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萬壽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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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萬壽(1 / 2)

天子這幾日頗有點心神不寧,雖然秦王從長州傳回奏疏,說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因為病痛,要回洛陽養傷,因此未動兵戈,順利接管長州,奏請留下裴源善後,自己則率鎮西軍班師回朝雲雲,但是皇帝並沒有覺得太高興。

本來,皇帝最疼愛的齊王李崍進宮說:“父皇,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因為您德澤深厚,崔倚折服於天子的威嚴,這才交還長州退回洛陽。”哄得天子挺開心的。但不久後,信王李峻進宮,卻說道:“李嶷素來與定勝軍的人勾勾搭搭,收複西長京的時候,您也見過崔倚,最是個眼高於頂的,連君臣之禮都勉勉強強,何況這長州為兵家必爭之地,他哪裡肯輕易讓出來?想必是李嶷貪功,瞞著父皇您許諾了他什麼,又或是,李嶷本來就與他有什麼勾結,借機謀取什麼好處。何況崔倚雖然把長州交出來了,自己卻仍舊率大軍回洛陽繼續盤踞,那可是東都!”

東都洛陽,作為崔倚一同出兵收複西長京的條件,當時被李嶷一力主張讓給了定勝軍,皇帝不願意移駕,還是被李嶷強令人架到金輅之中。每每想到,皇帝就覺得顏麵儘失。雖然兩京都是李嶷收複的,但是如今缺了東都洛陽,自己這個天子,做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這倒也罷了,待得崔倚奏疏送到朝中,不由得上下嘩然——原來崔倚隻有一個女兒,並沒有兒子。欺君之罪,這是何等的厲害,雖然崔倚在奏疏裡連稱有罪,但天子一看,就知道他不過是文字敷衍罷了,本來就對崔倚不滿,十分想治他的罪,得了這樣一個上好的理由,不免想要大做文章。

但顧祄是個精明實乾之人,在紫宸殿小朝會的時候,天子一透露出這個意思,他就勸諫天子:“細究起來,崔倚確實有欺君之罪,但那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如今既主動上奏認罪,陛下也就體諒一二。何況他已年過五旬,如今天下皆知他並沒有兒子,隻得一個女兒,將來定勝軍如何,自然要聽朝中旨意。”

話說到這裡,天子就算再魯鈍,也明白過來,一來崔倚騙的是先帝,又沒騙自己,反倒痛快跟自己認了錯,並沒有傷自己顏麵。二來崔倚沒有兒子,後繼無人,即使現在定勝軍對他忠心耿耿,他總有老了死了的一天,到時候不費吹灰之力,朝中便可以收攏定勝軍。這麼一想,倒真是件好事。

天子高興地對顧祄道:“顧相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啊!”

當下商議定了,應秦王所請,且留下裴源善後,顧祄又建議由吏部另選得力的官員,去接手長州,畢竟那是安南都護府所在,秦王奏疏裡說,因為屢遭刀兵,田地荒廢得厲害,流民四起,所以要選幾個能乾的官吏,去重振國朝南疆之地。

顧祄又道:“如今長州既複,孫賊又死,俘得孫靖的妻子袁氏和長子,並百越國國王與諸王子,都在長州,不如令秦王帶回京中,算算大軍回程,到京之時,正逢陛下千秋節將近,正好獻俘於太廟,以告列祖列宗。”

皇帝一想,甚是樂意,獻俘太廟,那可是一件風光大事,自己這個天子,到時候坐在興安門上看獻俘,真是威風八麵,再說了,又恰逢自己的生辰,這還是自己登基為天子後,第一個千秋節呢,借著獻俘,禮部自可以辦得十分隆重,那可太好了。

所以等顧相出宮後,皇帝也高高興興地回到後宮,對皇後盧氏說道:“顧相真是難得的能臣。”

盧皇後微笑著接了一句話:“那是自然。”她是世族之女,深知身為皇後,不宜議論臣子,所以也就隻接了這麼一句話,並沒有順著皇帝的話再說什麼,偏皇帝興興頭頭,將崔倚的奏疏當作一樁稀罕事來跟皇後講:“盧龍節度使崔倚,全天下都當他隻有一個兒子,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個兒子竟然不是他的兒子!”

盧皇後果然麵露訝色:“不是他的兒子?”

皇帝一拍手,說道:“對,他隻有一個女兒,從小充作男孩兒養大,後來又收了個養子,讓那個養子頂著崔琳的名字,定勝軍上下都以為那養子就是崔公子,所以一直沒露出什麼破綻來。而這個女兒竟然女扮男裝,一直在定勝軍中,聽說還挺有名氣的,叫什麼何校尉。據說收複西長京的時候,這何校尉也上陣殺敵了呢!”

盧皇後笑道:“陛下恩德澤被天下,才會有能人異士輩出,連崔小姐這樣的女郎也能上陣殺敵。也是因為陛下有堯舜之姿,所以崔倚才會將此事上奏陛下,以期得到陛下的原宥。”

皇帝聽了這番話,本來挺高興的,但想了想,不禁又歎了口氣,說道:“這個崔倚,在此事上頭分明是欺君,但朝中大臣們都說崔倚如今難以節製,連顧相都勸朕不必計較,反該以皇恩去安撫崔倚,朕轉念一想,忽然有了個好主意!”他看了盧皇後一眼,心中甚是得意,道:“崔倚既然沒有兒子,朕替他過繼一個兒子,這樣他們崔家有人承嗣,將來定勝軍,也可以為朕所用!”

盧皇後聞言,不由得一愣:“陛下想讓何人去承嗣崔家?”

皇帝心中越發得意,覺得自己考量得甚是周全,便牽起盧皇後的手,說道:“朕來找你,就是想從你娘家侄子裡,挑一個過繼給崔家,你是朕的皇後,而且你們範陽盧氏又是名門望族,皇後的侄子,怎麼也配得上他們崔家的門楣了!

盧皇後哭笑不得,但麵上仍舊不顯,隻是柔聲道:“陛下,此事怕是不妥。”

皇帝心想這位新皇後,素來溫婉可人,這可是第一次對自己說“不可”二字,不由奇道:“怎麼,皇後不願意?”

