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萬壽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思兔 > 綜合其他 > 樂遊原(全2冊·連載) > 第十二章:萬壽

第十二章:萬壽(2 / 2)

他語氣極為誠懇,她聽在耳中,也不禁有幾分感動,隻是默不作聲,過了片刻之後,說道:“倘若有一日,朝中令你來征滅定勝軍,殺了我,殺了我阿爹,你會如何?”

他怔了一怔,說道:“阿螢,我是絕不會聽從這樣的命令。”

“在相識之初,你和我,就因為該當救一人,還是當救天下,有過爭執。”她說道,“如今也不說救一人,還是救天下,你剛才說到,絕不會聽從這樣的命令,倚仗的是什麼?倚仗的是自己是戰功赫赫的秦王。隻有自己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家人,保護所愛。”她抬起馬鞭,指了指遙遠的虛空:“秦王纛旗,為統帥之旗,三軍見之,莫不聽令。天下所有的州縣糧草,皆可調給,天下所有的州縣官吏,都可以殺之。這就是權力。你可以不聽朝中之令,是因為你手握權力,手握權力之人,一言可決千萬人生死,而東宮,不,不僅僅是東宮,不論誰為天子,都是容不下這樣一個秦王的。”她注視著他的雙眼:“哪怕你真的稱心如願,輔佐太孫平安長大,等到太孫登基,你以為你可以平安回到牢蘭關嗎?這世上就不會有人因為你還活著,還擁有這樣無上的權力,而不得安枕?”

他也不禁沉默了片刻,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阿螢,玄澤還年幼,所以我才想好好地延請名師,教導他,輔佐他,這就像從小養一棵樹,好生照料,它就會長得筆直。阿螢,現在一切都未有定數,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呢?”

她靜靜地看著他:“因為一旦有了定數,此事就晚了啊。”她說道:“你剛才問我,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將來,我自然是想過的,而且想過百遍千遍,跟你一起回牢蘭關去,生幾個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等逍遙自在,或是回營州去,春天在開滿杏花的山穀裡,帶著孩子們放紙鳶、騎馬,這些種種我想一想,就覺得心中喜樂。但是,不是我想,就能那樣的啊。”她話語中滿是悵惆,也滿是懇切:“你是天子的兒子,我是崔倚的女兒,你剛才說,朝中容不下太子妃手握定勝軍,那麼朝中難道就能容下秦王妃手握定勝軍嗎?阿爹總有一天會老……”她眼中依稀一閃,似有淚光:“會病……會離我而去,到了那時候,定勝軍可能就是這世上,除了你之外,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倚仗了。你不願意做太子,難道拋棄權力,就可以保全我,保全定勝軍了嗎?”

李嶷一時無言以對,太陽漸漸落山了,風吹過林木蕭蕭,不知何處有一隻鳥兒,偶爾鳴叫一兩聲。過了許久之後,他才說道:“阿螢,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請父皇立玄澤為太子,他年紀幼小,等他長大之後,甚至繼位親政之後,這些事,才會被朝臣們提出來,這中間,說不好會有十幾年,甚至,二十年,這麼長的時日,咱們總能想出辦法的。”

她說道:“你就是不願意做太子?”

他點了點頭:“我不僅不想做太子,我也不想做天子,我就想將來去戍守邊疆,成為衛、霍那樣,拱衛疆土的一代名將。”

她慢慢地,長長地,歎了口氣,終於沒有再說彆的話。

蕭真人聽說他們二人來訪,親自迎了出來。天色已晚,清雲觀中皆已經點燈,蕭真人將他們迎入內室,聽說太孫還朝之事,蕭真人不由得臉色微變,說道:“那應該不是真的玄澤。”

李嶷心下了然,便想勸說蕭真人,讓真正的李玄澤隨自己返京,崔琳在山下就探得他心意,知他與自己意見相左,此時也不便再聽下去,便起身道:“真人,我還沒有來過清雲觀,想要去參遊一番。”

蕭真人會意,就喚過自己從前的心腹女官錦娘,命她陪伴崔琳。錦娘也早就作道家裝束,陪著崔琳,往前殿慢慢行來。山中風大,吹得錦娘提著的一盞燈籠忽明忽暗,走了不太遠,忽然一陣山風,竟將燈籠給吹滅了,錦娘不免心中發急,崔琳卻道:“無妨,你去重新取了火來,我在這裡等你。”錦娘道:“這山裡怪黑的,我是走慣這裡各處的人,何校尉一個人在這裡等,難道不害怕嗎?”她還是按照從前,在宮裡養傷時的稱呼,將崔琳喚作何校尉,崔琳不由笑道:“當真無妨,你去吧。”錦娘知道她素日在軍中,與其他女子不同,便也就轉身取火去了。

