這柳承鋒與阿螢年紀相仿,崔倚便問柳承鋒,願不願意作他的兒子,柳承鋒本是孤兒,又被崔琳救得性命,當下便答應了。從此柳承鋒變成了崔倚的兒子崔琳,而她,就成了公子身邊的婢女何氏。崔倚對這個兒子視若親子,從來也是傾囊相授。後來崔倚對揭碩大勝,揭碩人對崔家定勝軍恨之入骨,竟然派人暗中投毒,毒殺的對象,當然就是崔倚唯一的兒子崔琳。柳承鋒中毒之後,崔倚千方百計延請良醫,但無法根治,從此後他的身體便病弱不堪,而此事也是她十分負疚之事。

“揭碩人自然是想毒殺我的……”她幽幽地道,“但是他卻替了我。從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過來,他不僅僅是我的兄長,而是……而是我的替身……”她心中仍舊一陣陣難過:“外人以為父親手握重兵,節度州郡,他的兒子,當然是富貴榮華,可是其實,公子時時刻刻,都有性命之憂……便是這次,這次他也是因為我,枉送了性命……”

他本來每每聽她提到公子,心中便要不喜,但此時此刻,卻是異常的沉默,過了片刻,方才輕輕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他說道:“咱們給柳公子立一個衣冠塚吧,也好拜祭。”

她點了點頭,說道:“他做了我十幾年的影子,也做了父親十幾年的兒子,如今是該立一個衣冠塚,寫上他真正的名字,也令他泉下有知。”

當下商議已定。

軍中金柝聲響,已經近卯時,便要聚將點卯了。崔琳方欲起身,忽然聞得傳報,原來是裴源率了大隊人馬,前來營地之外,接應李嶷。

原來李嶷雖然叮囑了老鮑諸人,但裴源聞訊之後,當然是百般放心不下,當下便點齊了人馬,沿著李嶷所做的暗記,一路尋過來,待到了定勝軍營地不遠,裴源也不卑不亢,遣了人先來通報。

崔倚聽聞如此,便令人來喚崔琳,當下崔琳便帶著李嶷一起,去帳中拜過崔倚。崔倚見了李嶷就沒好氣,隻冷哼一聲,說道:“秦王這是打算令裴家小兒攻營嗎?”

李嶷匆匆一禮,說道:“節度使乃是友軍,李十七曾言,絕不願與節度使為戰,此肺腑之言矣。”

崔倚又哼一聲,說道:“既不願為戰,如此,請秦王速歸。”

李嶷便施了一禮,告彆而去,倒是崔琳還將他送到轅門外。他心中還有千言萬語,但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隻說了聲“保重”,旋即上馬,馳出轅門去,等馳至裴源所率部眾之中,回頭看時,隻見她還立在轅門前,還是含笑看著自己,似是目送之意。

他心中情懷激蕩,忽然掉轉馬頭,直朝她馳來,她怔了一怔,以為他還有什麼話忘了說,因此反倒笑著迎上了兩步。他馳到她麵前數丈,立時勒住了馬,小黑抿耳收蹄,顧盼左右,極是神駿,他大聲道:“阿螢!等收複西長京,我就娶你!”

她不由一怔,他以為她沒聽見,又縱馬馳近了兩步,大聲道:“阿螢,我要娶你!等剿滅孫靖,天下太平,我就來娶你!”

定勝軍軍營中聞得他這連聲高呼,早就如同炸了營一般,諸將士紛紛從帳中湧出來,見他縱馬高呼此等話語,一時被他氣勢所奪,竟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裴源,瞠目結舌,悲憤萬分,心道自己果然是前世不修,今生才要侍奉這般恣意妄為的少主,竟然在三軍麵前說出這般話來,到時候可怎麼收場。

且不說裴源心中百般糾結,他身後的鎮西軍聽得分明,主帥竟然在求婚,求的還是定勝軍中的人,遇上這種張揚得意之事,哪裡還有不起哄的。尤其老鮑等人,早就大聲鼓噪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拍巴掌,還有人打呼哨,黃有義等人早就取下得勝鼓,喜氣洋洋地敲起了點子,恨不得當場就要迎親辦起婚事。

她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煩惱,心想這個人得意了一晚上,當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在三軍之前,如此呼喊。正在此時,突然破空一箭,直射在李嶷馬蹄前,饒是小黑鎮定,也不由得長嘶一聲,退了半步。

崔倚麵沉如水,手執長弓,立在營帳之前,其時朝日初升,太陽的金光照在他的鎧甲之上,當真威風凜凜,如同戰神一般。他隨手將弓交給親信的衛士,卻沉聲道:“秦王,你該走了!”

李嶷被他射了這麼一箭,知道不能再胡鬨,若是真惹惱了這位節度使,隻怕下一箭不是射馬腳,而是真要朝自己腦袋射過來了,但他早已經道出心中所想,不覺有憾,於是滿懷甜蜜,看了她一眼,掉轉馬頭,直朝鎮西軍陣中奔去。

鎮西軍諸將士眼見主帥做了這般風頭無兩、驕矜恣意之事,而定勝軍上下卻無可奈何,哪裡還按捺得住,一時三軍齊齊頓足扣刃,以戈擊盾,按著得勝樂的點子,得意揚揚,從定勝軍營前依隊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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