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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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花朝(2 / 2)

崔璃心裡也直發毛,此刻突然隱隱聽見喊殺聲起,正是從東南側傳來,崔璃與寇渚對望一眼,知道裴源大約是傾儘全力,去埋伏崔琳了,所以此處未免防線空虛。

崔璃精神大振,對寇渚道:“打起來了!咱們也用力衝一衝!把聲勢衝出來。”

且不說崔璃在這裡作戲,柳承鋒那處卻是正經的苦戰,他雖有重騎,但撞上的是鎮西軍最精銳的一部,從前裴獻的親衛,後來秦王的典軍,個個都是身經百戰,浴血沙場出來的健卒,如龍似虎,驍勇異常。

柳承鋒苦戰良久,幸而燎火坡很快燃起熊熊大火,暗夜之中,極是醒目,定勝軍大旗招展,顯然崔璃搶奪這一有利地勢就要成功了,這一部正與他們作戰的鎮西軍精銳見狀,回身就走,似要去支援奪回燎火坡。柳承鋒自然不肯放過這等良機,一邊追一邊派出騎兵,兩側包抄,決意要將鎮西軍最精銳的這一支斬殺當場,消滅殆儘。

重騎在黑夜中行得不快,但所有的一切都在重騎前無法成為阻擋,軍陣、營帳、輕騎、弓弩……皆不能,定勝軍的重騎就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緩緩推進,淹沒一切。眼看燎火坡的火光越來越近,鎮西軍的陣腳已亂,因為被重騎踐踏,已經有步卒忍不住回身想逃走……誰不害怕被踩成肉泥呢。

柳承鋒知道勝局已定,隻要穿過最後這一點距離,與燎火坡的崔璃合在一起,那鎮西軍就再也無力回天,但是很快,他覺察到了不對,鎮西軍雖然陣形散亂,似在逃走,但重騎實在是行進得太快,太過輕易了。而且,李嶷一直沒有露麵,他不應該隻有這一點本事,柳承鋒敏銳地覺察到了一點不對,但來不及了,大地震動,旋即,重騎像無聲潮水撞上了一堵牆一樣,被砸散,被濺開,也被迫不得不停了下來。

裴源與李嶷的旗幟同時出現,鎮西軍像是從地下忽然冒出來似的,將重騎分割包抄,重騎在這種情形下,完全不能衝鋒,優勢全無,而燎火坡雖然近在咫尺,卻變成了可望不可及。

鎮西軍龐大的包圍圈像一個巨大的網,重騎就像被切碎的餅,零零星星,這裡一簇,那裡一堆,再不能連成一氣,又像是撞進蛛網的昆蟲,怎麼也掙脫不了束縛。

又戰了片刻,柳承鋒明白過來,自己中了圈套,李嶷棋高一著,誤導了自己,李嶷是特意選了這塊地方做營地,因為燎火坡太顯眼了,於是李嶷順勢就將它做成了一個誘餌,一個陷阱。

喊殺聲越來越近,定勝軍被割得七零八落,然後被鎮西軍一一絞殺。裴源像個幽靈一樣,他的旗號越來越近,李嶷的旗號卻是不緊不慢,步步緊逼,十分從容。

柳承鋒毫不猶豫拋棄了崔璃和燎火坡,轉頭向東突圍。裴源也並沒有理睬燎火坡,隻是帶著輕騎縱橫穿插。柳承鋒距離脫困似乎隻差一口氣,但是每戰一刻,鎮西軍的包圍就再小一圈,如此這般,到了最後,雙方已經力戰到肉搏。一片混戰中,突然有一支定勝軍衝進來,原來正是張??,他一見到柳承鋒,不由得大喜,說道:“公子快走,我在這裡攔他們一攔。”

話音未落,鎮西軍黑壓壓的玄甲已經壓上來,隻一衝,就已經將張??所部衝了個七零八落,張??不由罵道:“個娘的,這些個鎮西的軍漢,前兩天在灘頭上還像軟腳蟹,今天突然成了猛虎下山。”柳承鋒見他悍勇,也就再次往東闖去,不想一麵燦然繡金的大旗忽然出現在東側,鬆明火炬映得旗幟上偌大一個“秦”字熠熠生輝,仿佛算好了他的退路,正是李嶷的秦王旗號。

柳承鋒所部被這一輪輪鏖戰消磨殆儘,裴源也終於甩脫了張??,慢慢壓了過來,醒目的“裴”字大旗,與“秦”字大旗遙相呼應,終於如同麵皮包餡似的,將柳承鋒完全包在其中。

裴源精神一振,親自領人直衝過去,張弓就射,頓時箭矢如雨,鋪天蓋地。

崔璃站在燎火坡上,看著戰場上的戰局,雖是暗夜,但簇簇火光,他又居高臨下,還是能看得很清楚,眼看鎮西軍已經鋪天蓋地般壓上去,崔琳已經斷絕了最後一條生路,忽然不知道為何,裴源的陣腳竟然亂了,就像是一把刀,分開潮水,又像是利刃斬開紙張,像是有一支勁旅突然冒出來,射住了陣腳,也擋住了裴源的攻勢,崔璃不由得扭頭問寇渚:“那是誰?”

寇渚搖頭,定勝軍各部的位置,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會有援軍來,更何況這樣像是突然從戰場上冒出來的。崔璃倒是很快做了決定:“咱們衝過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要是崔琳真能突出去,咱們也跟著突出去一起回城,不然,隻怕崔琳會生疑。要是崔琳逃不掉,咱們遠遠看一眼,回頭說起來,我們也是想救公子的。”

寇渚深以為然,立時就傳令,糾集了人馬一起朝那處穿過去。在亂戰中穿行,自然不易,但好在他們本就與鎮西軍有默契,很快,就來到了交戰的邊緣。

崔琳真的突圍出來了,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他身邊有一小隊人馬,弓箭十分厲害,護衛著他衝出重圍,裴源一時竟然都沒能堵住口子,崔璃見勢不妙,大叫:“護衛公子!”就率隊衝了上去,崔琳卻是頭也不回,在那隊厲害的弓箭手的保護之下,穿過陣隙,徑直奔回長州城。

崔璃緊隨其後,定勝軍各部亦被收攏,齊齊退回長州。

崔璃臉上都是汙糟的痕跡,那是被火炬熏的,但他心情更沉重,因為這一場突襲,功敗垂成。一是定勝軍折損人馬,卻未能打擊到鎮西軍,二來麼,自然是崔琳,他竟然還留有一隊精銳,安然返回城中,幸好自己不曾輕舉妄動。

寇渚拉了拉他的衣角,將一個硬硬的東西塞進他手裡,他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那東西,頓時吃驚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這是哪裡來的?”他大聲質問,絲毫不顧忌周圍還有無數兵卒。

寇渚一副殺雞抹脖子的樣子,崔璃定了定神,才將那東西趕緊塞進袖子裡。待一到城中僻靜之處,他再也忍不住,拉過寇渚,十分嚴肅地問:“那是從哪裡來的?”

