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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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花朝(1 / 2)

南地春早,剛進了二月,繁花皆已次第開放。春梅早謝,春柳和風,杏花微雨,一時江水兩岸,皆是一簇簇的嫩綠淺紅,那是夾岸的依依垂柳,與春堤下的一樹樹杏花,配上朦朧的細雨,墟裡人家的炊煙嫋嫋,更是如詩如畫。

如此春光大好,裴源卻無心遊冶賞玩,固然是因為大軍駐此,朝中旨意奏疏往來不斷,軍中更有各項雜務,自要處置決斷,最要緊的是,李嶷竟然拋下大軍,孤身逗留在長州城中。

裴源一開始聽謝長耳說道,李嶷要獨自在長州勾留幾日,便覺得五雷轟頂一般,待問得明白,頓時氣急敗壞,隻因謝長耳不是個會撒謊的人,被裴源盤問幾句,隻得支支吾吾,說出實情,原來李嶷竟然失手,被崔倚扣下了。這下子裴源方寸大亂,隻在心裡想,自己這是作了什麼孽,竟有這樣的現世報,待得李嶷回來,自己一定要卸甲不乾了,拚著回京後被父親活活打死,也不要再過這般油鍋裡煎熬的日子。

幸而第二天李嶷就從長州城裡送出信來,不僅報了平安,還指明了要送範醫正過江,裴源雖然萬般腹誹,但還是安排人馬,護送範醫正至長州,幸好李嶷親自迎出來相見,明顯也沒有受到崔倚的囚禁苛待,裴源這才稍稍放心。

送去西長京給朝廷的軍報裡,裴源自然將此事瞞得滴水不漏,隻說李嶷正在與崔倚周旋,並擇機出兵雲雲。

話說那範醫正,不愧是世代行醫的杏林國手,被送到長州城中,也並不如何驚惶,待被請入都護府給何校尉診脈,見她雖作軍中打扮,但明顯乃是個女兒家,又見李嶷就在其側,想起這位秦王殿下在京裡提到親眷之疾時的種種憂心煩惱,頓時明白過來,當下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給何校尉診脈,又細細看過她的舌苔,待得出來外間,桃子早預備了水盆與他淨手,他洗完了手,這才朝李嶷拱一拱手,說道:“殿下,以在下這點淺見,這並不是肺癆。”

李嶷聽說不是肺癆,頓時鬆了一大口氣,範醫正又道:“這似是血熱之症,又不十分像,按理說,她身體健旺,並不該有此症,脈象中診不出來,似乎之前吃了許多藥,幸得誤打誤撞,那些藥都算是對症。”

桃子此刻插話道:“校尉一直是我替她診脈,偶有小疾,也是吃我配的藥,從小到大,她都沒病得這麼厲害過。”

範醫正點點頭,說道:“我先開方子,吃一劑試試。”

這範醫正醫術果然十分高明,吃了他開的方子,一連兩天,何校尉都沒再咯血,夜裡也睡得安穩了,桃子歡喜不禁,李嶷也頗為高興。

何校尉漸漸好起來,李嶷背上的傷口,也漸漸好起來,隻是傷處愈合,皮肉結痂,新生的肉總是隱隱發癢,這天他肩背傷處癢得厲害,範醫正又再三叮囑,絕不要用手去撓,隻得百般隱忍。幸好何校尉的病勢已經頗見起色,他哄著她吃完藥,正待要同她一起用飯時,剛拿起筷子,忽然背上一陣奇癢,他愁眉苦臉,卻又不能伸手去撓,微一動彈,衣料蹭到傷處,更癢了,隻覺得苦不堪言。

她見他臉色有異,略想一想,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調侃道:“我們營州,水土豐茂,秋冬時節,有一種麅子,最不怕人,見著人來,反倒挨挨擠擠,湊上前來,要是伸手去摸,它卻掉頭就跑,但如果去追,它反倒停下來,想要看看你到底做什麼,若是追得太狠了,它就往雪地裡一倒,也不動彈,有時候竟能就這樣把麅子撿回去了,所以在營州,那些獵戶都叫麅子是傻麅子。每年春天的時候,這麅子總要用自己的額頭去蹭樹皮,有時候甚至把額頭都蹭得流血,我小時候瞧著,實在不明白,就忍不住問,那傻麅子在做什麼呢,為什麼要蹭樹皮。”李嶷聽她娓娓道來,一時竟聽入神了,不由也問:“麅子為什麼要蹭樹皮?”隻聽她說道:“為什麼要蹭樹皮,當然是因為那傻麅子癢啊。”

她癢字一出口,他已經驀地明白過來,放下筷子就去捏她的臉:“罵我傻麅子……編了這麼長一篇閒話,就是為了罵我是傻麅子……”她一邊躲閃就一邊用胳膊擋著臉:“君子動口不動手……”她忽地想起昔日趕著牛車行在道上,他暗戳戳罵自己一肚子稻草,自己惱了打他的後腦勺,他就曾說君子動口不動手,那時候自己理直氣壯地答:“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她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甜,他顯然也想起那段往事,臉上亦浮起笑意,忽然攬住她的腰,就在她臉上吻了一下,低聲說道:“我也不是君子,我是傻麅子。”

她瞟了他一眼,正想要說話,忽然聽到似是桃子的聲音,在門外咳嗽兩聲,緊接著又在門上輕輕叩了數下,叫了一聲:“校尉。”

她連忙推開李嶷,重新坐好,理了理鬢發,方才揚聲叫桃子進來。原來是崔倚遣人來,讓李嶷前去內堂,二人不由得對望一眼,李嶷見她眼中隱隱有擔憂之色,便安慰道:“節度使想必是有事與我商議,你放心吧,我不會與他起爭執的。”

她嘴上不說,心裡卻在想,李嶷率大軍來此,朝中必是想要回長州的,這等緊要之地,朝廷確實不會輕易讓給崔家定勝軍,因著地勢,這長州扼守安南,不然孫靖叛軍也不會在這裡與朝中平叛之軍反複拉鋸,若是長州被崔家占了,隻怕天子都要睡不安枕。她點一點頭,說道:“我知道,你去吧。”

李嶷來到後堂,果然崔倚就是要與他商議長州之事,這兩日李嶷忙著給阿螢延醫吃藥,自己也在養傷,崔倚自打了他三十鞭子,也就默許他在府中行走,自己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但是鎮西大軍就在一江之隔,裴源又殷勤,每天都遣人來,送些時新的瓜果蔬菜等物,說是給節度使、大將軍崔倚問安,其實就是不放心李嶷罷了。

崔倚又氣又好笑,覺得堂堂秦王,鎮西軍的主帥,又是天子的兒子,偏在自己這定勝軍中流連不去,這若是讓人知道了,確實閒話難聽,因此估摸著李嶷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便令人請了他來,想聊一聊正事,趕緊打發這秦王殿下回到江對岸的大營裡去,免得裴源每天牽腸掛肚,進退維穀,好像唯恐他一刀把秦王殺了似的。

等李嶷來了,崔倚十分客氣,親自起身相迎,以節度使見秦王的禮節,朝李嶷拱了拱手,李嶷也十分恭敬地回禮,方才分賓主坐下。崔倚說了兩句閒話,正要說到正事,忽然一陣頭暈目眩,李嶷見他臉色不對,連忙起身,崔倚還要掙紮著說話,但一張口,竟噴出一口鮮血來,旋即頭一歪,就此昏死過去。

驟逢此變,李嶷也不由吃了一驚,他們說話事關機密,早就摒退了左右,李嶷伸手摸他脈博,十分微弱,他心中發急,扶著崔倚,心念如閃電一般,明白這不是舊傷發作,隻怕是突然生了急病,或是中了毒。若是急病倒也罷了,範醫正還在此處,但若是中毒那可就麻煩了。

他將崔倚斜靠在椅中,手中還摸著崔倚的腕脈,心想得趕緊令阿螢得知,正思忖間,忽然窗外有人高聲道:“節度使!北邊有要緊的軍情。”他猛然一驚,旋即門被人推開,一名親衛徑直走到堂中,一見堂中這般情形,不由得驚呼一聲,旋即大叫:“快來人啊!”門外侍奉的定勝軍親衛一擁而入,為首的正是崔倚素日親信的幾名中郎將,他們素來敬重崔倚,一見崔倚如此,早有人搶上去扶住崔倚,連聲喚節度使,隻見崔倚麵如金紙,昏死不醒,連呼吸都漸漸微弱了,頓時有人急得當場都要哭出聲來,不知是誰指著李嶷嚷了一聲:“此人乃是秦王,彆放走了這賊子,定是他害了節度使!”