“並非臣妾不願。”盧皇後連忙解釋,“隻是陛下且想,崔倚為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擁兵十萬,便是妾在閨閣中,亦曾聽說過崔大將軍的威名。這樣的人物,如今又倚仗著定勝軍自踞洛陽,顯然是不服朝廷轄管的。此時陛下善心,想替他選個人承嗣,隻怕在他眼裡,陛下這是想收攏他崔家產業,想要定勝軍的軍權。”

皇帝喜道:“沒錯,朕確實是這麼想的,皇後不愧是朕的梓童,真是聰明,一猜就中,但是崔倚怎麼可能猜到朕的用意?”

盧皇後麵帶微笑,仍舊柔聲細語,說道:“陛下這主意是極好的,隻是崔倚領兵多年,能將女兒充作兒子,教養得文武雙全,聰明伶俐,如今又將此事上奏朝廷,公諸天下,如何會有過繼的打算?又如何,猜不到陛下真意?”

皇帝不由歎了口氣,說道:“難道,朕竟要將崔倚的女兒認作義女,封她作公主,等她做了公主,再替她選一個聽話的駙馬,這樣才能收攏崔家的兵馬?”

盧皇後委婉勸道:“崔倚此女,既作男兒養,恐怕也不是等閒人物,就怕她不願做公主。”

皇帝一聽這話,未免動了幾分怒氣:“公主都不願意做,這小女娘還想做什麼?”

盧皇後忙道:“妾隻是揣測而已,也未必如此,陛下若有謀劃,不妨遣得力的人,去探探崔家這位大小姐的口風,若她願作公主,陛下再降旨,豈不皆大歡喜?”

皇帝悻悻地道:“不用探了,崔倚這老匹夫!混賬得很!他的女兒,肯定也混賬得很!哼!一家子眼睛長在額角上,哪有這樣的臣子,哪怕她十分樂意,朕也不會封她作公主的!”

盧皇後見皇帝動怒,忙亂以他語,又說到千秋節的事,蓋因天子千秋萬壽,是一件極隆重的事,尤其後宮之中,由皇後操持,內外命婦,都要進宮來給天子賀壽,就連皇後自己,也打算預備壽禮,皇後道:“這是妾與陛下結縭以來,第一個千秋節呢,妾心惶恐,千思萬量,都不知道該預備什麼樣的壽禮,才能配得上陛下。”

因為這位盧皇後小了皇帝足足二十多歲,且容貌嬌美,性格溫柔,又是世族出身,門第高貴,皇帝甚是喜愛,所以忙道:“梓童的心意,朕素來是知道的,不拘什麼禮物,朕都喜歡。”

且不說盧皇後在這裡哄得皇帝又重新開顏,就是信王府裡,李峻與李崍兩個,也在商議給皇帝獻上什麼壽禮。李崍笑道:“連天下都是父皇的,我們送什麼都不拘罷了。”又道:“隻是便宜了老三,他此番率鎮西軍班師回朝,還要獻俘太廟,風光臉麵都是他的,都不用額外再預備壽禮了。”

李峻聽到這幾句話,心裡像萬箭穿心一般難受,不由對李崍說:“崍弟,若是朝中要立李嶷為太子,你作何打算?”

李崍怔了一下,說道:“大哥乃是嫡長,朝中如何會要立李嶷為太子,父皇也不會點頭的。”

李峻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這次他去長州,誰知那崔倚二話沒說,竟把長州拱手相讓。用你的話說,風光臉麵都是他的,回來還要獻俘太廟,我這個嫡長,在軍功麵前,又有什麼可值得一提的。”

李崍又出言安慰了半晌,李峻隻是唉聲歎氣罷了。李崍見他如此這般,便笑道:“大哥,其實父皇心裡,你是最要緊的,隻要父皇如此想,你還愁什麼呢?”又道:“就是朝中臣子們,都還是要講禮法的,如果沒有禮法,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我看旁的不說,顧相就是個明白人,不至於此。”

李峻隨口道:“如今這世道,禮法還真難說,真要說到禮法,那不也輪不到咱們父皇嗎?”他是隨口發牢騷抱怨,但是李崍聽在耳中,不由得心中一動。

李崍在李峻府中消磨了半日,一直到向晚時分,陪著李峻用過晚膳,這才回自己的齊王府,到了第二天,他又特意進宮去。

皇帝其實最疼這個兒子,見他進宮來,自然歡喜,李崍奉上一盒糕點,說道:“這是府裡廚子蒸的,我吃著味道極好,所以又另蒸了一盒,奉與父皇嘗嘗。”

皇帝誇他孝順,說他有一盒糕也會想著自己。當下父子兩個吃茶閒話,皇帝忍不住將自己的煩惱講給齊王聽,說道:“我本來想從皇後的侄子裡選一個,過繼給崔倚,但皇後卻勸我說,崔倚小氣,搞不好以為朕是要收攏他的家業呢。朕說那要不認他女兒做義女,皇後又說,崔倚的女兒未必願意做公主,我一想也是,崔倚已經十分倨傲,他的女兒又不是照大家閨秀的模子養出來的,隻怕更沒規矩,封這樣一個人作公主,反失了朝廷的體麵。”又說起東都洛陽如今還被崔倚占據,禁不住煩惱。

李崍笑道:“父皇,兒臣倒有個省事的法子,既可以籠絡崔倚,又不至於將來真動刀兵,傷了君臣和氣。”

皇帝喜道:“什麼法子?”

李崍道:“那崔倚既隻有這個女兒,兒臣尚未娶妻,不如父皇將崔氏女賜婚兒臣,從此之後,崔氏女成了父皇的兒媳婦,崔倚成了皇子的嶽父,自然不會再有二心,哪怕叫崔倚退出東都,也是有可能的。”

皇帝不禁拊掌笑道:“妙啊!你這個法子好!很好!”忽又麵露憂色,說道:“那個崔氏女,從小允作男子養大,又混跡軍中,不知為人如何,若是相貌醜陋,性情又粗鄙,那豈不大大委屈了你?”