寇渚道:“公子,你得沉住氣,這是我從陣上撿的。”

崔璃驚疑不定,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喃喃地道:“這是白日見鬼了……不,不可能……”

寇渚知道他是在說什麼不可能,他也不敢置信,要不是正巧瞧見,拿起來看了一眼,當時他就像掉進了冰窟裡,不,比冰窟更可怕,那是揭碩人的箭鏃,揭碩人用的箭支,與中原完全不同,他們箭法甚好,但中原的箭,他們不會射,也射不好。

定勝軍與鎮西軍混戰,但是戰場上卻有揭碩人的箭,而揭碩,明明被攔在營州之北,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數千裡之外的南境。這是不可能的。

寇渚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夢遊一般,他說道:“公子,你覺不覺得,這次公子回來之後,他身子似乎康健了許多,這時節,他都沒有犯過舊疾。”

他這句話沒頭沒腦,還說了兩個公子,但是崔璃聽懂了,崔琳從前身子一直孱弱,是因為幼時中過揭碩人的毒,後來極力調養,也總是在秋冬之時,常犯嗽疾。但是自從崔琳落水,眾人以為他身死,最後他卻奇跡般回來後,雖然身體仍舊羸弱,卻是不曾再犯過這舊疾。

寇渚說道:“都說節度使是被秦王害了,良醫也說他是中毒了,秦王真要害節度使,為什麼不一刀將他殺了,偏給他下毒?”

崔璃不由得又是一怔,這倒是他沒有想過的,人人皆知朝廷想奪回長州,也正因此故,秦王才率鎮西軍至此,但他為何孤身潛入府中,給崔倚下毒,這確實有點古怪。

“說起來,當初節度使與鎮西軍一同去克複西長京,節度使還說秦王善戰,是個難得的帥才,彼時末將還跟公子您說起,節度使難得誇人,既然誇秦王,那是真的覺得他有本事。”

崔璃隻覺得腦瓜子嗡嗡的,一片混亂,戰場上竟然有揭碩人的箭,那麼一定是有揭碩的奸細混了進來,難道秦王竟然勾結揭碩,不不,這天下都是他們李家的,秦王勾結揭碩能有什麼好處?那……難道是……

他頭痛得更厲害了,耳朵裡也嗡嗡響,實在是不願意信,不敢信,也……不想信。

寇渚見他臉色變幻莫測,一咬牙,對他說道:“公子,這是個機會。哪怕沒有,咱們也得把它做實了,何況如今有。”

崔璃卻有些猶豫,說道:“我想不通,阿琳……”他又猶豫了片刻,才說:“我們崔家的人,斷不會與揭碩有任何勾連。”

確實,揭碩是崔家的死敵,崔家世鎮朔北,跟揭碩有血海深仇,任何一個崔家的人,都不可能與揭碩有勾連。一代一代,崔家有無數血親子弟,死在與揭碩的交戰中,旁的不說,崔璃的父親崔偌,就是被揭碩人設伏而死的。

寇渚道:“誰能信呢,但咱們得萬般留意,如果是公子身邊的人,被揭碩摻了沙子,那……那節度使或許就是被奸細所害。就算公子不知情,但揭碩的箭竟然能出現在戰場上,那說不定已經在暗處蟄伏已久,說不定還想暗算更多。”

崔璃點了點頭,還沒有說話,忽然有一騎匆匆而來,遠遠就大喊:“璃公子,公子召你議事。”

崔璃與寇渚對望一眼,匆忙之間,寇渚也隻能以目光示意,崔璃點一點頭,按了按腰間的短刀,掉轉馬頭,隨著來人,匆匆而去。

他是崔倚的子侄,素來出入後堂不禁,所以在都護府前下了馬,也就徑直被引入崔琳所居的宅院。崔琳已經卸下盔甲,半夜的廝殺令他臉色蒼白而疲倦,他明顯是梳洗過了,頭發還未乾,所以沒有完全束起來,穿著一領素色的圓領袍子,仍舊是十分文弱的樣子,坐在案前,若有所思。崔璃上前叉手行禮,他略欠一欠身,說道:“兄長辛苦了。”

崔璃十分謹慎地道:“殺敵為應為之事,有何辛苦可言。”

柳承鋒卻笑了笑,淡淡地說:“今晚兄長衝上燎火坡,難道不覺得事情有異嗎?”

崔璃不由得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說道:“燎火坡處確實遇敵不甚多,但我怕有詐,所以也沒敢掉以輕心。”

柳承鋒點了點頭,說道:“兄長素來是個謹慎的人,所以直到我被圍危殆,才帶隊過來,若是我身死,自然抽身就走,若我未敗,也可以伺機行事。”

崔璃之前本有幾分心虛,此刻見他如此詢問,竟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由得心念急轉,正想如何辯解搪塞,忽見他坐在案前,手指中卻捏著一枚硬物,似是鐵器,從指間隻露出一點,仿佛隻有銅錢大小,就在指間不斷翻滾旋轉,一下一下扣著桌子,發出得得的聲音。

崔璃不由得心中起疑,柳承鋒沿著他的目光看去,見他盯著自己的指端,不由得一笑。他忽然屈指將那硬物捏進手心,握成拳頭,伸到崔璃麵前,說道:“兄長不妨猜上一猜,這是什麼?”

崔璃驚疑不定,見他唇角微出一絲淺笑,似是頑童一般,猶豫片刻,方才搖頭道:“我猜不到。”柳承鋒又是微微一笑,攤開手掌,手心裡赫然正是一枚箭鏃,那箭鏃與國朝軍伍之箭完全不同,形狀極小,兩側卻微向內鉤,並有深深的血槽,崔璃一眼就認出,跟適才寇渚塞給自己的那枚箭鏃一樣,是揭碩人的箭。

崔璃張了張嘴,正想要說話,忽然覺得背心裡一涼,他本能地低下頭,隻看見一柄鋒利的長劍從自己胸口透出兩寸許。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劍鋒,血正沿著劍鋒一點一點地滲出來。

阿恕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手中緊緊地握著劍柄。

柳承鋒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崔璃麵前:“兄長幫我最後一個忙吧,今晚混戰,千鈞一發的時候,為了救我性命,那些揭碩人不小心將箭鏃留在了戰場上,我們定勝軍與揭碩作戰多年,說不定會有人認出這些箭鏃的。”

崔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每一口氣都帶著劇痛。

“我想了想,隻能是兄長眼見我父帥中毒,想要趁機奪取兵權,因此勾結揭碩,想要謀害我,這樣說起來,挺合情合理的是不是?”

