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歲首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十章:歲首(2 / 2)

她不由瞪了他一眼,說道:“隻有你,一肚子陰謀詭計,偏用來騙我。”他笑著說:“這怎麼能叫騙你呢,你適才不就嘗過了,真的不苦。”她正待要說話,忽然聽見屋瓦之上,有極細微的一聲輕響,李嶷也聽到了不遠處的輕微異響,兩人四目相對,皆有所頓悟。

她輕聲道:“快走!”

李嶷倒是沉得住氣,說道:“來不及了。”

確實來不及了,兩人剛剛從床上起身,門已經被推開,甲胄鮮明的衛士們簇擁著崔倚走進來,崔倚亦是擐甲執銳,不待她說話,冷冷地瞥了一眼李嶷,沉聲質問:“何校尉,此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潛入我定勝軍大營,是要脅迫你吐露軍機,伺機奪下長州,是也不是?”

她忙道:“節度使,不是……其實……”

一語未了,崔倚已經怒不可遏,喝道:“將這私潛入府的奸細綁了!”

親衛們轟然相應,一擁而上,將李嶷團團圍住,立時掏出鐵索,將他五花大綁,李嶷倒也坦然,並不反抗。倒是阿螢心下發急,待要阻止,卻被李嶷以目光示意她不可,她心中兀自糾結,崔倚早就一聲令下,要將李嶷帶走。

她不由得又叫了一聲:“節度使!”

崔倚卻板著臉孔,毫不容情,聲音更是如同三九寒冰:“何校尉,這種私闖大營、意圖竊取軍機的小賊,按我們定勝軍的軍規該如何處置,你如何不知?今日他闖進來,你卻知情不舉,亦有罪責。”又道:“你既犯了錯,便按軍規禁步三日吧。”言訖,便令左右押著李嶷,一同大步離開。

突然生了這般變故,她心中又急又躁,正焦慮之間,忽聽門扇吱呀一聲,原來是桃子被崔倚的兩名親衛押入室內,旋即又聽見落鎖之聲,原來崔倚下令,立時將她們主仆二人關在這屋子裡禁足了。

桃子與她不由麵麵相覷,桃子道:“我遠遠看見節度使率人朝這邊過來,正想給你報信呢,偏就被節度使伏在暗處的親衛拿住了,不令我出聲。”

阿螢道:“此事也不能怪你,隻是阿爹這次,著實生氣,不知道……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李嶷。”

桃子寬慰道:“校尉,節度使縱然生氣,總不至於真殺了秦王。”

阿螢心想,以爹爹的脾氣,那可還真的難說。雖然上次李嶷送自己歸營,他生氣萬分,最後到底看在自己麵子上,沒有過多追究,但此一時,彼一時也。李嶷軟硬兼施,讓定勝軍出兵與鎮西軍同取西長京,也因此,不得不承認天子繼位,爹爹心裡總歸是有幾分不悅的,這次他又深夜潛入自己臥房之中,爹爹震怒,理所應當。

她不由長歎一聲:“隻怕他這次要吃一些苦頭吧。”

桃子不以為然:“那也是活該,適才秦王來的時候我就說,這深更半夜的,不如明日堂堂正正來見,難道還怕見不著嗎?他偏說明日太晚了,這不,就叫節度使逮個正著?倒連累著你我,也在這裡被禁足。”

阿螢不由得一笑,問道:“謝長耳難道沒來嗎?”

桃子說道:“他倒是來了,隻不過秦王叫他在外麵望風……我還沒見著他呢,節度使就忽然來了。”

阿螢聽她語氣中滿是懊惱,不由笑道:“這也難不住我們的桃子,你那裡不是有哨子嗎?你把哨子吹響,他不就來了?”

桃子發愁道:“節度使把這屋子周圍,都布下了人,隻怕他一時進不來。”

“謝長耳雖然憨直,卻也不傻。”阿螢渾不以為意:“秦王既然叫他望風,現在秦王失陷在此,那謝長耳就一定能想到法子來見我們。”

阿螢說的話不錯,桃子吹響哨子,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謝長耳不知道用何法子,竟然身穿定勝軍的服色,手捧托盤,盤中放著一些飲食,假作是給她們送夜宵的人,就那樣大搖大擺走進屋子裡。

桃子一見就認出了他,奈何屋外皆是看守,因此不動聲色,接過他手中的托盤,壓低聲音問:“你帶了多少人來?”

謝長耳見到她,來不及歡喜,也學著她的模樣,壓低聲音說道:“十七郎就帶了我一個人來的。”忙忙又與何校尉見禮,說道:“何校尉,如何這屋子外麵都是看守,還布置有弓弩,我費了好大的周折才混進來的。”

阿螢不由得輕笑一聲,說道:“十七郎被節度使抓起來啦,咱們得想法子救他。”

謝長耳聞得此語,也不著急,在他覺得,何校尉是自己人,桃子當然也是自己人,既然她們都是自己人,那節度使把李嶷抓起來了,又有什麼可著急的,十七郎那麼聰明,何校尉跟他一樣能乾,那定然會被救出來的。

他於是興興頭頭地問:“咱們怎麼想法子去救他?”

