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陽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八章:重陽(2 / 2)

她抬起眼眸,有些倉促地看了他一眼,隻一眼,便覺得眼前之人,似乎與當初不同。其實這不過是第二麵而已,彼時船上初遇,他還是十七皇孫,此時此刻,他已經是國朝功高勳重的秦王。上次匆匆彆後,算來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光,他似乎身形更加高大挺拔,但眉眼深邃,仍舊是那般說不出的好看,他起身之後微垂著眼,隻說:“顧小姐多禮了。”並未朝她看上一眼。這正是他的守禮之處,畢竟男女有彆,她是閨閣女兒,因此他目不斜視如君子。顧婉娘其實很盼他能看自己一眼,但旋即又被自己心中這麼大膽的想法唬了一跳,當下她強自鎮定,眼觀鼻鼻觀心,將父親顧祄交代之語一一稟明。李嶷凝神細聽,從頭至尾,並沒有打斷過她的話,她起初說得有幾分緊張,唯恐自己記錯了或說錯了什麼,後來漸漸流利從容,甚至,偶爾她也敢大著膽子偷瞥他一眼,反正他是君子,目光微垂,永遠似看著地上的某一處。

待她原原本本全部說完之後,他沉吟片刻,又問了她幾個問題,得知她是借著幼弟的名頭偷偷從城頭縋出,便又問她顧家小郎此刻在何處,待得知是何校尉將嬰孩留在定勝軍營中,又請了禦醫,方才忍不住嘴角上揚,微微一笑。

這是她第一次見著他笑,今日的第一次,也是自初識後的第一次,那也是因著那位何校尉之故,適才她說到何校尉的時候,他的眼睛仿佛驟然亮了許多。

他笑著說:“如此甚好,顧相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顧小姐真是辛苦了,必然又記掛顧家小郎,我派人送顧小姐去定勝軍營中吧。”

言畢他便揚聲喚人,不多時,便見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走進帳中——正是謝長耳。李嶷匆匆吩咐幾句,謝長耳請顧婉娘仍上車,自己騎了馬親自護送,直將她一直送到定勝軍營中。

而禦醫早看過顧家小兒,開了藥方煎了藥,桃子自喂顧小郎吃過藥了,此刻嬰孩睡得十分安穩,就是乳母困在城裡還未及出來,桃子不知從哪裡尋得一碗牛乳,煮熱又晾溫暾了,方才也喂嬰孩吃了。顧婉娘見幼弟無礙,自然千恩萬謝,桃子說道:“我們校尉說了,你就暫時住在這裡吧,我會命人每日送牛乳來的。”

顧婉娘還要道謝,桃子早就簾子一挑,出帳去跟謝長耳說話了。顧婉娘在帳簾間隙之中,見兩人說說笑笑,十分親昵熱鬨,這才恍然大悟。

話說顧婉娘在這定勝軍軍營之中,一住就是十來日。秋雨連綿,卻是一連好幾日,陰雨不停,終於又過了幾日,方才天氣晴好,晨風吹來,頗有幾分深秋的寒意。帳外早就降下一層露水,因此處有嬰童,所以桃子前幾日就送來火盆與火炭,供他們取暖。晨起炭火微熄,顧婉娘往盆中添了幾塊炭,又提起小陶罐,給幼弟煮牛乳,預備他醒來吃。她雖是閨閣女子,但幼時在家中並不受寵,後來又被送回並州祖宅幽居,這些日常瑣碎活計,乾起來也甚是得心應手。

顧婉娘正看著陶罐,調理著炭火,不欲令牛乳從罐中沸出來,忽然聽見驚天動地“嗚嗚”連聲,如龍鳴,如悶雷,大地似乎也喧嘩震動起來。床上的嬰孩被吵醒,哇哇大哭,她一邊抱起幼弟拍哄著,一邊側耳細聽。

她知道這種乃是軍中的號角之聲,但平時所見不過一隻兩隻號角,今日竟似千萬隻號角在齊齊奏鳴。又過得片刻,似乎天地都被震動起來,號角一聲連一聲,越來越激昂,像是無邊的潮水,撲向了岸邊的岩石;又像是雄鷹展翅,翱翔於九天之上。激烈、清越、雄渾、磅礴……天地間充斥著這種聲音,氣勢驚人。

她懷中的嬰孩也止住了啼哭,大眼睛愣愣地看著她,她胸中似乎心潮起伏,坐立難安。便在此刻,一名老卒匆匆送了一罐牛乳進帳,他這幾日總是送牛乳來,顧婉娘也算與他熟識,便開口問道:“蔡大哥,外頭怎麼如此鬨騰?”