崔璃耳朵中嗡嗡巨響,他拚儘全力,喊出一句話:“我不會勾結揭碩!崔家人……都不會!你……你不是崔琳……你不姓崔……”

柳承鋒無所謂地笑笑:“是啊,我不是崔琳,我不姓崔。”

崔璃本來隻是垂死掙紮地亂喊,沒想到他竟然這樣說,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著柳承鋒。

柳承鋒卻是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淚:“我是柳承鋒,不是崔琳,更不是崔倚的兒子。崔倚隻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叫崔琳。過去十幾年,我都被人當作是崔琳,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崔倚唯一的兒子,崔家軍未來的主帥,我自己都差一點以為自己是崔琳了。可惜突然崔倚就跟我說,我不是崔琳,我是柳承鋒……我不是崔琳,我就是一個可憐的影子。我真正的名字柳承鋒,都被我自己忘記了好久,我差點都忘記了我到底是誰!可笑不可笑,滑稽不滑稽?”

他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彈了彈崔璃胸口透出的劍鋒,劍鋒顫震,崔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喉嚨裡嗬嗬有聲,似乎是想說話,但是已經說不出來。

柳承鋒收回手指,嫌棄地用素絹仔細擦拭著,說道:“我替你說了吧,崔家世鎮營州,多年來死於與揭碩交戰的崔家子弟不下百人。到了這一代,你的父親崔偌也死於揭碩人之手,崔倚窮儘半生之力,終於將揭碩王帳逐出千裡,揭碩人都不敢踏過拒以山放牧。由此崔家軍號稱定勝軍,崔倚也被稱為國朝三傑,所以,我當然不是崔琳,不是他的兒子,不然,我怎麼會跟揭碩有勾結呢?”

崔璃眼中爆起血絲,手指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但什麼也抓不住,柳承鋒看著他,像看著一個俳優,目光中充滿嘲弄:“但是,現在與揭碩勾結的人,是你了,崔璃。”

崔璃用儘全部的力氣,猛然向前一掙,竟然掙脫了長劍的刀鋒,他撲向柳承鋒,袖底藏著的短刀被他用儘最後的力氣擲出,可惜隻擲出尺許,就被阿恕揮劍斬落,阿恕還想給崔璃補上一劍,但被柳承鋒抬手阻止,崔璃撲倒在地,臉上是青灰的死氣,他十指緊緊扣著磚縫,血從他身下滲出來,他拚儘最後的力氣,用嘶啞的聲音含糊低吼:“我崔家子弟,絕不……”說到絕不兩個字,最終頭一歪,氣絕而死。

柳承鋒注視著他,幽幽長歎一聲,每個崔家的子弟,九歲入軍伍之時,牢牢記得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崔家子弟,絕不降於揭碩。”

被阿恕斬落於地的短刀他也認得,那是崔偌送給兒子的,刀柄上鏨著一個璃字,他悵然地想起來,自己也有一把這樣的短刀,刀柄上鏨著一個琳字,是他九歲的時候,崔倚十分鄭重賜給他的。這把短刀,是崔家子弟用來防身的,也是為了在戰場上,戰至最後一刻,若是被揭碩圍住,這短刀,便是用來自儘的,因為崔家的子弟,絕不降於揭碩。

當年崔偌中伏被圍之後,箭支射完,乾糧吃儘,吞著雪熬了七天七夜,最後也是用這樣一把短刀自儘而死的。

柳承鋒注視著崔璃,他的心情百味陳雜,在這麼一瞬間,他甚至有點羨慕崔璃了,雖然從小到大,他一直瞧不上崔璃,崔璃蠢笨又膽小,怯懦又無能,偏又誌大才疏,連謀算都謀算得破綻百出,可是這一刹那,他忽然羨慕起崔璃了,起碼在最後一刻,他真正像個崔家的子弟,像他父親的兒子,甚至,像崔倚的侄子。

窗外漸漸泛起白光,天就要亮了,但是柳承鋒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永生永世都會陷在無際的長夜裡。

他麵無表情,崔璃雖然已經氣絕,但他身下的血,還在緩緩地流著,一直漸漸地洇開來,阿恕道:“公子,要不要去彆室暫歇,我喚人進來,將這裡收拾一下。”

柳承鋒搖了搖頭,說道:“就叫他們進來收拾吧,我不覺得臟。”

怎麼會臟呢,血是這世上最溫暖的東西,他愉快地想,已經圓滿地解決了此事,明日,明日就可以與阿螢拜堂成親了。

都護府裡張燈結彩,布置得喜氣洋洋,就連院子裡凋零殆儘的杏花樹上,都綁上了無數粉色絲帛製作的花朵,被日頭一映,灼灼照人眼,仿佛那一樹本來零落成泥碾作塵的鮮花,又重新回到枝頭,還陽綻放似的。

喜娘已經進來了三次,每一次都送來了柳承鋒寫的催妝詩,他素有文采,詩也寫得不錯,尤其這幾首催妝詩,更是含情脈脈,深情繾綣。但每次喜娘一送進來,桃子就看也不看,拿過去撕個粉碎。

奴仆們神色恭敬,捧著妝奩、胭脂水粉、各種珠釵寶石,金碧錯雜,光彩陸離,並有一把錯金鏤玉的喜扇,原是給新婦障麵用的。柳承鋒最後到底親自挑選了一套喜服,並內裡外裳,還有一雙泥金鴛鴦圖案的喜鞋,一並令人送到阿螢麵前。桃子照例是要掀出去的,但緊接著,喜娘又用托盤送進來一樣東西,桃子猶未如何,阿螢已經忍不住站起來,原來送來的不再是催妝詩,而是一縷頭發,那頭發花白了一半,根根堅硬,用細繩係好,阿螢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崔倚的頭發。

喜娘彎著腰,依舊是恭敬萬分的語氣,跟前幾次說著一模一樣的話:“郎君說,請新婦儘快梳妝,莫要錯過吉時才好。”

阿螢抿著嘴,一聲不吭,桃子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一綹頭發,又看看阿螢,想說什麼話,又覺得徒勞。喜娘膽子大了些,從奴仆手中接過妝奩,笑著說道:“新婦生得如此好容貌,原不打扮也使得,但今天這樣的好日子,還是略施脂粉,添添喜氣吧。”

