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長至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九章:長至(1 / 2)

午後下了一場小雪,雪珠子打在瓦上,沙沙地輕響,過不多時,雪珠子變成了雪片,但西長京地氣蘊暖,雪疏疏下著,院子裡並沒有積雪,雪花觸地即融,令得院中青石板濕漉漉的一片。

書房中生了炭火,溫暖如春,今日是長至之前朝會最後一日,過了今日,天下所有大小官吏一齊休沐。長至例行有七天假,在節前三日,節後四日,反倒是長至節這天,天子要到南郊的圜丘祭天,還要大宴群臣,臣子們亦得入宮朝賀領宴,皆不得歇。

這日乃是長至前第四日,正是長至前三天假期之前。下了朝,顧祄回到家中書房,換了一身夾絲棉袍,十分閒適地親自煮水預備烹茶,這才命人去將女兒婉娘喚來。

顧婉娘見下雪,便穿了一件輕裘大氅,蓮步姍姍,扶著秋翠走進書房,見父親正親自挾了炭火,連忙上前接過炭夾,小心地將銀炭堆架於黃泥小爐中。

顧祄沉吟片刻,卻說道:“今日在朝中,秦王作了負氣之語。”

原來收複西長京後,秦王率大軍迎天子回鑾,百官亦隨天子入京。朝中文武百官,各又論功行賞,顧祄被天子任用為中書令,此乃妥妥的丞相,且是首相。裴獻則官擢三級,成了太宗之後,破天荒地的一品武將,拜太尉,任兵部尚書,另兼鎮西節度使,從來節度使不兼兵部尚書,除非親王遙領,對人臣來說,此乃實打實的恩遇無雙。崔倚亦拜太尉,這卻隻是個虛銜了,天子更額外給崔倚頒賞了無數金帛等物。崔倚自率了定勝軍,回東都洛陽不提。

唯有秦王李嶷,交卸了行營大總管的差事——他委實功高絕世,但已經封了秦王,諸王之中,以秦王之封最為貴重,賞無可賞,所以如今天下平定,反倒交卸了身上各種差事,比如行營大總管,天下兵馬大元帥,鎮西節度使等等。

顧祄不愧是能臣,倒是琢磨出一個法子來,覺得朝廷可以齎賞秦王如此功績。於是先由禮部提出來,天子的原配,先梁王妃董氏,病逝多年,當追封為皇後,另上尊號昭成。這是應有之意,天子自然應允。又,天子既已登基,卻是鰥居許久,多年都未曾續弦。概因為之前梁王在先帝諸子之中,委實不起眼,連先帝都想不起來自董王妃去世,這個兒子已經做了多年鰥夫,所以一直不曾再給他賜婚新王妃。這中間卻也有緣故,梁王一直寵愛孺人潘氏,但潘氏的父親潘遷,素來被先帝厭惡,梁王明知先帝必不肯答允冊潘氏為梁王妃,便也含糊著拖延,不再上奏另娶,一直拖到孫靖謀逆,孫靖派人入梁王府搜捕,叛軍衝入府中,拖走病榻上的梁王,竟隨手還砍了正在榻前侍疾的潘氏一刀,令潘氏當場喪命,也因此,連潘氏的骸骨如今都下落不明,無處可覓,不知被叛軍扔到了哪個亂葬崗。每每想到此處,李桴便又悔又痛,十分悲傷。

禮部此時提出來,天子鰥居,應該選一位皇後。這也是應有之意,朝中群臣紛紛附和,天子也十分樂意,他早就相中了名門世家,範陽盧氏,隻因盧家有位女兒,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卻雲英未嫁,此女自十二歲後,曾數次訂親,不料未婚夫婿都因種種意外而亡,吳國師曾替此女相麵,驚道此女命格實在貴重,之前訂親之人都不堪匹配,所以才會夭亡。此女命格隻能嫁貴婿,嫁後必令夫主興旺,福壽雙全。就因為這緣故,此女拖到如今二十八歲,都沒遇上貴婿,亦未曾出嫁。

李桴從吳國師那裡,聽說這位盧氏女,既然貴不可言,必嫁貴婿,又旺夫主,那正好可以嫁給自己呀,自己是天子,普天之下,還有比自己更貴重的人嗎?