李嶷早在眾人一湧而入時,就主動往後退了兩步,讓眾人去照看崔倚,此時聽到有人這般說,屋中眾人不由得皆抽出兵刃來,李嶷心想打倒眾人,脫身而去倒是容易,但是崔倚猝然倒下,生死未卜,原因不明,若自己抽身而走,一來怕急壞了阿螢,二來真的就要背上殺人心虛的罪名了。

他見屋中眾人皆對自己怒目而視,便隻道:“節度使身體要緊,快去請醫士來。”

眾人仍舊警惕萬分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唯恐他逃走,幸得片刻之後,宋殊便趕到了,他是崔倚最為信重之人,在定勝軍中,極有威望,宋殊至堂上一見這般情形,便猜到了幾分,揚聲道:“秦王殿下乃是節度使請來商議要事的貴客,莫要對貴客無禮,秦王殿下也不會謀害節度使的。”

眾人聽了宋殊這般說,半信半疑,李嶷向宋殊點頭致意,正待要說話,忽聽門外有人冷冷地道:“誰說秦王不會謀害節度使?”

圍在堂前的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柳承鋒帶著阿恕,跨進了門檻,他一見倒在椅中的崔倚,搶上前去,連聲喚著“阿爹”,但崔倚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又哪裡是他喚得醒的,柳承鋒又喚了兩聲,怔怔地幾乎要落下淚來,驟然起身,轉身指著李嶷,咬牙切齒地道:“將這謀害節度使的賊子殺了!”

眾人轟然相應,他素來為定勝軍的副帥,又是崔倚唯一的兒子,眼下崔倚昏迷不醒,眾人早就將他視作主帥,他既一聲令下,堂中眾人頓時眼睛都紅了,紛紛拔出兵刃,就要朝李嶷刺去,眼見堂中劍拔弩張,李嶷不由得退了半步,手中扣住袖底的匕首,心想既然柳承鋒如此,今日之事絕有蹊蹺,眼下唯有出其不意挾持柳承鋒,逼退眾人,然後將柳承鋒挾至鎮西軍營中,才好慢慢查證此事。

他心念既動,便在心中默默思忖自己與柳承鋒之間的距離,務求一擊必中,柳承鋒似早就隱約猜到幾分他的對策,略一示意,左右就有親衛身披重甲,舉著盾牌上前,窗外院中亦有異響,李嶷耳目聰慧,且久在軍中,已經聽出乃是重弩上弦的聲音,不由得神色微變,他知道定勝軍中配得好重弩,機括強勁,上弦的時候要以腳蹬弩床才行,這種弩弓據說能射穿一頭牛,聽這上弦聲就在窗下,這麼近的距離,隻怕連牆磚都能射得粉碎,這柳承鋒,顯然早就安排下了埋伏,且毫不顧惜堂中眾人的性命。

柳承鋒也聽到了重弩上弦的聲音,直到此刻,才微微鬆了口氣,心想今日哪怕死掉這堂中一半的人,也要將李嶷射殺在當場,他心中恨意勃發,卻退了半步,宋殊聽見重弩上弦,不由不動聲色,眯起眼睛來,看了柳承鋒一眼。

柳承鋒知宋殊素來心細,且定勝軍中,知道阿螢真正身份的,不過寥寥數人,這宋殊亦是知情者,他心下早就有了計較,叫了一聲:“宋叔叔,”紅著眼圈,指著李嶷道:“這人率大軍就在江對岸,潛入我定勝軍大營中,害得節度使如此,今日定然不能走脫了他。”

宋殊點了點頭,對李嶷道:“殿下,今日到底如何情形,節度使為何如此,你也需得向我們分說明白了……”

一語未了,忽聞堂前喧嘩聲大起,原來是阿螢終於聞訊趕來了,她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鞋也未及穿,卻是匆匆奔向了此處,桃子跟在後頭,拿著她的鞋一路追過來,到得堂外,柳承鋒早預先安排了心腹,專為阻攔她,卻又如何攔得住,被她三下兩下打倒,待闖到堂前,看到院中皆是已經上弦的重弩,更是驚怒交加,桃子這時候也已經闖了進來,眾人攔阻不及,就在院中與桃子動起手來,阿螢趁亂闖入堂中。

她一進來,柳承鋒便不由得心下一沉,她素來機警,一見堂中這般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但是心急如焚,什麼都顧不上了,撲到崔倚麵前,用顫抖的手試了試他的脈搏,聲音卻哽在喉嚨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宋殊見她如此,連忙上前,柳承鋒也搶上一步,想去扶起她來,不想柳承鋒剛剛伸出手,她突然回身一甩,數枚金針脫手而出,直向柳承鋒刺去,這下子驟起突然,堂中眾人皆愣住了,都來不及阻止,唯有阿恕相距極近,拔刀揮擋,隻聽“叮叮”數聲,那些金針都撞在刀上,紛紛落地,李嶷等的就是此刻,適才阿螢進來,兩人四目一對,他便明白了她的打算,所以等她金針突襲,李嶷飛起一腳便踹開窗子,借這一踹之勢,他手在窗台上一撐,整個人也飛身而起,眼見就要騰出窗外。

柳承鋒見他就要從堂中脫身,如何還忍耐得住,大聲喝令:“放箭!”不想阿螢身形一晃,人已經衝向了窗子,窗外控製弩機的兵卒聽到柳承鋒的喝令,已經撥動機括,弩箭脫弦,破空而出,李嶷機變極快,人還在半空,已經騰空翻轉半圈,這一箭幾乎是擦著他的耳朵射過去,“嚓”一聲將窗台邊的青磚射得粉碎,濺起無數碎屑,院中弩機紛紛撥動,箭羽破空之聲連連,阿螢此刻已經撲到了窗前,柳承鋒心下大急,連聲喝止:“彆放箭!彆放了!”

饒是如此,還是來不及了,仍有數支弩箭脫弦破空而來,柳承鋒一邊喊,一邊也朝窗口撲去,阿恕與宋殊亦是雙雙撲出,阿恕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公子!”宋殊卻離窗口更近,眼看有數支箭朝阿螢射來,她勉力躲開其中一支,又揮動金錯刀,擋格開一支,隻震得自己雙臂發麻,仍有一支弩箭,直朝她麵門射來,她心知萬難幸免,心下一橫,金錯刀揮起,隻想死也死得壯烈,金錯刀雖然斬在那弩箭之上,奈何隻是削出一道火星,並沒有打掉弩箭,那弩箭被這一斬,不過移動了分毫,直射向她頸中,電光石火的瞬間,宋殊已經合身撲過來,用肩膀將她撞開去,她被撞得跌在地上,隻聽宋殊似是哼了一聲,她連忙翻身爬起,宋殊已經被那弩箭穿透胸口,倒在了地上。

血蜿蜒地從他身下流了出來,沿著青磚地,慢慢地四散洇開,阿恕也已經將柳承鋒撲倒,最後一支弩箭射入窗內,深深地釘入青磚地中,足足有半尺之深,隻將那連在一起的三塊磚都射得粉碎,濺起的碎屑刺破阿螢的臉頰、手臂,她也渾然顧不上,隻是撲過去,想要扶起宋殊。

隻一眼,她便知道不成了,宋殊怒目圓睜,早已經氣絕,竟是死不瞑目,她心下悲痛萬分,隻哽咽著叫了一聲:“宋叔叔。”