悠揚的絲竹奏著,院子裡裡外外,粉飾一新,尤其是收拾作新房的這間屋子,早就披紅掛綠。柳承鋒身穿喜服,目光從屋子裡各種布置上巡睃了一遍,覺得略有遺憾,不能儘善儘美,但畢竟長州地僻,又這麼倉促,采買布置的人也儘力了。

反正回到營州的家裡,可以慢慢地,更周到地,按照他和阿螢的喜好,再重新添置起來。

這天雖然沒有太陽,好在也沒有下雨,是南境春日裡特有的陰天。都護府早就騰出最廣闊的大堂,用來辦喜宴,將軍們對此薄有微詞,隻是覺得他成婚的日子選得太倉促了些,旁的倒也沒有什麼。畢竟他是崔倚唯一的兒子,眼下崔倚病勢沉重,他早日成婚生子,也算是了卻節度使一樁心願吧。

所以將軍們還是喜氣洋洋地早早就來恭賀,並送上各色賀禮,營州依照古禮,黃昏時分迎親,夜裡才拜堂,但這天一大早,眾人就忙碌開了。今日難得鎮西軍也識趣,前晚的夜襲似乎讓鎮西軍吃了悶虧,今日並沒有出擊或叫陣,饒是如此,柳承鋒還是謹慎地安排了人馬,更加強了城牆的防守。

喜娘喜滋滋地走近,先朝他施了一禮,道:“恭喜郎君,新婦已經開始梳妝打扮了。”

送去三首催妝詩之後,他失了耐心,派人去絞了一綹崔倚的頭發,想是如此,阿螢終於想明白了,所以開始梳妝了,他有點雀躍,也有點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盛裝的樣子,他夢寐以求了多年,她終於穿上了喜服,就要嫁給他了。

黃昏時分起風了,吹得院中錦幄起伏不定,按照營州舊俗,院子裡用青布搭了青廬,以作新人拜禮所用,為了壓住帷幕的簾角,又墜上了些金鈴,風吹來,吹得那些金鈴搖動,叮叮啷啷,十分清脆好聽,和著悠揚的絲竹聲,更顯得悅耳。

定勝軍在長州的將軍們都已經來了,唯獨缺了張??,他在前夜撤退的時候,因為膝蓋有傷行動不便,不幸落馬,在混亂中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鎮西軍俘走了,還是如何,這兩日崔公子遣人四處搜救,仍無消息。

往好了想,或許隻是在混戰中掉隊了,暫時藏身民間,過幾日就能想法子回來。

眾人都是沙戰宿將,過的是征戰四方的日子,對這種事,早司空見慣,心中隻願張??安然脫險罷了。隻是有人嘀咕了一句,公子成婚,要是張??在這裡可就更熱鬨了,他最善飲,喝兩斤酒,跳起胡旋來,還像陀螺一樣,旋得飛快。

柳承鋒見天色已暗,院中燃起了鬆明火炬,青廬裡也點上燈,便讓人將崔倚請出來。說是請,其實是用軟榻將仍舊昏迷不醒的崔倚抬出來罷了。院中諸將早已經屏息靜氣,他們都是從早些年就跟著崔倚征戰的舊人,有很多還是從士卒開始,一步步被崔倚提拔起來的,崔倚對他們而言,不僅僅是節度使,更是可靠的兄長,甚至,是仁慈的父親。

見軟榻上的崔倚雖然麵如金紙,但呼吸還算平穩,一名站在前排踮腳勾頭張望的將軍,不由得微鬆了口氣,看著崔倚被平穩地抬著,送入青廬,待會兒一對新人,還要對崔倚拜禮,畢竟賀夫人故去多年,崔琳又是崔倚唯一的兒子,他娶了新婦,節度使一定會很欣慰吧,眾人都在心中唏噓感歎,如果此刻節度使康健如常,能親眼得見新人拜禮,那該有多好啊。

柳承鋒見崔倚到了,便迎上去,親自扶著軟榻,一直將崔倚送進青廬安頓好,正要整理衣衫,去親自迎新婦出來,忽然門外一陣喧嘩,旋即有人進院子通報,說道:“張將軍回來了!”

院中同袍正兀自記掛他,聽聞他平安歸來,無不大喜。隻見兩名親衛扶著張??一瘸一拐地走進來,雖然模樣狼狽,但好在安然無恙,當下早就轟然迎上去,親親熱熱地架著、扶著他走進院子裡,一個相熟的將軍便笑道:“張五,你可算是回來了,可沒錯過公子的喜酒。”

張??排行第五,素來在家中被喚作張五郎,此時咧開嘴笑了笑,問道:“公子在何處?”眾人頓時讓出一條路來,正好讓他一眼看見一身喜服,佇立在青廬前的柳承鋒,張??忙甩開那些扶著自己的手,一瘸一拐走過去,叉手行了軍禮:“見過公子。”

柳承鋒不過含笑點了點頭,說道:“回來就好。”張??耿直善戰,在定勝軍中也頗受同袍的敬重喜歡,何況今日辦喜事,柳承鋒覺得這兆頭很好。

張??笑道:“今日是公子大喜的日子,末將有一樣薄禮,想要獻給公子。”

柳承鋒聽了此話,不以為意,隻是微笑道:“好。”

張??並沒有上前一步,反倒後退了半步,旋即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來,高高地舉過頭頂,天色雖然已經暗下來,但這庭院之中,掛滿了燈籠,簷下又燃著一排火盆,各席之間,更有鬆明火炬,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晝,因此他指尖的東西雖然不大,但在火光映襯下,令院中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幾乎都騰地站了起來,還有人脫口問:“張五,你這是什麼意思?”

原來張??手中所持,竟然是一枚揭碩的箭鏃,在座眾將都出自定勝軍,與揭碩多年交戰,因此一眼就認出來了此為何物。

張??大聲道:“前夜在戰場上,咱們定勝軍差點吃了大虧,我湊巧衝到了公子身邊,但也並沒能助公子脫困,隻恨那裴源纏得惱人,幸好最後公子還是脫困而去,但是這箭鏃……”他目光炯炯,盯著柳承鋒:“公子,咱們定勝軍與鎮西軍交戰,為何戰場之上,卻有揭碩人在放冷箭?”

庭院中的將軍們不由得交頭接耳,嗡嗡地議論起來。柳承鋒泰然自若地注視著張??,張??也緊緊盯著柳承鋒,說道:“公子,咱們定勝軍裡麵,有揭碩的奸細。”

有人忍不住道:“放屁,咱們定勝軍跟揭碩不共戴天,怎麼會有揭碩的奸細?”

