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長至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九章:長至(2 / 2)

李崍說道:“依我看,老三確實過分了,他已經封秦王了,還這麼小氣,唯恐大哥你有軍功。”他說道:“大哥,你是父皇的嫡長子,將來儲位東宮,必定是你。軍功於大哥你不過是錦上添花,但對他李嶷來說,卻是安身立命之本,大哥,你若是有了軍功,從此手握兵權,便是動搖了他的根本啊。”

李峻點了點頭,深以為然,他頓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李嶷重掌兵權。

李崍又替他出謀劃策,細細分說了一番,李峻見他真心為自己打算,不勝歡喜。冬日晝短,天晚欲雪,李峻便令人設宴溫酒,又傳了舞姬,兄弟二人吃酒賞歌舞不提。

話說李嶷上了認罪的奏疏,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了下文。最後還是中書令顧祄直接在朝會上問了天子,說道秦王既已經上書認錯,那是不是就該解了他的閉門思過,也顯得天子仁慈。

天子卻支支吾吾起來,本來他也覺得,既然李嶷都低頭認錯了,那這事也就過去了吧,免得臣子們覺得自己這個做父親的也太小氣了,不料長子李峻進宮來,跟他說了好大一篇話,說道絕不能放李嶷出來雲雲,他又覺得很有道理,他素來倚重這個長子,因此也煩惱起來,他煩惱起來之後就是不願意去想,到底要不要放秦王出來,於是一日拖延一日,直拖到顧祄當著眾臣的麵問到此事。

李桴定了定神,說道:“他既知道錯了,那就放他出來,但有一條,罰他半年的俸,不許他再帶兵。”

說到罰俸,顧祄並沒有什麼意見,畢竟秦王確實是錯了,朝堂之上,怎麼能摔了笏板,說那種賭氣的話呢,但是提到不許他再掌兵,裴獻的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

李桴大概是怕群臣反對,暗暗在心裡給自己鼓了鼓勁,拿出天子的威儀來,沉著臉說:“不這般處置,他就不知道自己錯了。”又板著臉補上一句,說道:“朕意已決!”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裴獻也不好說什麼,畢竟他處境尷尬,他若是說什麼,越發有人會覺得秦王與鎮西軍私下勾連。裴獻都聽到不知從何處傳出的牢騷,說道鎮西軍乃是國朝的鎮西軍,又不是秦王的鎮西軍。

這句話,其心當誅。但因為無法辯解,更不能辯解,所以裴獻越發小心翼翼。

散了朝,裴獻叮囑了小兒子裴源一句,說道:“你悄悄去探望一下秦王,若是殿下有什麼話,務必要告訴我。”

李嶷能有什麼話呢,他聽聞皇帝如此處置,也不過長歎一聲罷了,對裴源道:“無妨,我其實早就料到了。”

絆住李峻不讓他去軍中,李嶷其實也有法子,安排妥當之後,他對裴源說道:“雖說不令我閉門思過了,但陛下明顯是受了小人挑唆,疑心我與鎮西軍勾連太深,你這幾日也彆往府裡來,落到人眼裡,終究對你不利。”

裴源點了點頭,像來時一般,悄悄出府而去。

第二日正逢朝會,李嶷便上朝去,下了朝回府,仍舊閉門不出,皇帝甚是滿意,覺得李嶷確實有個恭敬悔改的樣子。

如此過了兩三日,有一天已經掌燈,李嶷正百無聊賴,在燈下替裴源謀算此番行軍之途,忽然聞到窗子上輕微有聲,仿佛有人在叩窗,緊接著吱呀一聲,像是窗子被推開了。

他轉頭一看,竟然是阿螢,她風塵仆仆,頗有滿麵風霜之色,但一見了他,她便笑了。

他又驚又喜,問道:“你怎麼來了?”

隔著窗子,她笑盈盈道:“我怎麼就不能來?”

他不想說話,伸長了胳膊,就那樣用力一舉,將她從窗外抱了進來,她就站在他麵前,他卻覺得恍然如夢,不由得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了?”