眾人擁上來,七手八腳,扶起柳承鋒,又去看宋殊,有人似是想將她從宋殊身邊拉開,她死命地抓著宋殊的手,並不肯放開,有人試圖想要掰開她的手指,掰得她生疼生疼,其實也並不覺得,她隻覺得剜心一般的痛,比手指疼多了,有人大聲喝止,大約是柳承鋒,他親自想要扶她起來,但她覺得他的手好冰冷,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氣息,那是血的氣息。

她漸漸鎮定下來,還有阿爹,阿爹還一息尚存,今天這一切,明顯是一個精心謀劃布局的圈套,她中了圈套,不,這場戲不是做給她看的,是做給定勝軍上下,所有人看的。

她要救阿爹,她不能死,也不能莽撞,她一定能想出法子,可惜她救不了宋叔叔,她被扶掖著,被半抱半拖著,從宋殊身邊帶離,他的體溫似乎還留在她的指尖,宋殊躺在地上,身下的血還在汩汩流著,他的眼睛圓睜著,她想起小時候,這位宋叔叔跟著阿爹,跑死了兩匹馬,終於趕了回來,奪回了營州城,也是他帶著人,從她藏身的汙渠裡,把她給尋回來,當時他跳下汙渠,把她從又臭又爛的汙泥中撈出來,他用粗礪的手指將她臉上的汙泥抹去,叫著她的乳名:“阿螢,彆怕彆怕,我是宋叔叔啊,是我,我帶你去見你阿爹。”

宋叔叔的妻子,也是娘子軍中的人,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年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三歲,跟他的妻子一起,拿著刀戰死,最後被砍了頭顱,就掛在營州的城牆上。從此之後,宋叔叔就將她視作自己的女兒了,除了爹爹,他也是這世上最疼她的人。

她心裡像被紮了一萬支箭那樣的痛,但是她不能哭,她拚命地昂起頭,見著娘親屍首的那天,她曾經痛哭號啕,那時候爹爹就摸著她的頭發,對她說:“哭吧,從此之後,不要再哭了,我們崔家的兒郎,流血不流淚,我們再不以眼淚祭奠親人,我們隻用敵人的血來祭奠親人。”

是的,她是崔家的女兒,也是崔家的兒郎,爹爹說得對,不要用眼淚祭奠親人,隻用敵人的血來祭奠親人。

她仍舊被送回了自己平時所居之處,桃子也被一起送了回來,李嶷定然是走脫了,沒有重弩,絕對留不下他。她在心裡從頭到尾,又將事情思忖了一遍,桃子縱然急得團團轉,卻也不敢打擾她,隻坐在她身旁,不時擔憂地瞧一瞧她。

她伸出手,手指上還有宋殊的血,她努力地去回想父親的脈搏,很微弱,很奇怪,不像是病,她當時還是亂了方寸,應該第一時間讓桃子去替父親診脈。現在自己被關在這院子裡,柳承鋒定然是要將她與父親隔離開來。

這個局,隻可能是柳承鋒做的,沒有旁人,旁人也沒有這般本事,但是為什麼呢?她苦思冥想,為什麼公子會如此?難道就為了殺死李嶷?

她想了很多很多,又想了很久很久,屋子裡漸漸暗下來,窗外暮色漸起,這窗外原本有一株杏花,開得燦如雲霞,向晚時分,淅淅瀝瀝又下起雨來,杏花在雨聲中,花瓣漸漸落了一地。

桃子小心地點了燈來,就放在她旁邊的案幾上,她倒了一盞熱水,溫聲勸道:“校尉,喝口水吧。”其實外間有人送了飲食來,但桃子並不想讓她吃那些東西,桃子有她自己的思量,公子今日如同發瘋了一樣,差點失手殺了校尉,還害得宋郎將枉死,天知道他派人送來的飲食,會不會有什麼蹊蹺。幸好因為這一陣子何校尉病著,這院中本就有爐火等物,之前亦存有不少食材,可惜這院子裡沒有井,但還好,廂房水缸裡還有大半缸水,夠她倆飲用一些時日。因此桃子自己用小爐子煮了水來,還想著做些吃的,但阿螢不食不飲,一直坐到此刻,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我不餓。”頓了頓,又道:“桃子,有樁事情,我想不通。”

桃子說道:“校尉,你這麼聰明,再想一會兒,一定能想明白的。”

她卻淒然地搖了搖頭,聲音中充滿了疲憊,也充滿了悲傷,她低聲喃喃道:“桃子,我或許早就想明白了,隻是不願意相信罷了。”

是的,這一切都是柳承鋒的布局,至於為什麼,或許僅僅隻是為了她,又或許是,他是為了成為真正的崔公子。父親將他如同親生兒子一般養到如今,但是他偏生並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但他是同她一起長大的兄長啊,她視作手足的兄長,他怎麼會如此呢,他怎麼能如此呢。

屋子裡燈火通明,崔倚仰麵躺在床上,周圍都是聞訊趕來的定勝軍各部將領,柳承鋒半跪在床前,輕輕握著崔倚的手,似乎在虔誠地期望他能醒來。軍中的醫士、長州城裡的郎中,都被尋來了,診脈過後,沒人說得出個所以然,有說是發急痧的,有說是腦卒中的,還有人說是心疾,亦有人說是中毒,卻無從救治,崔倚氣息越來越弱,卻是顯而易見。

眾人心中惶恐,越發相信逃脫的李嶷乃是謀害崔倚的真凶,尤其宋殊被弩箭誤殺,枉送了性命之後,柳承鋒更是傷心欲絕,不僅令人要大辦喪事,厚殮宋殊,還要派人回營州去尋宋殊的族人親眷,意欲照拂宋家族人。宋殊自己,是早沒了妻子,孤身一人,在這定勝軍中。他素來為崔倚的心腹,跟著他征戰到如今,平時對定勝軍中諸人,皆多關照,因此每個人想到宋殊之死,便忍不住熱淚盈眶,也因此,更加痛恨李嶷,若不是他,宋殊又怎麼會中箭呢?

堂中眾人早就一口咬定,就是因為李嶷想要逃脫,宋殊追捕,卻不幸為弩箭誤中,至於何校尉,眾人皆知那是公子最為寵愛的侍女,她在堂中忽然以金針刺向公子,後來又撲向窗台,顯然是想助李嶷逃走,公子失望之餘,更是灰心,卻並沒有責罰何氏,隻是令人將她好生看管起來,幽閉院中,這是公子的內帷之事,事涉女眷,眾人自然閉口不言。

更何況如今崔倚昏迷不醒,崔琳作為他唯一的兒子,又早早參與軍事,此時此刻,自然早就成為定勝軍的主心骨,眾人皆唯他馬首是瞻。

夜已漸深,柳承鋒還欲衣不解帶,親自侍疾,崔倚帳前最得用的幾名大將商議了一番,推了一名叫作竇烆的將軍來勸解他道:“公子,如今節度使不能理事,軍中上下安危,皆係於公子一身,鎮西軍早就紮下大營,與我軍隔江相望,虎視眈眈,今日既然走脫了秦王,來日必有大戰,公子且還是歇息,節度使此處,便由我們幾個,輪流侍疾。”

柳承鋒本來不肯,但竇烆勸說再三,又搬出崔倚從前的教誨來,因為柳承鋒體弱,崔倚素來令他愛惜身體,軍中上下皆是知道的,柳承鋒這才勉強答應,但仍留下阿恕,若是崔倚蘇醒,或是崔倚病情有什麼變化,好立時就報與自己得知。

他回到自己房中,卻是踏踏實實,睡了一個好覺,竟然一夜無夢,甚是香甜。等他醒來,阿恕也已經回來了,柳承鋒正在家僮的服侍下盥洗,見阿恕回來,便接過布巾,擦一擦手,揮手令眾人退下。

阿恕待眾人退出屋子,方才低聲道:“公子請放心,那些將軍們,並未起疑心。”

柳承鋒沉默了片刻,說道:“軍中還有何人知道阿螢的身份?”