也有一人應聲道:“就是,倒是鎮西軍沒準兒……”話說到一半,忽想起鎮西軍的主帥是誰,何況鎮西軍素來駐守西北,跟揭碩相距萬裡,頓時覺得鎮西軍跟揭碩有勾結這事實在是匪夷所思,當下就將後半句話又咽了回去。

柳承鋒淡淡一笑,說道:“本來今日辦喜事,父帥又還在病中,是想過幾日再與諸位說到此事,但既然張將軍有疑惑,那還是當著大家的麵,把此事說清楚才好。”

當下便將崔璃因為崔倚中毒,覬覦節度使之位,想要趁機奪權,因此竟與揭碩勾結,幸得自己覺察有異,暗中探查,人證物證俱全,崔璃羞愧之餘,舉刀自儘雲雲,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院中諸將聽了這樣一番話,皆怔忡難言,一時鴉雀無聲,隻聽風吹得鬆明火炬,火苗忽忽直響,偶爾那火盆之中,炭火爆開,劈啪一聲。

柳承鋒道:“此乃我崔氏的不肖子孫,本來家醜不令外揚,何況他已經身死,是想等父帥身體稍好些,喜事辦完之後,再與諸公說道此事,但今日既然張將軍見問,那還是當眾解說一二,免得誤會。”又令阿恕取來崔璃所用的短刀,傳示眾人,眾將皆知,崔家子弟都有這樣一柄短刀,自九歲之後,從不離身,除非身死,所以看到刀柄上鏨著的“璃”字,不由得儘皆默然。

張??似也沒料到柳承鋒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在了當地,眾人嗡嗡議論一番,就有一將上前,說道:“公子,我們都知道張將軍素來率直,也正因如此,才會看到箭鏃心中疑惑,歸來就問公子。”

柳承鋒點一點頭,說道:“我不會見怪張將軍。”

張??似是愧然,張了張嘴,但最後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往後退了半步,垂下了頭。眾將見他甚是羞愧的樣子,何況今日又是這般大喜的日子,當下七嘴八舌,趕緊亂以他語,說道吉時到了,快請公子去迎新婦,柳承鋒見張??站在眾人身後,一直低垂著腦袋,似是羞愧難言,不敢抬頭再看他似的,於是微微一笑,心想待過了這陣子,尋個由頭將張??調得遠遠的,再將他殺了,需得不留痕跡才好。

當下庭中的鼓樂重新又奏起來,早有奴仆鋪好紅氈,又將崔倚抬到青廬前,柳承鋒迎上前去,緩步走到崔倚榻前,跪在紅氈之上,阿恕捧著小小的托盤上前,柳承鋒伸出手,拿起那杯酒。

那酒聞著甚是香甜,他穩穩地端著那杯酒,望著崔倚,他已經昏迷了多日,雖然各種用藥、施針,但毫無起色。柳承鋒原本心裡是略有怨氣的,但此時此刻,似也心平氣和了。

他在心裡默默地想,做了這麼多年你的兒子,你確實對我不錯,視如己出,可是最後你也不肯答應將阿螢嫁給我,你不肯讓我做你的女婿,又不肯讓我做你的兒子,到了最後,你終究還要拋棄我,你養了我這麼多年,讓我似乎擁有了一切,我也拚儘了全力,想要做好你的兒子,想要成為你的兒子崔琳,為此,我幾乎連性命都可以舍去,但你最後竟然還是要拋棄我?

在這一刻,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隻有五六歲的自己,一個平時受儘冷眼,受儘虐待的小小孩童。在那個殺聲衝天,火光四起的夜晚,自己的親生父親柳安,還有他的妻子,那個平時總是打罵自己的夫人,帶著他的孩子們,逃進早就準備好的密室中,平時他們把家中財帛等貴重什物都放在那裡,等到揭碩人突然襲城殺進來的時候,他的父親柳安也利索地帶著妻兒老小,全都藏進了密室中,隻除了他,他徹底地被遺忘了,也徹底地被拋棄了。火光衝天,凶惡的揭碩人衝進來,他慌不擇路想要逃走,卻被人一把抓起,像提一隻小羊羔一樣倒提了起來。

那些揭碩人嘰裡咕??地講著揭碩話,他從小在邊陲長大,也聽得懂,但他緊緊閉著嘴,直到冰冷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哆哆嗦嗦地,用揭碩話,告訴那群凶神惡煞的人,說自己知道這家裡值錢的東西都在哪兒。

揭碩人眼裡放著光,他把密室的位置指給了揭碩人,那個密室建得十分巧妙,如果沒有人指點,揭碩人是絕找不到的。揭碩人用刀子撬開了密室的門,看到了大箱的黃金,還有年輕的女子,興高采烈地衝了去,他被人像扔草卷一樣扔在了一旁,直摔得頭昏腦漲,他滾進了溝裡,然後像一隻老鼠一樣,順著溝爬了出去,身後一直傳來淒厲的慘叫聲,也許是那個總是打罵自己的夫人,也許是那個總是欺負自己的異母姐姐,但是他頭也不回,飛快地爬著,從溝裡鑽出來,他一直跑,一直跑,沒有人管他這個肮臟狼狽的小孩,他赤腳一直跑出了好遠好遠,才筋疲力儘地倒下。

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裡,那一夜發生的事情變成了唯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柳家所有人都死了,密室被翻檢一空,柳家積累的財富全都被揭碩人掠走,他成了一個孤兒,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他也把那個夜晚永遠藏在了心底,藏到連自己都仿佛忘記了,藏到絕不願意再想起。

但是此時此刻,他端著這杯酒,忽然就想起那個夜晚了,當他指出密室的位置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帶著一種痛快,他微微仰起臉,對著昏迷不醒的崔倚,綻開一抹欣然的笑容,他從容不迫地說道:“父帥,這杯喜酒,兒子敬你。您喝了這杯酒,我就要和阿螢拜堂成親了。”

說著,他抬起酒杯,一直送到崔倚的唇邊。這酒裡的毒,是揭碩特意送來的,不會讓人立時氣絕,隻會令人慢慢地虛弱下去,拖個十天半個月,就會絕脈而亡,而且壓根就看不出來是因何而死。

他覺得挺好的,庭中這麼多人看著,卻沒有人知道他就要灌崔倚一杯毒酒,這可太好了,他甚至想要笑出聲來,畢竟崔倚養了自己這麼多年,雖然最後他要拋棄自己,但自己還是應該親手為他送終。