阿螢說道:“節度使命重兵圍了這裡,我身上又病著,不能打鬥,如果咱們把外麵的看守騙兩個進來,打暈了綁起來,換上他們的衣服,就可以像你剛剛一樣,大搖大擺地出去了。隻不過,我想了想,既然你進來了,又穿了有這身衣服,不如我換上這衣服出去,桃子你和長耳留在這屋子裡,扮作我仍在此處,不然,隻怕立時就會露出破綻。”

桃子與謝長耳素來知她極有謀略,知道她哪怕孤身一人,定然也有法子救出李嶷,不由連連點頭稱是。

話說李嶷被崔倚親自押了出去,崔倚睬也不睬,便令人將他關進水牢。這長州城原是安南都護府所在,自孫靖作亂以來,屢遭刀兵,連都護府都被亂軍焚毀大半,定勝軍此番駐守長州,選了這都護府舊址作大營中軍所在,這水牢亦是從前都護府羈押重犯所用,皆是石頭砌成,十分牢固。

李嶷既被押入水牢,手上腳上都捆上了重重鐐銬,又將他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裡,顯然是怕他逃走。李嶷見如此境況,卻也並不慌張,就在那牢房裡靠著石牆席地而坐。這牢房四麵石牆,隻有朝外的那麵石牆上留著一個丈來高的石洞,安著厚厚一扇木門,因這門矮,所以進出皆要彎腰,這木門雖厚,幸而石牆並不平整光滑,門外乃是一條通道,道旁石牆上插著火把,便通過這門四周的縫隙透進來縷縷光亮,令這牢房之中隱隱約約,亦可見物。

李嶷百般無聊,見地上雜亂鋪著些稻草,便抽了些出來,三下兩小,編成一個小人模樣,拿在手裡看了看,覺得甚是有趣,於是又抽了些稻草,亦編成一個小人,兩個稻草小人一個編作男子束發,另一個編作女郎梳鬟,他便將這兩個稻草小人,一個當作自己,一個當作阿螢,如同皮影一般,舉著說起話來。

“阿螢,不知道你吃了藥沒有。你爹爹好凶,儘板著一張臉,也不怕嚇著你,早知道如此,我就應該一闖進來,就帶著你一起遠走高飛。”

他手指微屈,那作女郎打扮的稻草小人便如同點點頭一般,說道:“好呀,十七郎,咱們一起私奔吧。”

正說話間,忽聞木門之外,有人輕笑一聲,低語輕嗔,說道:“誰要跟你私奔,你彆在這裡做夢了。”緊接著外頭鎖鑰作響,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卻正是阿螢,她穿著崔倚親衛的服色,手中提著一盞燈籠,徑直走了進來。

他心中大喜,連忙站起來,說道:“你可算是來了。”

她斜睨了他一眼,說道:“我要是不來,怎麼知道你連待在牢房裡都不老實,還在編排我要和你私奔。”

他興衝衝將那一對稻草編的小人舉起來給她看:“你看,像不像我和你。”

她舉起燈籠,仔細看了看,李嶷又舉起那個作男子束發的稻草小人,在自己臉側對著一比,她忍不住撲哧一笑,說道:“這個嘛,跟你倒是有幾分像。”

李嶷將兩個稻草小人都塞進她手裡,說道:“給你留著玩吧。”

她說道:“你都被關在牢裡了,還有閒情逸致編這個玩。”

他笑道:“反正你總會來救我的。”她啐了他一聲,說道:“我才不是來救你的,我是奉了節度使之令,拿手書來提你出獄去審問。”他不由得眉開眼笑:“那節度使的手書,你一定仿得很像。”

節度使的手書其實仿得很粗糙,她倉促之間,雖將崔倚的筆跡模仿得極是相像,但用印花押,其實不能細看,好在牢中燈火昏暗,幾名獄卒又見她穿著崔倚親衛服色,從容自若,並未起疑,隻是笑著叮囑她道:“上頭說這個人力氣很大,切勿解了此人的鐐銬。”見她鄭重地點一點頭,便任由她押著李嶷出了水牢。

待出得獄中,又穿過數重院落,此刻早已經明月西斜,正是夜色最沉寂之時,唯有朦朧的月色照著院中花木扶疏,一陣夜風襲來,她忍不住咳嗽數聲,李嶷見狀早就脫下了外衣,想要披在她肩上,她擺手示意不要,強自壓著咳嗽,指著一棵大樹說道:“從那邊越過院牆,就可以出去了,你快些回去吧。”

李嶷說道:“我既來了,就暫且不想回去。”

她又氣又是好笑,說道:“你率大軍至此,你要不回去,我爹爹把你扣下來脅迫三軍可如何是好。”

“阿螢,你跟我一起走吧。”李嶷握著她的手,十分認真地說道:“我還帶了範醫正來,他醫術好,我想讓他好生替你瞧一瞧病。”

她嘴角一彎,正待要說話,忽聞得不遠處喧嘩起來。

原來崔倚雖然將李嶷關進水牢裡,但思前想後,覺得此子素來狡猾,偏自己視作掌珠的女兒,竟從來都向著那小子,說不得,這次也會暗中偏幫。他一想到此處,便難以入眠,索性披衣而起,徑直帶人去水牢,要連夜提審李嶷。結果進了水牢一問,李嶷竟然適才就被拿著自己親筆手書的親衛提走了。他都不用遣人去看女兒,一想便知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下子,頓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立時便令人調重兵來,將這都護府裡裡外外,圍得鐵桶一般,絕不令李嶷逃脫了去。

定勝軍皆是精銳,況且這都護府又不大,片刻之間,就搜到了李嶷與阿螢所在的這重院子,一見到兩人,崔倚二話不說,拔出腰間長劍,便向李嶷刺去,直嚇得阿螢趕緊擋在了李嶷身前,倉促間叫了聲:“節度使!”

“你還知道我是節度使。”崔倚不斷冷笑:“讓你禁足你卻偷偷出來,還想私自放走重犯,你這是視定勝軍軍規於何物?”