阿恕道:“史昭去年已經死了,還有程瑙,但他遠在營州,派去的人,估計也快得手了。”

柳承鋒並沒有再說話,他隻是看著銅鏡中的自己。他的生父柳安,原是邊地有名的富賈,他的生母卻是馬夫的女兒,並非柳安明媒正娶之妻,甚至連個妾都算不上,後來更被柳安典賣給了胡人,從此不知所蹤。他因為自幼生得聰明伶俐,柳安按照家族中的排輩,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柳承鋒,但在柳家,主母對他也是非打即罵,恨不得將他逐出家去。後來揭碩來襲,柳家闔家被殺,隻有他因年幼逃過一劫,後來陰差陽錯,被阿螢救了,兩個孩子年紀相仿,在荒野裡躲了三天三夜,他本來受了傷,發著高熱,是阿螢細心,給他找吃的,照料他,敵人來襲的時候,拖著他藏在汙渠裡,他才能活下來。

那時候他就想,雖然她全身同自己一樣汙糟糟的,但她的眼睛真亮,就像是精靈,不,像天上的小仙子。自己被她救了,要用這一生去報答她。

所以後來崔倚問他,願不願意代替她,做自己兒子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哪怕後來他被揭碩人下毒,從此不能習武,常常纏綿病榻,他心裡還是歡喜的,畢竟,揭碩人原本是衝著她來的啊,如果不是他中毒,那就該當是她了,中毒之後如同萬蟻咬噬,難受得他死去活來,每到秋冬,更是咳喘得痛苦萬分,但他是心甘情願的。如果這般痛苦是他承受,他甘之如飴,畢竟,他不能想,換作是她中毒,承受這一切,自己大約會更痛苦更難受千倍萬倍吧。

他也曾偷偷幻想,等到她嫁給他的時候,那時候,一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日子了,哪怕隻要過一天,他也覺得死而無憾。

他自嘲地笑笑,心想,隻怕此時此刻,阿螢恨他入骨,畢竟她是那樣聰明啊,好些事,她想一想,隻怕就會猜出來了。

但是,無所謂了,他前所未有地輕鬆,也前所未有地滿意,反正如今他是要與她成親的了,她哪怕惱他恨他,等到成親之後,他再好好待她就是了,畢竟自己才是這世上最愛她的人,唯有自己,才能令她過得幸福。

柳承鋒整理好衣衫,先去看了崔倚,他仍舊是昏迷不醒,這種毒藥,極其酷烈,現在崔倚還暫時不能死,他還沒有親眼看著自己與阿螢拜堂成親呢,再說如果他此時就死了,自己就要守孝三年,那就要等三年後才能與阿螢成親了,三年,實在是太久了,他等不及了。

柳承鋒跪在崔倚榻前,親自拿細軟的布巾,替崔倚擦了臉,又接過湯藥,慢慢一勺一勺,喂崔倚吃藥,崔倚已經不知吞咽,所以隻能用筷子撬開牙關,然後再慢慢喂進去。但是柳承鋒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無比愉悅,也無比歡欣,這一切都按照他計劃好的那般,一步步實施。隻是可惜,沒能弄死李嶷,不過也沒關係,現在定勝軍上下,都認定是李嶷下毒,害得崔倚如此,如果李嶷敢來攻城,軍中上下,必定會與他決一死戰的。

等喂崔倚吃過藥,又與諸將商議過一些軍事,他這才從崔倚院中出來,剛走到幾丈遠,遠遠隻見阿恕迎上來,低聲告訴他:“璃公子知道節度使病了,率著人馬直奔長州來了,說是要探病。”

他不禁冷笑一聲,崔璃?這個堂兄,一貫蠢蠢欲動,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什麼關於自己身世的風聲,現在得知崔倚病了,隻怕探病是假,想來拉攏人心,甚至,想趁亂渾水摸魚,取自己而代之,也不一定。

他整了整衣袖,衣袖上還有濃烈的藥味,是適才給崔倚喂藥的時候,不小心灑上去的,他素性愛潔,很多衣服哪怕略有汙漬,便要脫下來換洗,甚至就拋卻不要了。崔倚素來寵他,何況節度使皆是持節封疆的大吏,實質上的一方諸侯,不作出種種奢靡之態,朝中隻怕會更為忌憚,所以他的作派,從來是一等一的富貴潑天,但今天,他隻覺得袖上的藥味賞心悅目,他漫不經心地對阿恕說道:“那個蠢材,既然他要來,就讓他來吧。”

阿恕輕聲應了一聲是,柳承鋒舉頭望了望,辛夷花已經開得敗了,紫紅色的花瓣幾經風雨,如一盞盞殘破的小燈籠,杏花開得正盛,如雲如霞。他記得阿螢的院子裡,是有一樹杏花的,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多麼美的春天啊,他有一管玉笛,本是從營州帶出來的,不知收到了何處,從前這些細務,都是陳醒管著的,想到陳醒,他的心情有幾分陰鬱,在黑水灘的時候,他一度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已經在陰曹地府,但是並沒有,黑水灘之戰,死了千千萬萬的人,包括對他忠心耿耿的陳醒,但是他還是活了過來。

等再過些時日,他心裡十分遺憾地想,畢竟如今崔倚病著,自己也還沒與阿螢成親,不過沒關係,他可以命人先將那管玉笛找出來,等再過些時日,再在杏花樹下,吹奏玉笛給阿螢聽。她極擅撫琴,其實琴棋書畫,她都是學過的,而且學得極好,如果自己吹笛,阿螢撫琴,相奏相和,夫唱婦隨,那可真是再和美不過,再溫馨不過,也再圓滿不過,隻是可惜,還要再等些時日,就怕那時候,杏花就已經謝了呢,不過,杏花謝了還有桃花,桃花樹下,撫琴吹笛,也是極美的。

他愉悅地想。

何校尉這幾日,過得十分煎熬,她思前想後,雖將事情猜測出了七七八八,心中卻極為難受,更不知為何,咳嗽之疾又漸漸發作,最終又開始咯血,桃子憂心如焚,卻毫無辦法。範醫正本來住在都護府中,每日診脈,替阿螢精心調養,那病勢已經去了七七八八,但驟起生變,不知道柳承鋒有沒有將範醫正殺死,或是將他驅走,桃子覺得公子像是中了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也不敢告訴公子讓範醫正來替校尉診脈,唯恐公子以此來脅迫校尉。

阿螢雖然生著病,但是總是極力地多吃飲食,她知道自己此刻絕不能再病倒,所以強自支撐,桃子又心疼又著急,但是毫無辦法,氣得大罵:“好個秦王,不是帶來千軍萬馬,怎麼不攻城了?便是打上一仗,也是痛快。”

阿螢道:“他此刻反倒不能攻城,若是攻城,公子將我挾上城樓,刀橫在我脖子裡,那他是攻,還是退?豈不正中公子下懷。”

桃子一想也是,不由又將柳承鋒罵了幾百遍,又說道:“校尉你還叫他公子,他如此待你,他根本就不是公子了,他一定是中了邪,不,是被鬼怪奪舍,反正他不是我從小認得的公子了,他不是。”

阿螢倒是心平氣和,說道:“節度使如今昏迷不醒,定勝軍上下,隻知道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公子,我是不是稱他為公子,他都是名正言順的崔公子。”

“就是這個可惱啊!”桃子恨恨地踢了一腳虛空,不知道是在踢什麼,隻咬牙切齒地說:“他這麼乾,咱們又不能出去告訴所有人,他不是公子,你才是節度使唯一的女兒,就算咱們能出去說,也沒人會相信啊。”

阿螢微蹙著眉頭,說道:“我倒有些擔心……”

桃子嘴快,問道:“擔心什麼?”

阿螢道:“我擔心程將軍的安危。”桃子愣了一下,才想到她說的是程瑙,程瑙是崔倚最為親信的大將,雖是崔倚親衛出身,如今已經做到了從三品的懷化將軍,此番從洛陽出兵,崔倚命程瑙折返營州鎮守。桃子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忽然想到程瑙,於是問:“好好的,你怎麼擔心起程將軍了?”