“我想你了呀。”她大大方方地說,也大大方方地打量著他,借著室內的燭火,她很仔細地端詳著他。她必是騎馬來的,所以手冰冷,他將她的手捧在自己掌中,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又埋怨她:“這麼冷,怎麼不帶手籠。”

她笑著說:“本來帶了,後來嫌累贅就脫了。”

他讓她坐到火盆邊,又忙著要去給她張羅吃食,她卻忽然伸手,就從後麵摟住了他的腰,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十七郎。”

他“嗯”了一聲,低頭用手指摩挲著她還沒暖過來的手指,她將他抱得那樣緊,扣得指尖都發白了。她必然是得知自己上的奏疏之後,即刻便啟程,這麼冷的天,從洛陽到西長京,快馬也得兩天兩夜,星夜疾馳,一路換馬,她一定是拚儘了全力,才能這麼雲淡風輕地站在他麵前。

他回身抱住她,將她摟入懷中,低聲道:“阿螢……”隻說了這兩個字,後麵的千言萬語,忽然就噎住了。他明白她為何而來,也明白她為什麼這樣急著見自己。

所有的委屈,此刻忽然就湧上心頭。

是的,委屈。

他一度以為,自己都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早已經行了冠禮,他是秦王,人人皆知他收複河山,重振社稷,平叛軍,殺逆賊,將孫靖逐出西長京。

他怎麼會覺得委屈呢,他不應該,也不會再覺得委屈啊。他不再是梁王府中那個小小的孩童,受了欺淩毫無辦法,不就是一道認錯的奏疏,寫的時候他就想好了,天子想聽什麼,期望看到什麼,他就寫什麼。反正不過就是低頭認個錯,哪怕自己並無錯處,但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做過。

有這樣一位父親,在很久之前,在他還是一個稚童的時候,他曾深深地失望過,到後來,就不失望了。人是不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的,既然已經是這樣一個父親的兒子,那何必還有什麼怨言呢。

可是一見了她,他忽然心裡發酸,他覺得委屈,太委屈了。

憑什麼,憑什麼父親就這樣不喜歡他,不論他做什麼,都覺得他是錯的。憑什麼,憑什麼就可以這樣無視他的母親,是因為他嗎?就因為他出生的日子不好,所以連他的母親,都不配得到父親的承認。甚至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嗬斥說劉氏出身卑賤,厭惡之情,溢於言表。這一切,便如同利刃一般,插進他的心裡,令他痛楚萬分。

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受到傷害的,因為早就知道,早就習慣了,但是,沒想到其實還是會痛的。

他心裡太委屈了。

這委屈,隻有在她麵前,他才肯顯露出來,因為在她麵前,他不需要絲毫的偽裝,更不需要做一個時時刻刻、無堅不摧的秦王。在她麵前,他隻需要做那個真實的自己就可以了。

她叫了一聲:“十七郎”,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聲清晰入耳。

定勝軍本就在西長京安排有無數明樁暗探,朝中消息,第一時間就會用各種法子,從西長京送到東都洛陽。她看到那封奏疏抄件之後,立刻就動身啟程,桃子都覺得她是不是小題大做,畢竟,秦王也安然無虞。

但她就知道她一定得來,一定要像現在這樣抱住他,果然,他將她抱得很緊很緊,仿佛這世間所有都會轉瞬即逝,她也會隨時消失似的。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喃喃道:“阿螢,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啊。”

“傻話。”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說道:“我喜歡你啊,我不對你好,我還對誰好?”

他把臉埋在她的脖頸處,過了片刻,方才悶悶地說:“那你也不能這麼著急跑過來,路上受了寒怎麼辦,或是摔了怎麼辦。”

她故意說道:“殿下是在質疑我的騎術嗎?覺得我會摔下馬嗎?那小白可要生氣了。”

“你騎小白來的嗎?”他說道:“那可把小白累壞了。”

小白確實累壞了,雖然中間也有好幾程換馬,但最後它一口氣跑了兩百裡,現在小白正在馬槽前,大口吃著上好的豆料,小黑站在一旁,不時打個噴鼻,似乎對它的到來,又驚又喜。

桃子也累壞了,謝長耳給她煮了一大碗餛飩,放了很多胡椒,又燙又鮮,她一邊吹氣一邊吃,一邊還與他說話。

“我們校尉一聽說,馬上就決定動身,哎,兩天一夜,我這骨頭都要散架了,動一下就痛。”

謝長耳不由道:“要不我去給你找藥油來。”

“傻子!”桃子不由瞪了他一眼,自己的藥箱就是百寶箱,要什麼藥油沒有,再說了,拿藥油來做什麼,他打算給她搽嗎?她咕噥道:“真是傻子,沒救了!”