阿螢本來就是病中的人,聽到父親這般責問,卻是嗓子一甜,頓時又咳出一口血來,崔倚與李嶷二人都嚇住了,到底李嶷手快,忙一把扶住她,阿螢咳嗽不止,李嶷道:“節度使,我不會逃走,先送阿螢回房歇著吧。”

崔倚見女兒臉色蒼白,又知她今夜迄今未眠,就是為了救眼前這臭小子,雖然怒意勃發,卻也強自按捺住,先命人將女兒送回去,阿螢還欲要留下來,但李嶷朝她使眼色暗示,她知他定然有法子脫身,再加上直咳得氣都喘不上來,自己留下來,說不得反激怒父親,便也暫且回房去吃藥。

待得阿螢被送走,崔倚也不令人再將李嶷關進牢裡,而是徑直將他帶回了自己居處。

進了屋子,屏退左右,崔倚這才問道:“秦王,你夤夜至此,費這般周折,想必是因為心儀我女兒。”

李嶷大感意外,不知他為何忽然有此坦蕩一問,但旋即心中一喜,點頭道:“是!李嶷心儀阿螢已久,還望節度使成全。”

崔倚見他老實承認,當下也點了點頭,說道:“既然你心儀我女兒,阿螢又對你青眼有加,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們。”

李嶷聽到這句話,反倒遲疑起來,果然,隻聽崔倚道:“隻要你放棄秦王爵位,入贅我們崔家,接掌定勝軍,我就將阿螢許配給你。”

李嶷不由苦笑,他明知崔倚定然會給自己出個難題,隻是沒想到,崔倚開口便說出這般話語,他歎道:“節度使,倘若是彆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李十七也絕不會皺一皺眉,唯有這件事,您明知道我辦不到。”

崔倚淡淡一笑,話語之中,滿是嘲諷:“怎麼?是舍不得秦王的爵位?還是擔心入贅我們崔家,墮了你的威名?”

李嶷正色道:“節度使,李嶷從來不是貪圖富貴名利之人,若為了阿螢,王爵何足惜,區區薄名又有何足惜。但節度使亦知曉,從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身為陛下的兒子,我若是入贅崔家,那就是背棄君父。而崔家竟以皇子為贅婿,此舉必然會被朝野上下視作對陛下的羞辱。主辱臣死,朝中必定會主張征滅定勝軍,令天下複又陷入戰火綿延中,若因此重起兵戈,令朝中與定勝軍廝殺如敵寇,必是李嶷一生最痛悔之事,所以,我不能答應。”

崔倚怔了怔,心道這番話倒是有理,如果李嶷真答應入贅崔家,彆的不說,朝中上下,必將此視作奇恥大辱,兵戈再起,那是必然的事,他沉默了片刻,隻是淡淡地道:“那也不用多說了,你就回水牢去吧。”

李嶷拱手朝崔倚行了一禮,說道:“節度使,晚輩不想回水牢去。”崔倚聞言不由冷笑一聲,正待要喚人進來將他押走,忽聽李嶷說道:“阿螢病了,我十分懸心,從京中帶得良醫就在南定軍營中,我想留下來照顧她一些時日,並請良醫來為阿螢診治,待她康健之後,我再任憑節度使處置。”

崔倚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夜闖我定勝軍大營,又試圖越獄,需得遵照我定勝軍軍法,要麼受三十鞭子,要麼在水牢裡被關上三十天。是進水牢還是受鞭刑,你自己選吧。”

李嶷卻是毫不猶豫,說道:“李十七自當受鞭刑。”

崔倚心下喟歎,心道此人雖然狡猾,但確實是真心喜歡自己的女兒。

話說阿螢被送回房中,桃子和謝長耳兀自不知露餡,待得知李嶷又被崔倚親自截了回去,謝長耳不由得發急,阿螢心中確實也十分焦慮,接過桃子端來的藥碗,一邊咳嗽,一邊指點謝長耳:“趁著府中此時戒備稍怠,你趕緊出去,回你們鎮西軍的大營去,若是小裴將軍問起,就說……就說秦王一切都好,因擔憂我的病,要在這裡勾留兩日,請他務必不要輕舉妄動。”

謝長耳點了點頭,借著天猶未明,混沌夜色,闖出府去,徑直歸南定的鎮西軍大營。

阿螢吃了藥,她本是病人,又折騰了這麼大半夜,心力耗儘,隻累得昏昏沉沉就睡了過去,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醒來時,早已經天光大亮,日頭透過窗欞照進來,映在屋子平滑如鏡的青磚地上,卻是長州春日裡難得的晴天,無數塵埃在這春日暖陽中打著旋,像虛空中飄浮著無數澄澄的金粉,又恍惚似個美好的夢境一般。在她床榻之前,原本放著一張高幾,是桃子預備她飲食吃藥時便宜,此刻卻有個人就伏在幾邊,睡得正沉。

是李嶷,昨晚雖然有燭火,到底看得不分明,好些時日不見,他變白淨了許多,大概是不怎麼打仗了,又或是京中冬日,素來雨雪纏綿,見不到多少日頭,才會令他變白了。他枕著胳膊睡得很沉,少年郎的眉心微蹙,竟也有了淺淺的紋路,他是太累了,平日歡喜的時候也特彆少,她都知道,她心裡不由得微微一酸,起身下床,拿著自己蓋的夾被,輕手輕腳走到李嶷身邊,本來想給他搭上夾被,不料他素來警醒,眼皮一抬,竟然醒了,兩人四目相對,近在咫尺,呼吸相聞,極是親昵,她不由怔了一怔,他卻嘴角一彎就笑了:“你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想偷偷親我?那我醒得不巧了,要不我重新裝作睡著了,你隻管親便是。”