阿恕已經撬開了崔倚的牙關,就像平時一樣,他也將杯沿慢慢湊近崔倚的唇邊,隻要手腕微微用力一傾,這杯酒就會傾入崔倚喉中。

就在他手腕即將抬起的瞬間,突然似有一道青光從眼前閃過,旋即他手腕劇痛,隻聽當啷一聲,酒杯已經跌落於地。

庭中眾人不由驚呼,隻見屋頂上似大鵬展翅一般,掠下一人,那人手執長劍,麵沉如水,擋在柳承鋒麵前,護住崔倚,正是李嶷。柳承鋒萬萬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但也並不如何慌張,倒是庭中諸將一見竟是李嶷,紛紛就要去尋兵刃,更有人操起凳子,要與李嶷肉搏。

就在此刻,忽然有人大喝一聲“住手”,旋即從外麵大踏步走進來,正是崔倚的心腹大將程瑙,他素來在定勝軍中極有威望,本來數月前就奉命折返營州,眾人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現,一時喜出望外,紛紛與他見禮。

柳承鋒見程瑙出現,不由得心裡一沉,數日前他就接到密報,說程瑙中毒已死,沒想到他竟然沒死,甚至突然來到了長州。程瑙大步走到他麵前,卻大聲質問:“柳承鋒,這麼多年來,節度使待你如同親子,你如何竟敢對節度使下毒?”

這下子庭中頓時嘩然,眾人驚疑不定,不知為何程瑙忽出此言,柳承鋒不斷冷笑,說道:“程將軍這是老糊塗了,快來人,將程將軍請下去,稍作歇息。”

庭中諸人猶豫不決,程瑙上前一步,指著柳承鋒,大聲道:“你派人去營州殺我,幸得我逃過一死。”

原來柳承鋒密遣出人給程瑙投毒,不想陰差陽錯,程瑙聞說崔倚出事,立時啟程南下,投毒的人撲了個空,恰好阿螢和桃子設法傳出的信又到了,程瑙這才躲過一劫,但既知有人暗中想要謀害自己,程瑙這才將計就計,假作中毒身亡,令部屬大舉發喪,還向洛陽、營州、長州等地各派出快馬報喪,實際上程瑙改頭換麵,日夜兼程,喬裝而行,從濱水南下,順水放舟日行千裡,反倒趕在報喪的人前麵,終於在今日趕到了長州。

程瑙就在眾人麵前,逐一揭破,他是當年的知情之人,當下便清清楚楚說出,柳承鋒並非崔倚之子崔琳,而真正的崔琳,其實是何校尉。

阿螢早已經換了衣裳,隻不過不是新婦的喜服,而是一身的戎裝,她持劍緩步走入庭中,兩目清冷如刃,直直地望著柳承鋒。

事已至此,柳承鋒並無慌張之色,他甚至笑了笑,指了指李嶷,又指了指程瑙,笑道:“阿螢,你就是為了維護這個李嶷,無視他害了節度使,顛倒黑白,收買了程瑙,編出這樣一篇彌天大謊來?”

阿螢不悲不喜,兩丸眸子澄澈如水晶一般,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柳承鋒,今日你交出能救阿爹的解藥,我就留你一條性命。”

柳承鋒仰天大笑,指著李嶷,說道:“就憑他?”又指了指程瑙,傲然質問:“程將軍,你到底收了什麼樣的好處,趁著父帥病篤,跑到這裡來,說這樣一篇胡話。”他提高了聲音:“我是阿爹的兒子!我是崔琳!阿爹被人害了……”他用手一指李嶷,聲音裡透著森冷的恨意:“阿爹是被秦王!是被他,是被李嶷害了!”他直直地盯著程瑙:“你被李嶷收買了,秦王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在這裡胡言亂語,想要連我都殺了,你以為咱們定勝軍的同袍們會相信你這些鬼話嗎?”

庭中眾人聞言,亦猶豫起來,畢竟眼前這崔公子確實是崔倚親自扶掖著長大,而且一直以來,父子親密,從來沒有聽說這崔公子不是節度使的兒子,怎麼程瑙突然就出來說他不是崔琳,更不是節度使的兒子呢?難道這一切真的是程瑙和秦王一起彆有用心,構陷公子?

眾人正驚疑不定時,桃子早帶著人進來,她撿起地上潑灑的酒盞,用銀針試過,針尖瞬間變黑,她高高舉起銀針,說道:“他想給節度使喝的酒裡有毒!”

眾人嗡得一聲,像炸了鍋一樣,有人拔出了兵刃,還有人猶豫不決,看著柳承鋒。而張??忽然站出來,說道:“公子,我適才問你揭碩箭鏃的事,你說是崔璃與揭碩人勾結,最後羞愧自儘。”

他黝黑的臉色沉沉的,看不出什麼喜怒,但是忽然雙掌一擊,數名兵卒抬著崔璃的屍首進來,就放在庭院正中。柳承鋒不由得心一沉,他早令阿恕將崔璃的屍身處理,不知張??竟從何處,尋得崔璃的屍首。張??上前,解開崔璃的衣裳,手指那傷口,說道:“公子,你說崔璃是羞愧自儘,可咱們都是軍伍之人,這傷口明明是被人從背後刺穿……”他眼睛緊緊盯著柳承鋒:“公子,咱們定勝軍與揭碩,有著血海深仇,為什麼揭碩的奸細能混進來……為什麼前夜戰陣之中,最後竟是揭碩的射手護著你撤走……公子,為什麼……”他每問一個為什麼,就上前一步,一直走到柳承鋒麵前,憤然道:“公子,我們視你為少主,不僅僅是因為你是節度使的兒子,是因為這麼多年來,你也曾經身先士卒,你也曾經領著我們與揭碩而戰,出幽州的時候,你對我們說,我們定勝軍要南下勤王,平息叛亂,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公子,節度使說過,咱們行伍打仗,不認得字也不要緊,但一定要明白,為何而戰……”他全身顫抖,似用儘全身的力氣在嘶吼:“為家國而戰,為血親而戰,為同袍而戰!咱們定勝軍,為了將揭碩人攔在北邊,不讓他們踏入國境半步,流過多少血?死過多少同袍兄弟?你為什麼要跟揭碩勾結!你為什麼?你不是節度使的兒子!你不是崔琳!”

庭中一時鴉雀無聲,隻過得片刻,又有一人高聲叫起來:“如果你跟揭碩勾結,那你就不是節度使的兒子,你不是崔琳!”

更多人叫起來:“如果你跟揭碩勾結,那你就不是節度使的兒子,你不是崔琳!”

