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陽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八章:重陽(1 / 2)

一場秋雨之後,天氣寒涼起來,宮中上下,早就換了夾衣。因為時近重陽,所以宮中也循著舊年之例,預備了菊花、茱萸諸物,以便貴人們賞菊避邪之用。

西長京被圍已經將近月餘,宮中自然人心惶惶。那李嶷不知用何法子勸服了崔倚,自任行營大總管,親率鎮西軍,而崔倚率了定勝軍,兩軍一南一北,上下夾擊,攻城略地,不久後便兵臨城下,兩軍合圍,直將西長京圍得如同鐵桶一般。

數月之前,孫靖親自率軍攻洛陽卻大敗而返,不免意氣頹唐,又因為秋冬之時,舊傷發作,痛楚難耐,更兼近日坐困愁城,脾氣越發暴戾,動輒便令人打殺近侍,因此宮婢寺人,戰戰兢兢,不敢露出半分失態。

恰逢重九佳節將近,孫靖之妻魏國夫人袁氏,原是後宮主事之人,奈何她“掐死”梁王李桴,反倒令李嶷偷天換日救出梁王,後梁王又登基為帝,孫靖雖想不明白李嶷是如何將梁王救出京去,但事出有因,定是袁府之中出了什麼破綻。他惱恨至極,不僅冷落鄭國公滿門,更一直令袁氏禁足不得出長秋殿半步。孫靖雖有幾個姬妾,但皆是些庸懦無能之輩,這宮禁之中,種種事宜卻隻得由蕭氏暫為主持了。

但不巧近日來,蕭氏偏又害了頭風,連日飲食都減了大半,隻能服些鎮定安神的藥物,以緩頭風之痛楚。當此時局微妙之時,雖然病了,但蕭氏仍打疊精神,見了殿內省的少監,安排了重陽宴飲之事。直忙到午後時分,著實痛楚難耐,才服了藥歇下。等醒後已近酉時,忙又梳妝換了衣裳,錦娘替她簪了一朵菊花應景,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薄施脂粉,氣色尚可,便問道:“大都督呢?”

左右見問,忙上前恭聲答:“大都督在玉暉樓上飲酒。”蕭氏正待要起身,忽又覺得一陣暈眩似的疼痛,她身子不禁微微一晃,錦娘忙上前扶住她,低聲喚了一聲:“娘娘。”

“無妨。”她手指冰冷,搭在錦娘的手腕上,又仔細看了看銅鏡中的自己,似乎嫌脂粉還遮掩不住憔悴的病態,說道,“拿唇脂來。”

“娘娘……”錦娘又低聲喚了一聲,聲音中竟似有一縷哀求之意,她恍若未聞,錦娘無奈,隻得打開妝奩,拿出小小一貼唇脂來,這胭脂殷紅,有一種濃鬱的花香,正是百花汁子擰出來做的胭脂膏,蕭氏親自用筆蘸了,細細又在自己唇上塗上一層胭脂,看鏡中櫻唇紅豔欲滴,這才滿意地放下胭脂,對錦娘說道:“走吧。”

重九本有登高之俗,玉暉樓正是宮中絕高之處,築於高台之上,樓高百尺,幾可摘星。蕭氏提著裙擺,款款而上,隻見樓上設了酒席,孫靖獨自一人,正坐在那裡飲酒。她便緩緩走過去,默不作聲拿起酒壺,替他斟了一杯酒。他並沒有回頭,隻是眯著眼睛,看著樓前漸漸落下的夕陽。

她從寺人手中接過一件氅衣,替他披在肩上,柔聲勸道:“大都督,此處風涼,再飲片刻,咱們就下去吧。”

他回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她便屈膝坐下,依偎在他身邊。落日餘暉映在樓前大片宮宇連綿的琉璃瓦上,一片光華燦爛,因著樓高,更遠處宮門外的朱雀大街,乃至街坊裡巷,皆隱約可見。他不禁抬手指了指,徐徐道:“第一次出征,從延平門出西長京,那時候我還是軍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歸德司戈,過了幾年,軍功累積,才升了懷化中侯,跟著上司回京來述職,隻覺京中繁華,與沙場風沙一比,簡直恍若隔世。”

她隻扶著他的胳膊,含笑道:“怎麼忽然想起來說這些。”

他又飲了一盞酒,笑了笑,說道:“你看,太陽要落下去了。”頓了頓,忽道:“太陽照在宮殿的琉璃瓦上,和照在西北的黃沙上,都是血一樣的紅。”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停住,也不知道是感慨這數十年來的征戰,沙場上那些刀下亡魂,還是感慨自己曾血洗這宮廷,直殺得李氏子孫的鮮血,浸滿這些殿宇。

她不禁回身抱住他,低低喚了他一聲:“阿靖。”他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撫似的說:“沒事,我隻是忽然想起往事。那日在伊邏盧城外,我率領十萬大軍,在殘陽如血中等著衝鋒的號角,雖然有千軍萬馬,可是四野茫茫,也像今日這般寂靜。”