那姓蔡的老卒將牛乳放在幾上,笑眯眯地道:“今日大軍出營啦,咱們定勝軍和鎮西軍一起出發去攻城啦。”

顧婉娘心中一驚,說不出心中是何種滋味,是期待,是惶恐,是盼望,是……是什麼呢?

孫靖謀逆,弑先帝及諸王,國朝傾覆。誰也想不到,從遙遠的牢蘭關,十七皇孫李嶷帶著鎮西軍,一路殺回中原,收複無數城池。今日,他率部要在西長京,與孫靖決戰了。

她便是一介弱質女流,此刻也覺得心潮澎湃。千軍萬馬,直指京都,血染沙場,誅滅叛賊,這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啊,縱然她什麼都不能做,也做不到什麼,隻能懷抱著小小嬰童,在這後營之中,遙想數十裡外的種種廝殺。

這一仗,他是一定會贏的。

她十分篤定地想。

民心向背,軍法謀略,這些她都不懂,但自從他如同天神般,凜凜從天而降的時候,她便知道,他一定會贏的,不論是什麼事。他天生就該當如此啊,他是如神祇一般的人,難道這天下萬事,不該順從他的心意嗎?難道這天下萬物,不應該任由他探囊取之嗎?

且不說顧婉娘在帳中胡思亂想,今天作為攻城的主帥,也是鎮西軍、定勝軍兩路勤王之師的主帥李嶷,可沒心思去想旁的,自從顧婉娘帶出顧祄的謀劃之後,李嶷又與裴獻、崔倚再三商議,最後決定打硬仗,一舉攻城。

今日是攻城首日,所以兩路大軍由各部將負責,老老實實鋪陳開去,連綿數十裡,從西長京的西方一側,全力攻城。

這般硬仗,打的是底氣,亦是毅力。孫靖聞說攻城,也並不慌張,立時著甲,率領部將上城督促防守。

李嶷也沒玩什麼花巧,先用弩炮齊射,粗如兒臂的巨箭直射得城牆之上磚瓦迸碎,城頭不時有士卒被碎磚擊中,頭破血流,然後便是拋石機、鉤車、衝車等齊發。

一時城牆之上,飛矢如蝗,石如雨下。城上的守軍早知此戰難免,更兼孫靖親臨督戰,亦未見慌張,居高臨下,亦用弓箭飛石等還擊。

兩廂如此苦戰,到了黃昏時分方才稍歇,鎮西軍與定勝軍皆退回,預備來日再戰。城頭士卒傷亡不過寥寥,但城中卻是民心浮動,皆曰不可守。孫靖恐生變故,於是命親衛將城中世族為首之人皆帶至宮中為質,其中亦有顧祄,但未料各世族皆倚仗家僮奴仆眾多,閉門堅拒抗令不遵。若是強行破門帶人,隻怕連夜就會激起民變,孫靖隻得作罷。

第二日鎮西軍與定勝軍仍舊合力攻西側城牆,蓋因此處城牆雖是磚砌,卻因地勢之故,夾層夯土最是薄弱,又沒有甕城,孫靖仍集中軍力全力防守,城上城下交戰激烈,甚是膠著。

到了午後,悶雷滾滾,過不多時,卻是又下起瓢潑大雨,雨勢越來越大,轉瞬間就白茫茫一片。雨中作戰不利,鎮西軍與定勝軍皆鳴金收兵暫歇。城上諸軍見兩軍退卻,雖明知隻是暫退,卻也忍不住一陣歡呼。雖然才接戰短短兩日,但孫靖之師坐困愁城,孤立無援,雖然攻城難守城易,卻是越戰越沮喪,士氣低落到了極處,所以雖然敵方隻是暫退,卻人人歡呼,隻盼捱得一刻是一刻罷了。

李嶷雖然退兵,卻也毫不沮喪,西長京乃是國朝經營百年的都城,這百年來大裕雖偶有戰火,但皆在邊陲之地,從來不曾有敵人兵臨西長京城下。在李嶷心中,也早就將西長京的地形地勢、城牆防守,琢磨了個滾瓜爛熟,何況還有裴獻與崔倚,這兩位百戰百勝、統兵數十載的大將軍,三人商議多次,又用沙盤推演,種種皆已經料到,包括雨時如何,晴時如何,作戰得力時如何,作戰不利時如何,皆有預演。

因此雖然下雨,李嶷也不慌不忙,回到帳中,一邊就著剛剛生起的火盆烤乾衣裳,一邊又在沙盤邊沉吟計算,待匆匆吃過乾糧,又去傷兵營中親自看過一遍,這才返回帳中。剛坐定不久,老鮑忽然一掀簾子進來,對他說道:“十七郎,上好的差事,如何忘了哥幾個。”

李嶷不由笑道:“什麼上好的差事又讓你相中了?”