“從前父親的舊屬,隻有三個人知道我和公子的真實身份,一個是宋叔叔……”提到宋殊,阿螢臉上不禁浮起哀傷之色:“還有兩個知情人就是史昭將軍和程瑙將軍,史將軍去年病逝,如今宋叔叔已死,就隻剩了程將軍,隻怕公子要殺他滅口。”

桃子喃喃地說:“公子……公子他真的會嗎?”

“現在想想,史將軍的死,也有蹊蹺。”阿螢的聲音裡漸漸透出幾分寒意:“史將軍素來身體健旺,在場上能耍一百多斤的石鎖,平時能吃兩個豬肘,怎麼忽然一病不起,藥石罔靈,拖了數日就去了。阿爹當時很傷心,以為史將軍是因為跟著他征戰多年,身上大大小小好些舊傷,才會如此猝然不治。但是……桃子,現在想來,是去年公子回來之後不久,史將軍就突然病了是不是?”

桃子不禁打了個寒噤,為她話語中的猜測,和這猜測背後可能的真相,這真相太駭人了,隻要想一想,桃子都覺得自己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桃子:“如果……如果史將軍的死真的跟公子有關係……”她囁嚅,因為害怕,也因為百味陳雜的心情,她難以說出那句話。

何校尉卻比她冷靜得多,也直接得多,她接著桃子的話說下去:“如果史將軍的死真的跟公子有關係,那公子,不,那柳承鋒從去年開始,就已經在為今天布局,他既然害死了史將軍,那就是為了滅口,如今他謀害阿爹,隻怕還會將遠在營州的程瑙殺了滅口。”她停了停,還有一句話並沒有說出口,那就是自己也病得古怪,說不好是不是中毒了。

明明是春光明媚的白天,桃子卻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何校尉說道:“咱們一定要想個法子,向程將軍預警,隻盼能來得及。”

一連下了數日的雨,這日終於放晴,長州春暖,一晴就特彆暖和,晌午之時,甚至連夾衣都穿不住了,春光明媚之時,枝上鳥雀歡叫撲騰,隻震得花枝之上,不斷有花瓣飄落。

崔璃本來就身形魁梧胖大,又因為全身著甲,步履更加沉重,偏前幾日連綿春雨,地上泥濘,不過三五步,靴子底下就糊了厚厚的一層泥,越發黏膩難行,好容易走到堂前,額頭上早就出了一層薄汗,待踏上堂前青磚漫鋪的地,他低頭一看,不由得皺眉,因為腳上那靴子已經一塌糊塗,簡直沒法看了,有個機靈的親衛連忙去折了一根樹枝來,幫他刮去靴上的泥,正忙碌時,阿恕已經從堂中迎了出來,對著崔璃叉手行禮:“璃公子,公子在堂中等您。”

崔璃問:“不是先去見過伯父嗎?”

阿恕道:“節度使仍舊昏迷不醒,王將軍薦了位良醫,每天這個時辰,都要施以金針,不能招風,亦不便見人,所以等您見過公子,再去拜望節度使。”

崔璃跟著阿恕向堂中走去,隻見兩隊奴仆正從堂中退出,捧著各種器物,有禮器,有妝奩,有帳幔,更有各色提盒,裡麵裝滿了不知什麼用物,盒外皆覆著紅帛,更有喜服、喜帞、喜扇等等,形形色色,似是人家成親用的整套的家什,見阿恕陪著崔璃進來,這些奴仆忙拿著東西避在一旁。

崔璃心中奇怪,心道不知崔琳為何忽然弄來這些東西,難道要給崔倚衝喜嗎?但崔倚病成這樣,崔琳又一直沒議親,倉促之下,他打算上哪兒找個新娘子來娶了衝喜?

待進得堂中,隻見崔琳坐在椅中,他雖在軍中,卻並未著甲,隻是穿了一件素色的圓領袍子,越發顯得麵如冠玉,仍舊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斯文模樣。崔璃雖然居長,但在軍中職位比他低,所以依禮上前,叉手行禮,口稱:“見過公子。”

柳承鋒點一點頭,說道:“兄長遠來辛苦。”

當下崔璃自然問起崔倚病情,如何發病,吃了何種藥,柳承鋒也問了問他這一路行軍前來的情形,他們二人雖是堂兄弟,但素來沒什麼家常話可以說,說過這些公事之後,再略坐一坐,奴仆來稟報崔倚那邊已經施完金針,柳承鋒便讓崔璃去看望崔倚。

話說崔璃的心腹小校寇渚,是個十分機靈的人,待崔璃探望了崔倚,從都護府出來,寇渚親自帶著馬匹隨從,一直候在府外,一見了崔璃,便朝他遞了個眼色,崔璃知道他有話要說,待得出了都護府,從城中大路拐進小路,寇渚打馬上前,隨從們都知道他定有要緊話說,都遠遠跟在後麵,讓他與崔璃說話。

寇渚問:“公子可見著了節度使?”

崔璃不由歎了口氣,說道:“見是見到了,但節度使人事不知,看著不大好,真是沒想到……伯父竟然一病至此,聽說這幾天軍中各將想了各種法子,但都沒什麼用。最後是新請的這位良醫診出來,說節度使是中毒了,此毒極其難解,隻怕是好幾種毒藥調配而成,隻能施以金針,看看能不能阻止毒性侵入心脈,但要想康複蘇醒,隻怕……還要看上天的緣法。”

寇渚道:“我在外頭聽人說,是秦王李嶷潛入府中,投毒行刺節度使?”

崔璃說道:“那些將軍們也這樣說,他們說得氣憤,隻是鎮西軍大營就在江對岸,如今節度使又不省人事,真要打起來,隻怕勝負難料,想必也正是因為如此,崔琳才一力約束,不令各部出城接戰。”

寇渚道:“公子,當此非常之時,必要行非常之事。”

崔璃哦了一聲,不由得看了寇渚一眼,說道:“如何行非常之事?”

寇渚說道:“節度使既不能蘇醒,這毒又難解,隻怕再拖些時日,節度使萬一不治,崔琳占了天時地利,又是名正言順的少主,咱們隻有兵出險著,方可有一爭之地。”

崔璃心裡深以為然,他其實是崔倚唯一嫡親弟弟崔偌的兒子,崔偌素乏軍事之才,偏崔倚又是一代名將,國朝三傑,兩廂一襯,難免顯得十分平庸,崔偌雖然資質平庸,但早早就娶親生子,一口氣生了七八個孩子,人丁興旺,崔倚成婚後一直無子,崔偌數次想將自己的次子崔瑭過繼給崔倚,崔倚一直沒答應,後來崔倚夫人賀氏終於生下崔琳,此事自然作罷,而崔璃是崔偌幼子,與崔琳年歲相仿,崔家的族規,男丁九歲就要去軍伍中操練,所以崔璃是與崔琳同年進的定勝軍,後來又都在崔倚帳前,自然熟稔些,後來崔偌中伏戰死,崔倚自然對這個親侄子有幾分憐愛,崔璃彆的本事沒有,隱忍藏拙卻是會的,尤其近年來,他見崔琳病弱,未免有些活絡心思,但他知道崔倚厲害,這位堂弟也非等閒人物,所以一直未曾輕舉妄動,但眼下這情形,若是再不動,就什麼機會都沒有了。

等到了當晚,崔璃便私下設宴,邀約素日與自己交情不錯的幾位將軍,因是私宴,眾人說話也無甚拘束,說到崔倚中毒之事,眾人自是唏噓,提到江對岸的秦王,不免人人咬牙切齒,崔璃見眾人如此,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今日我去都護府探伯父的病,卻看到許多辦喜事的家什,這是為何?難道是要衝一衝?”