她聞言微惱,將夾被往他肩頭一擲,說道:“誰想偷偷親你?”他探手一摟,就將她摟進懷中,另一隻手早就接住了夾被,卻是就手一掀,將那夾被展開,整個將兩人都籠住,含糊道:“是我想親你!是我……”

她不由用手抵著他的胸口,躲閃了一下,說道:“聽說這病會過人的。”

“那就一起病。”他十分乾脆地說:“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要死我也要和你埋在一塊兒。”

“呸!什麼生呀死的,不吉利。”她推了一下並沒有推開他,也就罷了,彆後相思甚苦,好不容易又能重逢,她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是啊,如果是他病了,她也會如此,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哪怕死了,她也是要和他埋在一塊兒的。

過了片刻之後,她才想起來問他:“節度使怎麼沒再把你關起來?”

他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吻著她的嘴角,含糊道:“我用誠意打動了他。”她斜睨了他一眼,說道:“巧舌如簧,你到底用什麼言辭騙了阿爹,你從實招來。”

他輕笑一聲,道:“我跟他說,長州城我不要了,他一高興,就不再關著我,讓我來陪你了!”

她斥道:“胡說八道。你彆想再騙我,你真要這麼說,阿爹八成會反問,你以為你帶著鎮西軍來,就能打下長州?尚未一戰,焉知勝負。秦王既然想要長州,那就沙場上決一生死吧!”

他不由得一笑:“你學節度使說話,學得真像。”

她哼一聲,說道:“說吧,你到底答應阿爹什麼了,能讓他放你進來陪我。”

他歎了口氣,說道:“什麼都瞞不過你,我就跟他說,你十分記掛我,如果看不到我,飯也吃不下,藥也不願喝。為了你早日康複,還是放我來陪你吧。你阿爹雖然不情不願,到底還是放我進來了。”

她半信半疑,見他泰然自若的樣子,終於還是信了:“我就知道,你還是會拿我挾製阿爹的!”

他眉毛微挑,說道:“我這是攻其必救,自然一擊而中。”

她嗔道:“你用我要脅阿爹,竟然還得意揚揚,自詡擅用兵法。”說著便要將他推開,她既然伸手,他笑著順勢去抓她的手,誰知道她這一推其實是虛晃一招,實則將身子一偏,反手就拿住了他的肩頭,他不由眉頭微微一皺,旋即若無其事,肩膀一沉,避開她這一拿,仍舊雙掌一合,就勢握住了她的手,正待要說什麼,忽然見她臉色大變,他順著她的目光低頭一看,隻見肩上鮮血滲出,竟透過了厚重的衣衫,正緩緩洇出來。他心知不妙,正想如何遮掩過去,忽聽她說道:“你把衣服解開,給我看看。”

他不由故作為難之色,說道:“你一個姑娘家,叫我解衣服……”她此刻卻是睬也不睬他的插科打諢,隻是麵沉如水,雙眸如漆,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問道:“你解不解?你不解我叫人把你捆起來,我親自解!”

他不由笑道:“越說越不成話了,哎,你該吃藥了,我去拿……”說著就要起身,她伸手便攔,他身形一閃躲避,她左手袖中彈出短刀,右手往下一滑,扯住了他的袖口,李嶷並不敢用足力氣與她動手,又忌憚她還在病中,未免就動作遲緩,落了下風。她左手早就橫刀一劃,立時將他衣衫劃破長長一道口子,右手用力一扯,他背上衣衫立時分作兩半,他還未來得及言語,她早就看見了他滿背密布的鞭痕,橫七豎八,滲著鮮血,皮開肉綻,極是駭人,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見她怔在了那裡,連忙反手掩上破衣,轉過身來,笑道:“其實這是之前的舊傷……”她又氣又急,說道:“你還要騙我?!你轉過身來!”

他強自笑道:“衣不蔽體,你叫我轉什麼身……”她早按捺不住,執意就要繞到他身後,幸得他身形高大,胳膊一橫就攔住了她,他用另一隻手拉著被劃破的衣衫,極力遮掩背上的傷痕,隻是勸她:“彆看了!”

她眼圈微紅,似是要哭了,問:“阿爹打了你多少鞭?”

他不敢再瞞,說道:“也就三十……”

她卻氣得急了,高聲道:“你是堂堂秦王,難道不會立時端出身份來,令節度使知曉,在你麵前應有君臣之分!你口口聲聲說你是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你就不會拿出本事脫身一走了之,難道他們還真會追殺你到鎮西軍大營?你怎麼這麼傻?他要打,你就讓他打?!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生氣,不由道:“阿螢……你彆生氣了!”

她自欺欺人地扭過臉:“我沒有生氣!”

“那你氣得臉都紅了?”他反倒轉到她麵前來,想要哄她開心:“阿螢,真的沒什麼,也不怎麼痛……”

她氣咻咻的,將臉轉到另外一邊:“彆叫我!我不認識你這麼笨的人!”