這個皇後人選,令朝中上下皆為滿意,連文臣都覺得天子破天荒的英明起來,竟然懂得立範陽盧氏為後,以拉攏世家。畢竟天下初定,國朝複辟,根基未穩,如今武將勢大,崔倚率定勝軍自據東都,內憂外患,實在是風雨飄搖,當務之急,確實該娶這麼一位皇後,以安撫拉攏世家。

皇後的人選既然已經定下,禮部侍郎薛僉又上奏,提議追封秦王生母劉氏為皇後。

這下子可捅了簍子,彆的不說,天子本就是個糊塗小氣之人,追封發妻董氏,那是禮法應該,他私心裡其實很惦記將潘氏也追封為皇後,他實在是懷念溫柔多情的潘氏,又偏愛潘氏所生的次子齊王李崍,很想也給他一個嫡子的名分,但這種私心,一時又不好聲張,知道朝中群臣定會阻止。畢竟潘氏的父親潘遷,昔年因為貪贓枉法,丟官去職,甚為先帝厭惡,先帝甚至將潘遷稱作蠹蟲。若是他要追封潘氏為皇後,必然會有人將這樁往事扯出來,攻訐早已殞命的潘氏不說,隻怕對齊王李崍亦是不利。

不能追封心愛的潘氏為皇後,他已經很委屈了,因為齊王李崍,每次入宮,都忍不住在他麵前懷念自己的生母潘氏,有一次還落下眼淚來,說道:“若阿娘得知父皇如今能作天子,不知道多麼歡喜。”

李桴實在是喜歡這個兒子,也實在是懷念陪伴自己多年的潘氏,所以一直暗暗下決心,要找機會追封潘氏為後,才不辜負潘氏對自己的一腔深情。這機會還沒有找到,誰知禮部竟然提議要追封李嶷的生母劉氏為後。

這不令潘氏被追封為皇後的機會更渺茫了嗎?

劉氏?劉氏是誰?他連她長啥樣都忘記了,隻記得她出身實在卑微,乃是王妃董氏買來的賤籍奴仆。再說若不是劉氏,怎麼會生出李嶷這樣的兒子,想到李嶷,他便覺得心中一陣煩亂。這個兒子偏偏出生在五月初五,惡月惡子,據說極克父母親長,果不然,李嶷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他一直覺得,這個兒子遲早是要克死自己的。

他疑心薛僉是想拍李嶷的馬屁,或是受了李嶷的指使。偏偏朝中群臣聽了禮部侍郎這般提議,一想也對啊,秦王收複河山,力挽狂瀾,匡扶社稷,如此大功不賞,頗有點委屈了秦王,如今追封其生母為皇後,對朝廷來說惠而不費,可真是再合適不過。

一句大白話,劉氏生了秦王這麼一個兒子,於社稷,於國朝,於天下,乃是潑天的功勞,難道不應該追封一個皇後嗎?

雖說劉氏已經病逝多年,此刻追封,不過是個虛名,但是這個虛名,應該可以很好地安慰秦王,果然,李嶷聽說要追封自己的生母為後,難得的並沒有推辭,反倒罕見地緘默起來。

這說明秦王還是希望他的生母劉氏,能夠有這個虛名的。朝中的群臣不由得精神一振,紛紛上奏,其中一部分人頗存公心,覺得理應如此。又有一小部分人,卻存了私心,因為秦王出自軍中,鼎立天下,對文臣不怎麼親近,這些人竊想借此機會討好秦王。更有絕少幾個人,卻另有異心,想要借此捧殺秦王。

因此朝中眾臣難得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稱秦王之母劉氏,當追封為後。

這麼一來,天子勃然大怒,認為秦王竟然把持朝政,以此來脅迫自己必須追贈劉氏為後。因此在朝會之中,當著李嶷的麵,痛斥劉氏出身卑賤,不配被追封為皇後。

群臣初見天子龍顏震怒,倒也罷了,後來聽聞他如此口不擇言,不由得人人色變。李嶷起初被天子斥罵他狼子野心的時候,不過如常跪下聽訓而已,待得天子痛斥劉氏出身卑賤,李嶷不禁將頭一抬,天子見他抬頭望向禦座之上的自己,目光凜然竟如冰刀霜刃,李桴心裡不禁一顫,也不知道是驚還是怕,旋即又拍著禦案罵道:“你個逆子,為何不發一言,難道是在心裡腹誹朕嗎?”

皇帝如此不分親紅皂白地罵兒子,臣子們也尷尬起來,偏偏李嶷生得倔強脾氣,不論天子如何斥罵,就跪在那裡一言不發。最後還是顧祄實在看不過眼,上前替秦王開解,勸說道:“陛下,秦王乃是陛下之子,亦是劉氏之子,做兒子的,唯有以孝來報父母恩德,秦王殿下不過是對生母的一片孺慕之情,還望陛下體恤。”

李桴雖然糊塗,卻也知道兒子可以罵,但首輔既出言相勸,那是不能不給幾分麵子的,當下也就停了對李嶷的斥罵。

顧祄趁機又勸道:“陛下仁慈,難忘故人,這是陛下重情重義之處,不如追封潘氏為後,亦追封劉氏為後,豈不兩全其美。”他既作丞相,又是出名的能臣,此時便是存了和稀泥的意思,他知道皇帝念念不忘潘氏,那麼順著他的心意,追封潘氏為皇後又有何不可,不過是一道聖旨,外加金寶金冊罷了。隻要皇帝答應也將劉氏亦追封為後,這事也就兩全了。