老鮑道:“你不是早就跟崔家定勝軍商議好了,若是下雨,便借著雨勢和土地鬆軟,挖掘地道,這等有趣的事,如何能不讓我們去。”

老鮑口中的“我們”,自然指的就是他和黃有義等明岱山諸人。李嶷卻歎了口氣,說道:“秋雨寒涼,就你身上那十七八道舊傷,若是此刻再冒雨去掘地道,隻怕來日更加不好了。”

老鮑卻“呸”了一聲,口口聲聲李嶷瞧不上自己,嫌棄自己是無用的老卒了,又道,聽說定勝軍也在挖掘地道,若是此番讓定勝軍搶在前頭,旁人自不打緊,自己在鎮西軍中二十年,這張老臉卻要往哪兒擱。

李嶷被他纏磨不過,隻得答應。老鮑這才轉怒為喜,笑道:“你等著瞧吧,咱們定然搶在定勝軍前頭,把這地道給掘好了。”

老鮑既說出了這樣的話,帶著黃有義、趙有德等明岱山眾人,也是一鼓作氣,冒著大雨在城下挖掘地道,果然比定勝軍更快,不過半日工夫,就掘到了城牆之下。老鮑自然是奮勇當先,親自拿著鐵鍬,在坑道中不斷挖掘,因為坑道狹小,並肩隻得兩三人,所以每挖一段,便隻能輪換上前。

黃昏時分雨勢稍住,但因著連日陰雨,土地濕軟,掘起地道來更是事半功倍。老鮑在坑道之中一鼓作氣,揮鍬不停,直滾得身上像泥人一般,黃有義等人想勸他歇一歇,自己上前替換,也被他推辭。老鮑見泥水越來越多,一鍬下去,一股白花花的水忽然直衝而出,澆得他一頭一臉,他卻歡喜大笑,說道:“成了!”

連日多雨,城內壕溝積水盈丈,這下子掘通了地道,水湧進來,直衝得坑道裡的人七零八歪,站立不穩。眾人正在高興的時候,忽然轟一聲響,也不知道是何處發出,旋即泥沙夾雜著圓木石塊順著水直衝出來。原來他們好容易將地道掘過城牆,不想孫靖部下守軍在城內看到壕溝水麵漩渦,知道必是城外在挖掘地道,於是以圓木巨石堵塞,這下子,剛挖進去的地道又被壅塞堵截。

老鮑等人並不氣餒,雖然被發現,但一旦坑道被掘通,那麼城內堵塞隻是暫時,眾人大可再挖開,一時群情激蕩,錢有道早就按捺不住,扛著鐵鍬衝上前去,三下兩下,朝著坑道側麵挖去。過不多時,隻聽眾聲喧嘩,原來這坑道又被挖出一大片破口,城內守軍紛紛湧過來,但坑道狹窄,根本容不下許多人接戰。一時鎮西軍眾人據坑道而戰,城內守軍雖然可以守住洞口放箭,但卻也不敢下坑道攻擊。

正僵持間,忽然守軍中不知何人生出一計:火攻。原本城頭就備有菜油,便運來好幾甕油傾於洞中。雖雨停水退,但坑道之內仍有淺淺的積水,那油傾於坑道,皆浮在齊踝深的水麵上。老鮑素來機警,忽聞到菜油氣味,便大叫一聲:“不好!”忙率著眾人退出坑道,饒是如此,那油既傾入,點起火來,燒得何其迅猛!老鮑拚命督促眾人快退,自己斷後。黃有義等人逃出坑道一看,火已經一路燒到身後洞口,老鮑卻不見蹤影,嚇得張有仁哇哇大叫“老鮑”,隻差要抹眼淚,忽見一個渾身是火的人從洞口鑽出來,眾人連忙上前撲打,錢有道眼疾手快,連忙抱著那火人一起滾進積滿雨水的壕溝。被積水一浸,那人衣上的火終於全都滅了,錢有道攙著那人爬上壕溝,果然乃是老鮑,幸得他沒受什麼傷,隻是頭發胡須被火燎去了大半,氣得他指手畫腳,在城牆下跳腳大罵。

城中守軍伏在城牆上,見火攻奏效,老鮑諸人模樣狼狽,不由哄然大笑。但到了第二天,守軍可笑不出聲了,因為城牆根兒前每隔數十步,便有木製的盾牌連綿遮掩,鎮西軍與定勝軍的士卒便借著這遮掩擋住城上射下的箭支,挖掘地道。

令城上守軍頭痛的是,明知道這些挖掘,十之八九有詐,其中不過一兩隊真挖地道罷了,但若是放箭,隻是射在盾上;若是不放箭,任由真的挖掘地道,那還了得?