李崍心想,那可是崔倚的女兒,娶她就有了崔家十萬定勝軍,縱然是無鹽嫫母,那也是極其劃算,理應甘之如飴。於是慷慨道:“我是父皇的兒子,理應為父皇分憂。籠絡崔家,以免君臣猜忌,原本就是兒臣該做的事情,不論崔氏女相貌如何,性情如何,我都願意娶其為妻,好好待她,讓崔家從此對父皇忠心耿耿!”

皇帝聽了他這般話,感動不已,拉著他的手:“崍兒,我就知道你是最顧全大局的孩子。你放心,將來我一定另外賜幾個美姬給你做孺人,絕不能讓你白白受委屈。”

皇帝越想此事,越覺得可行,第二日散朝之後,就特意單獨留下了顧祄,跟他說了此事。顧祄聽在耳中,心想齊王殿下果然好算計,他也有嫡子的名分,信王不過居長罷了,若是齊王真娶了崔氏女,怕不朝中就不得不立時奏議立他為東宮太子,以牽製崔倚,但他麵上隻是不動聲色,笑道:“陛下覺得,崔氏女堪配齊王?”

皇帝挺不以為然的:“老實說,朕覺得崔倚的女兒,肯定配不上齊王。但沒辦法,誰叫齊王是朕的兒子呢,隻能委屈他了。齊王也十分識大體,說,不會計較,定然會與那崔氏女舉案齊眉。”

顧祄道:“陛下聖明,不過,崔倚是一介武夫,他們武人,性情粗鄙狷狂,養的女兒,未免貽笑大方。”

皇帝悻悻地道:“可不是嘛!”歎了口氣,說:“朕想著,隻能等他們成親後,再賜齊王幾個美貌的姬妾了。”顧祄又道:“崔倚這種武夫,一言不合,便會發作,陛下想要賜婚,雖然是天大的恩賜,也是陛下賞他們崔家臉麵,但我擔憂,這萬一崔倚不識抬舉,豈不尷尬了?”他這話卻是與前日盧皇後說的話差不多,皆是婉轉相勸的意思。

皇帝卻是萬萬沒想到,不由得一愣:“崔倚會不想把女兒嫁給齊王?齊王那麼好的孩子,又是朕的兒子,誰不想把女兒嫁給他!”

顧祄說道:“武夫莽撞,崔倚脾氣也古怪,不能以常理度之。”稍頓了頓,又說:“陛下,臣覺得,若為萬全之策,不如在賜婚之前,先不聲張,悄悄遣了心腹內侍,去向崔倚透露陛下有此意。若是崔倚歡天喜地,感恩莫名,陛下再下旨賜婚,君臣相得,豈不傳為美談?

皇帝本來覺得此舉甚是穩妥,但轉念一想,忽又猶豫起來:“那……那萬一崔倚真不識抬舉,怎麼辦?”

顧祄知道他是怕被崔倚真的拒婚,失了顏麵,便正色道:“陛下是君,崔倚是臣,陛下若真想結這門親事,一道旨意賜婚罷了,難道崔倚還敢抗旨不成?若是崔倚不識抬舉,自然陛下也立時改主意了,不想結這門親了,此事便作罷。”

他知道這位陛下不太能聽懂那些含蓄之言,所以說得甚是直白,饒是如此,皇帝還是想了一想,才明白過來,說道:“對,對,卿說得對,他要是不識抬舉,難道朕還巴著想結這門親嗎?難道朕的齊王,就非要娶他女兒嗎,此事自然是作罷。”

待得從宮裡出來,顧祄不禁搖頭歎息,心想那位齊王殿下,可真是野心勃勃,偏他又得皇帝私愛,而信王占了嫡長名分,為人卻是刻薄小氣,糊塗多疑,非人君氣象。再說,那不還有一位秦王殿下,戰功赫赫,偏生母出身低微,他又以戰功得封秦王,位在諸王之上,將來,隻怕……一旦議立東宮,這儲位之爭,可真會是腥風血雨啊。

他歎了口氣,心中煩惱無限。時值仲春,正是春意盎然,禦街旁垂柳依依,碧綠如絛,拂得禦溝水麵,點點漣漪,坊間人家牆內開得一樹桃花,燦若雲霞,映得粉垣朱柱,分外好看。

路旁一樹一樹的野杏花,引得無數蜂蝶鬨鬨嚷嚷,春日裡行道,從南境越往北走,卻是越見春意繁盛。長州的杏花早就謝了,這山野之中,野杏花卻剛剛盛開。

因為是班師回朝,所以鎮西軍離開長州之後,行得不快,後來接到朝中傳來的旨意,要趕在千秋節前回京獻俘,大軍行進的速度才提了起來,本來定勝軍先撤出長州返回洛陽,結果翻過長嶺之後,被後發好幾天的鎮西軍追上了。

“個奶奶的腿!”張??如何能忍得,尤其看到鎮西軍的老鮑,身後跟著黃有義、趙有德等人,趾高氣昂從自己身邊策馬跑過去,就像一陣風似的,馬蹄激起陣陣煙塵,嗆了他一臉土。

張??氣急敗壞。要說騎兵,那定勝軍的騎兵,號稱天下無雙,鎮西軍的這幫兵油子,當真是太歲頭上動土。

於是當鎮西軍打尖歇息、坐下來吃乾糧的時候,隻見遠處煙塵大起,旋即那天下無雙的定勝軍重騎就出現在了鎮西軍麵前,整齊劃一,蹄聲隆隆,連鎮西軍的炊夫們剛架在柴堆上鍋裡的水,都快被震得蕩出來了。

謝長耳瞠目結舌,看著太陽底下,旗幟鮮明,盔甲鋥亮的定勝軍,不禁扭頭問道:“他們為什麼行軍還要著甲?前方有敵人?”

“有什麼敵人?燒包唄!”老鮑眯著眼睛,看著那迎風招展的“定勝”旗號,還有整齊如雲的鎧甲,以及馬背上得意揚揚的張??,忽然大叫一聲:“趙六!”