她過了許久都沒有說話,西長京已經被圍月餘,李嶷早遣人投了文書進來,說隻殺孫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孫靖見了此等文書也不惱,隻命人將使者逐出。他自從洛陽敗歸,便鐵了心要守城,不僅收攏了所有兵馬駐守西長京,更下令城中各街坊皆屯集糧草,決心與李嶷死戰。隻是如今城中糧草充足,卻人心浮動。民間如此,守城之軍眼見鎮西軍與定勝軍接踵而至,皆兵強馬壯,那盧龍節度使崔倚好大的名頭不說,軍中皆知他乃是與孫靖並稱的名將,更兼身為鎮西軍主帥的李嶷,竟然棄諸東都,隻交由定勝軍處置留守,並令裴獻護衛天子禦駕於鎮西軍中後營,諸王、文武亦隨禦駕於後營,顯然對破城極有把握,士氣甚是沮喪。

蕭氏聽見自己喃喃的聲音道:“阿靖,我什麼也不怕,隻要和你在一起。”

他又摸了摸她的頭發,眼中微露不忍之色,過了片刻,方才道:“我不會拋下你的。”

她並沒有作聲,隻將他抱得更緊些,他袍上的玉帶硌住了她的手臂。二十多年前,他曾經也說過這句話,但還是拋下了她。那時候她還是邳國公府十六歲的小娘子,冊立太子妃的詔書下後,她約了他相會,直言願與他私奔。他說,他不會拋下她的。但她在城外苦等了一夜,終究他還是沒有來。從此後她便死了心,入東宮做太子妃。

倏忽二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她從小娘子,變成了連先帝都稱讚的賢惠子媳。她本來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太子妃,皇後,甚至是太後,也會含飴弄孫,也會白發盈首。

宮變那日他手持長劍闖進殿中來的時候,她原本以為死在他劍下也是一種痛快,沒想到他卻並沒有殺她,而是緩緩走到她麵前,對她說:“阿勉,我回來了。”

自己當時在想什麼呢?仿佛什麼也沒想,隻是不假思索地,投入他的懷抱。

自己死後,一定會有很多罵名吧,但是,也顧不上了。因為韓暢正帶了太孫逃出宮城,倉促之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大概是,隻要抱住他,哪怕替太孫拖延一時片刻也好。

就如同此刻,她緊緊抱著他,卻說著自己都不知道真或假的話。她有點想哭,其實早就哭不出來了,二十多年的宮禁之中,她早就成了鐵石心腸的人,眼淚是最無用的,不論何時何刻。

他的鼻息噴在她的發頂,帶著一點酒意與暖氣,她喃喃地道:“阿靖,要不我也著甲吧,陪你去守城。”

他似乎輕笑了一聲:“李嶷那個小兒,還不至於婦孺皆兵。”

“可是還有崔倚和裴獻……”她終於仰起臉,眼中盈盈似有淚光:“阿靖,要不咱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到南越去,好不好。”

他搖了搖頭,說道:“阿勉,我走不了了。”稍頓了一頓,他才道:“我打算令人將元郎送走,要不,你和元郎一起走吧。”

她堅定地搖頭:“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我隻要和你在一起。”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會這樣說,於是也不再相勸,隻是默然舉杯,又飲了一盞酒。

夕陽緩緩沉入大地,風聲嗚咽,寒意侵衣,連樓上擺放著的那些菊花的花瓣,都在風中瑟瑟搖動起來。

在宮牆之外,離皇城不遠的崇仁坊內,正是顧祄的宅子。因為重陽將近的緣故,宅中院內,也放滿了各色菊花。在顧祄書房之外,能工巧匠搭起花台,用菊花擺出各種樣子,並用小盆菊花,在院中拚出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寓意富貴萬年。

賞菊本是清雅之事,顧祄因不肯依附孫靖,早就辭了官不做,此時科頭跣足,穿著布衣,提了水桶,親自執瓢在廊下給菊花澆水。西長京被圍,京中人心惶惶,他倒是一如既往的從容,待給菊花澆了一遍水,又抬頭看了看天時,從家僮手中接過布巾擦手,忽見月洞門外,自己的第六女顧婉娘帶著侍兒姍姍而至,一見到他,顧婉娘盈盈下拜,叫了一聲:“爹爹。”

顧祄便道:“進來說話。”家僮連忙替二人推開房門,待顧祄與顧婉娘走入房中,家僮帶上門,又與顧婉娘的侍女秋翠齊齊退走,遠遠守在院門口。

顧祄坐下之後,先取了一枚茶餅。顧婉娘連忙接過去,點起銀籠子底下的銀霜炭,先將茶餅剔作一分,就著炭火放在銀籠子上烤了烤,然後用銀輾將那一分茶餅細細碾碎,用茶籮子篩過,撇去渣滓,分彆將茶末倒入兩個茶盞中。然後再往小銀壺裡注入清泉水,將小銀壺放在炭火上,待得沸時,往茶盞中放了一些鹽末,這才提壺注水,一邊注水,一邊用銀勺擊打,令茶湯浮起細膩的沫餑,直到茶末與茶湯融為一體,這才恭敬地將茶奉與顧祄。

顧祄飲了一口茶湯,不禁點了點頭,說道:“你這點茶的功夫,學得頗有幾分韻味了。”

顧婉娘不由莞爾一笑,說道:“那是爹爹抬愛。”

父女二人飲過茶湯,顧祄這才道:“六娘,若有門路,你願不願意冒險出城,見一見秦王?”