謝長耳被她這麼一瞪,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頭怦怦亂跳,竟然麵紅耳赤,轉開臉去,不敢再看她。偏偏桃子問道:“這碗裡你到底放了多少胡椒啊,辣死我了!”

他囁嚅道:“這不是天氣太冷,他們都說,吃些胡椒可以防寒……”

他說的他們,自然就是老鮑等人,她心裡再次長歎一聲,偏偏他還說:“聽說這胡椒可貴了,既然這麼貴,當然是好東西,我就想多放點好……”

傻到沒救了,她不禁仰天長歎,心想自己怎麼就遇見一個呆頭鵝呢。

後半夜月亮升起來了,天是一種冰青近乎深藍的顏色,像寂靜的深潭結了冰,其實也沒有那麼冷。樂遊原本來在高處,因著這冬夜之時,萬籟俱寂,越發顯得宏大而遼闊,山林疏疏,月色如銀,照在原上,似給這原上敷上一層淡淡的薄雪,也越發顯得原高而月小。

從樂遊原遙遙俯瞰,西長京街坊齊整,如詩中所言,“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萬家燈火,星星點點,便如同整齊的棋子一般,星羅密布,鋪陳在西長京這碩大的棋盤之上。城北隱約可見樓閣玲瓏,燈火飄搖,乃是宮禁所在,所以燈光愈發密集,倒似天上的星辰,一齊倒懸傾入大地一般。

阿螢不由歎了一聲,說道:“真美呀。”

這是他們第一次攜手同遊樂遊原,距離上次洛陽城外相約,其實不過短短一載有餘,卻仿佛也過去了很久一般,今日終於得償夙願。

兩人並沒有驚動旁人,從秦王府中悄悄而出,出城星夜並轡馳馬,直奔樂遊原。等到了樂遊原上,駐馬回首,舉目一望,西長京曆曆可見,天地遼闊,卻沉酣得好似一個美夢。

但明明不是夢,她無聲地笑著,他就在她身邊,兩匹馬親熱地挨在一起,他細心地替她攏了攏身上的氅衣。這件衣裳原是冀王府庫房裡的,雪白的狐裘為裡,外麵是大紅色的織金綢緞,雖是織金,但圖案皆是暗紋,唯有在燈下方可見花紋,此刻被月色一映,隱隱流光溢彩一般,看見這件衣裳的時候,他就想著她穿著一定好看,今日她穿上了,頓時令他心滿意足,果然好看嘛,他的阿螢,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兩個人在樂遊原上,看了一會兒沉沉冬夜中的西長京,又縱馬而馳,一直穿過樹林,月色籠罩著大地,湖水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白霧,雖然天氣冷,但湖水並沒有結冰,沿著湖畔繞行片刻,又穿過一片小樹林,眼前便豁然開朗,乃是一片連綿的野原。兩人便拾起柴禾,生起火堆。

曠野無人,也沒有風,火苗靜靜地燃著,四周寂靜,曠野之中,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天地遼闊,兩人如同芥子一般,但篝火是暖的,坐在火前,她依靠在他身上,他伸長了胳膊攬住她,兩人一時覺得甚是適意,都不想說話。

過了許久,他才說道:“春天這裡開滿野花,可好看了。”

她說:“那等春天的時候,咱們再來。”

他說道:“如今天下太平,仗也已經打完了,我想設法迎回太孫,勸父皇立太孫為儲君,將來等這些事都辦完,局勢更穩當一些,我就回牢蘭關去。”

她本想說一句話,但此時此刻,終究還是忍了回去,隻是微笑著道:“那你要是回牢蘭關,我也會去看你,也正好去看一看,你說過的大漠和荒原,還有雪豹。”

他頓時嘴角一彎就笑了,其實他笑到最開心的時候,唇角會有一個淺淺的小渦,但他開懷大笑的時候太少了,尤其這年來,她幾乎都沒有見他這麼笑過。

他說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明白我的。”

她說道:“那確實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他不由得挑起眉毛來:“百戰不殆,你還打算跟我對陣嗎?”