趙六麻利地出現在老鮑麵前,嘴裡還咬著半拉乾糧餅子,含糊道:“在!”

“把殿下的大纛打出來。”老鮑說道。

“啊?”趙六一時不解,秦王位在諸王之上,是有一麵纛旗的,但李嶷不愛張揚,在軍中隻用戎旃,此番既是奉旨出征,纛旗自然也是帶了來的,但是上陣的時候都沒亮出來,怎麼班師回朝行軍途中,卻忽然要用纛旗。

“叫你打就打出來。”老鮑眯著眼睛,看著源源不斷從鎮西軍身邊揚長而過的定勝軍,罵道,“這群孫子,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土都要踢進我們鍋裡去了。”

趙六頓時明白過來,一下子將餅子塞進嘴裡,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扭頭從隨身背著的箱子裡取出那麵特賜的織金繡龍的大纛,並另有幾麵旗幟,帶著幾名儀兵一起,綁上旗杆。

巨大的纛旗在風中展揚開來,上麵碩大一個“秦”字,四周金龍盤繞,張牙舞爪,極是威猛。這纛旗幾與天子的纛旓規製相似,一展開來,斾帶飛揚,金光燦燦,光照奪目,更有各色旗幟一起展開,如李嶷此次領的“嶺南道大都督”等等諸多名頭,簇擁著這麵大纛,叫人想不看見都難。

張??都已經跑出了一箭之地,這才扭頭回望,本來是想要好好瞧瞧鎮西軍的窩囊模樣,以報那日長州城被罵縮頭烏龜之仇,沒想到這一望不打緊,鎮西軍竟然把秦王的大纛給打出來了,在春日暖洋下金光燦燦,想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將軍,怎麼辦?”麾下的幾名郎將,惴惴不安地問。他們都是積年的軍中行伍,可太知道這麵大纛的意義了。

張??氣得雙眼發紅,過了好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無恥!”

確實無恥,但是……郎將們麵麵相覷,這能裝成沒看見嗎?

張??委屈萬分,說道:“下馬!”

定勝軍隻能齊刷刷停下來,下馬掩旗,避在道旁,恭恭敬敬,好讓打著秦王纛旗的鎮西軍過去。這麵秦王纛旗,於國朝闔軍上下,為統帥之旗,凡是國朝之軍,見到這麵纛旗,都得下馬掩旗避讓。因為當初太宗為秦王時,身兼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是實質上國朝的三軍統帥,所以才有這樣成規的軍中之禮。

張??心裡快憋屈死了,可是所有人入軍伍的第一天,新卒受訓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闔軍旗幟認得清楚,各種旗語背得滾瓜爛熟,這認旗教規矩的頭一樁就是,見到秦王的纛旗該如何行禮,縱然國朝百來年了,不曾再有過一位秦王殿下,不過各部軍中,仍將這纛旗仔仔細細畫了樣子,教所有新卒認得清楚明白,牢牢記在心裡。闔軍上下,從新卒到將帥,都知道這麼一條規矩,就連節度使崔倚,論禮如果見到這麵纛旗,也得下馬。

這叫什麼事啊!張??挽著馬韁,避在道旁的時候,委屈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一看見這麵纛旗,就得跟孫子似的,等鎮西軍吃過了乾糧,喝足了熱水,再從定勝軍讓出的大路上揚長而過。

李嶷本來沒留意,越過長嶺之後,因為鎮西軍追上了定勝軍,所以他特意趕上前去拜望了崔倚。崔倚自從中毒之後,雖然悉心調養,到底有幾分虧耗,因此長途行軍時,沒有騎馬,而是坐車。他陪崔倚在車上說了一會兒話,又從車裡出來,重新上馬,跟車旁的阿螢並駕齊驅。定勝軍要歸洛陽,鎮西軍要回西長京,此時兩軍還有好幾百裡路可以一起走,因此他甚是歡喜。

“晚上烤魚給你吃。”他說道,“這春天的魚,好捉。”

她笑了一聲,說:“晚上我有事。”

“你答應了以後常常洗碗給我看的。”他忽然說了句話,她不禁想起當時在洛陽城外的農家裡,他做飯給自己吃的種種情形,忍不住甜蜜一笑。

李嶷與她約好了晚上相會,心滿意足調轉馬頭,回歸軍中,還沒走到一半,忽然發現定勝軍後軍一部停了下來,偃旗息鼓避在道旁,他心中奇怪,舉目一望,隻見不遠處一麵大纛迎風招展,大太陽底下甚是顯眼,正是自己的秦王纛旗。

“收起來收起來!”老鮑遠遠看見李嶷策馬回來了,趕緊跟趙六說,但這麼大的纛旗,卷起不易,還沒收到一半呢,李嶷早就已經馳馬到了跟前。

“怎麼把纛旗打出來了?”秦王殿下的臉色不太好看,趙六有些心虛,但是主帥問話,也不能不答啊,還沒等他說話,老鮑已經嘿嘿一笑,解釋說:“這南邊的春天,潮得很,前一陣子天天下雨,太潮了,這纛旗上頭又都綴著犛牛尾,發黴了不好,被蟲蛀了也不好,所以拿出來曬曬,曬曬!”

李嶷都懶得聽他胡扯:“收起來!”