顧婉娘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有何不願?但憑爹爹安排。”

顧祄不由微笑。

當初這顧婉娘從並州回到西長京,門上見她竟不告而返,雖是並州顧氏派族中耆老送歸,但門上素來倨傲慣了,何曾將這位六小姐放在眼裡,借口未得家中主母應允,不肯讓這位六小姐進門。誰知這顧婉娘正色道:“我自並州而返,有關闔族存亡之要緊大事欲稟明郎君,汝等安敢阻撓。汝一仆爾,操持賤役,竟不予通傳,按照家規,蔑視主人,敷衍塞責,該當何罪?”門上萬想不到這位六小姐突然就伶牙俐齒起來,一時語塞,竟不敢再阻攔六小姐進門。

顧婉娘進了門之後,也不回後宅拜見主母,竟直奔顧祄的書房,隻說了一句話,顧祄便屏退左右,與她長談半日。從此闔家上下,便知後宅之中,唯有顧婉娘可以出入顧祄的書房,連顧祄的原配夫人薛氏,與他結縭二十餘載,生得數子數女,也從來不被允許踏入這書房半步。因此薛夫人忍不住罵道:“老狐媚生得小狐猸,便沒一個好種。”

話說得刻薄,隻因顧婉娘的母親原是舞姬出身,早就年老色衰,並不得寵,薛夫人心愛的小女兒貞娘行三,也隻比顧婉娘大半歲罷了。因著顧貞娘不喜歡顧婉娘,薛夫人素日便也將顧婉娘當作野草一般踐踏,萬萬沒想到這顧婉娘去了並州幾年,回來之後,竟然甚得顧祄看重。

其實當日顧婉娘闖到書房,一見到顧祄,便行禮如儀,道:“請爹爹寬恕則個,六娘擅作主張,將並州家中並城外莊子裡的糧草,一並送與十七皇孫殿下了。”顧祄聞言,果然屏退左右,細問她並州城中的種種情形。顧婉娘本是當事之人,當下口齒清楚,話語伶俐,將李嶷如何在船中捉得韓立,又如何與定勝軍相爭,並李嶷其人種種,皆說得清楚,又道:“女兒這些時日,皆在並州,親眼所見十七皇孫為人疏朗大方,能征善戰,鎮西軍上下,儘皆服膺。如今十七皇孫已經收複無數州郡,天下半壁江山在握,民心所向,西長京已是囊中之物,孫靖雖一時驍勇,卻不過坐困愁城而已。”

顧祄聽了這麼一番話,大感意外之餘,不由得重新又上下打量自己這個女兒,顧婉娘卻是十分從容,神色自若,任他打量。

過得片刻,顧祄方才道:“婉娘,從前你在為父麵前,從來沒有這般說話,也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

顧婉娘不禁微微一笑,說道:“爹爹,從前您是國朝的太平相國,彼時做您的女兒,和如今做您的女兒,自然是不一樣的。”

顧祄心中微微一動,神色卻仍舊是淡淡的,問道:“哦,如何不一樣,你說說看。”

那顧婉娘柔聲細語,說道:“從前做太平相國的女兒,隻需要遵從父母,孝敬親長,愛護手足,平時,針黹、賞花、玩月、撫琴、吟詩……即可。”

顧祄仍舊不動聲色,問道:“那如今呢?”

顧婉娘道:“您為孫賊數次脅迫,仍舊不屈。京中士族,皆以父親為典範,皇孫殿下提到父親您,也滿是敬佩之意。此時做您的女兒,自然要觀時局,懂天下大勢,為父親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隻要父親覺得我一個小女兒略可堪用,婉娘便心滿意足。”

顧祄聞得此言,沉吟片刻,忽而一笑,從容道:“倒是從前看錯了你。”

顧婉娘亦是微微一笑,道:“父親憂於國事,家中之事甚少關注,不然以父親一雙慧眼,如何談得上看錯。”

父女二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自這一席談話後,顧祄便常常叫了顧婉娘到書房說話,也因此之故,闔府上下,皆知這顧婉娘乃是最得郎君看重的,便是顧祄的長子顧砮,也沒得顧祄如此這般指點。

也因此,今日顧祄問女兒願不願意冒險出城,那顧婉娘不假思索,就答願意。

當下顧祄安排妥當。原來西長京被圍了一月有餘,但鎮西軍與定勝軍為了誘降之故,卻是圍而不攻。城中民心惶惶,最開始聽信了所謂偽帝認定西長京中皆是附逆,決意屠城之類的謠言,倒是上下一心,皆要艱守,後來秦王奉天子駕臨城外,天子就駐蹕在距離西長京不過三十裡之外的行宮,秦王又遣使入京,稱隻殺孫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因此人心浮動,彆說城中尋常百姓,便是孫靖任命的那些朝中大臣,此時也人心思變,起了種種心思。守城的本是孫靖親將之師,除了禁軍之外,還有朔西府兵。雖然那些上頭的將領跟著孫靖在宮變之中將天家李氏闔族幾乎屠戮殆儘,自知絕無可退,隻能與孫靖一並踞城而戰,但那些低階的士卒,哪個不人心惶惶,都說城外的秦王乃是七殺星轉世,不然,如何在雀鼠穀大破段兗十萬大軍?那可是十萬大軍啊!

