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歲首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十章:歲首(1 / 2)

今日是上元節後的第一次大朝會,偏偏散朝的時候又下起雨來,文武百官出了丹鳳門,衣帽儘濕,各家奴仆連忙打著傘湧上來,七手八腳遮護住主人。文官倒也罷了,匆匆上了車轎,武官大多騎馬,所謂天街小雨潤如酥,雨絲將宮門外長街的青石板洗得一塵不染,平滑如鏡,馬蹄也難免打滑起來,因此行得甚慢。

裴獻上馬行了不過數步,忽見一騎絕塵,打馬長街,匆匆而來,看那馬上之人的衣帽服色,正是軍中傳訊的急足,果然行得近了,已經可以看清那人背上油衣遮護之下的突起的竹筒,以及用作十萬火急的標記、數支被雨淋得濕透的雉羽,支棱著從油衣邊緣冒出來。

這是邊關或是前線有了最要緊的訊息,裴獻心中一沉,連忙勒住了馬,果然隻見宮門大開,那急足快馬馳進宮裡。裴獻帶著馬避在路邊,果然不過片刻,宮中有人快步奔出來,一見了他,忙道:“裴太尉,陛下請您入宮商議要事。”

原來李嶷雖然上書認罪,但皇帝也並沒有再次給予他兵權,隻是將他的生母劉氏追封為賢妃,這一場紛揚鬨劇,才就此平息。按照國朝舊例,既然追封董氏為後,就得營建陵寢移靈,元辰之時,又得令嫡子祭奠先皇後,諸多事宜之下,李峻自然不能離京。李崍本來躍躍欲試,想領兵南征,但皇帝本來就私愛他,哪肯讓他去冒險,隻說前線烽火刀兵,那不是鬨著玩的,當下便依著兵部的意思,仍舊由李峻遙領嶺南道大都督,裴源為行軍總管,帶兵急赴昌州。

李峻並非頭一回操弄軍事,當初被困興陽的時候,被孫靖麾下的陶昝打得一敗塗地,狼狽不堪,但他現在身份又更不同,乃是天子的嫡長子,門下自然聚集了無數附庸者。李峻又擺出一副善納愛才的模樣,因此這些門客之中,有個叫楊鶇的,甚得李峻之心。

楊鶇原是個屢試不第的落魄之人,自覺懷才不遇,滿腹屠龍之技,因此投奔到李峻門下,一見了李峻,楊鶇便毫不客氣地道:“殿下雖居嫡長,如今卻危如累卵。”

李峻聞得此言,不禁皮笑肉不笑,淡淡地問:“何出此言。”

楊鶇道:“殿下居長,又是嫡出,在天下人眼裡,自然是東宮的不二之人,但偏偏殿下有兩個弟弟,齊王甚得天子私愛,這倒也罷了,唯有秦王,為殿下心腹大患也。”

李峻心中震動,深以為然,心想自己有門客數百,每日聒噪,都是溜須拍馬,竟無一人能像楊鶇一般,能夠如此耿直諫言。因此忙將楊鶇延入內室,以上賓之禮待之。

那楊鶇談起此番軍事,亦有一番推心置腹之語,對李峻道:“裴源,如秦王臂膀,殿下何不趁此良機,斷秦王一臂。”

當下楊鶇定下一條毒計,首先是讓裴源隻領兩萬兵馬出征,然後就近從江南道給裴源供給糧草,李峻封地在江南道多年,頗有幾個心腹,早先皇帝登基之後,他趁機悄悄將這些心腹安插在江南道各州郡之中,這些人如今得了李峻的密信暗囑,心領神會,借口兵禍連年,糧食欠收,倉稟不足,裴源所率之師,十停糧草不過供給一二停而已。兵部明知此事不諧,屢屢向天子上稟,請求援兵和糧草。

李峻早就得了信,卻進宮私下跟皇帝道:“昔日鎮西軍未得朝中半粒糧草,如何就可征戰千裡打敗孫靖?當年李嶷帶著裴源,哪次不是以少勝多?不說彆的,雀鼠穀一戰,他們鎮西軍不是口口聲聲吹噓,大破敵軍十萬,到了今日,對付孫靖的幾千殘兵,他裴源率著兩萬人呢,怎麼就既要糧草,還要援兵,父皇,兒臣以為,這裴源就是不安心打仗,恃功自傲,想以此來脅迫父皇,逼父皇再令李嶷領兵。”

皇帝聽後,深以為然,因此哪怕兵部一再上奏,裴源數次將催糧奏書遣快馬加急送入京來,天子皆置之不理。等裴源好容易到了緬州,恰逢雨季,瓢潑大雨,半月不停,瘴氣四起,皇帝卻又聽信了李峻的言語,疑心裴源怠敵不出,連下數道中旨,言辭嚴厲,強令裴源出擊。

裴獻見皇帝如此,當下替裴源分辯了兩句,不想皇帝冷笑道:“這兵部到底是你們裴家的兵部,還是朕的兵部?”顧祄見如此言語,連忙出言轉圜,但亦是來不及了。

裴獻激憤之下,舊傷複發,一病不起。李嶷憂心如焚,挨到了晚間,方才換了身衣服,悄悄進了裴府探望。裴獻麵如金紙,躺在榻上,裴湛、裴汯諸子,皆侍疾榻前。裴獻聞說秦王來了,還想掙紮起身相迎,裴湛忙上前扶住,李嶷早就快步走到了榻前,亦扶住了裴獻,裴獻卻強自笑了笑,說道:“倒教殿下擔憂了,我這傷勢,到了寒冬之時便有幾分不好罷了。”

李嶷心如刀割,他自幼不為生父所喜,自到鎮西軍中,卻是被裴獻視作親子一般教誨,兩人雖名為將帥,其實情同父子,當下李嶷卻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裴獻這是心灰意冷,他自己又如何不是心灰意冷呢?