趙六忙著將纛旗收起來,李嶷正待要說話,忽然隻見一騎由北飛馳而來,他目力好,已經看清馬上之人身上負著竹筒,竹筒旁邊露出長長的雉尾,便知道八成是京裡有要緊的消息傳來。

果然騎手一見了他,立刻滾下馬鞍,氣喘籲籲地行禮,叫了聲:“殿下。”就解開背上的竹筒,雙手奉上。

謝長耳連忙接過去,李嶷一看,火漆是中書省封的,說明不是軍情,但竹筒封了雉尾,每天得換馬不換人遞出兩百裡,用這種跑死馬的法子傳書來,又不是軍情,殊為特異。老鮑早就給信使遞上水囊,信使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袋水,這才脫力,身子一歪,癱坐在了地上,黃有義等人忙上前將他架住,扶到一旁去,又給他盛了熱水和乾糧。

等看完信,李嶷的眉毛不由得皺了起來,知道須得儘快趕回西長京,但算來算去,還需得頗多時日,甚至,比來時更慢。

因為李嶷出京的時候,心下憂急,又有裴湛在戶部,由他主張,並沒有由兵部從西長京給予糧草補給,而是直接由沿途州縣的太平倉,直接給予糧草,回頭由戶部從租庸調一並折算,所以來時行軍極快,因為軍務緊急,是特例,回程卻沒有這般特例了。

李嶷很快想到了辦法,他吩咐謝長耳:“把纛旗打出來。”

謝長耳不由得怔了一下,但立時去向掌旗的趙六傳令。

原來李嶷雖是嶺南道大都督,但除了嶺南全域之外,不向朝中請旨,是無法直接命令沿途州縣直接給予糧草補給的,不過太宗為秦王時曾兼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和行台尚書令,憑借這麵纛旗,是有權力調配天下所有州縣的糧草的——雖然百年來,再也沒有人動用過這項權力,而且傳回京中之後,必然會朝議沸然,實實過於張揚跋扈了。

不過,事急從權,趙六得到命令,立時就將剛解下來的纛旗重新又展開,老鮑剛安置好信使,一轉臉看見這情形,不由得笑嘻嘻地問:“怎麼啦?又要把旗幟打起來,咱們是要追上定勝軍搶親去嗎?”

“殿下要全力行軍了。”謝長耳匆匆隻說了一句話,就認鐙上馬,他還有很多軍令要傳,尤其要派人去前頭的州縣。對各州縣而言,大軍過境,那可不是簡單的事情,要提前預備好多事物。

老鮑知道必有緣故,何況剛才眼見京裡剛傳了書信來,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事。

這纛旗剛才自己就不該打出來,沒得提醒了他,老鮑有點懊悔,全力行軍這四個字說起來輕飄飄,但他全身骨頭都疼,上次範醫正說他臟腑有傷,還叮囑他不可使力打仗,當時他不以為意,這次從京裡出來,雖然李嶷知道他有內傷,攔著沒讓他上陣,但是他也沒想到急行軍的時候,自己竟然會骨頭疼。

真的是老了啊。老鮑心裡那點感慨,就像路邊杏花樹下的雀兒,一瞬間就飛走了,因為鎮西軍全軍得令,立時結束了休整,開始了全力行軍。

總不能掉隊,叫黃有義那些兄弟們笑話吧。老鮑在馬股上抽了一鞭,跟著大隊疾馳起來,都沒留意路邊張??不忿的臉色。

秦王班師回朝,全力行軍,嶺南以北各州郡在秦王的要求下,給予糧草補給,自然是人人側目,甚至頗令朝中不安,但皇帝縱然想要斥責秦王跋扈,然而細究起來,李嶷是有這樣權力的,且頗有成例可循,連那些最聒噪的文官都無法置喙,雖然是百年前的成例,但那也是國朝的成例。何況秦王還特意遣了快馬,入京向皇帝奏報此事,解釋是怕行軍遲緩趕不上千秋節。

哪怕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秦王不是怕趕不上千秋節,然而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出來,還真令人無法反駁,總不能公然質疑秦王的一片孝心吧。

就連顧祄,也忍不住對顧婉娘道:“秦王這個人,我原以為他隻擅武略,沒想到當此朝局之事,也穩妥老辣得很啊。”

誰知顧祄剛誇了秦王沒兩天,秦王就做出另一件令朝野側目的事情來。全力行軍的秦王趕到嶽州,發現舟車斷絕,一問,原來嶽州山間竟然發現了一頭白老虎,這可是了不得的祥瑞,何況天子萬壽將近,嶽州府尹乃是齊王的門人,當下連忙將此事上奏,齊王又從旁邊大拍特拍皇帝馬屁,什麼盛世現祥瑞,吉兆太平天子等等諸如此類的話,皇帝果然龍顏大悅,命嶽州速速將這個祥瑞趕緊送進京來。嶽州府尹得了聖諭,頓時全力以赴,調集了闔州的民夫船隻,修路搭橋,要將這白老虎熱熱鬨鬨地送進西長京,呈給天子,所以導致秦王大軍過境的時候,竟然因為此事被阻礙耽擱了。

秦王聽說了此事,倒也沒惱,就說要看看這難得的祥瑞,嶽州府尹自然誠惶誠恐,將這位秦王殿下請到了虎籠前麵。

隻見那隻白虎身長丈餘,全身白毛,皮毛鋥亮,在籠中不斷低嘯,果然是凜凜一頭猛獸。

“把它放出來。”秦王見著這麼一頭猛獸,卻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府尹嚇壞了,連聲音都顫抖結巴了:“殿……下……”心想這位殿下可真和齊王殿下太不一樣了。

還沒容他思忖,旁邊的老鮑見狀,早上前一步,喝道:“秦王殿下在軍中令出必行,怎麼,你打算不遵殿下鈞令?”

秦王一路都擺出了那麵金光燦燦的纛旗,他不僅僅有權力調用天下州縣的糧草,還有權力以貽誤軍機的名義,懲治所有州縣的官員,先斬後奏。眼見這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府尹嚇得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我隻怕猛獸危險,傷了殿下貴體。”

“笑話,殿下在千軍萬馬前也不曾後退半步,一隻畜生而已,你這是質疑殿下膽小無能嗎?”老鮑胡攪蠻纏起來,無人能及。府尹無奈,隻得立時令人打開了虎籠,那隻白虎見籠門打開,遲疑片刻,步出虎籠,踱行兩步,張開血盆大口,長嘯一聲,直嘯得林間草木簌簌,好似山搖地動一般,嚇得府尹隻想拔腿就跑,奈何那位尊貴無比的秦王殿下站在那裡,真的半步都不退,好像出籠的不是什麼猛虎,而是一隻大貓。府尹兩股戰戰,心道這位殿下不怕死,可是他還不想死啊,隻是殿下在此,自己若是跑了,回頭自己仍舊是個死罷了。隻在心中千祈萬求那白虎不要傷人,哪怕跑了祥瑞,自己要被治罪呢。但那畜生哪理會他所思所想,長嘯之後,見四周站著好些人,頓時後足一蹬,騰空而起,徑直撲向了離它最近的李嶷。