更有人傳得越來越玄,說秦王哪裡是七殺星轉世,明明就是天上紫微星下凡,不然,焉能如同太宗皇帝一般,年紀輕輕被封秦王?不說彆的,僅僅一年多的工夫,就從牢蘭關一路勢如破竹,直取西長京,這不是紫微星下凡又是什麼?

城中本來就謠言四起,守城的士氣已經低到了極處,都覺得這天下大勢,隻怕又要變上一變。城中頗有些富貴人家,擔憂城破之時覆巢難存,又擔憂若是戰事危急,隻怕孫靖要在城中大開殺戒,因此百般生法,想要偷偷潛出城去。而那些守城的士卒上下勾結起來,私自放人出城,趁此良機,大撈特撈了一些財帛。

城中既然如此混亂,顧氏一族又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士族,當然也有門路。顧祄付了六百金,隻說要送最小的兒子出城去,希冀保全一點血脈,那在其中拉攏門路生財的中人也並未起疑。顧祄的小兒子才隻七八個月,乃是一個嬰童,因此這六百金,講定除了顧祄的小兒子之外,還得送一個乳母,一個自幼服侍小郎君的侍女,一共三人出城。

重陽這日,下了整天的雨,到了夜間,無星無月,夜雨時停時下,寒風秋意,砭人肌骨。顧婉娘作家僮裝束,冒作侍女,抱著尚在繈褓之中的幼弟,連同乳母一起,跟著中人,在黃昏時分就躲在了城門下。孫靖為了守城,在城內貼近城牆處,亦掘有壕溝,他們便躲在壕溝裡,那中人也不止做這一單生意,陸陸續續,又去街坊中接了好幾個人過來,都命他們藏身在溝內。待得起更之後,孫靖的一隊親衛巡過,那中人便喚起諸人,躲躲閃閃,登上城樓。

西長京原有十二道城門,因被圍城之故,各門警戒森嚴。這一處城門,喚作安化門,他們這一行,總有七八個人,跟著那中人一起,悄無聲息登上安化門。城樓上自有兵卒,對他們這一行人卻視若無睹,可見近日已經做慣了此般營生。上了安化門之後,那中人帶著他們又走出了一箭之地,左顧右盼許久,這才從牆根處摸起一根繩索搖了搖,再過得片刻,方看見影影綽綽走過來十餘個壯漢,看服色正是守城的士卒,這些人卻一言不發,亦不點燈,隻蹲下摸索。

此刻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顧婉娘小心地將繈褓之上的布料拉攏起來些,又背過身去,靠著城牆避開風口,用袖子遮住熟睡幼弟的臉龐,不令他淋雨受了風寒。那乳母早駭得一聲也不敢出,縮在她身旁,用牙齒緊緊咬著自己袖子,不敢發出半分聲音。隻見那些壯漢忙碌了片刻,卻架起極大一個轆轤,又抬起一個籮筐,原來他們在城上如此這般,用粗大麻繩係了籮筐,慢慢將人縋下城去。

秋後,入夜本就風涼,那冷雨一陣一陣地打在身上,顧婉娘直冷得瑟瑟發抖,隻能躬身護住懷中的幼弟。那些壯漢行事謹慎,過得片刻,方才點起極小極小一盞羊角風燈,提照著係緊繩索,又再三檢查有沒有係牢。

等將繩索係好,又晃著試了試籮筐,壯漢中為首的那個長臉漢子,這才拎起燈來,往前照了照眾人的臉,卻是指了指那乳母,說道:“你,坐到籮筐裡去。”

那乳母隻嚇得如同一攤軟泥一般,哪裡還邁得開步子,顧婉娘扶了她一把,她卻全身哆嗦,緊緊抓著顧婉娘的胳膊,隻將她捏得生疼。那長臉漢子又低喝著說了一遍,乳母卻是死死抓著顧婉娘。借著那盞小小的羊角燈,顧婉娘見乳母滿臉水痕,也不知道是嚇出來的眼淚,還是雨水。她心裡發急,便從乳母指間拽出了袖子,低聲道:“將軍,還是我抱著小郎君先下去吧。”

那長臉漢子也就是個隊正,見她稱呼自己作將軍,不免也瞥了一眼,但見是個身量未足的小女娘,卻做家僮打扮,臉上塗得汙糟糟的,知道這定是城中富貴人家親眷,作此裝扮不過是想掩飾其閨閣女子身份。他收了這些人的重金,隻想賺錢,倒也沒彆的邪念,見她自告奮勇第一個出城,便點了點頭。

顧婉娘也不害怕,抱著幼弟跨進籮筐,屈膝坐下,一手抱著弟弟,一手緊緊扶著籮筐上的繩索。那些漢子更不多言,上來七手八腳抬起籮筐,放在城堞之上,然後輕輕往外一推,那籮筐晃晃悠悠,就繃直了粗如兒臂的麻繩,直懸於城牆之外。