到了夜間,鎮西軍與定勝軍更是輪流歇息,挖掘不停,城上守軍非但不敢睡,且若真的敢睡,隻怕夢裡聽見的,都是挖掘地道的鐵鍬嚓嚓之聲。

如此又過了兩日,城中漸漸騷亂起來,坊間悄悄流出的謠言,卻是說鎮西軍與定勝軍合圍勢大,破城之日,孫靖便要舉城自焚,令闔城百姓為自己陪葬,不然為何孫靖在城頭屯了無數油料之物。城中人心惶惶,孫靖再三派人去坊間宣揚安民告示,亦是無用。孫靖明知此乃李嶷派人潛在城中使出的種種動搖民心之計,但苦無對策,隻得令手下嚴查是何人傳謠,捉了幾個市井無賴當街斬了,也算是殺一儆百。

這日城牆之上又響起擂鼓聲聲,原來趁著老鮑等人挖掘坑道,吸引城內守軍注意,鎮西軍早繞至西長京南邊的延平門,全力用大木撞擊城門。

裴源冒著箭雨,親作前鋒,隻聽巨木撞在城門之上,每一下便如同悶雷一般,直震得幾乎連城樓上的瓦片都在簌簌作響。孫靖聞訊,火速派了心腹大將蔣紓前來此處支援,蔣紓一邊指揮著人放箭,一邊將帶來的援軍火速布置到兩側敵樓之上,蓋因延平門內其實另有甕城,所以蔣紓並不如何慌張。

正在蔣紓自以為胸有成竹的時候,突然城中騷亂起來,登高一望,原來竟是遵善寺走水,隻見火光衝天,不僅遵善寺,連同寺旁坊間大片民宅亦燃了起來。

這麼一來,城中自然就亂了,人人聽信了謠言,以為孫靖真要放火焚城,頓時哭爹喊娘,扶老攜幼,皆要出城逃命。孫靖一麵派親衛前去救火,一麵彈壓,但這個時候,定勝軍亦從通化門攻城。孫靖知道今日之事不可善了,城中騷亂亦不可鎮壓,長歎一聲,令人開啟光化門,親率諸部而出,直襲城西的鎮西軍中軍,打算與李嶷一戰而決。

李嶷聽聞孫靖出城了,也不慌不忙,他早已著甲執劍,此刻正上馬準備出營迎敵,便對謝長耳道:“去告訴裴源,孫靖出城了,不論我這裡戰況如何,絕不準他回頭相顧,我隻要延平門。”

謝長耳遵令而去,李嶷這裡與孫靖接戰,就在城外灃水之東擺開陣仗,因這裡是個狹長的平原,所以擺成長陣,一麵依灃水,一麵依山。還未完全鋪陳開,前軍已經喧嘩起來,隻見孫靖來得極快,如同一把尖刀一般,直紮進陣中。

李嶷極為沉著,孫靖氣勢如刃,他卻用兵綿密,一層層纏上去,乃是實打實的苦戰。一個多時辰之後,謝長耳忽然闖了回來,稟報李嶷:“殿下,小裴將軍已經破了延平門,定勝軍也破了通化門。”

李嶷點一點頭,他這裡既然知道,孫靖處自然亦獲知此等消息,畢竟兩軍陣後,各自皆有傳遞軍情的飛騎來往不斷,但孫靖毫不氣餒,竟然越戰越勇。過得片刻,忽然全軍震動,原來孫靖竟然卸甲赤膊,手提馬槊親自上陣了。孫靖所率之師不由士氣大振,一鼓作氣,竟然令鎮西軍前鋒陣腳微微動搖,有了一絲混亂。

李嶷毫不猶豫,吩咐左右,頓時鎮西軍中嗚嗚吹起號角,旋即整個軍陣都動了起來。孫靖正廝殺得痛快,忽然鎮西軍前軍如潮水般分開,當中殺出一路人馬,當先一人騎著高頭大馬,手持雪亮銀槍,身後數騎擁著幾麵旗幟,獵獵風中,依稀可見旗幟上“秦王”“鎮西”等字樣,看來此人便是李嶷了。