當白虎騰空撲起的時候,府尹心中閃念便是完了……他本能地身子一軟,往後跌倒,還沒等他跌在地上,隻見眼前一花,似有一道白光,原來是秦王拔劍了,隻見秦王輕描淡寫地一揮,白虎哀號一聲,從半空中摔落,鮮血噴湧滿地狼藉,原來秦王這一刺,竟然從頭到尾,正正將白虎肚皮劃開,白虎內臟全都掉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旋即斷氣。

這一切不過轉瞬間的事,李嶷一刺之後便閃身讓過白虎這一撲,所以衣袍上竟連虎血都沒沾染上半分,隻不過春日陽光下,他手中垂下雪亮的劍鋒,兀自滴滴答答,往下滴落著老虎的血罷了。

府尹嚇得癱軟在地,哭也哭不出來,李嶷見白虎死了,便吩咐左右:“剝下虎皮,送進京去,給父皇做一條白虎皮褥子,我看墊在紫宸殿禦座上,大小正合適。”

府尹聽了這話,愈發欲哭無淚,這位秦王殿下是把白虎這麼稀罕的祥瑞給殺了,可是人家也說了,要給他父皇做條褥子,還說墊在紫宸殿禦座上大小正合適,聽聽這話,自己哪怕承蒙齊王殿下關照,將來混得再好,頂格也就是入京做個三品的侍郎,都沒資格進紫宸殿參與小朝會,這輩子隻怕也沒機會瞅見紫宸殿禦座是什麼樣子,但秦王殿下就輕描淡寫地說,大小正合適。

得,自己還摻和什麼啊,老老實實按照秦王殿下的吩咐去辦吧。

秦王在嶽州殺了白虎,等到了襄州,又乾了一件轟動的事。

襄州刺史董進,是先皇後董娘娘的親侄子,也就是信王殿下的表弟。董家雖是襄州望族,奈何早就已經沒落,近三代都沒有什麼有出息的子弟,幸得梁王如今已經登基為帝,董皇後雖然早就病逝,但董氏乃是信王嫡親的外家,信王嫡長,乃是未來的東宮,因此董家上下彈冠相慶。信王雖然知道這個表弟沒什麼本事,但他極是聽話,從小就會奉承自己,所以給表弟謀了襄州刺史這麼一個要緊的官職。

董進感恩圖報,知道信王正在為千秋節獻什麼壽禮發愁,因此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竟然花了天價,從涼州淘換到三百匹西域來的大宛馬,這三百匹馬高大神駿不說,董進又找到了之前先帝時禦馬閒的人,將這些馬匹精心調教,要教成會隨著奏樂舞蹈的舞馬。

因為淘換了這三百匹馬,花了無數銀錢,自是要額外添加賦稅,還有各種名目的徭役,更有酷吏上下其手,從中盤剝,一會兒要交馬匹的草料,強令割了田地裡還沒抽穗的青麥,一會兒又說要攤派喂養禦馬,硬搶走農人留作種子的豆子。一時闔州百姓苦不堪言,但是稍加反抗,就被扣上欺君大罪,上了枷鎖,被鞭子抽著去割自己地裡的青麥喂馬,或是被迫拿錢贖買,贖買之錢又被層層盤剝,竟有流離失所賣兒鬻女者。

秦王本來是路過襄州,董進還十分恭敬地設下宴席,款待這位秦王殿下,結果還沒開宴,秦王竟然帶進來一群麵黃肌瘦的流民,個個都是因為獻馬之事家破人亡的。

董進瞠目結舌,都沒來得及辯解,就被這位秦王殿下下令,一索子拿了,解遞進京,讓吏部審問明白好治他的罪。

彆人不說,信王聞訊,氣得立時就摔了茶盞。董進可是自己的嫡親表弟,秦王此舉,就是剝自己麵皮,打自己耳光。再說了,他一個班師回朝的嶺南道行軍大總管,有什麼資格鎖拿襄州刺史?這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信王殿下憋了一肚子氣,立時就要進宮去在皇帝麵前參奏,被楊鶇一力勸阻,說道:“如今董刺史還沒到京城,不知事情到底因何緣由首尾,再說了,秦王殿下就是以貽誤軍機的名頭,當場把董刺史殺了,也是合禮有成例的,殿下又如何能去禦前分說?”

信王氣得急了,脫口說:“當初就不應該攛掇父皇封他為秦王。”

原來信王當初不知聽了何人之言,暗戳戳想來一出“鄭伯克段於鄢”,所以才攛掇皇帝直接下旨將李嶷封作秦王,沒想到陰差陽錯,李嶷竟然大剌剌接受了秦王之封,可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倒也罷了,竟忘了秦王這個王爵除了名義上在諸王之上,還有著異乎尋常的種種特權。

不提信王悔之不及,總之秦王殿下還沒進京,劍殺白虎,鎖拿刺史,朝野之間,都已經被震驚了好幾回。

等到秦王殿下率著大軍,緊趕慢趕,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驚人速度,趕到了距離西長京不遠的藎州時,禮部尚書偏又在朝會之中,提出了一個問題:“秦王出征凱旋,即將獻俘太廟,禮應由百官郊迎。”

這下子如同沸油鍋裡傾水,頓時就炸了。禮部說,素有成例,喏,當初太宗為秦王時凱旋,天子不僅令諸王、百官郊迎,還許用天子的纛旓和鼓吹。

這下子連皇帝都不乾了,李崍機警,唯恐天子說出什麼失體統的話,連忙說道:“三弟尚且年輕,莫要驕縱壞了秦王。”這倒是個合適的理由,皇帝馬上也轉過彎來,連連點頭:“是的,不能太驕縱了他。”