裴獻道:“陛下既然見疑,隻怕阿源此番凶險,幾無生理。”

李嶷道:“裴叔叔放心,我自有辦法相援阿源。”到了如今,他終於好似從前在鎮西軍中一般稱呼裴獻,自從離了牢蘭關,他卻是久不作此等稱謂,因為他也知道自己身為秦王,出自鎮西軍中,與裴家如此深交,莫說天子,便是朝中群臣對此也甚是忌諱。

裴獻知道他的性子,於是看著他半晌,方道:“殿下本來就是嫌疑之人,隻怕反倒更遭嫌疑,不可如此。”

李嶷道:“那也不能讓阿源真落如此險境,無糧無援,這是要阿源的性命。”

裴獻還想說什麼,李嶷卻阻止了,隻令他好好歇息,又問醫方脈案。

裴湛素來是個精細之人,待送李嶷出府之時,便悄然道:“殿下可已經有了解局之法?”

李嶷點了點頭,說道:“我不能出麵解此危局,但有一信任之人,可迎刃而解。”

裴湛心中甚慰,回轉來又勸裴獻安心養傷,裴獻卻長歎一聲,說道:“糊塗啊。”

他說的自然不是李嶷糊塗,而是天子糊塗,但他身為臣子,忠心耿耿,自然不便出言詆毀君上。裴湛心中雪亮,這位天子確確實實是糊塗之極,耳根子又軟,非人臣之福。

李嶷出了裴府,回到自己的秦王府,便開始寫信。老鮑諸人早就得知裴源的困境,本就是一軍同袍,更兼征戰之中結下過命的交情,也因此擔憂不已。老鮑見李嶷寫信,便問他:“可是想出法子來解救小裴將軍?你要親自領兵出京?”

李嶷搖頭,說道:“我是暫時無法領兵,不過,阿源那裡,還是要想法子,令人救援他的。”

老鮑甚是不解:“那你是給誰寫信?還有誰能去救小裴將軍?”

李嶷低頭不言,隻是筆走飛龍罷了,老鮑瞥見紙上抬頭,忍不住一驚,說道:“你竟然寫信給何校尉,讓她率定勝軍去相救小裴將軍?”

李嶷道:“戰局危險,不請她率定勝軍相援,又從何還有援軍?”

老鮑上上下下將李嶷打量一番,豎起一個大拇指,在李嶷麵前晃動不停,說道:“你真是厲害,吃軟飯吃到如此地步,不愧是天字第一號小白臉!”

李嶷不徐不急,亦不生氣,從容道:“隻要能救阿源,便做一回天字一號小白臉又何妨?”

老鮑不由搖頭歎道:“你啊,將來一定怕老婆。”

李嶷微微一笑,隻是寫信,再不言語。

李嶷將信快馬送出後不久,便接獲阿螢的回信,信中隻有四個字,乃是請君安心。之後定勝軍也不問朝中請旨,徑直揮師南下,朝中聞訊,皇帝雖然生氣,但拿崔倚擅自出兵之事無可奈何,皇帝還是打從心眼裡害怕崔倚的,知道他不像裴獻,對自己有著做臣子的恭敬。

話說定勝軍出兵不久,朝會散後,裴獻便在宮門外遇見了送來緊要軍情的急足,他匆忙折返宮中,皇帝卻是喜憂參半。

原來定勝軍還未趕到緬州,裴源迫於朝中接二連三的中旨,隻得硬著頭皮出戰,因為人地皆疏,糧草匱乏,裴源到底一敗,隻得往長州退卻,孫靖殘兵緊追不舍,雙方多有接戰,幸而定勝軍終於趕到,當下與孫靖殘兵打了一場大仗,接應著裴源退到了長州。

孫靖殘兵見勢不妙,本想退回百越,卻中了定勝軍的埋伏,由此被全殲,俘獲了孫靖從前的大將王效,從他口中才得知孫靖早在西長京兵敗之時便已死,王效護著孫靖的屍身和殘兵逃到了百越,勸說孫靖的夫人袁氏秘不發喪,假作孫靖還活著,再與百越借得了援兵,一舉北上,試圖反撲。

崔倚見狀,一不作二不休,索性親自領兵滅了百越,又俘得孫靖的妻子袁氏和長子,並百越國國王與諸王子。崔倚留下數千定勝軍鎮守百越,自己率大軍返回長州,然後這才奏報朝中。

皇帝高興的是,孫靖終於死了,死得透透的,從此江山社稷穩固。憂的是,崔倚滅了百越,卻率大軍停駐在長州,明顯是打算將長州據為己有了,皇帝最近上朝聽政,耳濡目染,也知道長州之地十分要緊。崔家如此,已經坐擁半壁河山,甚至比孫靖當年之勢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帝叫來了裴獻,便是商議能不能令裴源暫不返京,掉頭與崔倚相爭長州。裴獻自從上次大病一場,此時早就對這位君上心灰意懶,聞言淡淡地道:“小兒能力不足,若要長州,非秦王不可。”