一名叫作張??的將軍不由拍了一下大腿,說道:“可不是要辦喜事,這事,公子辦得有些糊塗。”眾人本來就有了幾分酒意,頓時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原來崔琳真的有意此時成親,而且壓根就沒選中什麼名門淑女,而是要娶何校尉。

“什麼?何校尉?”崔璃不由吃了一驚,問:“就是那個錦囊女何氏?”

“除了她,還有哪個何校尉。”一名將軍滿腹牢騷:“何氏也不是不好,她一直都在公子身邊,咱們都知道她是個難得的,也沒有什麼女娘的嬌氣,偏節度使病得這樣,公子卻急著要辦婚事,雖然民間有衝喜一說,但這事,不妥。”

“我聽說,還有一樁事,公子此時急著辦婚事,倒也不是為了衝喜。”另一名將軍壓低了喉嚨,說道:“聽說這次秦王行刺節度使,公子原本帶人圍住了他,結果何氏出來,放走了秦王。”

席間眾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樁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張??急問:“此事當真?”

“怎麼不真?”那將軍聲音壓得更低了:“當時節度使出事之後,好些人都在堂中看著呐。”當下說了兩個人的名字,說道:“這都是我過命交情的兄弟,他們說的,我能不信?”

張??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話,但最終什麼也沒說,直憋得滿臉通紅,最後“嗐”了一聲,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將那一碗酒都喝了,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璃公子,要不你去勸勸公子?”張??轉頭看著崔璃,黝黑的臉上滿是期待。

崔璃本來想搖頭,但不知為何,他忽然改了主意,也歎了口氣,說道:“諸位也知道,我這位堂弟,從小就極有主意,除了節度使,他又聽得進誰勸他?不過當此非常之時,我一定勉力一試。”

眾人見他答允,都紛紛舉起酒碗來,又敬了他一碗酒。

畢竟惦記第二日點卯,還沒等起更,眾人就散了,崔璃飲得總有四五分醉意,他在長州臨時的下處距離都護府不遠,剛睡下不久,忽然聽到熟悉的“咚咚咚”連聲,正是軍中的羯鼓,他雖然飲了酒,但畢竟自幼就在軍中,一聽到這個聲音,頓時就驚醒了,一骨碌從床榻上翻下來,匆匆忙忙穿了靴子,也來不及擐甲,隻慌裡慌張穿好了外裳就出了屋子,親兵早就將馬牽了出來,他認鐙上馬,被夜風一吹,頓時清醒了許多,心想伯父中毒未醒,這三更半夜,不知為何突然擂鼓聚將,難道是伯父竟……竟出了什麼事嗎?

待行到半路,才知道原來是鎮西軍趁夜突襲,幸好被城上守軍發現,鎮西軍自是悍勇,定勝軍借著城牆,居高臨下而戰,攻守爭奪極是激烈,崔琳已經親自至城樓督戰,崔璃聽說如此,忙掉轉馬頭,到了城樓上。

隻見城樓上星星點點,全是火把,而鎮西軍預備了雲梯等物,雙方箭如雨發,戰至正酣。崔琳身著銀甲,佇立在城牆之上。他稟氣柔弱,並不類崔家其他子弟那般魁梧,偏此刻炬火高照,他身上銀甲粼粼,更襯得麵沉如水,周身似有寒意一般。崔璃快步走到他身邊,隻見城樓下兵如蟻聚,密密麻麻,而不遠處的江麵,亦有似漫天繁星一般的燈火,崔璃知道那不是漁火,而是鎮西軍大隊正在渡江。

沒想到以江河天險,竟然也沒攔住李嶷,而且夜渡橫江,這需要主帥有極大的決心,士卒亦得有極高的士氣。崔琳顯然早已經看到了渡江的那些動靜,隻是雙目沉沉,看不出絲毫情緒。

張??雖是一身酒氣,但此時已經雙目炯炯,抱拳上前行禮,道:“公子,鎮西軍夜半渡江,隊形必亂,我帶著人過去,在河灘上先布下弓弩,射他們一射。”

崔琳看了看江上星星點點的燈火,沉聲道:“你去西邊的河灘。”又對崔璃道:“東邊的淺灘水勢要緩,隻怕鎮西軍從那處搶渡更多,兄長且去守住東灘。”

崔璃忙叉手應是,轉身下樓,心裡未免牢騷,自己剛到長州,就把守灘這樣吃力不討巧的差事交給自己,寇渚等人早就迎了上來,當下點齊了人馬,就出城去東灘。

春夜淩晨,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時候,所謂東風臨夜冷於秋,崔璃晚間飲多了酒,口乾舌燥,被那春寒料峭的江風一吹,越發顯得焦躁。但軍令如山,崔琳既下令他守灘,他就奮力疾馳,帶隊趕到淺灘上,還沒有排好陣形,忽聞殺聲震天,原來鎮西軍一大隊人馬早就已經搶渡此處,卻不動聲色,就在淺灘這裡埋伏,排了一個口袋陣,等他率隊趕到,正好就被鎮西軍嚴嚴實實圍上。隻廝殺了片刻,崔璃就知道不妙,這些鎮西軍不僅訓練有素,而且陣法變幻,每次自己都差一點要突出去了,卻被對方再次重重纏上來封堵住,顯然對方是有大將臨陣指揮,崔璃親自帶隊衝了幾次,竟然絲毫無法衝出對方的包圍,反倒身邊的人馬被分割包抄,一點一點,被對方蠶食殆儘,又混戰了片刻,崔璃發現自己和親衛都被衝散,身邊隻餘十來騎,周圍皆是喊殺聲,也不知道是敵是友,隻是借著朦朧的星光苦戰,他不由得有幾分發慌,忽然斜刺裡衝出一騎,那人手持長槍,手腕一抖,槍尖如蛇,便向他刺來,三招兩式之後,就一槍將他挑下馬,他重重摔在地上,隻覺得肩胛劇痛,整個人便兩眼一黑,心中閃念,這便死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覺肩胛處劇痛,這一痛之下,立時悠悠醒轉,隻覺得肩胛痛楚全消,抬手已經活動自如,身旁有人說道:“好了。”原來自己肩胛處脫臼,被人重新又正骨安好了。

他半倚半靠在一棵樹上,並沒被綁束,耳中聽得嗶嗶剝剝的柴火燃著的聲音,他定神細看,原來數步開外燃著熊熊一堆火,而火旁有一人正借著火光,瞧著自己,那人全身著甲,神氣凜然,竟然是裴源。裴源見了他醒來,示意左右送上水囊,他接過水囊,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這才抹了抹嘴,沉默不言。

裴源道:“璃公子,今日是我們唐突了。”

崔璃見他說話客氣,心中驚疑不定,但仍舊沉默不言,裴源卻笑道:“我們以為帶兵前來的,說不得隻是位郎將,哪知璃公子親至,但幸而也沒有傷到璃公子,這卻是天上掉下來的緣分了。”

崔璃以為他是在嘲諷自己,忍不住冷笑:“你如今將我捉住,自然可以說這樣的風涼話。”裴源卻正色道:“璃公子,有幾句肺腑之言,一直未得機會與你麵談,今日恰可一談,所以才說是難得的緣分。”

崔璃聞言,不由得一怔。裴源當下揮退左右,與他促膝密談。原來裴源早就知道定勝軍軍紀,像崔璃這般,奉令守灘,若失了灘頭,又折損若多人馬,隻怕回去之後,就要受到重罰,輕則領軍棍,被杖八十,重則就要從此之後失去帶兵之權,貶去邊遠苦寒之地養馬。

裴源說得十分坦率,崔璃所領的人馬,皆被鎮西軍圍在淺灘上,迄今未能突圍,如果崔璃願意與鎮西軍攜手,鎮西軍可以佯敗退走,完他顏麵,絕不令他回去受罰。

崔璃聽到此處,仍舊驚疑未定,不由問:“與鎮西軍聯手,如何做法?”