不想李桴聽他如此言語,又見李嶷長跪不起,一言不發,頓時心頭無名火起,怒道:“既然是追封皇後,那就是朕的妻子,潘氏賢良淑德,昔日素得朕之愛重,不在董氏之下,自然可追封為皇後。但劉氏出身卑賤,性情粗鄙,不堪為妻,朕絕不能將其追封為後。”

話音未落,連顧祄都禁不住臉色微變,他實在沒想到天子竟然能將話說到這種地步,絲毫不留餘地,隻怕要壞事。果然隻聽“砰”一聲,卻是跪在那裡的秦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旋即大聲道:“陛下,父母為人生大倫,子不能言父母之過,既然生母出身卑賤,性情粗鄙,惹陛下不喜,臣亦不堪驅使,臣願自請褫去王爵,貶去牢蘭關戍邊。”

說完也不顧皇帝氣得臉色發青,將手中笏板往地上一擲,竟然轉身不顧,拂袖而去。

這下子變故突然,朝中文武麵麵相覷,直到李嶷都已經走出殿門了,眾人方才如夢初醒,有人欲去阻攔,被天子厲聲製止。李桴氣得都語無倫次了,連聲音都氣得發抖,隻罵道:“目無君父!目無君父!”

天子固然是一時失言,但秦王如此行事,也確實是過激了些。朝中群臣見天子氣成那個樣子,也沒有法子,隻得一麵勸解,一麵又令人速速去勸秦王回轉來,好向陛下賠罪。

派出去的內監寺人,哪個能攔得住秦王?縱然有人大膽想要扯住他的衣袍,哪被容得近身,半丈之外就被他一拂摔開。李桴聽了回奏,頓時氣得厥了過去,嚇得眾臣立時傳來禦醫。

等李桴悠悠醒轉,第一道中旨,便是解除李嶷軍中一切職務,令他在秦王府中閉門思過,不得出府門半步。然後將鎮西軍主帥之職,令信王李峻暫代。

鬨到如此地步,顧祄也甚是頭痛,因此下朝回府之後,便傳來了顧婉娘,與她說起朝中今日諸般種種。

顧婉娘聽完之後,卻凝神細想片刻,方才道:“爹爹,女兒倒覺得,此事暫且無妨。”

“哦?”顧祄不由道:“說來聽聽。”

顧婉娘道:“秦王乃是性情中人,如此行事,頗合他本心。女兒雖隻見過他寥寥數麵,卻知道他是個極重情義之人,對自己的生母一片孺慕之情,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在,所以劉娘娘的名分,他定是要爭上一爭的。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死去的劉娘娘。”

顧祄徐徐頷首,道:“我也是這麼覺得。”他頓了頓,又道:“信王本是陛下長子,生母董氏,乃是陛下原配,嫡長二字,信王已經占到了。而齊王雖是陛下的次子,生母潘氏,從前素得陛下私愛,如潘氏被追封為後,那齊王亦算得是陛下的嫡子。唯有秦王……”他不禁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說道:“秦王屢建奇功,陛下卻十分不喜歡他。”

顧婉娘給顧祄奉上一盞茶,細語輕聲地說道:“女兒並沒有幸得見天顏,但女兒知道,父母與子女之間,亦講究緣法,想是秦王自幼,就不得陛下的緣法吧。”

“秦王的生母劉娘娘,出身不高。”顧祄道:“秦王的生辰,偏又是端午,因此陛下甚是忌憚。”

“女兒覺得,除了父母緣法之外,陛下隻怕還有另一層忌憚。”顧婉娘道:“女兒從前有個乳母,為人糊塗刻薄,雖有兩個兒子,但她隻偏袒幼子,對長子非打即罵。有一次,乳母的長子去西域行商,萬裡迢迢,九死一生終於歸來,得了一筆財帛,特意給乳母置辦衣物、金飾,原以為乳母會高興,沒想到乳母卻痛罵長子,還拿棍子打他,逼迫他將錢財都交給自己。”她說道:“我那時候年紀幼小,十分不解她為何如此,過了許久之後,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乳母因為偏心幼子,對長子刻薄,長子忽然行商得了錢財,她隻怕他想起從前之事,又仗著如今有了錢財,於自己不利,因此先發製人,逼他交出錢財,這樣自己仍舊可以控製欺淩。”

顧祄竟一時聽得怔住,過了片刻,方才勉強笑了一聲,說道:“其中情形,仿佛一二。”

顧婉娘點了點頭,落落大方地說道:“父親,父慈子孝,不是人人如同父親一般,可以待女兒如此。”

顧祄心裡一頓,暗歎這個女兒真是太聰明了,講到這樣的故事,還怕自己心裡生了芥蒂,因此大大方方地說出來,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闔家之中,唯有這個女兒,隻怕將來可傳衣缽。隻可惜,她是個女兒,不過也幸好,她是個女兒。

教養女兒有教導女兒的法子,他沉吟道:“婉娘,你覺得秦王此番,是遵旨還是不遵旨?”