皇帝被噎了一噎,後來一想,裴源確實打了敗仗,如果不是崔倚忽然不聽朝中號令私自出兵相救,那裴源隻怕連命都丟了,確實不能讓裴源去跟崔倚打仗,那是打不贏的。

但是讓李嶷重獲兵權,他委實不願意。

幸好不久之後,李峻李崍都得知了孫靖之死和長州之事,李崍最是會盤算,一想崔倚占據長州,此事可大大地不妙,若朝廷失去長州,崔倚真的反了,那可比孫靖當年還要厲害,隻怕十天半月就要攻到西長京,他一想到孫靖當年作亂,自己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的情形,就一陣陣後怕,如今孫靖終於死了,崔倚卻又成了另一個心腹大患。又想李嶷雖然賦閒在家,但在軍中仍舊威望極高,莫如令他去長州與崔倚交戰,俗話說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不論是崔倚敗了,還是李嶷敗了,那皆是一樁於己有利之事。

而李峻聽了楊鶇的主意,也忙不迭進宮來,勸皇帝道:“崔倚那老頭太凶狠了,不如讓李嶷帶兵去打,他不就是愛打仗嗎?”

皇帝說道:“那豈不又要把鎮西軍交到他手裡?”

李峻道:“論公,父皇您是天子,他是臣子,論私,父皇您是父皇,他是兒子,鎮西軍交到他手裡,那得父皇您許可,等打完了崔倚,再叫他將兵權交還給朝中,他也不敢不答應。”

李崍就說得更輕巧了,他也是獨自進宮,私下裡勸皇帝道:“父皇,李嶷贏了固然好,輸了也不錯。”

皇帝一想,確實如此,如果贏了,那就除掉崔倚這麼個心腹大患,如果輸了,那正好名正言順令李嶷從此不得再領兵,將他與鎮西軍徹底切割開來。

但是皇帝的如意算盤打得山響,李嶷卻稱病了,既不上朝,又不領旨。皇帝大怒,卻又無可奈何,李崍見此情況,忙自告奮勇,到秦王府勸說秦王。

李崍是個慣會從細處下功夫的人,所以輕車簡從,在秦王府外就下了馬,他還是第一次到秦王府來,先在府前一望,隻見門庭緊閉,兩道粉白的牆壁連綿開去,牆內林木森森,配上粉牆朱柱,連綿整齊的琉璃瓦,重簷飛角上的金色鴟尾,端的是軒麗大氣,隻不過不像其他王府一樣,有典軍守衛,四下裡靜悄悄的,並無人聲。

李崍正看時,忽然大門吱呀一聲,從裡麵打開了。正是老鮑,他探頭一望,見是李崍,連忙滿臉堆笑,十分殷勤地問:“齊王殿下如何來了?”一邊說,一邊又喚出兩名軍士,將大門洞開,好迎齊王入府。

李崍認得老鮑,知道他乃是李嶷的心腹,當下也十分平易近人地笑道:“老鮑,多日不見你,你越發地發福了。”

老鮑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說道:“自從進了京都,嘿,天天吃喝不愁,又不操練,可不就胖起來了。”

李崍問道:“你們秦王殿下呢?”

一提到李嶷,老鮑頓時愁眉苦臉起來,說道:“殿下,您不知道,秦王殿下他病了好幾天了,打從牢蘭關出來,不,打從他到軍中去,我都沒見過他生這麼厲害的病。”

李崍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問道:“那找禦醫瞧過沒有?”

“瞧過了。”老鮑說道:“範醫正、胡大夫、石大夫都來請過脈,說這病雖然來勢不凶,但瞧著纏綿,不好治。範醫正還開了個方子,其他兩位大夫看了脈案,都說範醫正的方子就挺好的,不用另寫方子。”

李崍聽他滿嘴胡說,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道:“範醫正的醫術是好的,素來有藥到病除的名頭,秦王吃藥了嗎?病好些了嗎?”

老鮑長歎一聲,說道:“咱們殿下那個脾氣,您也是知道的,彆說是吃藥了,讓他好好躺著養病,那也是不能的,這麼著可怎麼才能好起來呢?”

兩人一廂說著話,一廂已經進了蒔春軒,這裡原是從前冀王府的書齋,先冀王是個富貴閒人,從來不肯讀書,但這書齋卻收拾得十分精致,房舍清雅,屋後山石點綴著數杆翠竹,庭前花台中遍植牡丹和芍藥,所以叫蒔春軒,此時剛過正旦不久,春意尚早,花草皆未萌發,漢白玉的花台之上,頗顯冷清。

老鮑躬著身子,神色恭敬地將李崍讓進屋內,李嶷果然沒有躺在床上,他連裝病都懶,不過是披著件衣裳,斜倚在窗下軟榻上閒看話本罷了,見著李崍進來,到底是兄長,忙趿著鞋子起身,命人去點上好的香茶,多多放上果仁與胡椒,好與齊王殿下驅寒。

李崍見他這般客氣,便也笑著先往他臉上望了一望,說道:“三弟這氣色,瞧著倒還好。”

李嶷道:“自從進了三九,從前那些舊傷就發作起來,隻說休養幾天,不想過了節,卻更不好了,真是病來如山倒。”

李崍笑道:“那確實是得好好養一養。”又勸道:“三弟雖然年輕,但這傷病可不是鬨著玩的,還是要好生將養起來。”一時又說了幾句閒話,旋即老鮑率人捧茶上來,先奉與李崍,李崍嘗了一口,就笑道:“三弟府中,想是無人精通煎茶之法。”