他牽著她的手,用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十分誠懇地說:“阿螢,你真的彆生氣。你想想,將來你給我生個女兒,百寵千嬌地長大,養得跟明珠似的,忽然有一天,有個臭小子翻牆進來,就在床上抱著咱們女兒,軟玉溫香滿懷,他還敢親吻咱們女兒,你說,我這個做父親的,是不是恨不得立時拿刀把這臭小子碎屍萬段!隻打三十鞭,那真是太便宜他了……”

她聽到此處,終於狠狠瞪了他一眼:“誰要跟你生女兒?!”見她話音中略有軟化的樣子,他連忙接話:“兒子也行,兒子也行……我就是跟你解釋解釋,這事你彆生氣,更不要怪崔伯伯……”她不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連忙改口:“不要怪節度使。”

她不再搭理他,轉身就要往外走,他問道:“你去哪兒?”

她白了他一眼,方才問:“桃子呢?”

他笑道:“她在給你煎藥呢。”說著看了看窗前的日頭,說道:“八成該到吃藥的時辰了,想必藥已經煎好了,我這就去拿來給你。桃子千叮萬囑,讓你醒了就吃藥,彆錯了時辰。”

她說道:“我去問她拿藥。”

他說道:“你彆去了,我去給你端來得了。”

她恨恨地甩開他的手,說道:“我問她拿傷藥!你背上傷口那麼多,那麼深,皮肉都綻開了,再不上傷藥,隻怕明日就會紅腫潰爛。”他聽她如此說,早就忍不住眉開眼笑,說道:“那還是我去問她一並拿來。順便去換件衣裳。”

她看了看他,果然是衣不蔽體的模樣,衣衫被自己一劃,直撕破到腰際,她本來又氣又急,忽然變成了微羞微惱,過得片刻,忽又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道:“算了,還是我去替你拿藥,順便給你拿件衣裳,你這樣子怎麼能出去。”

他見她終於笑了,也忍不住笑了,說道:“那不全都拜你所賜。”她見夾被扔在地上,便用足尖一挑,伸手一撈,抄在手中,卻是展開來,替他披在肩上,說道:“那你權宜遮掩一下吧,秦王殿下。”

他早就歡喜不禁,問道:“你拿了傷藥來,待會兒親自幫我塗藥?”她啐道:“呸!你想得倒美!愛塗不塗,像你這般笨得無可救藥,不塗藥痛死你好了!”

話說自阿螢病後,柳承鋒也心中憂慮,時時欲來探視。偏阿螢說道,公子素來體弱,自己這病,隻怕真會過人,因此堅拒不肯,每次他都走到了院外,都被阿螢派桃子攔了回去,縱然如此,他仍舊常常過來,有時候就在院門外站一站,詢問桃子,阿螢今日如何,睡得可好,吃藥可有起色,等等諸般情形。

偏前一晚,為了拿住李嶷,崔倚調遣親兵,甚至調用重弩,這般動靜,柳承鋒自然也略有察知,待得清早起來,得知乃是節度使為了捉拿奸細,夜間才有那般動靜,柳承鋒早就心中生疑,什麼奸細,如何就敢,也如何就能,闖到重兵把守的此地所在呢?

因此等不及用朝食,他便帶著阿恕一起,到了阿螢所居的院子之外,果然見桃子在廊下煎藥,一見了他,桃子忙拋了扇子,迎上來,悄聲道:“校尉還睡著呢。”

柳承鋒見桃子眼底滿是血絲,顯是一夜未眠,便問道:“她如何?昨晚聽說有奸細,可驚擾到阿螢?”

“沒有沒有,”桃子不知為何,神色間隱約有說不出的歡喜,說道:“校尉好著呢,就是才睡著沒多大會兒,等她醒了,我定然告訴她,公子來看過她了。”

柳承鋒心下如冰雪茫茫,冰冷一片,但這如同徹骨寒意般的冰冷,他早就習慣了,於是渾若無事一般,笑著點點頭,說道:“阿螢若是想吃什麼,或是想要什麼,你立時遣人去告訴我。”

桃子點頭應聲稱是,柳承鋒心裡明明知道,阿螢即使真的想吃什麼,想要什麼,也不會遣人去告訴自己了。是什麼時候,他和她就這般生分了呢?大概是,他一意孤行,奪下並南關之後吧。

他悵然地還想問桃子幾句什麼,忽然崔倚遣人來尋他,他連忙又叮囑了桃子兩句,這才前去。

崔倚本來不拘那些俗禮,何況素來疼這個兒子,一見他進屋,也不等他行禮,便令他坐下說話。

他見崔倚似也是一夜未眠,神色憔悴,眼下一圈青黑,襯得他額前幾縷白發越發明顯,他心中一動,不由喊了一聲:“阿爹。”心想,阿爹是真的老了,從前永遠覺得阿爹就是書本上的虎將,傳奇一般的戰神,可是如今他竟然也老了,握著自己的那隻手,雖然仍舊溫暖、堅定、粗糙,可是他的語氣是遲疑的,崔倚就那樣握著他的手,有幾分遲疑地說:“鋒兒,我有話跟你說。”

崔倚甚少喚他作鋒兒,從前在人前,崔倚總是和其他崔家人一般,叫他阿琳,阿琳,他也喜歡這個名字,那是屬於她的,也是屬於他的,是他和她,難得共有的一樣的東西。

他不由笑了笑,甚是心酸,說道:“阿爹這樣叫我,我倒一時不慣。”

崔倚說道:“自從你重傷落水,阿爹派了很多人尋了你很久,怎麼都尋不到,一度也以為,你遭遇不測。後來阿爹和阿螢一起去你的衣冠塚前祭你,阿爹想了很多。從前,是阿爹太自私了,雖然小時候阿爹也問過你,願不願意做阿爹的兒子,但那個時候你還小,很多事都不懂。”

他微微怔忡,不知道崔倚到底要說什麼,但心中隱隱湧起一種擔憂,隻得又叫了一聲:“阿爹……”

崔倚卻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道:“鋒兒,我已經想好了,以後,你就改回柳承鋒的名字吧,但你,仍舊是阿爹的兒子,阿爹會對所有人說,你是我的義子。”

他如同五雷轟頂一般,過了良久,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喃喃地道:“阿爹的意思是,讓我改回姓柳?”