顧婉娘道:“秦王必然會遵旨的,他於朝會之上,拂袖而去,已經是離經叛道了。如今天下初定,他必然會顧全大局,遵旨幽居於府的。”她頓了頓,又道:“而且秦王之功,委實空前絕後,實在是賞無可賞,莫說天子忌憚,隻怕朝中也頗有人私心竊竊,不如趁此機會,退一步,暫斂鋒芒,說不定反倒更從容周全。”

顧祄說道:“確實如此,大恩如大仇,秦王於社稷有這般大恩,卻無可賞賜,確實乃是令人惴惴不安之事,他如此恣意妄為,雖然頂撞了天子,但也是出於為人子的一片拳拳愛母之心,從私而言,無可指摘,從公而論,對秦王來說,亦未必是壞事。”

顧婉娘道:“不過秦王到底是在朝堂之上,頂撞了天子,陛下是君父,過得若乾時日,兩下裡皆平心靜氣了,秦王還該入宮賠罪,以全父子之情,不然,隻怕時日久了,被小人離間,生了嫌隙。”

顧祄點了點頭,說道:“再過些時日,我想法子勸一勸秦王。”

顧婉娘忽道:“父親,就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去探望秦王殿下。”

顧祄忽然如靈犀一點,上上下下打量著顧婉娘,忽地一笑,說道:“這倒是為父疏忽了,婉兒,你想得甚是周到,你應該去探望秦王殿下。”

顧婉娘說道:“隻是,女兒心中有個計較,不宜就這麼去見秦王,還應該給秦王送一份禮。”

顧祄哦了一聲,深知這個小女兒聰慧,便問道:“你打算給秦王殿下送什麼禮。”

顧婉娘微微一笑,說道:“若是尋常禮物,自然打動不了秦王。既然要送禮,必須送得令秦王銘記於心,永世不忘。”

因下過一場小雪,又是長至節,庭中用乾柴生起火來,又殺了一頭羊,便在火上烤起羊來。老鮑興高采烈,親自拿了鹽缽來,一邊研著粗鹽粒子,一邊蹲在那裡看著火候烤羊。他頭上已經重新長出了頭發,但長不過數寸,還不能束起來,所以橫七豎八,又因為一直湊在火堆前,炭灰飄浮,弄得他胡子上,頭發上,亂蓬蓬落著灰白的輕灰,乍一看,倒像是落了雪一般。

雪其實早就停了,階下的薄雪也已經化成了一道道水痕,李嶷坐在庭前,看老鮑烤羊,有些發怔。黃有義等人熱熱鬨鬨在簷下生起爐子來溫酒,京裡的酒貴,何況年來一直都在打仗,雖眼下已經安定太平,但正因為如此,蜀中的酒販到京中來,已經比往年貴了十倍有餘。所以他們買的乃是最便宜的濁酒,便是這酒,亦是李嶷掏腰包。他雖然是秦王,按朝製食邑一萬戶,自收複洛陽後,終於恢複組建起來的行營戶部,按例應該每月給他五千錢的俸祿,但那時候國事艱難,打仗尚且沒錢呢,所以每月這五千錢,由行營大總管李嶷,也就是他自己大筆一揮,從戶部直接劃去兵部充作軍費了。待得收複西長京,天子還都,各州郡的租庸調錢糧終於陸續送到,戶部送來了一萬錢,正是這兩個月他的俸??。

一萬錢,聽著不少,但花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攻城苦戰的時候,鎮西軍有一些死傷,其中還有很多是從牢蘭關就跟著他出來的老卒。兵部雖對戰亡之士有撫恤,但他又派老鮑等人按著陣亡的名冊,給那些戰死的老卒家中各送了些錢帛,這一萬錢就沒有了。

偌大的王府,處處要花錢,還京之後,內侍省又按照親王的規製,給秦王府送來了一些奴仆,他在軍中慣了,並不用那些人伺候,可是王府的規製在那裡,若是特立獨行,隻怕反生事端。但府中多了這麼些人,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不禁令人頭痛。這秦王府原是從前的冀王府,還京之後,百廢待興,哪有工夫營建王府,幸而從前的各王府如今都空著。工部於是上奏,選了從前的冀王府改為秦王府,門上換了個牌匾,他就這麼住了進來。