李嶷也不覺得窘,就點了點頭,說道:“不瞞二哥說,這茶葉還是從前庫房裡找出來的呢。”

李崍心道,這茶餅倒是上好的,可惜真暴殄天物。從前冀王出了名的好華服,精美饌,私庫之中有無數珍藏,之後皆便宜了李嶷。不過李崍自己素來得天子私愛,早選了從前的郯王府作自己的齊王府,不論是方位,還是大小,更遑論房舍之精致,更有雕欄玉砌、花石園林,無一不比這秦王府更勝一籌。

至於從前冀王那點私藏,他還真不用放在眼裡。

李崍來了興致,說道:“這茶餅是真不錯,來來,老鮑,你把茶具拿來,我親自煎茶給你們家秦王殿下嘗嘗。”

老鮑頓時眉開眼笑,說道:“那可真好,我也跟著沾光,今日也能開開眼界。”當下便搬來了一整套錯金鏤銀的茶具,又取了炭火小爐來,李崍興衝衝地親自烹水煎茶。

李嶷看著那一套眼花繚亂的器具,心中厭煩,臉上卻還隻能含笑,說道:“多虧兄長耐心,這種精細之事,我是做不來的。”

李崍笑道:“你也不用精通這種吃喝玩樂的精細之事,你能打仗就行了。”

話說到此處,李嶷卻懶得搭腔,恰好壺裡的水已經漸漸沸了,嘟嚕嘟嚕響著,屋子裡熱氣氤氳,李崍眯著眼,伸手從小爐上拎起煮水的銀壺,卻也不經意瞥了一眼李嶷的神色。

茶煎好了,放入椒鹽和芝麻等物,果然噴香撲鼻,李嶷拿著茶盞,慢條斯理地品著,李崍道:“三弟,你素來是個聰明人,今日我來,你也猜到了我的來意。”

李嶷微微一笑,說道:“難道二哥不是來探病的嗎?”

李崍被噎了一下,渾不在意,隨手拿起盤子裡的一塊茶點,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說:“得啦三弟,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知道你為什麼病了,換作是誰,心裡都覺得委屈的。”他頓了頓,又道:“咱們這位大哥,是糊塗了一些。不瞞三弟,我私下勸過父皇,追封皇後這事,不就是一道聖旨。咱們一共才兄弟三人,大哥的母親董娘娘,原是父皇的原配王妃,那是該追封為皇後,我的母親,當初死在孫賊亂兵的手裡,父皇格外憐惜一些,也追封為皇後,就把三弟你的母親劉娘娘也追封為皇後怎麼了?但是大哥那個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不知道他在父皇麵前說了什麼,總之我一提到此事,父皇就叫我滾出去,還罵我不孝。”

李崍又道:“咱們是做弟弟的,也不好說兄長的錯處,我反正隻會吃喝玩樂,也不會彆的,大哥也容得下我,三弟,你啊,錯就錯在太能乾了些,但是你如果此番稱病不帶兵,那萬一大哥又想出什麼歪理來,從此再讓你不能插手軍務,三弟,那就太不劃算了呀。”他吃完了點心,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說道:“這點心不行,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些,我新得了一個好廚子,做得一手極好的細點。”

他素來就有這種自來熟的本事,說起話來,推心置腹一般。其實從前他與李嶷也未必有多親密,李嶷十三歲就去了牢蘭關,彼時李崍也早就遠赴江南道的封國,兩人在幼時更是針鋒相對,但既然他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李嶷也不推辭,點點頭:“多謝二哥。”

李崍又坐了片刻,老鮑就端著一碗藥湯進來,一迭聲催促李嶷喝藥,李嶷十分厭煩,老鮑左勸右勸,口口聲聲說這是範醫正開的方子,必要勸李嶷吃藥,李崍見坐不住,隻能告辭而去。李嶷還裝模作樣想要親自相送,早就被李崍攔住,笑道:“三弟你既病了,可彆招了風。”

待李崍一走,李嶷立時將那藥碗推開,皺著眉問:“這都是什麼藥湯子,黑漆漆的,一股辛辣氣味。”

老鮑笑嘻嘻端著那藥碗,一口氣喝完,這才抹了抹嘴,說道:“這還真是範醫正開的方子,不過不是開給你的,是開給我的。上次範醫正來替你號脈,我也蹭了一下,範醫正說我臟腑有傷,叫我以後不要上陣使力,還給我開了這個方子。”

李嶷聽聞此話,不由皺眉:“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老鮑說道:“告訴你作甚?”見李嶷愁眉不展,便笑道:“你這又是什麼鹹吃蘿卜淡操心?如今都天下太平了,去哪裡上陣使力打仗。你就叫我去打仗,那我也是不去的。”他就在椅子上坐下來,蹺起腳來搖了搖:“十七郎,就憑咱倆這過命的交情,我既然有了內傷,你是不是得將我養起來,從今往後再也不差遣我了,讓我好好享受一下榮華富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又興衝衝地說:“要不你給我在京裡置辦一所大宅院,再給我三十萬錢,我去把怡紅院的頭牌花魁蕊娘贖了,娶回去當老婆,讓我從此也快活快活!”

李嶷見他如此憊懶模樣,滿口胡說八道,這才放下心來,哼了一聲,道:“滾蛋,我哪來的三十萬錢!”