崔倚點了點頭:“是的。”他似乎又下了什麼決心,猶豫了片刻,方才說道:“如今阿螢也大了……”

聽到半含半露的話,柳承鋒心中不禁忽得一輕,又驚又喜,心道阿爹讓我改回姓柳,莫非是……莫非是要將阿螢許配給我,或是要招贅我為婿,所以才叫我改回姓柳,這樣我便可以名正言順娶阿螢。他心中頓時心潮起伏,激蕩難言。

隻聽崔倚說道:“你也知道,阿螢十分任性,將來是不用我管的。你從小在我們家裡長大,我是真心將你當兒子看待,我想讓你認祖歸宗,改回姓柳之後,好好讓媒人物色,給你娶一位賢德的娘子,生得幾個孩子,這樣你們柳家,也算是後繼有人。”

他本來歡喜無限,萬萬想不到崔倚竟然說出這番話來,如同從萬丈懸崖失足落下,萬箭穿心亦不過如此,張了張嘴唇,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過了許久之後,他才發覺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似乎整個人都要支離破碎一般,自己的聲音似乎也在發顫,說得每一個字,都艱難萬分,每一個字都似乎不是從自己唇中吐出,他聽到自己聲音嗡嗡的,像遠在天邊,又像是,怕震碎了什麼似的,他問:“阿爹,這是不要兒子了嗎?”

崔倚卻道:“你雖然改回姓柳,但仍舊是阿爹的兒子。”

他心中冰冷一片,過了良久良久之後,方才勉強笑了笑,說道:“阿爹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崔倚其實心下也十分難過,卻也無法安慰他,阿螢與柳承鋒是一起長大的,尤其自己因為從小將女兒充作男孩養大,後來偏又令柳承鋒頂著崔琳的名字,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崔公子、自己唯一的兒子,心中更是複雜難言。幸得阿螢從來不計較這些,她假作公子的侍女,也在軍中行走,因為足智多謀,生生掙出一個“錦囊女”的名頭,他思前想後,總覺得自己當年如此這般,恐怕耽誤了女兒終身,有一次,忍不住滿懷歉疚地問她:“阿爹從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報給朝廷,說你是個男孩子。長大之後,柳承鋒又頂著崔琳的名字,成了我的兒子。你一個姑娘家,成天鞍前馬後地跟著我們在外頭打仗……將來……將來難道要替你招贅夫婿?肯入贅的男子,必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莫說你,阿爹都看不上。”

當時,她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對著他笑,說道:“阿爹,我喜歡打仗,我喜歡這樣子活著。天下男兒那麼多,他們能做的事,我樣樣都能做,我為什麼要嫁人?”那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說:“姑娘家總要嫁人生子……其實……鋒兒也挺好,我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試探,想問問女兒,願不願意嫁給柳承鋒,畢竟這個兒子,是他親自養大的,雖然身弱,但心性要強,而且文采不錯,也懂得軍事謀略,最要緊的是,柳承鋒必然容得下她,會全力地支持她,讓她繼續在軍中行事,隻要她嫁給了柳承鋒,那麼這崔家偌大的基業,這定勝軍,其實仍舊是她的,將來也會是她孩子的,這也是他這個做爹的,一點點私心,誰又不想將家業留給自己的親生骨肉呢,誰又不想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留給自己的孩子呢?

如果她嫁給柳承鋒,那就真的是兩全其美了,她仍舊可以在定勝軍中,做她想做的事,而且,名正言順。

阿螢聽出了他話中之意,卻十分堅定地搖了搖頭,說道:“天下這麼大,天地這麼遼闊,我還沒有四處看看呢,太多東西我都沒有見識過,嫁人生子如果也算一種見識,那沒有又何妨呢,它不過是成千上萬中的一種罷了。”

他不禁喟歎:“阿爹總有一天會老,會離開你,到時候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有什麼顏麵,去地底下見你阿娘。”

她卻盈盈一笑,安慰他說:“阿爹,我這輩子過得十分快活。等百年之後你見了我阿娘,就這麼說,難道阿娘還會有什麼不滿意嗎?我過得快活,我阿娘一定覺得,那就是生養了我一場,最圓滿的事。”

確實如此啊,她過得快活,那是父母最為欣慰之事,也是他和阿敏,真正的心願圓滿,他不禁又是欣慰,又是悵然地點了點頭。

但那個時候,自己怎麼會知道,天下竟然還有一個少年郎,能令阿螢青眼有加。唉,那個李嶷啊,他還真是個難得的帥才,更難得的是,他也對阿螢是一片癡心,不然他身為天子的兒子,位在諸王之上的秦王殿下之尊,為什麼要跪在自己麵前,生生挨那三十鞭子呢?

不就是因為,他與李嶷都心知肚明,這三十鞭子打完,自己就不能再以他那個秦王的身份,找種種借口,阻止他和阿螢在一起了,起碼,從此之後,他都要睜隻眼閉隻眼,任由一對小兒女你儂我儂。

他得認!