先冀王乃是先帝愛子,這府邸建得宏大軒麗,甚是豪闊,於京中竟獨占一坊,不說彆的,僅府後花園便有好幾十畝,亭台樓閣,樹木花石,曲折幽深,又另掘成湖,引入清渠之水,湖上築自雨亭,亭中六角飛簷上的驅鳥鈴,竟然都是純金打造的。若按照李嶷的想法,此刻就該把那些金鈴拆了,拿去換米,幸而裴獻得知,派人私下送了些錢糧來貼補他,他這個秦王,才沒鬨出拆亭換米解燃眉之急來。

也因此,老鮑等人想喝酒,奈何李嶷同樣囊中羞澀,最後隻得從自搬來府中就鎖著的庫房裡,翻尋出一塊上好的沉香,拿去換了錢,讓老鮑等人沽酒回來。

火上的羊烤熟了,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老鮑先切了一大塊羊肉拿給他,他才回過神來,懶洋洋接過羊肉,老鮑問道:“外頭全是禁軍,咱們真的乖乖貓在這府裡?”

他啃了一口羊肉,說道:“既然下旨叫我閉門思過,那就裝裝樣子吧,反正仗已經打完了,我也懶得去上朝,聽那些文臣們為一些無聊之事,爭來論去。”

老鮑點一點頭,深以為然,說道:“京裡氣悶得緊,十七郎,若是有機會,咱們還是回牢蘭關去。”

李嶷不禁長歎一聲,他又何嘗不想回牢蘭關呢。隻是,展眼望去,王府高牆深院,簷影重重,一片連綿的屋瓦如鱗,從前他覺得梁王府就像牢籠一般,現如今,這京中秦王府,又何異於牢籠,想要回牢蘭關,隻怕還要頗費時日,頗費周折罷了。

他端起酒碗,與黃有義等人暢快而飲,這種濁酒,溫完了之後,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入口十分不堪,但眾人喝得興高采烈。一邊拿刀子割著烤好的羊肉,一邊舉杯痛飲,不知不覺,一壇子酒竟然都喝完了,一整隻烤羊,也都吃完了。

老鮑將一支羊骨扔進火堆,火堆被羊骨的油脂一激,篷得燃起一叢火光,又轉瞬而息,隻是零零星星,迸出數點火星。時近黃昏,天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

“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不知是誰,先低聲哼起了這首小曲,眾人也跟著唱和起來,漫天雪花飛舞,雪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綿密,老鮑裹緊了身上的羊皮襖子,踢踢踏踏走出去,又抱了一捆柴進來,就在簷下生起火盆,眾人圍著烤火,一邊哼著小曲,一邊看著雪花。

“若是在牢蘭關,下起雪後,就該獵黃羊了。”李嶷有幾分悵然地道。

“是啊。”老鮑在柴火上又烤起了芋頭,他拿著鐵鉗,翻烤著芋頭,十分靈巧,他說:“十七郎,有茶沒有,煎來解解渴。”

眾人飲多了酒,自是口渴,一聽說煎茶,人人讚同。李嶷懶懶地烤著火,說道:“去庫房找找,說不定有。”

老鮑說:“剛才就是我去抱的柴,怎麼現在又讓我去找茶。”

張有仁道:“就是!”扭頭對錢有道說道:“老四,你去庫房找茶吧。”

錢有道也飲得多了,打了一個飽嗝,說道:“我不想喝茶,要不你去找吧。”幾人推三阻四,皆不願意起身,最後還是李嶷站起來,說道:“得了,都懶出花來了,還是我去。”

“殿下身先士卒!”老鮑隨口拍了句馬屁,眾人一片讚歎之聲,無不嘖嘖,李嶷也懶得理會,徑直去庫房。雪日天黑得早,又正逢長至節,乃是一年之中,白晝最短之時,等他走到庫房前,暮色低垂,天早就黑透,於是他點了燈,在庫房裡翻箱倒櫃。這邊一長列屋子都是從前冀王的私庫,冀王全家都被孫靖殺了,奴仆四散,這庫房就一直鎖著無人過問,他自從搬了進來之後,也沒怎麼打開過這庫房,因為箱籠太多,隨手打開一個箱子看看,裡麵竟然是一些十分華麗的織金綢緞,他心想這麼好看的料子,白放著若是長黴就可惜了,不如送去給阿螢,可是也沒怎麼見過她穿這樣華麗的衣服,倒是從前太清宮的時候,她受傷後衣服汙損不堪,他曾在行宮裡尋了些衣物給她送去,其實她作小娘子裝束的時候可太好看了,美得像畫中的仙子一般,可惜她甚少作那般裝扮,不過如果是自己送去的衣料,想必她還是會裁衣穿著吧。