“過河拆橋!”老鮑耿著脖子嚷嚷:“明兒那齊王殿下又來了,看我還幫不幫襯你!”

老鮑這個烏鴉嘴,一語料中,第二日李崍竟然又來了。這次他倒沒有空手來,真帶了熱氣騰騰的糕點,還帶了上好的茶餅,並幾壇城外的山泉水,又親自給李嶷煎茶。李嶷煩不勝煩,但也隻得應酬一二。

這次吃完了茶,不等老鮑端著藥碗進來,李崍起身就走,還笑眯眯地說道:“三弟你好生歇著,我明兒再來看你。”

一想到他明天還要來,李嶷便與老鮑合計:“這樣一直裝病也不是辦法。”

老鮑眼珠一轉,說道:“要不我去找齊王府的典軍,大家一起去喝個花酒。”

李嶷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見他點頭,老鮑便攤開手,一直伸到他麵前,理直氣壯地說:“五千錢,喝花酒。”

“五千錢?”李嶷不由得吃了一驚:“我身為秦王,一個月的俸??才五千錢,要養活全府上下連你在內,將近百來號人,你吃一次花酒就要五千錢?那這個月咱們吃西北風嗎?”

老鮑說道:“去怡紅院,進門就要給都知一緡錢,想見蕊娘,那要三千錢,好嘛,再備一桌酒宴,那不還得一緡錢,這不就得五千錢。給幫忙的、跑腿的,各種小錢賞錢,都還沒算在裡頭呢!”

李嶷聽他這麼說,便道:“就選個便宜的地方吃酒不行嗎?”

“這你就不懂了。”老鮑說道:“吃酒跟吃花酒,那是兩回事!你便請人吃十回酒,也沒請人吃一回花酒管用。”

李嶷狐疑地打量著老鮑,老鮑一副你就是不懂的神氣,畢竟李嶷自從到了鎮西軍中,很多本事都是老鮑教的,且牢蘭關地處僻遠,李嶷從來沒吃過花酒,隻聽過那些老卒閒來吹牛,將吃花酒這事講得天花亂墜,仿佛世間最無上的享受。因此半信半疑,又問了一句:“就不能選個便宜的地方吃花酒嗎?”

老鮑歎了口氣,說道:“那倒也不是不行……”

“隻有五百錢。”李嶷果斷地說:“沒有更多了。”說著便開了抽屜,拿出錢袋來,還未打開細數,已經被老鮑一把搶走。

李嶷又氣又好笑:“裡麵有六七百錢呢!”

老鮑頭也沒回,拿著錢袋就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多餘的錢我買幾斤豬頭肉回來,大夥兒打打牙祭。”

李嶷無奈,隻得躺倒再翻閒書,到底是忍耐不住,坐在案前,提筆又寫起信來。

信自然是寫給阿螢的,雖然定勝軍占據了長州,令朝中群臣悚然,但他並不在乎,畢竟是他求她去相救裴源,她既然救了裴源,順勢占了長州,這才是她素來行事的作派。

從來如此,她反正不肯吃半點虧,他又是甜蜜,又是煩惱地想著。下筆卻極快,說的都是瑣碎家常的小事,比如黃有義等人從府中廊橋上經過,趙二哥一腳踏空,險些摔壞了,這才知道橋板被白蟻蛀壞了,想要修一修,找營造的人來看了,竟然索價幾千緡,如此,想拆了也罷,誰知營造的人說,拆橋也要幾千緡,真匪夷所思。再比如假山旁的梅花開了,想折一枝最好的附在信後寄給她,雲雲。

信還沒寫完,謝長耳忽然闖了進來,大冷的天,他卻滿頭大汗,一見了李嶷,就將一個竹筒遞給他。李嶷看竹筒上封著火漆,卻鈐著一枚圓圓的小印,正是阿螢素來傳書用的私印,他心下一沉,忙拆開火漆來看。

信是桃子寫的,筆墨慌亂,說是阿螢受了風寒,起初還好,但自到長州之後,忽然添了咯血之症,桃子給她診脈竟有肺癆之狀,阿螢素來身體康健,更兼習武,比常人體魄要好很多。桃子不願相信,又多次換藥方悉心調養,但阿螢病勢卻一日沉重過一日,這兩日咯血得更厲害,因此桃子才著急,立時寫信給李嶷,遣快馬送入京中。

李嶷看完了信,立時憂心如焚,桃子也給謝長耳另寫了信,說了此番情形,所以謝長耳才急得滿頭大汗,立時拿著竹筒來尋李嶷。李嶷想了一想,卻很快鎮定下來,說道:“老鮑出去請齊王府的人吃酒了,你去尋老鮑,悄悄告訴他何校尉病了這件事,他必然明白。”

謝長耳點一點頭,轉身便出去了,李嶷心中實則焦慮難安,但將桃子的信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把朝中各種軍事布置細想了一遍,這才漸漸安下心來,重新提筆繼續給阿螢寫信,也不說彆的,更不提她的病情,隻是仍舊絮絮地說了些家常閒話,又說道彆後甚是想念之語,封固好了,鈐上自己的私印,仍舊遣快馬送走。

老鮑胸有成竹,十分圓滿地完成了任務。他素來是個有心眼兒的人,說是去找齊王府的典軍們吃花酒,其實隻裝作偶遇,對方知道他是秦王麵前的紅人,更早得了李崍的囑咐,有心交結秦王府的人,老鮑也故作豪爽之態,說相遇既是有緣,當下尋了個小館子,雖不是什麼十分豪闊的食肆,卻賣得私販來的蜀中好酒。酒過三巡,耳酣麵熱之際,老鮑又與齊王府那些人吹噓起怡紅院花魁娘子的美貌,齊王府帶頭的那個隊正老高便問:“鮑大哥真的親眼見過花魁娘子?”