顧婉娘雖然膽大,但這麼一晃,再往下一望,黑洞洞深不見底,如何不知道已經置身於城牆之外,但四處風雨茫茫,不過片刻,她身上衣衫濕透,懷中幼弟也被驚醒,張嘴便要啼哭。

她連忙從袖中取出一塊飴糖塞進幼弟嘴裡,果然幼弟咂著糖,並沒有哭出聲來。她輕輕拍著繈褓哄著,隻聽城頭轆轤咯吱有聲,麻繩晃動,正在將她藏身的這籮筐慢慢往城下放去。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雨點如同飛蛾一般,直朝她身上撲來,四處漆黑一片,隻聞沙沙的雨聲。她索性閉了眼,感受著那懸空的搖晃。籮筐一寸一寸地往下降,風越來越大,麻繩浸飽了水,放著更是吃力,風吹著籮筐,時不時就擺動著磕在城磚上,每次都令她心驚膽寒,心想若是磕翻了跌下去,豈不是粉身碎骨。幸好那籮筐是柳條編的,極有彈性,每次磕在城牆上,便又被微微彈開,筐中又坐了人,重心極穩,不曾顛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也不知籮筐已經降下了多高,忽然城牆上傳來一陣喧嘩聲,這種漆黑的夜裡,風雨連綿,似乎連聲音都傳不遠。她不由抬頭望去,過得片刻,忽又見安化門樓上,忽然出來一隊燈火,顯然是有人從城樓上直奔這邊來了,她心下一緊,不知出了何事。

城牆上的諸人早就亂了,原來,今夜風雨大作,孫靖卻不知因何故,親自帶人到城牆上巡查來了。他雖然還未至這安化門,但守城的諸將早就忙碌起來,當然要搶在大都督巡查之前安排好一切,因此負責安化門這一帶城防的宣威將軍魯湛,慌不迭親上城樓來。偷做送人出城營生的那些士卒,雖買通了一些軍中上司,但卻也夠不著魯湛這一層,頓時慌亂。為首的長臉漢子聽聞魯湛親自來了,即命將餘下還未下城的幾個人速速帶走,偏那魯湛來得甚快,轉瞬便已見燈火喧嘩直奔這邊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告密。這一隊中,早有人兩股戰戰,問道:“鄔隊正,怎麼辦……”一語未了,隻見那長臉的鄔隊正扭頭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燈火,咬牙猛放了一陣麻繩,隻見轆轤如輪,吱呀呀轉得飛快,但是燈火越來越近,眼見便來不及了,鄔隊正便沉聲道:“把繩子砍了!”

那些兵卒早慌了手腳,拔出刀子來亂砍亂割,那麻繩甚是粗大,一時竟割不斷,那鄔隊正一把奪過刀,三下五除二就割斷了麻繩。眾人協力,將架在城堞上的轆轤拆下來,扔到了城牆外。

話說抱著幼弟坐在籮筐中的顧婉娘,起先看到燈火從城樓過來便知道不妙,後來又猛一陣放繩,風雨中籮筐速降,轉瞬間,上頭突然繩子一鬆,整個籮筐連同斷繩,齊齊向底下墜去。

這一切便如電光石火般,顧婉娘隻道今日此命休矣,卻不想下一刻,隻聽“噗”一聲,冰冷的水湧上來,嗆上她一頭一臉。她本就驚駭萬分,這麼一嗆,連忙掙紮著爬起來,隻是四處一片漆黑,隻聽見雨聲嘩嘩,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正恍惚間,忽聽見不遠處“嗵”一聲,不知是什麼聲響,旋即又是一陣大雨澆過,懷中幼弟被冷水一激,終於哇哇大哭起來,她連忙捂住幼弟的嘴,摸索了片刻,又往他嘴裡塞了顆飴糖。嬰孩的哭聲漸漸低下去,她輕拍哄著,好容易哄得不哭了,又伸手摸了摸四周,觸手全都是冰涼的水,她心道,莫非墮入了無間地獄?

她又是冷又是怕,過了好久,方才哆哆嗦嗦從袖中取出了火折子,用袖子遮掩著,儘力不令火折子被淋濕,這才小心地摘下了銅蓋,都不及等她去晃,一陣風過,火折子瞬間明亮起來。她在黑暗中甚久,就火折子那點光都刺得她雙目生疼,差點流淚,連忙小心地舉高了火折子看去,四處全是濁黃的水,無邊無際,似在湖中。她不由怔住了,籮筐如舟,搖搖晃晃就浮在這一片水麵上,不遠處半漂半浮著一個東西,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過了片刻,那東西漂得更近了,她才認出來,正是適才架在城牆上的轆轤。

城牆上出事了,她幾乎可以篤定,但不知出了什麼事,才逼得城牆上的人割破了麻繩,害得自己差點死在此處,還把轆轤也扔了下來。

八成是被發現了吧。

她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即使被發現了,自己現在業已出城,城牆上的人這麼久沒有追出來,那也算暫時安然無虞。她極力按捺住一顆怦怦直跳的心,蹲下來,伸長了胳膊,去探籮筐外的水,水很深,她怕弄翻了籮筐,也不敢用力,但是憑胳膊是探不到底的,她小心地用火折子照了照,四處全是水,什麼都看不到,但是城牆下是不會突然有湖的,也許如同城牆內一般,為了防守,掘了壕溝,積了雨水。她以手作槳,奮力劃著,心想自己總可以劃到岸邊。

也不知劃了多久,她的手突然觸到了泥土,心下大喜,連忙又用力劃了一下,取出火折子,果然是草,草裡混著泥水,但她拔了一下草葉,拔不動,底下生著根,她狼狽地抱著幼弟翻出籮筐,跌跌撞撞地,差點倒在泥水裡,掙紮著爬起來,又往前走了兩步,隻覺得四野茫茫,更不能辨,唯有身後是水,便鐵了心朝前走去。