一想到她,他心下就歡喜起來,先選了兩匹綢緞,放在一旁,心想待會兒還得給她寫封信,同衣料一起送去。然後又打開些箱籠,有的是香料,有的是瓷器,有的是胡椒,卻並沒有尋見茶葉。

市麵上的胡椒要賣到百錢一兩,價比黃金,這下無意發了筆橫財,回頭把這胡椒叫老鮑拿去東市上賣了,不知道要換多少錢。正高興時,忽然外麵火光一映,旋即聽見腳步聲,想是有人舉著火把過來,果然不久後聽見老鮑的聲音,在院子裡直著喉嚨叫他十七郎,他便推門出去,隻聽老鮑說道:“顧相家的六娘子來了。”

顧相家的六娘子,李嶷想了想才明白是誰,他素來敬重顧祄,又感念他在收複西長京時,與城外大軍裡應外合,逼得孫靖出城決戰。聽聞顧婉娘來了,忙說道:“快請。”

天早已經黑透了,雪還下得很大,廳堂裡生了數個火盆,從外麵進來,倒還暖和。顧婉娘穿著一身青蓮色的鶴氅,懷中抱著一卷長卷,那長卷外麵套著錦囊,看著倒似一卷畫軸樣的事物,而她身後秋翠替她打著傘遮蔽風雪,入門之後才收了傘。

顧婉娘顧不上撣去身上的雪花,早已經盈盈下拜,說道:“見過秦王殿下。”

李嶷並不肯受她的禮,半側身避過,又遙遙虛扶了一下,說道:“顧小姐多禮了。”又道:“本該前去拜謝顧相,但如今我出門不便,還請顧小姐回府之後,代為轉達致意。”

顧婉娘淺淺一笑:“殿下客氣了。其實今日前來,並非是家父吩咐,而是六娘自作主張。”頓了頓道:“六娘有一樣東西,想要送給殿下。”

李嶷聽她如此說,當即便推辭道:“顧小姐客氣了,府中諸物不缺,更不該收顧小姐的禮。”

顧婉娘將懷中錦囊打開,秋翠趕緊上前,顧婉娘拿著卷軸上端,秋翠拿著卷軸下端,在李嶷麵前緩緩展開,原來這竟然是一軸繡像。

顧婉娘柔聲道:“六娘訪遍故人,幸得京中還有數人曾記得殿下的生母劉娘娘的音容笑貌,我聽她們描述,就繡了劉娘娘這幅畫像,繡好後我請識得劉娘娘的人看過,都說很像。”

借著燈火的光暈,李嶷怔怔地看著卷軸上的繡像,繡像乃是一名十八九歲的女子,鵝蛋臉,眉目如畫,身姿窈窕,甚是美貌。他素來生得與父親李桴並不相似,與兩位兄長李峻、李崍也無多少相像,看到此繡像中女子的模樣,他忽然差點落下淚來,原來他是像自己的母親啊,尤其是鼻子和嘴唇,兩人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原來是長得這般模樣。

秋翠道:“殿下,我們小姐尋了好久,好容易找到幾位曾經見過劉娘娘的人,又問了她們好久,問得可仔細了,再起了草稿,白天黑夜埋頭繡啊繡,熬得眼睛都紅了,終於將這幅繡像趕出來了。”

室中燭火微微搖曳,風雪撲在窗上,漱漱有聲,暈黃的燭光,映著繡像女子溫柔的笑意,栩栩如生。他有些恍惚地看著繡像,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繡像中母親的容顏,在這一刹那,他忽然覺得,是值得的,或許在旁人眼中,是否追贈皇後,那隻是一個虛名,不值得為了這個虛名,當著百官的麵去頂撞天子,冒犯君父。

可是她是自己的母親啊,他怎麼能不替她爭一爭,哪怕,僅僅隻是一個虛名。他是她的骨血,她都來不及看他一眼,就難產而亡,漫漫歲月,他不曾有一日享受到她的愛惜與憐伴,但她是自己的母親啊,是她拚儘全力,將他帶到了這個世間來。

如果她還活著,如果她能看到自己長大,她該多高興啊。

仿佛是看透了他此刻心中所想,顧婉娘柔聲道:“殿下,生為人子,不能承歡生母膝下,自然心中難過,可劉娘娘若是在天上有靈,得知殿下如今這般英才出眾,定然也十分欣慰。”

他定了定神,說道:“多謝你,這幅繡像,我收下了。”

顧婉娘微微一笑,道:“殿下是通達聰穎之人,自然知道劉娘娘也不願意殿下為了她的名分,與陛下生分了。”