“那我當然……”老鮑本來提高了嗓門,卻瞬間壓低了嗓音,左右顧盼一番,扭捏道:“偷偷看過。”

一群人早已經心癢難耐,那高隊正忙問:“如何偷偷看過?”怡紅院正在西長京第一繁華要緊的街市,名喚平康坊,那裡仍是著名的煙花之地,但門牆高聳,如高隊正這些王府典軍,哪有銀錢敢去那等銷金窟,但那花魁娘子,哪個漢子閒下來不肖想一二,於是七嘴八舌,儘在那裡詢問老鮑。

當下老鮑便拿出錢來結了酒賬,拍著胸脯,帶著眾人潛入平康坊,果然那怡紅院後頭有一道小門,原是給下人們送柴米用的,此時早就被一把大鎖,鎖得牢牢的,老鮑掏出一根細銅條,不知道如何捅了幾下,就打開了那鎖,令人嘖嘖稱奇。當下老鮑帶著眾人悄然而入。老鮑果然是來過的,對地形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就拐到了一幢小樓前,那樓前假山堆疊,花木扶疏,老鮑便一指那小樓,壓低聲音道:“那便是花魁娘子的住處。”

眾人正在遙想之時,忽聞樓上吱呀一聲,竟然有人推開了窗子,旋即有腳步聲傳來。老鮑忙按著眾人伏在假山花木之後,隻聞陣陣馨香,果然幾個家僮扶著一個麗人走過,徑直上樓去了。樓前燈光晦暗不明,但仍依稀可見那麗人容貌絕世,皎然如月一般,隻看得眾人瞠目結舌。

正在眾人心旌神搖之際,忽有個家僮挑著燈過來,正好兩廂撞見,那家僮見他們鬼鬼祟祟伏在假山旁,張口便大叫:“有賊!”院中頓時燈火通明,不知道多少家丁拿著燈籠棍棒等物衝出來。

老鮑見勢不妙,更兼眾人愣在當地,大喊:“跑啊!”

他這麼一喊,眾人一哄而散,老鮑跑了兩步,卻又大喊:“你們快走,我斷後!”一邊喊,一邊就轉身,跟那些家丁廝打起來了。

那些齊王府的典軍一哄而出,直奔出了半裡開外,過了好片刻才又鎮定下來,這才麵麵相覷,那高隊正說道:“殿下專門囑咐過的,叫我們來跟這老鮑做朋友,咱們如何將他撇下,也忒不講義氣了,是不是該回去救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覺得理應如此,因此拿了家夥,返身又往怡紅院去,剛走了數步,正好遇見老鮑,他鼻青臉腫,衣衫也被撕破了一些,模樣狼狽。

高隊正連忙一把攙住他,連聲叫:“鮑大哥。”老鮑連連擺手,示意無礙,當下眾人又找了個吃酒的小肆,急急拿了燈來照著,幸好老鮑也就是受了一些皮外傷,並無大礙。高隊正問道:“鮑大哥如何脫身出來?”老鮑笑道:“我看他們人多,撕扯了兩下,當下就趁亂跑了。”

眾人經了這麼一番情形,頓時親密了不少,一時又叫了酒水,直喝了半夜,那高隊正醉得舌頭都大了,摟著老鮑的肩膀,硬要與他做結義兄弟,眾人起哄,難免又說了些掏心掏肺的話語。酒喝得夠了,換了酸湯上來,每人熱騰騰飲了一大碗,高隊正打了個飽嗝,問老鮑道:“鮑大哥,你是秦王殿下麵前最得意的人,如何不升你個典衛做做?便是俸祿,也多一些?”

老鮑此時滿臉通紅,顯然也是飲得醉了,大著舌頭道:“兄弟,這你就不懂了,咱們王府的人,跟彆的王府不一樣,我們都是從前跟著殿下從鎮西軍中出來的,做不做典衛,俸祿都是一樣的。而且,典衛乃是七品官,要聽朝中的升遷,多沒意思,不如留在殿下跟前,我們殿下從來都不虧待我們的。”

眾人聽了他這番話,無不豔羨,高隊正摟著老鮑的肩,顯得越發親密,說道:“原來如此,我聽說秦王殿下平時待你們挺親厚,是不是賞錢挺多的?”

老鮑道:“殿下待我們是挺親厚的,不過他也沒什麼錢。”

座中人人皆是一愣,旋即哄笑起來,秦王為諸王爵之首,雖然與其他諸王封邑是一樣的,但說堂堂秦王殿下沒有錢,眾人如何肯信?更兼眾人皆是齊王府的典軍,同樣都是天子的兒子,齊王殿下如何富貴,犒賞門下時又如何大方,眾人更不肯信秦王沒有錢了。

老鮑見他們不信,這才急了,借著酒意,含含糊糊抱怨了幾句,並不敢提及天子,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到底還是說明白了秦王不得陛下寵愛,齊王日日得的賞賜,秦王一樣也沒有。眾人這明白過來,原來這位秦王殿下真的沒有錢。

高隊正說道:“要說這等事,原也尋常,我們村子裡有個地主,在我們那十裡八鄉,也算了不得的富人,這人生得五個兒子,老大是長子不能不留在家裡,其他幾個兒子,都趕出家門去,叫他們去做買賣,自立門戶,家產都與他們無關,唯有小兒子,如同心肝寶貝一般,供著讀書,還要把家裡的田地,留給他大半。”

老鮑說道:“就是啊,從來偏心這種事,可不就也不稀奇嘛。”

眾人一時嗟歎不已,高隊正又問道:“那秦王殿下,就沒什麼打算嗎?”