所有人怒吼起來,還有人緊握著拳頭,似要衝上來,阿恕不由得上前一步,低哨一聲,這古怪的哨音之後,庭院裡忽然多了許多幽靈一般的人,他們青布蒙麵,手持弓箭,對準了院中諸人。

“是揭碩人!”有人高聲叫起來,定勝軍常年與揭碩交戰,這些人手腕上的刺青,手持的弓箭,一看便知道是揭碩人。院中眾人猝不及防,何況都是來赴婚宴的,都沒攜帶兵刃,但即使是赤手空拳,也怒目而視,要跟這些揭碩人拚命。

真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柳承鋒漠然地想,他看了一眼阿螢,說道:“阿螢,輸給你,我是甘心的。”他轉過頭,又看了一眼李嶷,說道:“阿螢說,隻要我交出給節度使的解藥,就放我走,你怎麼說?”

李嶷道:“她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

柳承鋒嗤笑了一聲,反倒就勢在崔倚的軟榻邊坐下,他望了一望崔倚,說道:“阿爹,沒想到最後還是你給我留了條活路。”

“不要叫他阿爹,”阿螢冷冷地道:“你不配。”

當下阿恕上前,要求給予馬匹,城內定勝軍,城外鎮西軍皆不得阻攔等等種種條件,並如何交出解藥等等種種細節。

阿螢卻問:“我怎麼知道,最後真放你走了,你給的解藥會是真的?”

柳承鋒輕笑一聲,說道:“阿螢,你跟我一起走吧,你身上也中了毒,如今餘毒未消,不解除乾淨,隻怕於身體有損。你跟我走,我替你解毒,還會派人送還給阿爹的解藥,若是解藥是真的,你就放我走,若是解藥是假的,你就一劍殺了我便是。”

阿螢沒想到自己確實中毒了,不由微微一怔,李嶷已經道:“給她解毒,我跟你走。”

柳承鋒笑道:“那可真是白饒,替阿螢解毒倒也罷了,但我一定給節度使假的解藥,然後再把你殺了,殺一個節度使,再陪上一個秦王,那我也忒劃算了。”

阿螢略一思量,說道:“放你走,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到了船上,就把解藥扔下來。我擔保,定勝軍與鎮西軍,在十二個時辰裡,絕不去追蹤你,阻攔你,但是過了十二個時辰,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方才道:“阿螢,你還是相信我的。”

她卻並不理睬他,隻是用點漆一般的眸子緊緊盯著他,說:“如何?”

他散漫地站起身來,說道:“剛才那人說……”他用手指了指李嶷,似是不願從自己口中說出他的名字:“他說,你說的話,就是他說的話,我聽著挺不樂意的,但是阿螢,你既然這樣相信我,那我當然要說,不論你說什麼,我都願意聽你的話。”他微笑著注視著她:“我上船,就會把給節度使的解藥扔下來,但是此刻,你要先服解藥。”

她點一點頭,阿恕上前,送上一瓶藥粉,阿螢毫不猶豫,接過去服下,不再與他說話,隻是吩咐桃子,立時按照阿恕的要求,替他們預備船隻、馬匹、乾糧等物。李嶷本來心中擔憂,見她麵色如常,氣息穩定,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程瑙站在她身側,她每說一句話,程瑙就大聲重複一遍,務必令庭中諸人聽得清清楚楚。庭中諸人見程瑙如此,已經有七成信了其實她才是節度使的女兒,更兼她素日亦在軍中行走,人人都是與她甚為熟稔的,隻是做夢也沒想過她會有這一層身份罷了。

當下一切諸物預備停當,李嶷唯恐有變,與阿螢一起,率人將柳承鋒、阿恕等人送至碼頭,阿恕率人檢查了船隻,這才解開纜繩,緩緩離開碼頭。

柳承鋒立在船頭,隻見李嶷與阿螢並肩站在碼頭上,李嶷緊緊牽著阿螢的手,另一隻手裡卻仍舊執劍,似是害怕他突然撲過來,或是搶走阿螢似的,船隻緩緩離開碼頭,阿螢的身形也漸漸遠離,起初不過丈許,旋即變成了兩丈,漸漸更遠,更寬,他心中酸楚,知道此後山長水闊,再相見時,不知又是何種情形,阿螢卻隻是緊緊盯著他,直到船隻越來越遠,幾乎已經快要到三丈,她才揚聲喝道:“柳承鋒!解藥!”

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叫過自己的名字呢,他無限悵然地想,終於略抬一抬手,阿恕會意,朝著碼頭上扔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李嶷早就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一見瓷瓶擲出,立時飛身躍起,長劍一抄,就將那瓷瓶抄在劍鋒上,一收回劍,拿起那小小的瓷瓶,裡麵果然是一顆藥丸。

阿螢再不多言,李嶷亦是如此,兩人雙雙掉轉馬頭,回身策馬就走,仿佛不屑一顧似的,渾不再理睬那漸行漸遠,漸至江心的船隻。

柳承鋒無限悵然地望著那漸漸馳遠的兩人,阿螢還是相信他的,他在心裡思量,說不出是苦是甜。其實,她並不是相信他,隻是豪賭而已,她賭他不願意與她做殺父仇人,她賭他還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她相見,其實,她還是賭對了啊,她就是這樣篤定。他心裡無限酸楚,他這一生,全盤皆錯,也全盤皆輸,因為他確實不願意做她的殺父仇人,他確實還希冀著有朝一日,可以再次相見。

江風獵獵,片刻後下起雨來,兩岸的一切都被籠罩在這綿綿的春雨中,他恍惚地舉起手來,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紅色的喜服。

杏花都已經落儘,哪怕他令人用絲帛做了花朵再粘上去,粘出了一整棵花樹,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阿螢與李嶷快馬馳回府中,桃子早已經與範醫正一起,悉心替崔倚診脈,隻是這毒十分詭奇,兩人商議了半晌,也不敢說有把握如何解毒。等阿螢拿回來柳承鋒給的解藥,桃子與範醫正又想試一試那解藥,但隻一顆,也無從下手,最後還是阿螢拍板,說道:“給阿爹吃。”

桃子一咬牙一跺腳,撬開崔倚的牙關,拿了一盞清水,就將那丸藥給崔倚灌下去。

眾人提心吊膽,都守在榻前,過了大半個時辰,崔倚真的幽幽醒轉了,他慢慢睜開眼睛,隻見眾人都圍在自己麵前,尤其阿螢,兩隻眼睛裡滿是殷切,他勉力伸手,阿螢忙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喚了聲:“阿爹……”

他轉動眼珠,看到了李嶷,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阿螢忙將耳朵貼上去,隻聽他說的是:“秦王……是不是……欺負你了……”

阿螢忙道:“才沒有!”

崔倚閉了閉眼睛,力氣似乎更足了些,說話也漸漸有了中氣:“那你為什麼一副要哭的樣子?”