她斜睨了一眼,說道:“是又如何,你怕輸嗎?”

他說道:“輸給旁人或許有些丟人,但從此之後哪怕都輸給你也沒什麼。”這話說得太過於坦蕩,她不由得微笑了起來。一時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月色太美了,月色下的樂遊原也太美了,尤其心愛的人就在身邊。他忽然說道:“阿螢……”

一句話猶未出口,她便吻住了他,她知道他想說什麼,但這一刻其實什麼也不必說了,就這樣吧。

月色如水銀,如薄雪,如輕紗,籠罩著天地萬物,一切都美好得如同夢境一般。月亮已經快要落到樹梢之下了,大地在黎明前沉沉睡去,冬夜如此寂靜,但是距離春天已經不遠了。

桃子倒是安安穩穩,在屋裡睡了一場好覺,她醒來的時候,天光早已經大亮,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床前又放著火盆,因此特彆暖和。她懶洋洋伸了個懶腰,推開窗子一看,果然謝長耳在簷下,認真地做著哨子。

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床鋪讓給她,自己去老鮑那裡擠了一夜,今天一早,他就開始做哨子了。昨晚他問她想要什麼,她想也沒想,就說要一個哨子,吹響的時候彆人都聽不見,隻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那種。

本來他臉色甚是為難,她也以為肯定做不出來,沒想到一大早,他就在院子裡削木頭,看來是想出法子來了。

等她洗了臉,梳好頭發,果然他喜滋滋拿著朝食進來,還有那個哨子——看著做工粗糙,不甚精致,她好奇地拿起來,吹了吹,並沒有聲音,但他臉上卻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還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自己的耳朵。

她問:“你能聽見?”

他點了點頭,說道:“太刺耳了。”說出這句話,又馬上安慰她似的,說:“這樣挺好的,到時候隻要你一吹哨子,我哪怕隔得遠也能聽見。”

這句話還說得有模有樣,她滿意地將哨子收起來,一看朝食是一大碗熱騰騰的湯餅,就問他:“你吃了沒有?”

他有幾分不好意思似的,說道:“還沒有。”

她說:“那拿個空碗來,我撥你一半。”

他一時竟有點呆了,說道:“那你吃不飽怎麼辦?”

她隻想仰天長歎,為什麼李嶷那麼聰明,這個謝長耳卻這麼傻。雖然自己比不上何校尉那麼聰明,但是自己和她相差的,總不至於像謝長耳和李嶷相差的那麼遠吧?

好容易吃完了朝食,她又問:“我們校尉呢?”

謝長耳被她耳提麵命,吃了半海碗湯餅,心中不知道為什麼熱乎乎的,兩耳都發紅。聽她這麼問,就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她和十七郎,都不在府裡。”

她不由微微一驚,但旋即又覺得,這也沒什麼,大概這兩個人是悄悄出去了。難得校尉可以來一趟京裡,若是她,若不是遇上這隻呆頭鵝,她也願意出去逛逛呢。

偏偏呆頭鵝這個時候問她:“廚房有芋頭,我拿幾個來烤給你吃好不好?”

這不剛用完朝食,就又問她吃不吃烤芋頭,她沒好氣地道:“我不想吃芋頭,我想吃豬頭。”

沒想到呆頭鵝半分沒有露出為難之色,反倒挺認真的:“你想吃豬頭啊?那我去西市買一個,老鮑可會料理豬頭了。”

說完他起身就走,都已經要跨出房門了,總算並沒有笨到家,忽然轉身問她:“你要不要去西市逛逛?”又說:“除了豬頭,西市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賣。”

這還差不多,她高高興興地說:“去!”忽然又想起一事,問道:“那萬一校尉回來了怎麼辦?”