入夜後,帳中點了牛油巨燭,照得四下裡如白晝一般。這牛皮所製的中軍帳甚是闊大,李嶷自出牢蘭關以來,還沒住過這麼氣派的軍帳,好的屋子,好的吃食,從來都是讓給傷兵的。但今時不同往日,圍城月餘,圍的便是軍心穩定,城中慌亂,自兵臨城下之後,不曾短兵相接,自然也沒有傷兵,而且封秦王一事之後,他也不再在這等細處糾結,以免適得其反。

天子本不肯棄東都那個安樂窩,朝中文武對西征之後移交東都之事亦議論紛紛,奈何秦王李嶷早有決斷,他乃是行營大總管,大權在握,在朝中明言若不移交東都,則不可取信定勝軍;若不與定勝軍一起出兵合圍,西長京固不可收複,若孫賊反複,那天下社稷再傾覆,亦未可知。朝中諸臣明知必得與定勝軍合圍方有勝算,因此雖有腹誹,但也勉強同意。

待西征諸事預備齊全,李嶷竟令裴獻入行宮,強自奉天子起駕,把李桴架到了金輅之中。李桴這個皇帝到了軍中,本來處處嫌棄約束,待到了西長京城外紮營,定勝軍大軍前來彙合,兩軍相加,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氣勢驚人,可見收複西長京指日可待,而那崔倚在兩軍相會之後,曾到鎮西軍中拜見過一次天子,雖然稱不上恭敬,但未有失儀之處,因此李桴也就頗為滿意,甚至覺得自己如此親臨陣前,頗有天子的威儀了。

天子本來自信滿滿,但眼見圍城月餘,城中竟絲毫不亂,反倒是天氣漸漸冷起來,各處兵馬喧嘩,他不禁又慌了,幸好信王李峻請來的世外高人吳真人,一見天子便連連叩拜,說李桴有真龍元氣,乃是紫微星下凡,天命所歸,中興之主,因此才有信王、齊王、秦王諸王,並崔倚、裴獻諸將,前來護衛天子,此戰必勝。李桴聞言龍顏大悅,當即便封吳真人為吳國師,又因恰逢重陽,便借著佳節為由,犒賞三軍,更令人給崔倚、裴獻都賜了禮物,乃是吳國師親自煉就的金丹,據說吃了之後可以不食不眠,上陣如猛虎。

裴獻倒也罷了,他對這位舊梁王、新天子的糊塗勁兒知之甚詳,所以接過這金丹,令幕僚立時敷衍了一篇什麼陛下垂愛感激涕零雲雲的奏疏,崔倚哪裡有這等好脾氣,等送金丹的使者一走,便沒好氣地連匣子帶金丹都扔到了帳角。

相較之下,這位陛下犒賞三軍的肉食,仿佛更得人心一些,起碼令軍中真心實意,好生山呼萬歲。

李嶷忙了一天,回到帳中才看到,這位天子、自己的父皇竟也賜了自己一匣金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正拿那匣金丹無可奈何之際,忽見裴源走進帳中,便隨手塞給他。

裴源本來還沒看清是何物,待燭下一瞧,看得分明,不禁苦笑:“十七郎,這是禦賜之物,給我不大好吧。”

“拿走拿走。”李嶷連連揮手,“彆讓你爹看到,趕緊找個地方偷偷埋了。”

裴源見他換了衣裳,不由問:“已經起更了,你還要出去?”

李嶷道:“不出去。”喜滋滋地說道:“待會兒節度使也來。”雖然李嶷自己兼著鎮西節度使,但既然提到節度使,那麼必然是指盧龍節度使崔倚。

原來黃昏時分,李嶷與崔倚、裴獻馳馬看過城外地形,約定了晚間相聚,再議攻城之事。李嶷乃是兩軍名義上的主帥,所以便約了在他帳中議事。

裴源滿腹牢騷,捧著金丹出帳門,不想正好遇見自己的父親裴獻帶著諸將走進來,與他撞個正著。帳前火炬照著他手中捧著的匣子,那匣子貼了金箔,被火光一映,流光溢彩,甚是顯眼,裴獻不由眉頭一皺,裴源連忙道:“殿下令我幫他好生收起來。”

裴獻明顯不信,狠狠瞪了他一眼,裴源連忙躬身行禮,順便替裴獻掀起帳簾,父子兩個正打眉眼官司的時候,忽又聞馬嘶聲、人語聲,正是崔倚帶著定勝軍諸將到了,正於營中下馬。

這麼一通忙亂,裴源終於趁著裴獻與崔倚見禮之時,偷偷溜出去把那匣金丹藏了起來。待他回到帳中,李嶷已經居中而坐,左手邊乃是崔倚,右手乃是裴獻,三人圍著輿圖,聚米畫沙,不斷推演。待商議已定,已經是二更時分。因定勝軍乃是客軍,李嶷分外客氣,冒雨一直將崔倚送到轅門外,這才回轉,待進了帳中片刻之後,果然有人一掀簾子進來,正是崔琳。