說到底,他也是真心對李嶷有幾分欣賞的,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又極擅用兵,他怎麼不打從心眼裡喜歡呢,若是他是個尋常農家子就好了,甚至,退一萬步講,哪怕他仍是天子的兒子,若他不是秦王李嶷,是個平庸的兒子,也就好了,可他偏偏驚才絕豔,乃是往前數百來年,甚至,往後再數百來年,難得一見的驚世之才。這個人啊,太適合作統兵的元帥了,天下兵馬大元帥,那是太宗為王時的軍銜,收複兩京,扶社稷於大廈將傾,這也是與太宗才堪可比擬的絕世功勳。

國朝百餘年,再也沒出過如此能統兵的帥才了,也再也沒出過如此功勳的皇子了,他實在是太耀眼了,太能乾了,就像太陽懸在半空中,誰也不能直視,誰也不敢忽視,誰都被這灼熱的陽光籠罩著,所謂如日中天。

以後阿螢與他,可是要走一條艱難的路,他的身份,他的位置,隻怕那條路遍布荊棘,還會倒下無數人,會有無數的箭羽朝他射來,那些箭,有些是當胸射來,有些,甚至是背後射來。

想一想,崔倚就覺得心裡直發毛,他不是沒有自己的私心考量,他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實力,其實頗有一爭天下之力,甚至,哪怕此刻拔營回到幽州,這天下,也會有一半是定勝軍的,是崔家的。

唾手可得,棄之可惜。

可是當那個年輕人痛快地解開衣裳,端端正正捧著鞭子跪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當他那雙熱情又飽滿蓬勃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時候,他隻覺得那根鞭子有千鈞重。

他拿起那條鞭子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是自己的妻子,武烈夫人賀敏,他的阿敏,也有一雙熱情的眸子,永遠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永遠在對他說:“阿倚,你往哪裡去,我就往哪裡去。”

他的阿敏已經死了,有一度,他心灰得也想要去死,生不同衾死同穴,阿敏死了,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再大的功業,再大的官銜,再多的地盤,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若不是有女兒,若不是有阿螢,自己也早就活不下去了吧,或許在哪場仗中,他就毫不顧惜地將自己葬送了。將軍難免陣上亡,甚至,都不會有任何人,會對他的死有絲毫的疑心。

但是還有阿螢啊,他和阿敏唯一的孩子,阿敏視作心尖一般的女兒,他的阿螢,軟軟的,小小的胳膊摟著他,叫他阿爹,跟他說:“娘叫我活下去,活下去才知道阿娘為什麼會死,活下去好救更多的人。”

他和女兒相依為命,是的,女兒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又何嘗不知,自己也是女兒最為心疼最為尊重最為敬愛的那個人,他的話在阿螢麵前,當然是有分量的,如果自己不肯點頭,阿螢她八成也沒有法子,真的執意要跟麵前這臭小子在一起,但是阿螢她就是……喜歡眼前這臭小子,那又有什麼法子呢?

崔倚拿起鞭子,狠狠地抽出一鞭,打得麵前跪著的那個人,皮開肉綻,這個人是皇帝的兒子,背上卻也有好幾道舊傷,傷痕雖早就愈合,但崔倚是久經沙場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人背上那些舊傷都是戰場上被兵器所傷,這人也如同自己一樣,曾經是一個毫不顧惜自己性命的拚殺之人啊。

他又狠狠抽出一鞭,心裡很盼跪在自己麵前的那個人,叫痛出聲,這樣自己就可以不打了,可以將鞭子一扔,扶起這位尊貴的秦王殿下,口稱恕罪,然後恭恭敬敬地親自護送他回江對岸的鎮西軍大營,從此之後,他就莫要再肖想自己的女兒,自己心尖上的明珠。但明知道不會的,那人挨著鞭子,眼皮都沒抬一下,跪得仍舊絲毫未動,就好像不是鞭子打在他身上,而是清風吹在他身上一樣。

他可真倔強啊,真像年輕時候的自己。他手上用力,一鞭一鞭地抽打著,血四濺開來,那人脊背上的皮肉漸漸被打爛了,血痕縱橫交錯,那人並沒有顫抖,崔倚卻覺得自己仿佛在發抖,他心裡卻是欣慰的,阿敏啊,你看到了沒有,女兒還是有眼光的,她選了這世上最好的一個人,這世上最驕傲的一個人,這世上最愛她的一個人。

三十鞭子打完,崔倚徹底地脫了力,長鞭無力地從他手中垂下,鞭梢滴著殷紅的血,那人背上血肉模糊,早就不能看了,卻十分利索地起身,彎腰拾起那根長鞭,扶著崔倚在椅中坐下,然後仍舊十分從容,也十分恭敬地問:“崔伯伯,這條鞭子就送我了吧,我想留著,將來有用。”

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呢,崔倚有點茫然地看著麵前的年輕人,還是年輕好啊,他自問一點也沒留餘力,狠狠抽了他三十鞭,打得他皮開肉綻,地上他跪的地方,都洇了一大攤血,但他還是像沒事人一般,想要拿走那條鞭子。

崔倚心裡知道,隻怕李嶷要留著這鞭子,將來好教訓他的女婿——也就是自己的外孫女婿,傻,他在心裡輕蔑地想,阿螢已經這麼聰明了,你這臭小子雖然討人厭,人卻不蠢,你們兩個如若真生個女兒,那隻怕要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那我這寶貝外孫女看上的郎君,絕不會蠢到讓你有機會動這條鞭子。

但出於即將成為嶽父的微妙自尊,他也懶得跟這位秦王殿下,未來的嬌婿,分說這等幽微之處。他點了點頭,說道:“既然你要,你就拿走吧。”