恰好那小徑旁有塊山石,突出來一塊,正可小坐,崔琳便在山石上坐下,其時山風陣陣,吹得鬆濤如雷,又好似波濤湧動,舉目望去,極高極遠一輪山月,卻是清輝泠泠,如水銀,如輕紗,籠罩著這山巒。

山高月小,風聲如濤,她坐了片刻,隻覺胸襟為之一滌,又因為月色實在是可喜,照得山間清清楚楚,便起身又朝小徑深處走去,轉過一片鬆林,忽然隻聞溪水潺潺,有一條瀑布,飛花濺玉,她靜靜看了半晌,又往前走,卻沿著溪水,有一個清幽的小潭,潭水如鏡,正映著一輪山月,越發顯得雅靜,潭中石子都在月色下,曆曆可數。潭邊又有一棵大鬆樹,足足有幾十丈高,粗圍得兩三個人懷抱,直入雲霄。她仰頭望去,隻覺得如果攀上這棵樹,隻怕連月亮都觸手可得了,然而小潭中的月亮,卻真的是觸手可得,她蹲下來,試了試那潭水,卻是看著清淺,實則很深,因為潭水冰寒徹骨。

此處雖然景致絕佳,但她怕錦娘折返尋不到自己,逗留片刻也就沿著小徑重新走回適才的山石處,果然錦娘早已經點了燈來,在四周尋過她好幾遍,一見著她,不由得鬆了口氣,說道:“這裡山路險狹,若是校尉不回來,我真真擔心,隻怕喚人來四處尋了。”

當下她仍舊提著燈籠,引著崔琳,從前殿山門,一一細說,崔琳是個不拜神佛的人,所以也就遊曆一番。等她們將這座清雲觀走了個七七八八,重新回到蕭真人所居之地,剛進院門,隻見李嶷站在簷下,似在負手看月。

她問他道:“事情了了?”

他點了點頭,她也不問旁的話,隻是說:“走吧?”

當下二人仍舊下山去,回到大部紮營之處,天已經近曙,他們這麼多天都是同進同出,一起行路,但是等到了大營之外,她忽然叫住他:“十七郎。”

他不由轉過頭來看她,她還是麵帶微笑,但眼中掩不住淡淡的惆悵之色,她說道:“這裡離洛陽很近,我就從這裡,直接回洛陽去了。”

定勝軍的大軍行得慢,是由崔倚帶著,慢慢行進,隻怕距此還有好多天的路程,他也並沒有挽留,隻是道:“我派一隊人護送你。”

“不必了。”雖然有過好多次分彆,但沒有任何一次分彆,像今天這般傷感,她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很多事情似乎不一樣了,就在他倆的那一番談話之後,她就知道,他也知道。

他也並沒有十分堅持,因為也知道她這一路也有人護衛,安全無虞。

他勒馬站在原地,看著大營邊上有一隊人馬悄悄地出來,護著她,掉轉馬頭,朝另一條路飛馳而去。

露水下來了,打濕了草葉,也在樹葉上結出晶瑩透亮的水滴,最終緩緩滑落,落在他的肩上。他想起下山的時候,她忽然問他,願不願意聽她唱歌,他自然是願意的,於是她又唱起了那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杆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她漫聲唱著,聲音在山林間縹緲如雲,如霧,又像一隻黃鶯,婉轉動聽,如夢如幻,她繼續唱下去,原來這首曲子後麵還有一闋,上次她並沒有唱完,隻聽她輕唱:“四方,歸來入閣戶,薔薇滿院香。調墨知螺黛,畫眉閒不足,春水碧欄杆,並肩畫鴛鴦。”這首曲子的下闋本來極是甜蜜,但她的聲音之中,卻隱隱約約,仿佛有惆悵之意。

她唱完了之後,兩人皆是沉默良久,過了片刻之後,他才輕輕地喚了一聲:“阿螢。”上次她唱這首小曲,還是在洛陽城外,太清宮中,但是今日與昔日,彼時與此時,可真是有了種種不同,令人唏噓萬千。

她笑了一笑,說道:“十七郎,你也唱一首歌給我聽好不好?要不,就唱那首牢蘭河水十八灣吧?”

他點了點頭,正要唱給她聽,她卻忽然改了主意,說:“還是下次吧,等到下次相會之時,你再唱給我聽。”

他有一刹那沒想明白,為什麼她會這樣說,但一轉念想明白了,心裡隱隱也忍不住有幾分惆悵,下次再見,那又是何時呢?那時候還會有一輪明月,像現在這樣照著山林,照著她清澈的眉眼嗎?彼時此時,又是今夕何夕?