孫靖冷笑一聲,奮力拍馬上前迎敵,忽然聞得自家陣後騷亂起來,孫靖不由得回頭一望,隻見煙塵仆仆,大隊人馬自他陣後掠出,正是裴獻所率的騎兵。

原來裴獻將小兒子扔在延平門外不管不顧,竟然埋伏在此,預備抄他的後路。

孫靖這回頭一望,不過瞬息間的事,身側諸將見到裴獻的旗號,皆是麵麵相覷,一名老將王效便出言勸道:“大都督,要不還是走吧。”

“天下之大,還能走到哪裡去?”孫靖冷笑,“此刻便是決一死戰之時。”當下再不言語,打馬上前,親自領軍與李嶷對衝。

這一衝,兩軍相撞,便如犬牙交錯,頓時血肉橫飛,死傷無數。雙方皆陷陣中,唯有拚力廝殺而已。

血水淋漓地落在草葉上,原上荒草被大軍踐踏,漸漸被踩入泥中,又過了片刻,泥上凝起一汪汪的血水。無數人倒下,亦有無數人掙紮而起,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呻吟,死去的士卒空洞的眼睛望著天空,受傷的人勉力再起而戰,裴獻所率的騎兵便如絞盤一般,每次衝鋒便絞殺無數孫靖後部士卒的性命。

孫靖陷入一種廝殺的狂熱之中,像回到第一次上戰場,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郎,敵人溫熱的血噴了他一脖子,他回手就是利索的一刺,順手一絞,了結了對方性命。

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已經麻木了。

也不知戰了多久,他終於覺得雙臂酸軟得舉不起來,身側的人也陷入了亂戰,他茫然地抬頭,西斜的太陽正將溫暖的光撒在大地上。這光真好啊,他累了,累得隻想躺下去,躺在太陽如此溫暖的照耀之下。

他聽到了利箭破空之聲,本能地揮刀抵擋,果然斬落了一支箭羽,但旋即,他背心一痛,身側有人在驚呼,他有些茫然地低頭,看著胸口透出的箭鏃。

有人大聲地歡呼起來,他身子晃了晃,並沒有落馬,有人搶過來將他抱住,正是適才勸他走的王效。

他噴出一口血,手指緊緊抓住了王效的衣袖,終於說:“走!帶著人,走……”

王效眼神也是茫然的,似乎手足無措,十幾歲他就跟著孫靖了,出生入死,但從來沒有茫然過。孫靖又噴出一口血,旋即就頭一歪,再無聲息。無數人鋪天蓋地地衝上來,所有人都在大聲叫嚷,不知道是鎮西軍,還是孫靖所部,也不知道他們在叫嚷什麼,王效用力將孫靖的身體拖上自己的馬,旋即掉轉馬頭,朝灃水逃去。

射中孫靖的那一箭並非李嶷射出,他陷在陣中,重重被圍,正在苦苦鏖戰,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朝孫靖射出了那一箭。王效抱著孫靖逃走,鎮西軍亦不知孫靖到底如何,隻知道他受了傷,而孫靖所部亦轉身而逃,李嶷忙率大軍追擊。

一直追到灃水之側,兩軍又戰,這一次不過半個時辰,孫靖所部便大敗而潰。

待得入夜時分,孫靖所部幾乎十不存九,餘下潰兵四散逃竄,李嶷命裴獻遣將追擊,自己率部返回西長京。

城中已經混戰多時,裴源所率之軍在延平門的甕城內與蔣紓血戰四個時辰,雙方死傷無數。而定勝軍破通化門,便徑直往北,朝皇城而去。

待到天明時分,裴源才將蔣紓所部全殲,而定勝軍亦已經攻破皇城。

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這日是難得的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遵善寺的大火燃了整整一夜,到天明之後,也終於漸漸熄了,隻遺下遍地焦黑的灰燼,如此宏大的百年名刹,竟就此付之一炬。

李嶷自丹鳳門入宮城,一路行至紫宸殿前,隻見遍地狼藉,地上橫七豎八,撲倒著守軍的屍首,階前有大片大片血跡,胡亂扔著一些兵器。

他不由在殿前台階下站定了,晨風吹拂著他的戰袍,秋日的朝陽照在他身上,舉目四望,隻見含元殿、宣政殿依次巍然而立,翹角飛簷,映著西長京深秋湛藍的天空,不見一絲雲彩。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得身側有人輕喚了一聲:“殿下。”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裴源不知何時來了,李嶷看了看身後的紫宸殿,又抬頭看了看不遠處巍峨如山的含元殿,不知為何,卻是輕輕歎了口氣,悵然道:“當初我才十三歲,被罰去牢蘭關,啟程之前,按例到宮中來拜彆先帝。那時我犯了錯,先帝也十分生氣,並沒有賜見,隻是命人出來傳話,叫我安守本分,不要再給李氏子弟抹黑。”說到此處,他不由怔怔出神,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或是少年辭京,離家萬裡,而如今闔族幾乎都被屠戮殆儘,也或許是憶起牢蘭關中無憂無慮的過往,不過短短一年半載,便恍若隔世一般。