謝長耳此刻忽然機靈起來,說道:“沒事,我跟府裡的人說好,隻要殿下和校尉一回來,就馬上派人去西市告訴我們。”

桃子聞言,這才興衝衝跟他一起出門。自勤王之師收複西長京,掃除孫賊,天下平靖,連胡商都陸陸續續又回到了西長京,因此西市之中,熱鬨非凡,比先帝在位之時的太平光景,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個人先去買了豬頭,又看了胡商販賣的各種小玩意,桃子在一間胡肆中,見著一支琉璃花精巧可愛,不由拿著在鬢邊比一比,忽然在銅鏡裡看見謝長耳正呆呆地望著自己,不由回頭問道:“怎麼了?”

謝長耳麵紅耳赤,過了半晌,方才道:“真好看。”

她嗔怒似的睨了他一眼,心裡其實甜滋滋的,心想這個呆子,說他嘴笨吧,真嘴笨,但笨也有笨的好處,比如有一些話,一聽就出自赤誠。

那胡商操著一口流利的京都官話,說道:“小娘子,這是西域的琉璃,這麼一支運過來十分不易,隻賣十金。”

聽到十金之數,桃子連忙放下,說道:“太貴了!”拉著謝長耳就要走,謝長耳被她拽著,一陣風似的出了胡商的鋪子,猶自未解地問:“你不是喜歡嗎?為什麼不買?”

“太貴了,一支花而已,就要十金。”

謝長耳以為她沒帶夠錢,連忙說:“我帶了錢,回到京裡,就發了餉饋,我攢了有錢,有三十金呢。”說著就要將腰間的革囊掏出給她看,她連忙止住,說道:“這可是鬨市裡,財不露白。”

說完,她又拉著謝長耳去了另一間鋪子,挑了好幾支春勝春幡,一共也隻花了幾十錢,她卻高高興興地說:“你看,這不都挺好看的。而且馬上就是正旦了,正是戴春幡的時候。”忽然又惆悵起來:“等校尉回來,我肯定要跟著她回洛陽去,八成真到了旦日的時候,你也見不著我戴著春勝春幡的樣子。”

謝長耳也覺得心中一陣難過,他想了一想,忽然解下腰間的革囊,遞到她手裡,說道:“桃子,這些錢都給你。”

桃子愣了一下,隻聽他說:“你要是想起我來的時候,你就拿著這錢去買東西吃,然後你就不難過了。”

桃子說:“那可不行,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你還是拿著自己用吧。”

謝長耳從來很聽她的話,這次卻堅持不肯,說道:“我在秦王府有吃的有住的,平時根本就沒有花錢的地方,這些錢攢下來,就是想要給你花的。”

她想了一想,最後說:“那我先替你收起來吧。”

他們兩個在西市逛了半晌,這才回府去,待吃過了午飯,又過了片刻,方才見著李嶷和阿螢悄悄回來。

畢竟阿螢的身份特殊,又是匆匆入京,不便久留,於是用過飲食,她與桃子便悄然離去。

她們來的時候日夜兼程,心急如焚,等踏上返程的時候,卻從容很多,雖然還是一路換馬,但是並沒有馳得那樣快,該打尖歇息的時候,亦是打尖歇息,更兼天氣陰霾,隱隱似有雪意,風也刺骨起來,所以晚間並沒有急著行路,不過是朝行暮宿罷了。

如此過了四五日,兩人方返回洛陽,剛剛進城入府,還未來得及洗去一路風塵,便有宋殊前來請見,她連忙命人請進來,宋殊一見了她,隻拱了拱手,說道:“公子回來了。”

阿螢聞言不由得一怔,旋即又驚又喜,忙問道:“公子此刻在何處,快帶我去見他。”

柳承鋒正在花廳之中,與崔倚說話。崔倚征戰多年,難免有些舊傷,每年寒冬時節最為難熬。花廳裡原有火炕,所以自大破西長京,折返洛陽之後,崔倚日常便在花廳起居,柳承鋒能夠如奇跡般生還回來,崔倚自然也是驚喜不已,當下便在花廳之中,親自攜著他的手,細問他受傷落水之後的種種情形。