他佇馬在路口,看著她被人馬簇擁著,越馳越遠,洛水分彆,那時候雖然依依不舍,但心裡還是滿滿的歡喜,尤其當他隔岸追上去,與她相約樂遊原的時候。

他和她這一次,都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樂遊原上的杏花,春天都已經快要過去了啊。

他在心裡想。過了許久之後,她的身影終於小得如芥子一般,再也看不見了。又過了片刻,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芒照耀著大地,山林裡鳥雀“啾啾”地醒來,清晨的露水早已經濡濕了他的衣袍,他從懷裡取出一朵嬌豔的花朵,經過大半夜的磋磨,花兒已經半蔫了,這朵花是還沒有上山的時候,他趁她沒留意,特意摘到的,那時候他在想什麼呢?是想著,這朵花真好看,待會兒是要替她簪在她左邊鬢角,還是右邊鬢角呢?

小黑長嘶了一聲,牽動了韁繩,似在催促他,他拍了拍小黑的脖子,拉過韁繩,大營裡已經升起細白的炊煙,是該歸營了。小黑有點遲疑,似乎對他不去追上小白這事困惑而不滿,但是在韁繩的控製下,還是一步一步朝大營走去,一直都快走到營邊了,小黑終於忍不住回頭張望,哪裡還有小白的身影。

秦王率大軍凱旋,觀者如堵,轟動京都,又獻俘太廟,堂堂皇皇,鐘鼓齊鳴,數十年來,未有如今日這般盛事。安坐於興安門上的皇帝躊躇滿誌,甚是滿意,在文武班列中,也頗有幾名老臣忍不住熱淚盈眶。

待獻俘禮畢,秦王入朝的第一件事,卻是韓暢護送來了真的太孫李玄澤,拆穿之前那個乃是假太孫,朝中上下嘩然,秦王旋即奏請天子,立李玄澤為太子。這下不僅僅皇帝,連滿朝文武都猝不及防,當下朝上便爭執起來,因為從禮法上而言,李玄澤為先太子的長子,先太子與先帝幾乎同時被孫賊所害,李玄澤為先太子唯一的血脈,曾被勤王之師遙尊為太孫,眼下確該立為太子。但另一些朝中官員則認為,先帝在位時李玄澤並未被冊立為太孫,如今天子又已經登基,李玄澤不宜再立為太子,這種情形,從禮法而言,國朝也不是沒有成例的,遠的不說,憫太子薨後,仁宗繼位,憫太子之子就並未被冊立太子。

但奏請立李玄澤為太子的乃是秦王殿下,朝中文武,又不得不考量這位手握重兵,收複兩京,匡扶社稷,幾乎於國朝有鼎力之功的秦王殿下的立場,自然非同小可。

總之,朝中紛亂吵嚷了一連數日,也沒吵出個結果來。倒是皇帝氣極了,下旨先把假冒的那個李玄澤關在牢裡,又要把送來假皇孫的那個內侍高選以十惡不赦之罪活活剮了,還要株連九族……

正在此時,崔倚忽然派人送來一封奏疏,這封奏疏便如同火上澆油一般,令朝中又轟得嘩然。

原來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擁兵十萬的大將軍崔倚,在奏疏之中,毫不客氣地說,陛下遣人來詢問臣,是否願意將女兒嫁給齊王殿下,事關女兒的終身大事,臣問過小女,小女說既然要嫁人,那就要遵從自己的心意,要從陛下的皇子中自擇一名為夫婿。

這一石激起千層浪,皇帝縱然萬萬沒想到,連顧祄都覺得有幾分狼狽,畢竟皇帝有心以崔氏女為齊王妃,他心中不以為然,所以才建議皇帝悄悄遣人去問問崔倚的意思,心想崔倚必然婉拒,此事自然就作罷。誰知道崔倚連皇帝都半點麵子不給,且官場中默認的體麵都不顧了,公然如此這般上奏,把這事挑明而且奏到了朝堂之上。

禦史中丞宋新不由得勃然大怒,出列就問皇帝:“陛下當真遣人去問崔倚?”

皇帝雖然庸碌,但禦史台不好惹,卻是所有皇帝都深知的事,一時都有點赧然了,期期艾艾地說:“我……朕確實是派人去問了,沒想到崔卿會公然上奏……”

這話說的,崔倚作為列土封疆的節度使,當然可以上奏。但宋新絲毫沒理會皇帝話裡的毛病,而是拱手一禮,凜然道:“崔倚身為臣子,竟出此狂悖之語,妄言要為其女自擇皇子為婿,臣請治崔倚大不敬之罪,請陛下下旨申飭,並處奪爵。”

聽禦史這麼說,文官行列裡有人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崔倚此奏確實狂悖,皇帝悄悄派人去問,願不願意把女兒嫁給自己的兒子齊王,其實處理得甚是得當,縱然不願,私下回絕便是,竟然寫了這樣一封奏疏送到朝中來,還公然說,要從皇帝的兒子裡挑一個作女婿……這……簡直就是狂妄到了極點。但崔倚敢這麼狂妄無禮,自然是有倚仗的,不就是因為他現在有定勝軍十萬,事實上割據一方,占據東都洛陽,朝中拿他無可奈何嗎?如果皇帝真聽了禦史台的攛掇,下旨申飭,隻怕馬上就要鬨出什麼亂子來呢!