裴源一笑,卻說道:“我們殿下,最討厭的就是崔琳。”

崔璃知道他口中的殿下,必然是指秦王李嶷,他是知道李嶷與何氏素有情意的,又想到崔琳就要與何氏成親了,而這次崔琳口口聲聲,說秦王行刺節度使,給節度使下毒,但何氏偏又放走了秦王,這中間必有彎彎繞繞,自己不知道的古怪,但要說到秦王與崔琳,那還用說嘛,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那也是可想而知。

裴源從容不迫地道:“隻要璃公子能幫我們殺了崔琳,我可代殿下答應公子任何條件。”他咬字的重音,卻在“任何條件”四個字上。

崔璃心中一動,但仍舊板著麵孔,說道:“阿琳是我的手足,你不要妄想挑撥我們兄弟鬩牆。”

裴源一笑,說道:“璃公子視崔琳為手足,那崔琳又視璃公子為何呢?如今節度使命在垂危,崔琳素來待璃公子涼薄,便是我這個外人看著,也替璃公子心感不平,隻怕等崔琳上位之後,璃公子的日子,未必會有在節度使帳前好過吧。”

崔璃沉默不言,崔琳確實目無下塵,也確實對待自己並無多少手足之情,甚至,隱隱有提防之意。

裴源見他不說話,便說道:“璃公子,我知道你有為難之處,但你隻需要暗中幫我們一把就行。”當下將計策原原本本說出,原來隻要誘得崔琳出城,鎮西軍必有法子設下陷阱,殺掉崔琳。隻要崔琳一死,崔璃就可以正大光明放棄長州,帶餘下的部眾退回營州。

“從此之後,定勝軍主帥,便是璃公子您了。”裴源十分輕鬆地說道:“哪怕為了服眾,璃公子想要作出替崔琳報仇的姿態,我們鎮西軍便再佯敗上一仗,又有何妨?隻要公子您答應這些,秦王殿下一定會在朝中主張停戰,並讓您接任盧龍節度使。”

崔璃在心裡飛快地想了一遍,心想李嶷果然恨崔琳入骨,一定要殺了他,自己所要做的,不過是誘使崔琳出城,如果崔琳真的死了,那自然上上大吉,即使萬一鎮西軍殺不掉崔琳,經此大敗,崔琳必然也再無從前的氣焰,重要的是,自己乾乾淨淨,絕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也無人會知曉自己在其中做了什麼。使巧勁而獲大利,這非常打動他,但是他還是猶豫片刻,說道:“那如果崔琳死活不肯出城呢?”

裴源笑道:“他不肯出城,那是他的運道,我們鎮西軍也就認了白忙一場,難道我會派人去跟崔琳說,璃公子您今天其實是敗了,被我們放回城的嗎?那對我們鎮西軍,焉有任何好處?”

崔璃仔細一想,確實哪怕崔琳不肯出城,鎮西軍也不會因此給自己找麻煩,當下他便點了點頭,說道:“我會勉力一試!”

裴源笑道:“那就靜候璃公子的佳音。”

當下命人將崔璃重新送回戰場,淺灘之上,本來鎮西軍將定勝軍重重圍住,不令他們突圍,卻也沒有認真剿滅,隻是圍而不攻罷了。待崔璃被連人帶馬放在一處隱蔽的蘆葦叢中,崔璃定了定神,拔出佩刀,策馬從蘆葦叢中一躍而出,高喊:“定勝軍的兒郎,隨我衝出去!”

定勝軍的士卒被圍已久,本來亂作一團,忽見崔璃躍馬衝出,連忙追隨上去,跟著廝殺,士氣大振,戰得片刻,竟然情勢扭轉,鎮西軍的包圍被撕出一道口子,崔璃突圍而出,卻格外英勇,返身而戰,又過了片刻,鎮西軍漸漸不敵,隻得向西狼狽退走。

此時天已經朦朧欲曙,鎮西軍大部已經陸續渡河,崔琳在城中見敵軍眾多,遣快馬來令崔璃退守城中,崔璃這才領命退兵,及至到了城中,方知道西邊河灘上的戰況亦是激烈,鎮西軍數次衝灘,張??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最後卻是在混戰中受傷,被部屬搶回城內,幸得傷得不重,隻是膝蓋上被箭羽擦過,血流得駭人,敷了傷藥後用布帶束住,難免行動不便。

因著張??脾氣率直莽撞,這一傷之下,不由開口閉口,罵起鎮西軍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一會兒,又道,秦王好大的名頭,夜間搶灘,卻功敗垂成,可見也是徒有虛名。堂上諸將正在議論紛紛,忽然有急報傳來:“秦王在城外叫陣了。”

諸將相顧驚駭,崔琳還算鎮定,帶著眾人登上城樓一看,隻見太陽方升起一稈高,金色晨曦中,李嶷身著玄甲,騎著高頭大馬,背著長弓,隻帶了十餘騎,就在城下叫陣。

“拿箭射他一射。”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話語之中,躍躍欲試。

“秦王的箭法厲害,這麼遠,尋常弓箭射不到他,但他的箭卻是可以射上來的。”另一位將軍,說道:“還是拿盾牌來,護在公子麵前。”

眾人皆扭頭去看崔琳,他仍舊不露悲喜,反倒上前了一步。李嶷似也辨出了城牆上的人,他控了控韁繩,胯下那黑駒長嘶一聲,人立而起,他卻從容不迫地用長弓指一指城牆上的崔琳,說道:“姓崔的,你口口聲聲,說我害了你父親,你可敢出城與我一戰?”

柳承鋒緊閉著嘴唇,張??卻嗤之以鼻,說道:“公子,要不我帶支人馬出去,殺一殺他的銳氣。”

柳承鋒臉色陰沉,倒是十分沉得住氣:“當初他就如此這般,單槍匹馬打著旗幟在雀鼠穀外誘敵入穀,二進二出,最後殺得段兗十萬大軍一潰千裡,不要小覷了他。”

張??十分不服氣,說道:“在灘頭接戰的時候,我也算見識過了,鎮西軍衝陣的時候確實十分厲害,但隻要抗過了前兩次,第三次的時候,自然勢頭就沒了。”

柳承鋒搖了搖頭,薄薄的唇中吐出的話語,帶著堅定不可動搖的意思:“不用理睬,任他作態。”

他說這話,就是軍令了,眾將隻得齊齊躬身稱是,柳承鋒也不再看,隻是轉身下樓而去。

等到了第二天,李嶷不曾再來叫陣,這次卻換了老鮑,他是個何等憊懶的人,就站在馬背上,痛快地叫罵,連縮頭烏龜這種話都罵了出來,城上守軍哪裡忍耐得住,早就將羽箭紛紛對準了射下去,偏那老鮑刁鑽,算準了就站在箭力所及之外,那些羽箭到他身前兩丈許,就紛紛勢儘跌落於地。老鮑還拍著胸口,朝城中豎起小拇指,說道:“有種你朝爺爺這胸口來射,就怕你們這群黃口小兒,連尿都要撒在自己腳背上,哪有勁拉弓射你爺爺。”

彆人尚忍得住,唯有張??,跳起來與老鮑叫罵,老鮑一看城上居然敢回嘴,於是將手一揮,黃有義等人湧上前來,他們是早就排練好的,二話不說,帶著士卒,來往穿梭,隊形變化。城上張??心下奇怪,心想這麼稀稀拉拉幾十個人,能列出什麼陣仗來,但是片刻之後,他就知道不是排兵布陣了,因為這些人站定不動,從城樓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巨大的烏龜,黃有義又將手一揮,鎮西軍眾人齊聲大喊:“定勝軍,縮頭龜!定勝軍,縮頭龜……”聲音整齊,十分哄亮,一直傳到城頭上來,兩軍士卒之中,識字的人都不多,但城下那個巨大的烏龜,卻是明晃晃誰都能看懂的,鎮西軍眾人的叫罵,也是聲聲入耳的,張??哪裡能受這種氣,領頭就衝城下亂罵,汙言穢語,十分不堪。