阿螢走進花廳時,隻見父子二人,皆是唏噓感歎不已。柳承鋒入府之後,早已經沐浴更衣,身上披著一件崔倚的裘衣,因衣不合體,越發顯得身形憔悴單薄。

她心中不勝歡喜,上前叫了一聲“公子”。柳承鋒一轉臉看到她,也不由驚喜萬分。

柳承鋒自述能活著回來,真的是九死一生。

原來他墮河之後,被水流衝出去很遠,他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幸好阿恕隻是受了些皮肉外傷,等到了淺灘之處,拚死將他拖上河岸,又砍樹枝做了副擔架,誰知拉著他沒走幾步,阿恕失足,兩人一起從山崖滾落,也不知在山穀裡昏迷了多久,才被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

那處山穀僻靜無人,那樵夫久居山中,采得不少草藥,更有祖傳的治傷靈藥,見柳承鋒傷重,就用草藥和熊膽熬了藥,給柳承鋒灌下去。也是他命大,原本奄奄一息,誰知吃了大半個月的藥,傷勢竟然有了幾分起色,隻是阿恕的腿也摔斷了,兩人在山穀中住了兩月有餘,慢慢將養,好容易柳承鋒可以下床走路,阿恕的腿也好了許多,這才從山中出來,想要尋找定勝軍。他們二人一傷一殘,身無分文,衣衫襤褸,一路吃儘了苦頭,直又走了數月,這才尋到定勝軍營中,被送歸洛陽。

說起這幾個月來種種,他神色恍惚,似有如夢之感。阿螢也安慰道:“公子回來就好。”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崔倚對這個兒子素來疼惜,便說道:“如今已經是天下太平,你且在府中多將養些時日。”

柳承鋒輕輕應了一聲“是”。

他此番歸來,仍舊如從前一般,就在崔倚所居之東的院子裡住下。自他傷重落水,崔倚心痛悲傷之餘,並未遣散從前伺候他的奴仆,甚至將他當初留在洛陽城中的一應書籍、諸多物品,都一一封存,原打算帶回範陽家中去留作念想,不想他竟然能奇跡般歸來。

柳承鋒回到自己所居的房舍,隻見屋中打掃得十分潔淨,諸物齊全,連自己愛看的書冊,亦在原處,心中感慨萬分,不由伸手撫摸了一下書案之上的一隻水盂,這水盂原是從前他學寫字的時候,崔倚給他置辦的,是一隻青瓷小盂,阿螢幼時淘氣,在書房與他兩人拿了竹劍打鬨,不慎打翻了他這隻水盂,因此水盂邊沿上缺了一個小小的豁口,為此他和阿螢都被夫子狠狠地打了三記掌心。崔倚見水盂上缺了這麼一點豁口,曾欲給他換一隻銅水盂,卻被夫子阻止了。

小時候夫子是十分嚴厲的,自己雖是武將的兒子,但崔倚總說人生來不能不讀書,因此延請名師,阿螢與他兩個人,學武倒也罷了,學文上頭,卻也是狠狠下過一番功夫的,阿螢能寫得一手極好的隸書,他自己的飛白書,皆是幼時練就的童子功。

他撫摸著青瓷水盂上那個小小的豁口,因為時日太久,這豁口早已經失了棱角,似也同水盂邊緣一樣圓滑厚潤了,仿佛這不是一個後來打碎的豁口,而是一直都存在於此一般。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以前每每想到與阿螢幼時的那些過往的時候,他總是很愉悅,這一次也不例外,但過了片刻,胸中忽有一種酸楚悲傷之意,如潮水般幕天席地般洶湧而來,他慢慢地拿起那個水盂,仔細地看著那個豁口,沒想到旁邊竟還有一道細小的紋路,這紋路不是新的,從前他並沒有仔細看過,這道紋路雖極細,但一直延伸到水盂的大半,原來當初打翻這個水盂的時候,除了那個豁口,也早就將它摔得裂了,隻是這紋路太過細小,所以並沒有漏水罷了。

他無聲地笑了笑。

阿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進了屋子,見他立在書案前,便沒敢驚動。過了片刻之後,他並沒有轉身,卻低聲道:“阿恕。”

阿恕連忙上前,應了一聲“公子”,靜靜地聽他吩咐。

隻聽他道:“這個水盂裂了,換一個新的吧。”

阿恕知道這是他平時用慣了的心愛之物,聽到他如此說,不由得怔了怔,問道:“那這舊的呢?”

柳承鋒語氣平靜,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這也確實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他說道:“舊的就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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