果然,皇帝聽聞禦史竟然這麼說,不由得也挺直了腰杆,說道:“對!這個崔倚,果然目中無人得很!他以為我們皇家是菜市嗎?想挑就挑?”

一名文臣見勢不妙,趕緊上前奏道:“陛下,崔倚為盧龍節度使,割據數州,又占據東都,朝中上下本就憂心他權勢過大,無人節製。陛下聖明,願意選崔氏女為皇子妃,如今崔倚不過婉言相求為女兒擇一皇子為婿,陛下不如應允!此舉不費一兵一卒,便能收攏崔家兵權,實在是高明!”

這話說到了皇帝的心裡,他不由點了點頭,眉開眼笑道:“其實,朕也覺得這法子不錯。”他說著說著,又生起氣來:“但是朕的兒子娶他的女兒,那是他們崔家無上的榮光,怎麼還能主動上奏疏,說要自己挑一個呢?!”

又有臣子出列奏道:“陛下所言甚是!崔家如此無狀,崔氏女怎堪為皇子妃?陛下絕不能應允!”

先前那文臣就道:“武人無狀,固然魯莽,也不失天真,陛下是君主,胸懷廣闊,能容天下,崔家所為,陛下定然可以寬宥。”

“君為臣綱,天經地義!豈有臣子挑選皇子為婿的道理?!”

“你這是食古不化,不懂變通!”

……

大殿上頓時又吵嚷起來,“嗡嗡”的議論聲響成一片。其實這幾日差不多都這樣,曾受過先帝皇恩的老臣舊臣,都想立李玄澤為太子,自覺這是報答先帝顯己忠義的時機,而皇帝從當初洛陽小朝廷帶來的大部分臣子,自然覺得天子已經登基,李玄澤不宜再為太子,這可是爭統的關鍵時刻,否則百年之後,天子豈不成了竊位的小人,這兩撥官員在朝中人數相仿,吵鬨不休,自然沒完沒了。

如今崔倚既然上奏說同意將女兒嫁給皇帝的兒子,對於對天子有擁立之功的新臣來說,可是天大的好機會,隻要崔倚的女兒嫁給了天子的兒子,那李玄澤自然就不能被立為太子了,至於崔倚的女兒要自己挑一個皇子,那有什麼打緊,讓她挑唄!反正不吃虧。

而李嶷自從聽到這封奏疏的內容,就心情十分複雜,眼觀鼻鼻觀心,似是事不關己。齊王起先是錯愕,旋即就很快地掩飾起來,泰然自若,自從假太孫被揭破之後,齊王就處處小心起來,他沒想到李嶷竟然會尋出一個真太孫來,倒白費了自己一番功夫,幸好高選被殺,不會有任何線索能追查到此事乃是自己暗中主使。倒是信王,心中大震,心想,萬萬沒想到崔倚竟然願意將女兒嫁給皇子,隻可惜自己已經有王妃,可不論是崔氏女要嫁給齊王還是秦王,那對自己來說,可是一樁大大不利之事。就算自己順利被立為太子,但不論是齊王或秦王竟有崔倚這樣一個嶽父,自己如何又能睡得安枕?

他本來心中甚是惱恨李嶷,覺得韓暢送所謂太孫回來,必為李嶷指使,存心是想阻攔自己登上儲位。而且萬一李嶷娶了崔氏女,將來必為自己的心腹大患。

他心下盤算,未免悒悒,隻恨自己年長,竟早早娶妻生子,不然這崔氏女,必會選中自己,無他,自己乃是嫡長,她嫁過來,便是十拿九穩的太子妃了。

話說散朝之後,李嶷還沒回到秦王府,謝長耳已經騎了快馬半路迎上來,告訴他說:“殿下,桃子來了,說崔小姐約您樂遊原上相會。”

李嶷不由得一怔,旋即掉轉馬頭,策馬馳上樂遊原。

暮春四月,京中繁花早謝,樂遊原上芳草萋萋,碧遠連天,野芍藥正當盛開,遍地粉白粉紫的小花,零零星星,點綴在長草之間,似還留得人間三分春意。

李嶷策馬馳到原上,隻見一棵大樹,卻是極大的一棵杏樹,隻不過此時早已經綠蔭依稀,亭亭如蓋,她就站在樹下,似是在眺望遠處原下的西長京,小白在一旁低頭吃草,見他騎著小黑來,不由得長嘶一聲,撒歡似的迎上兩步。他跳下馬,將韁繩隨手一繞,搭在馬鞍上,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小黑這才撒著蹄子過去,與小白挨挨擠擠,甚是親熱。