雖然鎮西軍與定勝軍同在西長京外,但數十萬人鋪陳開去,軍營連綿,諸事繁雜。李嶷身為主帥,攻城在即,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兩人已是旬日未見。今日她仍舊穿了校尉服色,侍立於崔倚身後,說了一晚上正事,他都沒能有機會仔細看一看她,或是私下裡說句什麼話,此刻見她果然回轉,他心中一喜,隻叫了一聲:“阿螢。”

兩人相見,心下俱是歡喜,他牽著她的手,讓她在案前坐下,轉身卻取來一物,原來正是一碟重陽糕。她素來愛這般甜食,想是他特意給她留著此物。此時糕早就已經涼透,米麵凝結,也早就硬了,但她掰了塊糕,放在嘴裡,細細嚼著,隻覺得清甜。兩人坐在燈下一邊吃糕,一邊喁喁說著話。

“我還有一事要托付你。”

見他言辭慎重,她不禁拈糕一笑:“就知道你這糕不是輕易好吃的。”兩人想起昔日並州城外,他買的那方糖糕,讓她與他同取並州城,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心中俱是甜蜜。

李嶷細細說起先太子妃蕭氏其人,以及自己先前如何與她同謀,去將如今的天子、彼時的梁王相救出來。她雖知救出梁王必是宮內有人策應,卻萬萬想不到這宮內策應之人,竟然是先太子妃蕭氏,此刻聽他說來,這蕭氏忍辱含垢,在孫靖身邊周旋,真比臥薪嘗膽更要小心和難為得多。

聽完蕭氏的來曆與行事,她不禁長長歎了口氣,李嶷道:“按照咱們今日商議定的,隻怕到時候定勝軍會先攻入宮城,若是如此,還請你替我好好留意,務必保全先太子妃。”

她點了點頭,說道:“你放心吧。”

帳外雨聲一聲緊過一聲,兩人不由得都出了會兒神。他十三歲即離開西長京,在此之前,對這位先太子妃的記憶也甚是模糊,因為梁王一脈,在先帝麵前不甚受寵,除了年節宮宴,他也難得入宮,更難得見先太子妃一麵,大約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見過罷,模糊的印象裡,不過是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罷了,但是身在敵側,苦心周旋,那絕不是尋常女子能去做、敢去做的。

崔琳卻在想,這麼一位奇女子,若是有緣得見,那該多麼好啊。但願她可以在亂軍中被保全。再說,他還是第一次鄭重其事托付她事情呢!隻是怕等到了那一日,宮中混亂,不過自己可以令桃子帶一隊人馬,一進宮就直奔他說的蕭氏所居的雲光殿去,儘全力而為,想法子護住這位先太子妃。

外麵雨下得越來越大,嘩嘩的風雨聲連成一片,她起身道:“該回去了。”

他去取了油衣來,又親自幫她穿好,拿著燈細細係好扣絆,唯恐她淋濕了,雖然明知道雨夜馳馬,肯定會衣衫儘濕的。他本欲送她出營,她笑道:“留步吧,不然真被人瞧出來。”——她是悄悄折返的,在這裡又逗留半夜,被人知道了終歸不好。

她悄悄出營,冒雨策馬而歸,雖穿了油衣,卻果然仍被澆了個濕透。她剛進轅門的時候,忽然外麵有一隊人進來,紛亂似出了什麼事情。桃子出來接她,於是去問了個仔細,原來是營外巡夜的士卒捉到個奸細,細審之下又仿佛不是,那人自稱乃是顧相的女兒,喬裝出城,口口聲聲要見鎮西軍的元帥秦王殿下。

崔琳聞言,不由得一怔,過了片刻方才道:“那請顧小姐到我帳中來。”

她這麼吩咐下去,不過片刻,果然那些人押送個泥人進來。說是泥人也不像,不過衣衫上儘是泥水,也不知道是跌了多少跤,還是在泥水中滾過。幸得臉龐大概是被雨水淋得濕漉漉,並沒有沾染多少泥汙,倒還算潔淨,隻是那臉色如紙一樣白。一見了崔琳,她不由就愣了一下,軍中本來就罕見女子,何況這處軍帳雖不算豪華,但十分闊大,明顯她在軍中地位甚高,什麼時候軍中有這般女郎了。

顧婉娘立在當地,蹙著眉,兀自發怔,崔琳倒是先開口了,她已經認出了顧婉娘,雖然彼時隻在船上匆匆一麵,但畢竟見過。她便問道:“顧小姐,你說有要緊事要見秦王?”

顧婉娘看著她,四處燈火照得分明,她終於也認出來,原來這個人就是那個什麼定勝軍的何校尉,當初在船上的時候,曾經見過一麵。在船上的那一切,可謂驚心動魄,甚至可以說,她顧婉娘的整個人生,都可以分成兩段,一段是遇見李嶷之前,一段是遇見李嶷之後。

在沒有遇見李嶷的時候,她所思所想無外乎是,活下去,如果可以,就努力活得好一點。但遇見李嶷之後,她像是突然平步青雲,她不但活下去了,而且憑借送糧給李嶷,她成功地在自己的父親、府中最有權力的人麵前,獲得了信任,同時也獲得了尊嚴。

她不再是從前那個唯唯諾諾,縮在人身後藏拙的顧婉娘了,她現在是父親期許最高的一個孩子,遇見大事,父親隻會與她商議,連父親的長子、自己的嫡兄都不曾有這般待遇。

她在不經意中微微挺直了腰,在這位軍中女郎麵前,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更不想有絲毫落了下風。她記得她,記得她踏上船,隻跟李嶷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明明是認輸,但她卻像是贏得所有一般驕傲。

這樣的女郎,不像明月,而是如同太陽一般熠熠生輝,誰見了她一麵,敢輕易忘卻呢?