老鮑滿腹牢騷,說道:“能有什麼打算呢?殿下說了,他心灰意冷,就想回牢蘭關去。至於什麼長州之圍,去他的,不想管了。”

高隊正聽了這句話,前後一想,覺得這確實是實情,遇見這樣一位偏心眼的父親,誰不心灰意冷呢?

老鮑說了這句話,似乎也自悔失言,當下又端起碗來,醉眼迷離地道:“來來,喝湯喝湯。”

高隊正朝眾人使個眼色,眾人也七嘴八舌亂以他語,也就此揭過不提。

老鮑跟這些人廝混了大半夜,真的假的,掏心窩子的話說了幾籮筐,這才醉醺醺回到秦王府中,酒氣熏天地睡了一個大覺。

李嶷雖然鎮定,心中著實惦念阿螢之病,因此叫人又請來了範醫正,這範醫正出身醫學世家,其父老範醫令做了多年太醫署的太醫令,此時已經八十多歲,不再診脈開方,範醫正承了他的衣缽,眼見就是下一任的太醫令,醫術自不必說,做人也是周到無比。上次奉令來為秦王殿下請脈,便心知肚明,知道秦王不過是想裝病,他家學淵源,慣於侍奉貴人們,因此滴水不漏地開了方子,那方子中正平和,補氣益血,秦王便是一天吃上三劑,都不會有什麼害處,但要說治病嘛,反正秦王殿下隻是舊傷有疾,又何需對症用藥呢?

這次他又被秦王殿下召入府內,笑眯眯地替李嶷號過脈,新寫了一副方子,又聽李嶷說起家中親眷新得了嗽疾,語氣甚是焦慮煩惱,忙又細細相詢。幸好桃子在信中將脈象說得十分細致,李嶷便逐一相告,範醫正沉吟片刻,方才皺眉道:“確實聽著像是肺疾,但細微處又不甚像,我學疏才淺,得回去請教家父,查閱醫書,若能號一號貴眷的脈,那就更好了。”

李嶷心中歎息,恨不得肋生雙翼,帶著範醫正一起去看視阿螢,但這事確實急不來。幸好不過幾日,李崍就捧著聖旨登門了。

原來王府的那些典軍,回去將老鮑的那些話學給齊王聽,李崍素來是個心思活絡的人,心想李嶷竟然打算什麼都拋灑了,就此回牢蘭關去,這倒像是李嶷的為人。

李崍深知兄長李峻是個誌大才疏、刻薄寡恩的人,如今對自己尚算友愛,那也是因為自己加意小心,且自己對李峻來說,目下尚無危害。而李嶷,無疑乃是李峻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果李嶷真的拋名棄利,回牢蘭關去做個戍邊之將,長州之事難解不說,那朝中隻餘自己與李峻,隻怕李峻立時便要對付自己。

因此他前思後想,琢磨了一番花言巧語去說服了李峻,又想了一番話去說服了皇帝,最終皇帝願意讓李嶷重掌鎮西軍,還額外給予李嶷嶺南道大都督之銜,並且赦免裴源戰敗之罪,由裴源作行軍總管。

哪怕有了這樣一道聖旨,李嶷還是淡淡的,說道:“二哥,我身上傷病,實在無力征戰。”

李崍發了狠,又想法子將裴湛調去戶部作侍郎,並說服皇帝,給裴獻另加了大司馬,到了如此地步,李嶷這才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聖旨,願意率軍去長州,並且推說身上舊傷仍舊不適,讓範醫正陪自己一道出征。

這等小事,李崍覺得壓根不值一提,隻覺得李嶷是裝模作樣,如今下不了台,隻能帶上範醫正,好做戲做全套,心中暗暗好笑,李崍現管著太常寺,正是太醫署的上司,一句話吩咐下去,範醫正也隻好收拾醫箱行囊,跟著大軍踏上征程。

李嶷之前推三阻四,但一旦領兵出城,卻是如同疾風迅雷一般。何況裴湛如今在戶部替大軍籌備錢糧,後顧無憂,因此曉行夜宿,兵如神速,不日就趕到了與長州隔水而望的南定。

南定本是個小縣,自與百越大戰之後,裴源帶著部將,被崔倚安置在此處,李嶷率大軍至此,裴源當然望眼欲穿,一直迎出了幾十裡,兩人相見,卻是相顧無言,過了片刻,裴源方才道:“裴源無能,倒累得殿下辛苦至此。”

自被封秦王之後,尤其自收複西長京之後,裴源幾乎已經不再喚他作“十七郎”,而是規規矩矩,將他稱作殿下。

李嶷心中煩惱,又何止是十七郎變成了如今的殿下呢?