樂遊原是高處,比西長京裡素來要涼上幾分,所以她仍舊穿著窄窄的春衫,她很少這般作女郎打扮,雖然沒戴什麼珠玉,但在暮春的豔陽下,她整個人便如同珠玉一般,熠熠發光。他看了她片刻,她也打量了他片刻,大概是剛下朝沒來得及回府,他連朝服都沒換,絳紗單衣肩袖上皆繡著盤龍與鹿,白紗中單,絳紗蔽膝,白襪烏靴,他身量極高,穿這一身,極是威武好看,又因為不是隆重的大朝會,所以沒戴委貌冠,隻束了發,用了金冠,插在束發中固定金冠的,正是自己送他的那支白玉簪。

她看了片刻,終於笑了一笑,喚了他一聲:“十七郎。”停了片刻,卻又問道:“你知道我讓父親上那道奏疏,是什麼意思嗎?”

他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說道:“剛才不知道,現下我已經知道了。”

適才在朝中的時候,他確實有點拿不準她為何讓崔倚上這樣一道奏疏,雖然上次清雲觀外,山下一彆,兩人並沒有再通過音訊,她不曾寫信給他,他也不曾寫信給她,這是兩人分彆最久的一次,雖然之前兩人也常常分隔兩地,相距千山萬水,數月之久都見不上一麵,但兩個人總是會書信往來,有時候甚至一天一封,上一封信還沒收到,已經寫出了下一封信,縱然不得相見,但他並不覺得孤單,如同她就在自己身邊。

但這次不一樣,雖然她在洛陽,他在西長京,快馬兩三日可至,但仿佛就隔著萬裡山海,甚至,他常常覺得每天的時辰都變長了,每一天都長得像亙古至今,夜深人靜時分,他也偶爾會想到她,阿螢在做什麼呢?她一定也睡了吧。寂寂的更鼓在沉沉夜色中響起,是三更了,他總是翻個身,想把她忘在身後,但是在夢裡,又總是想起她,想牽著她的手,低低地向她訴說彆來的情形。

上次兩個人雖然意見相左,不歡而彆,但他心裡還是有小小的希冀,尤其是在朝堂上看到崔倚的那封奏疏之後。

那一刻他心裡的希冀變成了忐忑,然後又變成了竊喜,他以為她上這道奏疏,是婉拒齊王,是要選自己而嫁。

現在,他悵然開口道:“這道奏疏呈入朝中,如果是因為你想嫁給我,那今日你就不會約我相見了,你既然今日約我相見……”

那就是並不打算嫁給自己了,這半句話,他無法說出來,因為就在想到這半句話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了痛楚,如同利刃穿過胸膛,原來如此啊,他從來沒有體會過,所謂心如刀割,原來是如此的痛楚啊。

她麵上也露出悵然之色,他當然已經明白過來了,他從來就是這麼聰明,而且,總是與自己心意相通。她想起自己執意要讓父親上這樣一道奏疏的時候,父親曾經問過自己:“阿螢,你會後悔嗎?”

當時她答:“世事如同棋局,這天下,是最大的一局珍瓏,我不會甘為棋子,我要做執棋的那個人。秦王既然甘為棋子,哪怕是逼,我也要將他逼成執棋的另一個人。”

皇帝派人來暗示,想要將自己賜婚齊王,朝中著實覬覦定勝軍。齊王打的什麼如意算盤,她一清二楚,信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也頗能看出一二,將來皇帝的這兩個兒子,遲早會兄弟鬩牆。而李嶷偏執意立李玄澤為太子,朝中波詭雲譎,她下了決心,要攪動風雲,逼他不得不出麵應子,逼他不得不看清這中間險惡。

但是真的站在他麵前的時候,看見他眼裡的痛楚與無措,她還是心下一軟,但旋即,她硬起心腸,說道:“十七郎,父親隻我一個女兒,朝中派人探問,我不能不做此應對。”

他卻問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阿螢,你真的不願意嫁給我嗎?”

她說道:“十七郎,我嫁給你,此事就能解決嗎?”