禮部尚書此時不過被授意出麵作試探而已,便也順坡下驢,議定了隻令百官相迎,彆的恩遇就暫且先不提,果然令百官郊迎的旨意先透給秦王,秦王立刻上奏堅辭不肯。皇帝也順水推舟,將此事作罷。

縱然沒有百官郊迎,但秦王入京的時候,仍舊轟動一時。當日收複西長京的時候還在打仗,京中百姓惶惶不安,哪敢出頭探望,如今孫逆被平,京中漸漸又恢複從前的太平盛景,行商往來,人口繁盛。都中故俗最喜繁華熱鬨,每年春時看牡丹都能擠死人,何況如今秦王班師凱旋。尤其城裡那些年輕的小娘子們,說那可是秦王,收複兩京平定天下的英雄,如今也才不過二十二歲,這樣的人物,都說是天上的七殺星下凡,又聽說長得是英俊非凡,有龍鳳之姿,不親眼看一看,哪裡還能忍得住?提前兩日,便有無數人在承天門之外的長街沿線,用竹床長凳等物占位置,更有那等富貴人家,十分豪奢地出重金賃下沿街商鋪的雅間靜閣,預備讓女眷來觀看此等盛景,等到了秦王入城的那一日,長街兩側更是一早就壅塞得水泄不通,太平、萬年兩縣的差役自是遠不敷用,京兆尹提前數日就奏請調動左右羽林衛,才勉強維持出個秩序來。

等到秦王入城,長街兩側早就歡呼聲雷動,裡三層外三層,很多人站在凳子上,爬到樹上,也看不到什麼,隻聽得鎧甲聲震天,馬蹄隆隆,眼見旗幟如雲,兵卒如同長河般湧來,連綿不絕。

話說承天門外這麼熱鬨,位於崇仁坊內的顧家宅子裡,顧祄卻與女兒顧婉娘正在窗下對弈。

這裡離被稱為“禦街”的長街不遠,即使是這般深宅大院,也能隱隱約約聽到街上的歡呼聲,可見必定是歡聲雷動,不知有多麼熱鬨。

顧祄不由笑道:“今日滿京都的女兒家,隻怕都湧到街頭看秦王率著大軍凱旋,皆說秦王真是英武無儔,威風凜凜。”

顧婉娘不由一笑,手裡挾著一顆棋子,望著棋局,似在思忖何處落子,道:“說起來,殿下近日所作所為,頗令婉娘覺得有幾分琢磨不透。”她道:“殿下本是個不愛張揚的人,為何突然用了纛旗?還在嶽州殺了白虎,又在襄州索拿了董進,令上下矚目。”

顧祄道:“那自然是與那件大事有關。”

他說的那件大事,卻是那封由中書省向秦王發出的急報,也就是秦王看到那封急報之後,就不惜亮出纛旗,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趕回京城的緣由。

隻因二月底的時候,忽然有從前東宮先太子的內侍,帶著一名孩童,直接在承天門外伏闕,聲稱當初雲氅將軍韓暢為了引開敵人,匆忙間將太孫托付於己,如今孫賊已死,天下平靖,韓將軍也不知所蹤,自己思量再三,特奉太孫以歸。

這下子可真是震驚朝野。

這個內侍,宮中也還有人認得,說確實是從前曾經侍奉過先太子的舊人,名喚高選,至於那名孩童,看上去年紀大小與太孫一樣,相貌也依稀相似,身上還帶著故太子的一枚私印。

饒是如此,還是令人覺得疑竇重重。首先是侍奉先太子的近侍都已經被孫靖殺了,這個高選,之前雖然侍奉過太子,但後來犯錯被貶去掖庭,宮變的時候不知所蹤,誰也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裡。其次當初韓暢帶著太孫逃走,身邊還頗有幾名忠勇之士追隨,如何韓暢將太孫托付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高選,而這些人一個也不見?

當然那高選另有一番說辭,隻說當時危難,孫賊身邊的叛賊熟知韓暢樣貌,所以韓暢怕連累太孫,就把太孫托付給自己,韓將軍則帶人引開追兵。而自己後來帶著太孫小心隱匿多日,又輾轉回鄉,鄉鄰問起這孩子,便說是自己從京中買來的小童,作螟蛉義子。鄉人皆知他是內官,略有積蓄的內官收義子將來好給自己養老,比比皆是,便不以為疑。等到孫叛被平,他見天下太平,聖天子登基,這才帶著太孫回來。

一番話,倒是合情合理。但太孫的生母,包括曾經侍奉過太孫的乳母等人,都在宮變中被殺,太孫的嫡母,先太子妃蕭氏,變節後與孫賊苟且,收複西長京後就不知所蹤,說不定也是羞愧自儘了。與太孫略熟識的諸王、諸王孫,早就被孫靖殺了,就連皇帝本人,也就是梁王當年,壓根就隻見過這位太孫兩三次,還是在宮宴之中遙遙望見,孩童樣貌變化又快,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太孫,一時真沒有人能認得清楚,說得明白。

而且,說到底,所謂太孫隻是先太子的長子,如今天子已經登基,這位太孫的處境,就十分微妙和尷尬了。

但高選既然送了太孫回來,朝中就不能不辨彆,也因此,由顧祄主張,中書省立時向遠在南境的秦王,發出了最快的急報,果然秦王在接到急報之後,立時全力趕了回來。

此刻顧祄聽到女兒如此疑慮,伸手拿掉了棋枰上被自己吃掉的幾枚白子,說道:“秦王是個狷介的人,素來不貪圖什麼虛名,也不在乎朝野之中自己的名聲,他知道太孫回朝,隻怕立時就會有人蠢蠢欲動,搞不好,還有人為了討好信王、齊王兩位殿下,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所以他不僅全力趕回來,還亮出了秦王的纛旗,而且在途中殺白虎、索拿董進,大削信王與齊王的麵子,引得朝野議論,太孫的事,也沒那麼多人矚目了,暫且仍舊是擱置著,況且……為父的本意,也是覺得,這事需得秦王殿下回來後,再辨彆太孫的真假。”

顧婉娘沒想到李嶷這麼張狂,原來還有這一層用意,她不由問道:“那這太孫,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顧祄一笑,甚是輕鬆:“秦王殿下說他是真的,那他就是真的,秦王殿下若說他是假的,那他就是假的。”

李嶷在入京之前的數日,已經知道了這太孫的真假。

他接到中書省的急信後,思忖再三,還是如實告訴了阿螢,也就是崔琳。她當時吃了一驚,旋即道:“殿下將這麼要緊的事告訴我,不怕我趁隙作亂嗎?”