裴源道:“殿下如今收複西長京,可慰先帝在天之靈。”

李嶷沉默了片刻,方才問:“派去追孫靖殘兵的人,可有回報?”

裴源道:“有一個孫靖的親信大將被擒後降了,說孫靖傷重已死,王效帶著他的屍首逃了,但父親不肯信,仍舊命人繼續追擊。”

李嶷點點頭,又問:“那崔倚呢?”

裴源道:“崔大將軍自攻破皇城之後,率隊入宮,在含元殿前下馬,入殿後謁過淩煙閣,說,意興闌珊,不過如此。然後就率隊出宮,自往城外定勝軍大營去了。”

李嶷不禁又是一聲長歎,說道:“我也想如他這般,破城殺敵,說一句不過如此,拂衣而去,這才是真正的大將風範。”

裴源不由道:“殿下,您與他,是不同的。”

李嶷說了句心裡話:“可是此時我卻十分羨慕他。”

裴源沉默片刻,終於道:“殿下出牢蘭關,率兵勤王平叛,一路重整河山,如今收複西長京,大功已成。從今往後,殿下再不與天下任何一人相同了,殿下以後也再不能說羨慕旁人了。”

李嶷道:“所以,無趣得很。”

裴源不由叫了一聲:“殿下……”似想再出言相勸。

但李嶷已經轉身,緩緩拾階而上,往紫宸殿後而去了。

在玉暉樓上,崔琳站在樓上,望著朝陽下連綿的琉璃瓦,也不禁歎了一聲:“哎,當真無趣得緊。”

桃子嘟了嘟嘴,左顧右盼:“皇宮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啊……除了屋子大一點,房子高一點之外,好像也沒什麼。”

崔琳便與她解說:“咱們站的這裡,叫玉暉樓。你看前麵,最前麵是含元殿,然後是宣政殿,還有紫宸殿,這些宮殿都是前朝,是皇帝理政的地方。”然後她又抬頭一指,說道:“那裡,高牆之外,就是東宮。這裡,以玉暉樓為界,後麵,就是後宮。”

桃子說道:“這麼大片的屋子,得多少人住啊!咱們一路進來,怎麼沒看到什麼人?”

崔琳不禁微微一笑,說道:“先帝原先有幾十個兒子,活到成年的,也有三十幾個兒子,還有百來個孫子,人丁興旺,宮裡不夠住,隻能給諸王分府,讓諸王成婚之後,都住到宮外去。”

“天啊!”桃子不由感慨,“先前那個皇帝,可真能生。”

“後來孫靖把李氏闔族的男子,幾乎都殺掉了。他竊居宮城,咱們圍城之後,他又令自己的家眷子女逃走,等咱們攻城的時候,宮裡亂了,宮娥寺人都害怕得藏了起來,所以這宮裡才顯得沒什麼人。”她說道,“也幸得如此,不然,蕭妃娘娘難保全性命。”

桃子說道:“依我說,她藏得還不夠好,孫靖若是想殺她,仍舊能找著她,不過當時孫靖一心想出城打仗,所以才顧不上殺她吧。”

崔琳不過一笑罷了,說道:“走吧,咱們去看看蕭妃娘娘醒了沒有。”

原來甫一入宮,崔琳便牢牢記得李嶷相托之事,派人四處搜尋先太子妃蕭氏。不想找到蕭氏之後,卻發現蕭氏身中奇毒,早就奄奄一息,幸得桃子隨身帶著藥箱,立刻將各種解毒之藥,流水一般喂給蕭氏,好容易將她搶回一口氣來。蕭氏仍舊昏睡不醒,性命卻是暫且無礙了。

也因此,崔琳才有閒暇,帶著桃子出來玉暉樓上,看看這宮城何等模樣。

桃子道:“哼,你就將那個秦王交代你的事,當作十萬火急。他也就會支使你,一會兒叫你乾這個,一會兒叫你乾那個,儘給你吩咐一些難事。你看蕭妃娘娘中的毒,要不是我,隻怕早就沒命了。”

崔琳道:“是了是了,回頭定然讓秦王好好謝一回那位謝長耳,偏他又姓謝。”她說到此處,忍不住撲哧一笑。桃子嗔道:“你笑什麼啊!再說了,我的功勞,憑什麼謝他!”