“當然。”他說得又快又急,“阿螢,從前我非常明白你,也總是覺得你做得是對的,你所思所慮,與我所思所慮,總是仿佛相似,我們兩個總是可以想到一塊兒去,但是阿螢,我現在不明白你了……”他說到此處,隻覺得心間又一陣酸楚:“你就站在我麵前,但我覺得你離我,好像有十萬八千裡那麼遠。”

她心中亦是悵然,是啊,自相識以來,他與她幾乎都是心有靈犀,唯獨這一次,如同參商不相見,如同山嶽兩茫茫。她說道:“十七郎,你說服蕭真人,讓韓將軍奉太孫入朝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朝中必然會掀起驚濤駭浪,你無意於儲位,你將名利視作浮雲,但可惜了,這世間人心,不會都是如你這般。”

“那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又有什麼乾係?”他脫口道,“阿螢,我們這樣的情分,你難道竟然要用婚姻之事,脅迫挾製我嗎?”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臉色都已經煞白,他十分失悔,但是她也隻是輕輕吸了口氣,過了片刻,方才道:“是又如何?”不等他解釋,她已經十分乾脆地說道:“我是崔倚的女兒,我們崔氏,有定勝軍十萬,如今據有平盧、範陽,乃至於河北、河南諸藩鎮,更有東都洛陽。對朝廷來說,我們隻怕比孫靖彼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朝中不過拿我崔家無可奈何罷了。但兵權煊赫如此,殿下想娶我為妻,難道我就要嫁給殿下嗎?我難道不該劍指西長京,謀取這天下?”

他的臉更白了幾分,說道:“阿螢,你說著違心的話。”若是她真意如此,她就不會勸崔倚與自己一同收複西長京,甚至,若是她真意如此,她絕不會拱手讓出長州。

她不由冷笑:“你不也在說違心的話?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拿婚姻挾製你。”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倒是小黑與小白,吃著草越走越遠,偶爾抬頭嘶鳴一聲。日頭漸漸偏西,長草過膝,被風吹得“刷刷”輕響。

“阿爹問我會後悔嗎?”她說道,“我其實也想問,阿爹後悔嗎?為了我。”她話並沒有說到十分,崔倚確實有機會逐鹿中原,但是她說她喜歡李嶷,要嫁給李嶷,崔倚自然另做打算。

“百姓著實太苦了,這天下也太苦了。”崔倚並沒有說旁的,隻道,“不能再打仗了。”

她說道:“那也不能任由昏君當道。”

如今的天子,是個糊塗小人,這是他們父女心知肚明之事,好在皇帝已經年過五旬,且從來病孱,但未來儲君是何人,就變得異常重要。

她說道:“十七郎,李玄澤實在是年紀太幼小了,看不出資質好壞,且,若立他為儲,信王與齊王焉能罷休?隻怕將來會因儲位再起紛爭。”她說:“十七郎,百姓太苦了,這天下也太苦了,你忍心看這天下因為爭儲再起烽煙?”

他說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要立玄澤為太子,朝中舊臣顧念先太子之義,新臣將來輔佐太子長大,兩全其美,新舊皆不會再有嫌隙。”他說道:“至於信王與齊王,有我在,他們絕不敢輕舉妄動。”

“就算你日日夜夜保護太孫,你就能擔保得了萬無一失?如若如此,你是秦王,又手握兵權,你的兄長如果構陷你與太孫篡位謀朝,你如何自辯?如果你為了清白自釋兵權,你又如何保得了太孫?”她說道:“就算你帶著太孫回去牢蘭關,你那糊塗父皇受人挑唆,一道聖旨下來,命你自裁,你是遵旨還是不遵旨?你陷入絕地,太孫難道還能保全?這一局珍瓏我處處都替你謀算過,皆是死局。唯有你自己入主東宮,你才有活路。”

他說道:“阿螢,我不相信那是我唯一的活路。你將人心想得太險,太惡。”

“那殿下不妨等等看,說不定再過一些時日,殿下就會看到人心之險,人心之惡。”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悵然之色,終於徹底明白了她上那道奏疏的意思,一桃殺三士,何況十萬定勝軍,她就是要以自身為餌,引得信王與齊王相爭,借此攪動這滿朝風雲。

他忍不住問出一句傻話:“阿螢,你喜歡我嗎?”

她悵然而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有一天,我遇見一個人,他很有本事,又非常聰明,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的人,雖然第一次見麵,就和他大打出手,第二次見麵,我就把他踹到井裡去了,但我那時候,心裡就喜歡他。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所以也不知道,喜歡彆人會是什麼滋味。但是我就知道,我喜歡他啊,不論他是牢蘭關的十七郎,還是秦王殿下,不論他是販夫走卒,還是皇孫太子,我就是喜歡他而已。”

他甚是苦惱:“阿螢,我也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你為什麼不願意嫁給我?”