她信心滿滿而來,覺得與天子僵持,畢竟於李嶷不利,所以趕著繡了這幅繡像,想來勸李嶷長至節後入宮謝罪,給天子一個台階下,也可以解除這閉門思過,重掌兵權。不料李嶷聽得這話,臉上表情微微一滯,似忍住了什麼話一般。

她極擅察言觀色,見他不悅,立時便轉了話語,隻說道:“殿下,這幅繡像,我用了金線和銀線,就是想著若殿下平日將劉娘娘的繡像張掛起來祭奠,也不會因為香火熏染褪色。”

他便道:“顧小姐想得太周到了,十七感恩莫名。”

當下顧婉娘說道:“殿下客氣”又道:“六娘知道殿下如今不便待客,就先告辭了。”

她知道今日不可再多語,反正已經將繡像送到,李嶷既然收了繡像,日後看到繡像,就會感念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告辭,免得他覺得她彆有用心。

待回到顧府,雖已經起更,她仍舊還是去書房見了顧祄,仔細將自己在秦王府中的言行都一一告訴了顧祄。顧祄聽聞,不由得搖頭歎息,說道:“秦王就是太重情義了,乃至於羈絆甚多,日後,必為之所累。”

顧婉娘問道:“那父親覺得,如此僵局,如何可破呢?”

顧祄道:“如此僵局,伺機可破。”他似是毫不在意,說道:“秦王,國之倚仗,天子其實得倚仗他,軍中大事,亦得倚仗他,彆看眼下是僵局,時機一來,必然可破。”

過不多久,時機果然來了。孫靖早就將妻兒送到了南越,王效帶了最後一點殘兵,亦逃往南越,朝廷派兵一直在圍追堵截王效,不想王效率殘兵在普月山與南越兵彙合,竟然返身殺了追兵一個措手不及,又打起大旗來,原來那孫靖竟然沒死,親自從南越借了大軍,一路北上,竟然攻下了昌州。

邊境的急報傳回京中,朝中百官包括天子,在經曆短暫的錯愕與慌亂之後,卻是很快鎮定。孫靖縱然沒死,又借了兵,那又如何。南越地僻,孫靖能借到的所謂大軍,怕不隻得萬人,而國朝收複天下州郡,除開各府兵之外,僅鎮西軍便有十餘萬,而且當初孫靖在洛陽被鎮西軍擊敗,在西長京又被徹底擊潰,這次雖然卷土重來,但也並不擔憂,朝中皆有必勝之心。

如此,天子很快做出了決定,以裴源率兩萬人為前軍,以信王李峻為行軍大總管,便要出京征伐孫靖叛軍。

裴獻本來再三請命,希望由自己為主帥,去繳滅孫賊,但皇帝堅決不允。這自然是有緣故的,信王李峻雖然覺得自己乃是嫡長子,對儲君之位勢在必得,但想到李嶷委實是軍功昭著,竟因此獲封秦王,位在諸王之上,心中未免有些擔憂。因此他在皇帝麵前,鬨著一定要任行軍大總管。天子一想,孫靖之前已經被打得落花流水,現在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借這個機會,讓李峻立功,大大的露臉,倒也挺好的。

這個決定,讓兵部上下都頭痛不已,尤其是現任的庫部司員外郎裴湛,當初他是蔡州牧,很是侍奉了天子父子三人一段時日,對這位信王殿下知之甚詳,知道他誌大才疏,小氣多疑,十分任性妄為。朝廷出兵討伐平叛,這等重要的軍務大事,竟由這位信王殿下做行軍大總管,偏他還不肯待在京中遙領,非要親去陣前,口口聲聲說要與士卒同袍共生死,到時候這位信王殿下在軍中胡亂指揮起來,不論是打了敗仗,還是這位信王殿下不小心竟弄丟自己的性命,鎮西軍上下,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不說彆的,作為前鋒將軍的裴源隻怕第一個要掉腦袋。

想到幼弟的性命,裴湛不由憂心忡忡,但知道作為臣子,無法抗旨,因此朝議散後,他便讓裴源設法去見秦王。天子自從下旨申飭,令李嶷在府中閉門思過,就調了禁軍來,將秦王府圍了個嚴實,這倒也難不住裴源,畢竟如今這禁軍的底子,乃是當初李嶷從鎮西軍中抽調給梁王的護衛,眼下禁軍雖說由齊王李崍兼任龍武衛大將軍,但說到底,既然是鎮西軍出身,哪個還會不長眼,非要攔著小裴將軍。

所以裴源順順當當進了秦王府,李嶷本來氣悶得緊,躺在床上看閒書,聽說他來了,當下趿鞋迎了出來,一見他的神色,便知道有事,待問明白天子竟然讓李峻領兵出征,李嶷也不禁色變。