在那夜之後,顧婉娘曾經無數次在心裡回想當夜船上的種種情形,一遍遍地想,仔細地想。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自從遇上李嶷之後,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從前書上有句話她讀過很多次,但也沒懂,更不會用——“擒賊先擒王”,在遇見李嶷之後,或是說,在回到西長京之後,忽然她就明白過來了,在自己那個家裡,主母並不重要,嫡母再惱恨自己,再不喜歡自己,隻要父親有所表示,那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果然,嫡母如今仍舊痛恨她,厭煩她,顧三娘也仍舊百般挑唆,但是沒用了,現在她因為有父親的垂青,誰也奈何不了她。反倒是從前的另一個庶姐,之前總是和顧三娘一起欺負自己,如今竟也向自己示好了。

閨閣中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第一次她踏入父親的書房時,自然十分惶恐,後來,她已經泰然自若了,父親因為她聰明,因為她懂得,所以願意與她說話,也願意與她商量,更不遺餘力地栽培她。

這世上不僅男兒可以栽培,女郎也一樣可以被栽培。眼前這位何校尉不就是定勝軍中的要緊人物嗎?定勝軍的那些人將自己送進帳中時,對著這位何校尉神色可恭敬了。

她也緩緩朝這位何校尉行禮,姿態優雅,如在閨閣中。

那夜船上的事她已經想了千遍萬遍,琢磨了千遍萬遍,所有細節都在她的心裡,滾瓜爛熟。

她已經琢磨明白了,李嶷,彼時的十七皇孫,如今的秦王殿下,為何那日在船上那般神情落寞。

因為他喜歡眼前這位何校尉,不,不僅僅如此,應該說,他心悅何校尉,而何校尉也心悅他。這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的時候,眼神和看彆人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時候,眼裡隻有對方,隻有那一個人,仿佛天上地下的萬事萬物,都不及眼中那個人要緊;仿佛天上所有星河,都不如那個人璀璨奪目。

“顧婉娘見過何校尉。”她聽見自己柔柔的聲音,似在閨閣中見到了另一位女郎,帶著一絲故人重逢的輕快與愉悅,“船上一彆,將近年矣,校尉安好?”

崔琳自幼是被當作男孩養大的,後來又常年在軍中,所以甚少有這種閨閣意態,見這位細語輕言向自己柔聲問好的小娘子,隻覺得格格不入,於是點了點頭,說道:“勞顧小姐記掛,我挺好的。”

當下顧婉娘將自己出城之意向崔琳和盤托出,並言辭懇切,托崔琳照拂自己的幼弟——她抱著嬰孩被定勝軍的巡卒發現,差點被當作細作,後來一問,方才知道乃是顧相的女兒。她懷中嬰孩被大雨淋了這半夜,早就凍餒啼哭,便被定勝軍的人帶走,匆匆讓軍醫看過。這軍醫對小兒自然束手無策,隻得命人熬了些祛寒扶陽的湯藥。

崔琳一邊聽,一邊已經揚聲吩咐人,先去行宮請太醫。天子禦駕前,素有幾名禦醫侍奉,雖然此刻這幾位禦醫之中也並無小兒聖手,但醫術是極好的,自然比軍中的醫士強許多。

顧婉娘聽她這般吩咐,心想萬幸天無絕人之路。幼弟才八個月,又被雨淋,又被水泡,折騰了這半宿,幸得撞見定勝軍的巡卒,此刻這位何校尉竟又能命人去請禦醫來看,想來幼弟不致有大礙。

而崔琳吩咐延醫之後,亦命人備車,送她去見秦王。

崔琳道:“外麵雨太大了,你又不會騎馬,還是坐車去吧。”又道:“你弟弟一個嬰孩,就留在我們營中,待禦醫看過,我自會命人細心照料。”又說道:“你衣服都濕透了,秋夜裡風寒,莫受涼生病,我叫人拿身衣服來給你換上。”

難為她事事想得周全,顧婉娘眼底不由一熱,幾乎湧出眼淚來,感激不已。待換上乾淨衣服,再三謝過這位何校尉,方才登車而去。

她被輾轉送到鎮西軍營中的時候,已經是五更時分。車停在鎮西軍轅門外的時候,雨已經漸漸停了,正是天明前夜色最濃稠的時候,李嶷帳下的親衛,舉著火炬一直迎出來。李嶷雖然睡得晚,此刻卻早就已經起來,營中剛剛聚將點卯,因此她一路被親衛引著走進中軍大帳的時候,那些抱著頭盔匆匆出帳的大將,也有人偶爾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就隻一眼,便目不斜視,徑直各自歸營。

中軍大帳中生得火盆,烘烤得水汽蒸騰,也為這深秋的拂曉,帶來了難得的暖意。李嶷見顧婉娘被引入帳中,十分客氣,自座中站起,顧婉娘一見了他,不知為何,隻覺得喉頭哽咽,幾欲落下淚來。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失態,因此極力自持,盈盈下拜:“見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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