阿螢想笑,但心裡直發酸,捧著崔倚的手,說道:“他才不敢欺負我,他若是敢,阿爹再拿鞭子,抽他一頓!”

崔倚在桃子和範醫正的精心調養之下,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又過了數日,崔倚終於康複如常,便在都護府中,大宴同袍。等所有將軍都到了,崔倚神采奕奕,牽著阿螢的手,一起站在了諸人麵前。

崔倚道:“昔日朝中以我無子,非要另賜我一位夫人。我與拙荊鶼鰈情深,所以生得這個女兒後,不願朝中再賜婚,便上奏說生了個兒子,並給她取名崔琳。後來朝中時局變幻,就一直沒有對諸同袍直言相告,崔琳其實是我的獨女。”

這些話,程瑙其實那日已經說過一遍了,但由崔倚親口對著眾人說出來,分量自又不同,眾人對望一眼,也明白崔倚今日為何攜著女兒,宴請諸人。當下程瑙已經上前一步,叉手對阿螢行軍禮,說道:“大小姐托名何校尉,在軍中行走,所立功勳是我們都知道的,也是親眼看見的,往後大小姐就是我程瑙的少主,我必視大小姐與節度使一般無二!”

諸將轟然附和,紛紛上前行禮,他們之前就知道何校尉足智多謀,公子的許多戰略都是她從旁協助,心裡其實是十分欽佩的。節度使雖然沒有兒子,但有這樣一個女兒,又與兒子何異?

當下眾人開懷暢飲不提。

酒至半酣,阿螢卻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她便也離席出來,四下一望,從簷角攀上屋頂,果然李嶷正坐在屋頂喝酒。

她笑道:“你為何在這裡?”

他說道:“這裡高啊,看得清楚,也聽得清楚。”

她不由得一怔,隻聽敞開的廳堂裡,傳來眾人飲宴歡笑,說話聲,果然聽得清清楚楚。隻聽一個極豪氣的聲音,似是張??,正在高聲說話:“真是沒想到,公子竟然不是節度使的兒子,校尉卻是節度使的女兒,這可真是……比話本還有意思呢!說實話,我被鎮西軍的人俘了去,他們把揭碩人的箭鏃拿出來,告訴我定勝軍中有揭碩奸細的時候,我差點跳起來,要跟鎮西軍拚命!我可真沒想到,咱們定勝軍會有揭碩的奸細,這怎麼可能,一定是鎮西軍想要誣陷咱們……給咱們潑臟水,可是後來小裴將軍又親自帶著我,走到戰場上細看,我翻來覆去,又想到我衝到公子身邊之後的情形,說實話,那會兒我真有點不想活了……我真不願意相信公子會和揭碩有什麼勾結,咱們定勝軍,不就是生來要跟揭碩打仗的嗎?如果節度使的兒子,都是揭碩的奸細了,那我們這仗還怎麼打?這不是被人從後頭刺了一刀?不,當時我那心裡,比千刀萬剮還難受呐。”

屋子裡忽然靜下來,過了片刻之後,方才有個聲音問道:“所以你才回來問公子?”

“對!”張??高聲說:“我說我要回來親口問一問公子,小裴將軍給我出主意來著,叫我怎麼問,還說會派人來幫我,最後派了一隊人,穿著咱們定勝軍的衣服,送我回來,還去幫我將崔璃的屍身找出來。我可真沒想到,派的這隊人裡頭,竟然有秦王。嘿,說起來,被鎮西軍捉了俘虜,可真丟臉,但是被秦王殿下親自護送回來,似乎又找回點麵子。”

眾人不由得哄堂大笑,拍得桌子凳子都在響,還有人問:“張五,你不是見過秦王嗎?怎麼都沒認出來?”

張??挺不好意思似的,話音都低下去了幾分:“那不是,他在城外叫陣,身穿玄甲,騎那麼高大的黑駒,手持銀槍,好不威風,我在城樓上看著,嘴上不說,心想真不愧是秦王。誰知道他混在送我回來的人裡頭時,貼了一臉胡子,看著畏畏縮縮,就像個新兵蛋子,真的就是另外一個人,哪裡能讓我想到秦王殿下?”

眾人又哄笑了一陣。

有人又道:“秦王雖厲害,但咱們大小姐,更是厲害啊,不愧是咱們節度使的女兒!從前咱們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但都知道,每次出陣之前,都是她在給公子出謀劃策,就憑這個,我就服氣!”又有一人說道:“不論是節度使的兒子還是女兒,隻要是節度使的血脈,我就服她!她像個崔家兒郎的樣子,有血性!”

眾人歎了一回何校尉,哦不,是崔琳,真正的崔琳,忽有一人道:“咱們大小姐文武兼備,又是咱們節度使的女兒,你說,得什麼人,才配得上咱們大小姐?”

張??忽道:“我覺得秦王就不錯!想想自起兵勤王,秦王領著鎮西軍,所向披靡,彆的不說,就雀鼠穀那一戰,那真是,嘖嘖……”

又有人道:“秦王雖人才出眾,可惜他是皇帝的兒子,我們家大小姐,還是坐堂招夫的好!”眾人頓時拊掌附和,無不言說:“對!對!坐堂招夫才好!”

屋瓦之上的兩個人聽到此處,不由得相視一笑,李嶷不無得意,說道:“聽見沒有,他們都覺得,隻有我才配得上你。”

阿螢斜睨了他一眼,說道:“我隻聽到他們說,希望我坐堂招夫。殿下身為皇子,願意入贅我們崔家嗎?”

李嶷一骨碌翻身坐起,對她說:“什麼皇子不皇子,秦王不秦王的,我都不想當,也都不在乎。要不,咱們回牢蘭關去,就在牢蘭關拜堂成親,生七八個娃娃,一半跟你姓,一半跟我姓。不嫁不娶,不招不贅,可好?”

她不由得伸出纖指,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嗔道:“你想得倒美!誰要跟你生七八個娃娃!”他舉起四根手指,說道:“四個,最少四個,兩個姓崔,兩個姓李,總可以了吧,不能再少了!”她啐道:“呸!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撕你的嘴!”說著便彎腰作勢,似要發出袖中弩箭,李嶷手一抬,就握住她的手腕,她用力抽手,不料他其實卻並未使力,反倒順勢擁住了她,兩人四目相對,他忍不住低頭,俯身吻在她的唇上。

月亮漸漸向西沉去,夜風溫柔,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花香,中人欲醉,這一天恰是花朝節,百花盛開,月亮也又大又圓,更襯出花影幢幢,月色也照著屋瓦上相偎依的兩人,正是一春時節,最為美好的晚上,所謂良辰美景,舉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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