鎮西軍雖然各種叫陣,定勝軍閉城不出,兩軍皆是驕兵悍將,定勝軍眾將心中憋著一口氣,在那崔公子麵前,不由得人人請戰,都說這般窩囊,必要叫鎮西軍嘗嘗厲害,群情激憤,又說節度使如果醒來,自然會出城殺他個片甲不留,哪裡用受這等鳥氣。

柳承鋒自幼被崔倚帶在軍中,從小耳濡目染,大將風範還是有的,也知道這種時候,眾將若是被壓得太狠,也會動搖軍心,所以連日派了遊騎斥候出城,漸漸哨探到各種鎮西軍的軍情,林林總總,彙集起來,這才召集了眾人商議軍事。

原來李嶷自渡江以來,就在江南一側重新安營紮寨,因為長州城北近水,江南這一側地形便十分狹長,李嶷所率部眾甚多,大營便也依地勢紮寨,卻像是一條鯉魚一般,橫在江側。這鯉魚背脊如魚鰭處,卻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坡,被本地人喚作燎火坡,這個地方居高臨下,極有地勢,如果能突襲燎火坡,拿下這處高地,騎兵隻要一衝之勢,就可以將鎮西軍的大營截成兩段,使其首尾不能相顧。

柳承鋒皺眉道:“李嶷素來精明,所以守在燎火坡的,是裴源所率的精銳。”

裴源雖然剛打了敗仗,十分狼狽地被定勝軍所救,但定勝軍諸將心知肚明,那不是裴源無能,而是被朝中種種給坑了。

崔璃心中一動,說道:“再難總是事在人為,總要勉力一試,何況伯父為他所害,這麼多天,李嶷又在城外公然叫陣,羞辱我定勝軍,若不去殺殺他的氣焰,那我也枉為崔家的子弟了,公子,便由我帶人去奪這燎火坡吧。”

柳承鋒看了崔璃一眼,說道:“那就有賴兄長了。”崔璃心裡一突,正想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忽然又聽到他冷冷清清的聲音說道:“奪燎火坡,李嶷知道厲害,定然會全力救援,不令燎火坡有失,到那時候,他的側翼必然露出破綻,我親自帶人,從這裡……”他指了指沙盤上的一側:“推過去,不論是不是能奪下燎火坡,李嶷的大營,必然會被衝成兩段。”

眾將細看推演,無不撫手稱妙,讚成公子的好計策。

待議完軍事,柳承鋒從堂中出來,臉上微有倦色,回到後堂,看視過崔倚,見他仍舊昏迷不醒,又親自跪在床前,替崔倚喂藥喂水,這才起身出來,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

他見院中一樹杏花已經全都落了,樹梢長出了嫩葉,隻怕過不多時,就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他心中感慨,喚過阿恕,問道:“都預備好了嗎?”

阿恕點了點頭,說道:“都在廂房裡。”柳承鋒便轉身走進廂房裡,原來這裡一列長長的衣架,上麵掛著各色新娘所穿的喜服,竟然形形色色,有二十餘件之多。他看了一回,心情愉悅,對阿恕道:“帶上這些衣服,隨我去看阿螢。”

阿恕不免有些遲疑,這幾日來,何校尉與桃子閉門不出,他派人送去的飲食,皆原封不動,被扔了出來,若是公子前去,以何校尉的脾氣,隻怕會做出什麼激烈的事情來,他忐忑不安地說道:“公子,要不還是先派人將衣裳送過去,然後看看校尉喜歡哪一套,再奏與公子,留下便是。”

柳承鋒卻異樣堅持,說道:“選喜服這麼要緊的事,當然是她當麵親口告訴我。”

阿恕無奈,隻得喚進人來,將那些喜服全都搬了出來,浩浩蕩蕩,跟在柳承鋒的後麵,一起來到了何校尉所居的院子,她這個住所,距離柳承鋒住的院子不遠,但是自從崔倚出事以來,柳承鋒就再也沒踏入過這個院子,今日他來了,卻顯得十分從容,隻見這院中也有一株極大的杏花,此刻花已經飄零殆儘,樹上的新葉,卻還稀少,簷前石階下,積滿了淺緋色的花瓣,因連日多雨,已經漸漸漚爛成泥。

他生性愛潔,知道她也喜歡潔淨,但這院子裡無人灑掃,所以才會如此情狀,當下他微微皺了皺眉,但是也並沒有說話,隻是拾階而上,親自上前叩門,喚了兩聲“阿螢”。自然無人應他,他就手一推,門竟然從裡麵上了閂,這倒也難不住他,阿恕上前,抽刀出鞘,正要從門縫裡插進去,忽然“吱呀”一聲,門被從裡麵打開了,桃子沒好氣地狠狠瞪了阿恕一眼,轉身走開。

柳承鋒回頭示意,那些抬著衣架的人連忙魚貫而入,將衣架上展開的喜服一起,整整齊齊,都放在了屋中,然後儘皆垂手退走,唯有阿恕留下來,侍立一旁。

柳承鋒一看,阿螢坐在東窗之下,正冷冷地望著自己,他不由得心中一喜,說道:“阿螢,你瞧瞧,我帶了許多喜服來,你看看喜歡哪一件?”

她不言不語,隻是坐在那裡,柳承鋒走到她麵前,卻是柔聲道:“阿螢,我知道你正在想,能不能趁機挾持我,然後脫身出城,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會的,畢竟阿爹還病著,你說是不是?”

她眉眼都並沒有動一動,似乎對他的話無動於衷,桃子卻忍不住叫起來:“你竟然用節度使來威脅校尉!”

柳承鋒仍舊是溫柔地笑著,說道:“阿螢,阿爹出事之前,曾經和我談起,說到想讓我認祖歸宗,重新改回柳承鋒這個名字,還說,即使我改回姓柳,也仍舊是他的兒子。我當時心裡很傷心,以為阿爹不想要我作他的兒子了,後來他又說,要把你許配給我,我才明白阿爹的一片苦心。阿螢,眼下阿爹還病著,我暫且不能改回姓柳,不然,隻怕阿爹耗費幾十年心血,練成的這支定勝軍,這偌大的基業,就要毀於一旦了。不過你放心,等將來咱們成親之後,若是能生得幾個孩子,長子當然跟我姓柳,其他的孩子就姓崔,這樣不僅柳家後續有人,崔家也有了。阿螢,阿爹一心一意為咱們打算,隻可惜他老人家還沒將此事安排妥當,就被李嶷暗算了。”

他伸出手去,試圖去握阿螢的手,但她麵若嚴霜,目光更如冰刃一般,他的手就不由停在了半空中,過了片刻,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道:“阿螢,我們拜堂成親吧。這樣你就成了我的妻子,你放走李嶷的事,自然不會再有人說三道四,而且咱們成親之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照顧阿爹。再說了,咱們辦喜事衝一衝,也許阿爹一高興,就能好起來呢?”

她終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柳承鋒,你彆做這樣的夢了,我就算死,也不會與你拜堂成親的。”

他恍若未聞,又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道:“阿螢,你日夜憂心阿爹的身體,憂心得都傻了,連歡喜的話都不知道說了,阿螢,你放心吧,婚事我會好好安排,你就等著做新娘子就好。”他指了指滿屋子的喜服,說道:“這裡的每一件,你穿上都十分好看,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自己選一件,等你選好了就告訴我,咱們就在阿爹麵前,拜堂成親。”

他走了這麼一遭,誌得意滿,十分欣然,也不管自己還未踏出院門,那些喜服就被桃子連撕帶啐,從窗子扔到院子裡,反正阿螢是要跟自己成親了,他愉快地想。

待得晚上,二更之後,眾將聚集,按照部署,悄然出城,銜枚而行。崔璃領了數千人去夜襲燎火坡,而柳承鋒親自領了一隊騎兵,出城之後,就與崔璃分道而行。

崔璃心中有數,等到了燎火坡,率隊直衝過去,果然裴源依照約定好的,連拒馬都沒有設,大剌剌就隻疏疏布了兩道防線。崔璃一到,直衝營中,不料營房之中空空蕩蕩,寇渚是知情的人,不由對崔璃道:“公子,會不會事情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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