“是,是,你的功勞,不能謝旁人。”崔琳卻鄭重其事起來,“桃子,謝謝你啊。”

桃子不由得一怔,說道:“你謝我做什麼?又不是你欠我人情。”

崔琳忍不住又是一笑,桃子這才回過味來,忍不住與她笑鬨一番。兩個人說笑著下樓,隻見鎮西軍的一隊人馬,正過玉暉樓往北去東內,領頭的正是老鮑,桃子見了老鮑,卻大驚小怪:“鮑大哥,你頭發怎麼啦?”

老鮑卻笑嘻嘻摸了摸自己的光頭,說道:“在坑道裡讓火燎的。”當下黃有義、趙有德、張有仁、錢有道諸人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向她們分說當日被火攻的驚險之事。

桃子聽得讚歎不已,隻是張有仁偏又多嘴,說道:“鮑大哥倒是沒受什麼傷,就是隻怕這火燎過的頭皮,將來不長頭發了。”老鮑笑道:“不長就不長。”他語氣輕鬆,錢有道卻道:“那不行,鮑大哥若是不長頭發了,將來被人認成和尚怎麼辦?”

張有仁與他鬥嘴鬥慣了,說道:“認成和尚又沒什麼不好,若是行路,還被禮讓三分呢!”

“那咱們一群軍漢,跟一個和尚混在一起,旁人怎麼想?”

“咱們一群軍漢,自然鮑大哥也是軍漢,誰說光頭就是和尚了?”

他們兩個一吵起來,當然沒完沒了,纏七裹八,桃子早就從腰間革囊裡取出一瓶傷藥,說道:“鮑大哥,這個藥你塗在頭上,頭發就會長出來的。”

老鮑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桃子與崔琳都走出老遠了,還聽見身後張有仁和錢有道二人仍在高聲吵嚷什麼和尚軍漢,不由笑著搖頭。

崔琳從玉暉樓下來,問明了李嶷在何處,便讓桃子先回去雲光殿照看先太子妃蕭氏,自己則朝含章殿去。果然含章殿後,隻見鎮西軍各色人物,匆匆往來,皆是入城進宮之後,來向李嶷各種覆命請示的。

李嶷在含章殿偏殿之中。這裡乃是前朝舊宮所改,雖是偏殿,但殿宇宏大幽深,此時門窗洞開,午後的陽光映進殿內。他匆匆處置了幾樁要緊之事,一抬頭見她進來,不由笑逐顏開。

她見他身上滿是血汙,臉上亦有汙漬,知道他廝殺許久,便也不急著與他說話,先令人尋水盆與布巾來。被她喚住的人甚是機靈,不知從何處弄來一盆熱水,他便一麵洗臉擦手,一麵與她說話。

聽她說先太子蕭氏暫且安然無虞,他才微微鬆了口氣。她說起蕭氏中毒之事,他不由歎道:“太子妃高義。”

原來蕭氏有意毒殺孫靖,但孫靖狡猾多疑,飲食又特彆注意,下手十分不易,若是一次失手,隻怕再無機會。蕭氏便托他尋得一種奇毒,這種毒藥有一股花香味,發作得慢,不知是不是孫靖早有提防,還是中毒太淺之故,孫靖直到出城決戰之時,亦無中毒之跡,反而是蕭氏,被這種毒蝕入心脈,差點喪了性命。

她聽他如此說來,方知蕭氏中毒之故,兩人不由唏噓感慨一番。這時候正巧裴源命人送了午食來,說是午食,也不過是軍中自攜的乾糧而已。他率軍苦戰一天一夜,早就餓了,接過來一看,除了四個炊餅,另有幾片魚鮓,他便將魚鮓都遞給她,她卻搖了搖頭,說道:“我不餓。”

“那也陪我吃一些。”

聽他如此說,她便拿起一片魚鮓,撕下一塊,夾在炊餅裡,卻遞給他。他著實餓了,一接過來,就咬了一大口,她這才從魚鮓上撕下一小條,放在嘴裡,細細嚼著。

他三下兩下吃完一個餅,卻紮煞著雙手,等著她替自己包第二個餅。果然她見他吃完,就又拿起一枚餅來,撕開魚鮓包在餅裡遞給他,他接過餅,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問她:“你今天就留在雲光殿嗎?”