“殿下回去吧,再過些時日,也許殿下就明白了。”她說道,“不是秦王殿下想做牢蘭關的十七郎,就可以回牢蘭關做十七郎。而是秦王殿下,不能不做東宮太子。”

“那我再問你一句話。”他看著她,夕陽在她衣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也給她的眉眼,籠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長得多好看啊。其實同她一樣,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心裡就喜歡她,哪怕她把他一腳踹到井裡去了,他心裡也隻有歡喜,他不能不喜歡她,哪怕此時此刻,他如同萬箭穿心一般。

他終於問出那句話:“如果我不做太子,你是不是就不願意嫁我?”

她的眉眼,在夕陽下籠著淡淡的金色,也籠著淡淡的哀愁,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從前的她,總是恣意飛揚,那樣驕傲。但此刻,她燦若星辰的眸子注視著他,慢慢地說:“我若是說是呢?殿下心裡,是不是會好過些?”

他看著她,心中痛楚萬分,到了最後,隻是說:“阿螢,你這樣說,我心裡不會好過的,我隻是十分難過。”

打馬回去的時候,他心下茫茫然,樂遊原是京外遊冶的勝地,有無數詩詞歌賦,寫到此處盛景,春花秋月,夏雨秋雪,各有題詠。

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首詩,就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雖然三歲小兒都知曉這詩,十分直白,但是多好啊,生機勃勃,曾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野草一樣,無人留意地活著,任人踐踏,曆經風霜,但是沒關係,每到春來,自然會再次新生,這就是野草的韌性。

所以他喜歡樂遊原,年幼無知的時候,這是快樂的遊冶之地,他把心事,把痛楚,把歡樂,都藏在這裡,及至稍稍年長,明白那些原上草的勃勃生機,他越發更喜歡這裡。後來他遇上了她,與她相約將來天下平定,同遊樂遊原。那時候的他,隻有滿心滿意的歡喜,覺得天高地闊,自己竟然在茫茫人海,可以遇見這樣一個人,她就是稀世奇珍,是獨一無二,是他心尖的血,是他眼中的瑰寶,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她與他相知相親,她與他心心相印。這樂遊原,就是他們至樂之地,將來等有了兒女,他與她也是要帶著兒女,來這樂遊原上踏青歌舞的。

隻是……將來隻怕不會有這樣一日了,他每每思及,就覺得心中無限酸楚,在夕陽下,任由小黑載著他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十分不情願地想起,這樂遊原還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夕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樂遊原上還有最後一分餘暉。崔琳仍舊站在那棵樹下,紋絲未動,風吹過她的衣袂,風裡像有隻手,在扯著她的衣袖。剛才他都已經馳出老遠了,卻有好幾次回頭,遠遠望著她,她知道他其實是盼著自己說句話,但她固執地站在那裡並沒有動,更沒有上馬向他馳去。她知道隻要自己朝他馳去,他馬上就會掉轉馬頭,朝她奔過來,遠遠就張開雙臂,最後將她攬入懷中,他的懷抱是那樣溫暖,那樣令人貪戀,好像天地之間,旁的事物,隻要他伸手一遮,都能替她擋在外頭了。

但她終於還是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是遠遠地,看著他慢慢走遠,直到成了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小點兒。太陽落下去了,原上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暮色沉沉,風也越來越大,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天終於黑了。

皇帝這個千秋節,過得十分窩心。

先是朝中關於到底立誰為太子爭論個沒完,然後是崔倚毫不客氣,聲稱自己女兒要從皇子中自擇一個為婿,文武為此又吵嚷個沒完,然後是秦王病了,據說是未帶從人,獨自去樂遊原遊冶,逗留到黃昏之後才趕進城裡,偏那日城門內有輛騾車翻了,這騾車載得滿滿一車油甕,打翻了好些,路上都淌得是油,秦王至此,竟然馬失前蹄,滑了一跤,竟摔得不輕。

皇帝初初認為這定然是像上次一樣裝病,然而秦王摔了一跤是切切實實的,起碼胳膊腿上都破了好一大片皮肉,皇帝派去的太醫看過之後進宮回奏,頗有幾分憂心,認為這樣大的傷口,近來天氣又十分暖和,雖用了傷藥,但隻怕要不好。果然過了一日,秦王就發起高熱來,他從小到大,都十分結實,彆說生病了,連噴嚏都很少打一個。如今一病,當真病來如山倒,四五個太醫輪流診治,各種藥方,外敷內服,一時忙亂。

幸得裴源處置完長州諸事,終於趕在千秋節前回到了西長京,聞說秦王病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取了家中秘製的傷藥,匆匆到秦王府中來探望。

李嶷已經病了好幾日,每日高熱不退,傷處紅腫,但精神尚好,裴源看過傷處,隻覺得觸目驚心,不由得細問是如何摔的,李嶷輕描淡寫,隻說當時走神了。

裴源絕不肯信,說道:“彆說你騎著自己的馬,就是當初在牢蘭關中,你套住一匹沒有鞍子最烈的野馬,也絕不會摔成這樣。”他越想越怕,不禁脫口問:“是誰暗算了殿下?”