他說道:“不怨你,怨朝中有人使了壞心。”

這是兩人心知肚明之事,但是再多的話,也是不能說了的。他們二人素有默契,當晚便在中軍帳裡密談。

裴源雖然打了敗仗,到底是將門之後,並不如何慌亂,反倒冷眼旁觀,將定勝軍兵力布置,長州城中情形種種,皆記於心,一一細述與李嶷。

裴源道:“從前沒見過崔倚用兵,此番見識到了,他用兵之法,確有獨到之處。”又道:“殿下若要與他對陣,須得提防他們騎兵厲害。”

李嶷聽了,不過點點頭罷了。

裴源本來想問一句話,但見他如此,話到嘴邊便又忍住了。兩人又說了些彆來的情形,李嶷說道:“阿源,你近日來辛苦了,這兩日便好好歇一歇,長州之事,非一日能解,我自然會想到法子的。”

裴源說道:“殿下既然親至,那長州之事當然是迎刃而解。”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殿下,今時不比往日,殿下一人,係全軍,乃至天下所有利害,絕不能輕置險境。”

李嶷明知他在說什麼,他與裴源素來親厚,兩人雖名為君臣,其實如同手足一般,但到了此刻,也隻能佯作不知,笑道:“阿源,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的。”

他越是這樣說,裴源越有一萬個不放心之處,但也知道他素來任性妄為慣了,他心中悲痛,默念前世不修,但亦無可奈何,最後隻能說道:“殿下初來,要不咱們今晚就秉燭夜談吧。”

“不了。”李嶷十分乾脆地拒絕了:“我連日行軍,十分累了,讓範醫正給我煎個藥,我就要睡了。”

裴源是聽說李嶷還帶了範醫正來,他早就私下問過老鮑,老鮑的說辭是,十七郎這是一舉兩得,一來是裝病裝了這麼久,帶著範醫正一起出征,也免得朝中起疑,二來嘛,就是十七郎確實仗義,聽說他老鮑有內傷,特意帶上了範醫正,好隨時給他調理治傷。

裴源此刻聽了李嶷這等話語,如何肯信,但狐疑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反駁李嶷,再說了,論起君臣上下來,他也委實不應該反駁李嶷,因此隻能悻悻地告辭出去,果然出去之時,正看到範醫生背著藥箱進來,似要給李嶷診脈的樣子。

裴源心中忐忑,回到自己的住處,雖然躺在了床上,但輾轉難眠,翻來覆去一個更次,好容易迷迷糊糊睡著了,卻夢見李嶷被崔倚捉去,竟然要被當即殺了,他又氣又急,就急醒了,醒來隻見屋中燈盞如豆,風吹窗欞,微有風聲,腦中漸漸清醒過來,心道幸好是個夢。

話說阿螢病了這些時日,起初還支撐得住,這幾日連神思都倦怠起來,吃了桃子調的藥,雖然咯血止住了,但每到夜時,總是昏睡沉沉,而且心悸冷汗,自己也知道病勢漸重。

她黃昏時分就睡著了,待一覺醒來,夜色早就沉寂,連室中紅燭都燃去了大半,聽著外麵的金柝聲,細細數了數,方知道已經是三更時分了。

她腹中饑餓,昏沉沉掙紮坐起來,喚了一聲桃子,桃子答應了一聲,連忙走進來,自從她病後,桃子焦心無比,每日就睡在她內寢外間的一間耳室裡,所以一聽她喚,連忙披著衣服就走進來了。

她說道:“我有些餓了。”

桃子道:“爐子上燉著甜羹,我去盛一碗。”

桃子匆匆出去,自她病後,廊下日夜不停,生著小爐,煎藥,也預備一些熱食。阿螢身上軟乏無力,靠在枕上,昏沉沉似又瞑然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輕輕的腳步聲,似有人走近到了她床榻之前。

她心想必是桃子,但不知為何,實在倦得睜不開眼睛,便咕噥了一句:“我乏得很,不太想吃了。”

桃子似是躬下身來,將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要將她扶起來,她心中厭煩,知道又到了要喝藥的時辰,她素來就不愛吃藥,這次病重,吃的又全是苦藥,更令她厭煩,因此手上拉住了被子,一直蒙過了頭頂,說道:“就不能少喝一碗藥嗎?”

若是平時,桃子必然要勸著哄著,定要勸她將這碗藥吃下去的,但今日不知為何,桃子竟然一言不發,隻是手上用力,將她扶了起來。

她心道桃子如何有這般力氣,輕輕鬆鬆,如抱嬰兒一般,就將自己扶起來了,回頭一望,隻見燭火搖動,那人笑著看著自己,竟然乃是李嶷。

她心中不知為何,卻是一鬆,仿佛生病的孩童,不知不覺就扁了扁嘴,過了片刻,方才說道:“你怎麼才來啊?”

李嶷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最後隻是低低喚了她一聲:“阿螢。”

她瘦了,大概因為病,輕盈得像一隻蝴蝶,她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抱怨說:“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藥。”

他笑了一聲,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背,說:“剛才桃子又叫我端進來一碗。”

她抬眼一看,可不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正放在床前的小幾上,她十分不情願地說道:“那過會兒再喝吧。”

他起身去端了藥碗,說道:“桃子說喝藥的時辰一刻也不能錯,現在就喝吧,喝完了再吃些甜羹。”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說道:“你一來就讓我吃藥,都不肯陪我多說一會兒話。”

他哄她道:“等吃了藥,我再陪你說一宿的話都成。”說完,他就嘗了一口那藥汁,忽然麵露訝異,道:“咦,這藥一點也不苦啊。”

她說:“我才不信……”話音未落,他的唇已經覆上她的唇,過了許久之後,他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低聲問:“苦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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