她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讓桃子留下來照料,我待會兒還是出城,回定勝軍大營去。”

他不由悵然:“那我又有好多天見不著你了。”

確實,他還有諸多大事要忙,不說彆的,入城之後,接管京都城防,安置大軍,清理宮室,說不得,還要預備迎天子入城,太多太多事情了。

說話間,他已經吃完了第二個餅,她於是又包好了一個餅,遞給他時卻看見他手肘之上的血跡,不像是沾染的,倒像是從衣甲內透出來的,忙問:“這是怎麼了?”

李嶷抬肘看了一眼,渾不在乎:“不知道什麼時候擦傷了,沒事。”

她卻瞪了他一眼,立時遣人去問桃子取傷藥,又令人重新打了熱水,待解開他袖甲一看,傷口長約六寸,闊約半寸,傷口處皮肉綻開,都翻起來了,更顯得傷口駭人。她不免氣急:“這是擦傷嗎?”

他笑嘻嘻的隻是不說話,她仔細而小心地用布巾擦拭掉傷口旁的血汙。血汙早就凝結,她怕觸痛他,所以擦得極是小心,正在那裡一點點用濕布巾蘸去血汙,忽聽他道:“阿螢,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

她不免橫了他一眼,說道:“儘說些混話,難道就為著這個,你故意惹我生氣?”他卻隻是一笑,看她低著頭,一點一點,細心地蘸去血汙,心裡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舒適。

那傷口既長又深,所以她仔細地擦了很久很久,才將四周的血汙都慢慢擦掉,然後又輕輕地掃上傷藥,另用乾淨的細布包紮起來。待一切停當,她抬起頭,忽然發現他已經就那樣歪靠在憑幾上睡著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久不曾闔眼了,也許兩天兩夜?甚至也許更久。自從開始攻城,他身為主帥,自然是每日千頭萬緒,夙夜不懈,昨日城外苦戰,又是一夜未歇。今日收複西長京,直入宮城,大局終定,她又在他身邊,他終於放心地睡著了。

她輕輕地,無聲無息地,小心地放下他的手肘。他身形高大,就這麼歪在憑幾上,睡得定然不甚舒服,但他眉眼是舒展的,坦然而安逸地就那樣睡著了,長長的睫毛覆下來,遮住了眼下的一痕烏青。他大概好幾天都沒合眼了,熬得眼睛都微微凹進去了。太陽從長窗裡照進來,光裡飄浮著萬點金塵,他的呼吸綿長而深重,是一個困乏太久的人,走了太遠的路,經曆了太久的廝殺,這時候終於能歇一歇了。這一刻真安逸啊,連她都想俯身也依靠著他,一起歇一歇。

但她怕吵醒了他,隻是輕輕地,無聲地坐在一旁,有幾分癡怔地看著他的睡顏。他太年輕了,也太好看了,其實她見過很多翩翩濁世佳公子,他與眾人都不一樣,牢蘭關的風沙讓他粗糙而疏朗,可他明明是個眉眼如此好看的人啊,好看到甚至可以稱得上精致,她抿著嘴無聲地笑起來,這天下所有的人,都比不上她的十七郎。

他也沒睡多久就驚醒了,一抬眼看她支頤展顏正看著自己,不由得說道:“我怎麼睡著了?”

她笑道:“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沒多久。”又告訴他裴源遣了人來,她問過不算是十萬火急的事,便暫且沒有叫醒他,讓他多睡了這半刻。他聽說了,忙忙傳人進來,待說完軍務要事,一轉頭,才發現她早就走了,一問,果然是出城回定勝軍大營去了。他抬起手肘,看她替自己包紮好的傷處,不由得心頭悵然。

到了黃昏時分,忽然她派人送來一匣東西,他打開一看,原來是滿滿一匣肉脯,想是她午間見他吃得狼吞虎咽,怕他晚間又忙得無暇用飯,所以特意送了此物來。另有一封信箋,他打開一看,竟然是素絹之上,繪著自己正斜靠著憑幾打盹,隻是將他畫得如稚童一般,圓圓的臉頰,小小的身子,肉乎乎的小手,還仔細地在短粗如藕節的胳膊上畫出了被細布縛好的傷處,連那細布被她係成的花結都一絲不苟地畫上去了,甚是有趣。旁邊題跋卻是一本正經寫著“秦王酣眠圖”。

他不禁一笑,看了又看,心中隻覺得萬般甜蜜,過了許久,方才將素絹仔細折起,放在衣甲內貼身的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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