李嶷歡天喜地地拿走了崔倚用了好多年的那條長鞭,笑容滿麵,讓崔倚深悔,最後幾鞭自己還是心軟了,到底怕打壞了他,隻怕女兒要不依不饒,早知道他這沒事人一般,就該真使出全力,狠狠地打他啊。

李嶷走了,崔倚再也沒能合眼,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到天明,思來想去,一會兒想,自己得回趟營州,在阿敏的墓前,告訴她這件大事,自己已經擅自作主,將女兒的終身默許出去了,一會兒想,還是得讓女兒認祖歸宗,做回崔琳,這樣即使將來她為秦王妃,朝中也無人敢輕易小覷了她。一會兒又想,還是不能令女兒做回崔琳,隻怕朝中因此要用定勝軍脅迫女兒。

但最後,他還是下了決心,既然阿螢不喜歡柳承鋒,那得令柳承鋒知道,因為鋒兒還是喜歡阿螢的啊,隻怕他心裡存了萬一的指望,還是早早把話說清楚,他們兄妹兩個,莫生了嫌隙才好。

因此思前想後,崔倚才把柳承鋒叫來,半含半露,說了那樣一番話。他仔細留意柳承鋒的神情,果然他十分傷心,但到了最後,他還是似乎接受了這樣一件事,這孩子畢竟也是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養大,崔倚並不忍心令他痛苦,隻盼這次快刀斬亂麻,也許他從此能覓得真正的意中人,那豈不是兩全其美。

柳承鋒從崔倚屋中出來,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要往哪何處去,隻是阿恕不作聲跟在他後頭,主仆二人,似乎漫步隨意走著。

這天是春日裡難得的好天氣,日頭極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心下茫然,一路行來,抬頭忽見簷下的辛夷花,已經花蕾鼓鼓的,含苞待吐。在營州,是沒有這種花的,西長京城外的辛夷花,倒是頗有些名頭,常見於文人的詩賦之中。長州的春天,本來就比西長京來得要早半旬,更比營州要早數旬,營州此刻,仍舊是一片冰天雪地,若想要這般和暖,這般春花欲放,隻怕還要兩個月後呢。

但是回不去營州了,或者說,是不會再見到營州的春天了,即使能見到,如果營州的春天裡,沒有阿螢,那還有什麼意思呢?他的心就像營州之北,極寒之地,永遠不化的冰土似的,又冷,又硬,再也不會有什麼破土而出了,那裡冰封三尺,永生永世下著雪,也永生永世地凍著。

不知過了多久,柳承鋒終於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等他吩咐任何話,阿恕就轉身離開了片刻,待得阿恕回來,他正在屋子中臨碑帖,阿恕悄無聲息地立在他身後,身上的氣息也是冷的,像是他心底的寒意一般,縷縷不絕。

他慢慢凝神聚氣,寫完了字,案上的大字神氣完足,出鋒極是漂亮,他甚是滿意,他擱下筆,問阿恕道:“藥取來了嗎?”

阿恕果然深知他的心意,適才就是去取藥了,聽他這麼問,阿恕上前一步,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筒,裡麵剜空了,裝著一丸藥,木筒用布塞得極緊,似乎怕走了藥性。

柳承鋒晃了晃那個木筒,藥丸在中空的木筒裡滾動,空空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心上似乎也空了一個大洞,但是沒有關係,會有血肉能把那洞填滿的,會有他想要的一切,將那個空洞填滿的。

阿恕小心地道:“公子……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真的要如此嗎?”

他不禁在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開弓沒有回頭箭,在自己命阿恕給阿螢下毒的時候,實質上就已經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他知道唯有阿螢病了,才可能引李嶷來此,雖然前日已經將解藥摻在阿螢的飲食中給她解毒,這毒藥也並不會令阿螢身體真正受到損傷,但若是從前,他絕不忍心令阿螢如此受折磨。

雖然春日暖陽,也深深地照進這間屋子,可是柳承鋒本就穿著一襲素衣,他練字的時候披散著頭發,長發如漆,黑得又像九天玄夜之色,他的聲音也如同九天玄冰一般,散發著奇寒刻骨:“阿恕,你不是早就替我選過了嗎?如今,咱們還有得選嗎?”

阿恕不由深深地打了個寒噤,但旋即,他立時就抬起頭來,說道:“公子,你恨我怨我,我絕沒有半句怨言,您就算在此時想要我死,隻需要您吩咐一聲,我絕不會讓您臟了手,我會悄悄地出府自儘。”

柳承鋒卻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什麼死呀活呀,你和我,都是死過一遍的人了,難道如今還怕活著嗎?”他轉動著眼睛,望著爐鼎中嫋嫋升起的香煙,森然說道:“再說了,現在總該輪到彆人去死一死了。”他將那隻竹筒重新遞還給阿恕,說道:“你親自去辦,如果出了任何紕漏,都不用再回來見我了。”

阿恕柔順地低下頭,說:“是。”

等阿恕再次離去,柳承鋒親自又研了一硯濃濃的釅墨,這次,他沒有再臨碑帖,而是就在素絹上,寫了兩行字:“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這是曹子建《洛神賦》中的句子,他寫到最後一個“欺”字,忽然慘然一笑,就此擱筆,絹上墨跡猶未乾透,他拿起那素絹,端詳片刻,終於打開鼎蓋,就手將那素絹撂在燃著沉香的鼎中,那素絹沾了香灰明火,迅速即燃,火苗舔舐,不過刹那之間,整幅素絹便已經燃成了灰燼,他似乎歎了口氣,那素絹的灰燼極輕,被他這一歎,就四散飛起,被窗外春風一吹,儘皆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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