“十七郎,此事非同小可。”裴源說道:“將士的性命,國朝的戰局,隻怕稍有不慎,就要葬送了。”

李嶷沉著臉,一言不發,裴源雖順利入府,到底不便久留,匆匆與他說過幾句要緊話,就又告辭去了。

李嶷站在簷下,沉吟片刻,並沒有轉身回房,反倒穿過院子,走進後麵一重院落,這裡房舍幽靜,他便布置了一間靜室,室中壁上掛著顧婉娘送的那軸自己生母的繡像,繡像之前擺了香案,供了果品什物。

他在案前拈了香,恭恭敬敬祭拜了自己的生母,然後這才回到自己書房,研了墨開始寫奏疏。

這道奏疏遞到天子案前的時候,李桴並不想看。他餘怒未消,因為李嶷實在是倔強,本來他覺得,這次當著百官的麵,李嶷竟然頂撞自己,還摔了笏板,口口聲聲要回牢蘭關去,明明就是撂挑子,想令自己難堪。

這個兒子,仗著能打仗,立下一點功勞,就連自己這個父親都不放在眼裡了。其實若是李嶷進宮來認罪服軟,他也就打算以觀後效,沒想到李嶷聽聞聖旨叫他閉門思過,就真的閉門不出。李桴密旨令禁軍好好監視,結果禁軍回報說,秦王在府中吃酒烤羊,並無半分悔意。這就更可惡了。

總之,天子覺得這個兒子,恃功而驕,而且,存心就打算目無君父。

怎麼生了這麼一個逆子!

天子也有滿腹的牢騷。

奏疏被撂在案上半晌之後,在近侍的提醒之下,李桴才不情不願地打開了,沒想到竟然是秦王一道請罪自慚的奏疏,言辭懇切,老老實實地認了錯,說自己不該在朝堂之上失禮,該如何追封生母劉氏的名位,一切皆該任由父皇作主。

這還差不多嘛,李桴終於滿意了,他覺得李嶷終於是知道點規矩,懂得什麼叫上下尊卑了,所以這閉門思過,還是有用處的。正打算叫內監去傳旨,解了李嶷的閉門思過,恰好小黃門來稟告,說是齊王李崍入宮求見。

他最愛這個兒子,一迭聲地忙叫進來,李崍也不是空手來的,他帶來了一隻蟋蟀,李桴就愛玩這些東西,可惜現在做皇帝了,不便叫臣子們知道,畢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有人得知天子愛這種小蟲,回頭去民間征尋,隻怕要驚擾百姓,鬨得雞飛狗跳,諫議大夫隻怕要罵自己勞民傷財,是個昏君。

但是李崍帶來就不一樣了,這隻蟋蟀乃是李崍親自帶著侍從,在齊王府花園捉到的,養了這幾個月,今日才拿進宮來。這就無妨了,做兒子的給父親捉隻蟋蟀玩玩而已。李桴見這隻蟋蟀頭圓而突,全身黑得發亮,鳴叫聲洪亮,便知是一隻上佳的好蟲。當下父子二人,圍著罐子逗弄了一番,又說了些閒話。

李桴便提到李嶷上疏認罪之事,說道:“他既知道錯了,那也就算了吧。他的生母劉氏也是個可憐的人,就追封為賢妃,這樣,也算全了他的臉麵。”

李崍當然大拍特拍了一番馬屁,說了些父皇胸襟過人,恩澤浩蕩之類的話語,李桴又留他在宮中用過午膳,等到李桴要歇午覺了,李崍這才告退出宮。

因為冬天風寒,李崍入宮來坐的乃是馬車,等出宮門口,上了馬車,前後儀仗奴仆簇擁著,已經走到街口了,他忽然改了主意,要去拜望自己的大哥信王。

信王府就在興寧坊,距離宮城不遠,馬車行得快,不過片刻就到了。信王聽聞他來了,也甚是歡喜,兄弟二人雖不是一母同胞,但孫靖亂中二人曾經一起被困在興陽,若不是李嶷解救,差點一起被俘,因此也算患難兄弟,李崍自幼就嘴甜討喜,日常哄得李峻開心,所以李峻待他也十分親厚。

當下兄弟二人在房中坐定,美姬煎茶,信王妃聽聞齊王來了,又親自命人送來了點心。李峻這才揮退了眾人,兄弟二人這才說些私密話。

李崍將李嶷上奏認罪之事細細說了,說道:“大哥,我看父皇有些心軟的樣子,你我都知道,老三哪是肯輕易服軟的性子,他必然是聽說大哥你要帶兵出征,因此急了,忙忙給父皇上書,想讓父皇把他放出來重掌兵權。”

李峻頓時心頭氣惱,說道:“他就是唯恐我領兵大勝,搶了他的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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