他本來心下略有幾分憂慮,聽了這句話,反倒笑了:“你們定勝軍在京裡有那麼多明哨暗探,京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必然急傳給你。內侍帶太孫伏闕這麼大的事,最晚你明天就知道了,有什麼可隱瞞的。”

她不由得嗔了他一眼,說道:“那你就沒在洛陽放明哨暗探嗎?”

他說:“我真沒有,畢竟我又不想著趁隙作亂。”

這話就太招人討厭了,這人就是這樣,說正事的時候,有時候說著說著,就開始與她鬥嘴了。

“那這太孫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也有幾分好奇。

李嶷的憂慮正在此處,他不禁喟然長歎,十分苦惱:“我不知道。”

先太子妃蕭氏身中劇毒,後來雖然被救治過來,但很長一段時間,都奄奄一息,還是崔琳心細,帶著桃子精心照料,好容易才緩過來,漸漸康複,蕭氏便自求出家為道。

那時候李嶷剛接手西長京的防務,正忙得恨不得三頭六臂,饒是如此,還是騰出工夫,親自給她選了一座道觀,名曰清雲觀,那所道觀雖在山間,極是清幽,但距離西長京也不算太遠,快馬三日可至,山下也有集鎮,諸物不缺。

李嶷還要另遣人手護衛,蕭氏婉拒道:“妾如今唯差一死,出家清修,已是偷生,何以用護衛?”

李嶷這才作罷。

蕭氏出家為道的時候,確實是萬念俱灰的樣子,所以這個太孫到底是真是假,是韓暢做了主張,還是什麼緣故,他真的不知。

崔琳行事是極乾脆的,說道:“你既然要儘快趕回京去,左右也順路,我陪你一起,去請問一下蕭真人,便知道太孫的真假了。”

因蕭氏已經出家為道,所以她稱蕭氏為蕭真人。於是她仍舊作軍中裝束,卻是與李嶷一起,朝夕行路,得至朝中議論要不要百官郊迎秦王的那一日,她與李嶷正好到了清雲觀的山腳下。

李嶷與她離開大隊,騎馬奔到山間,此刻要上山了,崔琳猶豫片刻,忽然對李嶷道:“十七郎,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她很少這般鄭重其事,他不由微感意外,問道:“什麼話?”

“如果太孫是假的,你作如何打算?如果太孫是真的,你又作如何打算?”

李嶷坦誠相告,說道:“如果太孫是假的,自然要想法子說服蕭真人,迎真太孫回朝。如果太孫是真的,那自是一樁大喜事,我要勸父皇,立太孫為太子。”

夕陽西斜,風吹起她的鬢發,也吹動春日晚間的山林,樹木繁茂,倦鳥正自歸巢,夕陽下,一群群盤旋在樹梢。春日裡日落得晚,因為趕路,她身上未免有風塵仆仆之色,但是在夕陽的映襯下,她的眸子仍舊明亮如星,她望著他,問:“其實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了,你為何做如此想?為什麼一直想要讓陛下立太孫為太子?”

李嶷道:“太孫乃是正統……而且,我的兩位兄長,都不宜為儲君。”

這是顯而易見之事,她也就坦誠地問:“你想不想為東宮太子?”

這是她和他,第一次說到這個話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會這麼問他,他十分乾脆地說道:“我不想。”

她說道:“你的兩位兄長皆不宜為儲,太孫……”她改口換了稱呼:“李玄澤年紀幼小,且昔日宮變事起倉促,先帝生前,並未冊立其為太孫,不過他是太子的長子,太子殉國,諸師勤王之時,他確也有此名分。但如果此時陛下立李玄澤為太子,如小兒懷赤金行於鬨市,信王齊王,焉可乾休?懷璧其罪也。”

李嶷很認真地說:“我會保護好太孫,我會派最得力的人,或者,我親自任東宮太傅,可用裴源為東宮詹事。”

她不由得笑了一聲:“殿下可真是想得周全。”

他聽出她話語中淡淡的譏諷之意,說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她道:“太孫年幼,資質如何?天分如何?如果他長大了,是一個庸才,如何能執掌天下?!”他不由正色道:“太孫是天下正統,名正而言順。就算太孫還年幼,但有群臣可以輔佐他,悉心教導他!”

她忍不住冷冷相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太孫真的被立為太子,會掀起何等波瀾?朝中群臣會不會各有所恃,你的兩位兄長,會讓他活到成年嗎?你就算傾儘全力保護,百密一疏,到時候如之奈何?”

李嶷終於忍不住說道:“其實,你就是覺得我應該去爭那個儲位!”

她點點頭:“不錯,你才是最合適做未來天下之主的人,你寬厚,仁慈,心中有大愛,會憐憫黎民百姓。你軍功赫赫,擅於掌兵,東西兩都是你收複的,戰亂是你平定的,你如果被立為太子,群臣不會不服。朝中再沒有了紛爭,你也會讓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你是一個當仁不讓的好君主,如果你繼位做皇帝,未來幾十年,都將是太平盛世。”

他沉默了片刻:“我不願意。”他握住她的手,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阿螢,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將來?”她不禁微微一怔,他的手指是溫暖的,有力的,但他的話語中,有幾分淡淡的無奈:“阿螢,將來你我必然是要成親的,如果我為太子,你為太子妃,朝野上下,絕不能容許太子妃手握定勝軍,到了彼時,你我又如何自處?如果我為秦王,輔佐太孫,終有一日,我是可以辭去王爵,回牢蘭關去戍邊,那時候,你我何等的逍遙快活。便是我不回去牢蘭關,跟你回去營州,也是一樣逍遙,等到將來遠離朝中,遠離紛爭,那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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