“沒有誰,也沒人暗算我。”李嶷有幾分無精打采,說道,“就是一時走神了,自己摔的。”

裴源再難相信,狐疑地看著李嶷,他燒得顴骨發紅,嘴上起了細白的碎皮,看著甚是憔悴,整個人也瘦了不少,不過短短數日,看著竟好似有幾分脫相,可見真病得不輕。

裴源又去細問了幾名太醫,彆人倒罷了,唯有範醫正歎了口氣,說道:“殿下合該病這一場。”又說了一些什麼脾虛肝旺,憂慮太甚的廢話,裴源都快被他糊弄過去了,等送了範醫正出去,忽地想明白過來,不由得恨恨地頓足。

果然到了黃昏時分,李嶷又發起高燒,他懶進飲食,老鮑特意給他烤了羊肉,送來滿滿一盤子,他也一筷子都沒動,忽聽到窗外輕微一響,他心中不由得一喜,顧不得自己燒得渾身滾燙,披衣下床,走到窗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窗子。

卻是裴源站在窗外,一見他開窗,便問他:“崔小姐給你寫信了嗎?”

李嶷聽到一個崔字,就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他“啪”一聲又將窗子關了,裴源卻徑直繞到門口進來,又問他:“你給崔小姐寫信了嗎?”

他不作聲,回到榻上躺下,裴源呆了一呆,又問:“她上了那樣的奏疏,難道不是為了嫁給你?”見李嶷不答,裴源隻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

裴源一直覺得,何校尉會是自己最大的煩惱,但是誰知何校尉竟然是崔小姐!得知她真正身份的那一天,裴源隻差要喜極而泣,他一直憂心忡忡,覺得李嶷這麼死心塌地,隻怕非何氏不娶,但何氏安以作秦王妃?依李嶷的脾氣,如果天子強要拆散,隻怕他立時就要頂撞天子,掛冠而去,帶著何氏隱逸山林,從此不問世事。誰知道何氏並不是何氏,她是崔倚的獨生女兒,這可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裴源高興地覺得長州的天真是藍,雲真是白,十七郎真是英明神武,一眼就看中了崔倚的女兒,這可真是,天賜良緣。尤其在快到西長京的時候,得知崔倚上了那樣一封奏疏,他心道這不明擺著嘛,崔氏女不願意嫁給齊王,要自擇一皇子為婿,這是要嫁給咱家秦王殿下。

誰知道這一回來,竟然就五雷轟頂!他連前世不修都顧不上了,就在李嶷榻前坐下來,開始語重心長,勸李嶷道:“崔小姐絕看不上齊王,她一直是心悅你的,但女郎家麵皮薄,總不好在奏疏中點名道姓地說,就要嫁給你,你快快跟陛下奏明了,讓陛下遣使去向節度使賜婚。”

李嶷歎了口氣,隻覺得渾身滾燙,偏裴源還在那裡喋喋不休,他隻覺得聒噪萬分。他的手搭在榻上,那錦褥甚是溫暖,想是自己體熱高燒之故,但他心裡卻是一片冰涼,心想我都病成這樣了,她都不肯來看一眼,那她是真的要棄我不顧了。

他知道自己此舉十分幼稚,馬蹄打滑的那一瞬間,他也確實走神了,但摔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掙紮,也沒有閃避,隻想痛快摔一跤也好,仿佛隻有身體上的疼痛,才能令心上那種痛楚稍緩而已。

他把自己摔得這麼狠,她都不來看他,她可真狠心啊。

裴源卻仍在狐疑,說:“崔小姐怕是不知道殿下病了吧,我讓人去給她傳書。”

怎麼會不知道呢?崔家不知道在京裡有多少明哨暗探,朝野上下都知道秦王病了。

他伸手抓住了裴源的衣袖:“彆去!”

沒想到裴源卻誤會了,脫口說:“真的是她不願意嫁你?”裴源匆匆低頭,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急怒交加:“她怎麼能如此?”

“不是。”李嶷稍微平靜了一些,說道,“不怪她,是我不想娶她了。”

“扯謊。”裴源要跳起腳來,說道,“我還不知道你?你一副誰要敢攔著你娶她,你就要跟人拚命的架勢,就算陛下下旨,隻怕你都要抗旨,你怎麼會不想娶她了?!”

“她是崔倚的女兒。”李嶷燒得渾身生疼,還要跟裴源說話,隻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但仍舊耐著性子,“所以我不想娶她了。”

“胡說!”裴源都失態了,:“十七郎,你不用騙我,也不用騙自己,你怎麼可能不想娶她,你一直都喜歡她,從剛認識她沒多久的時候就喜歡,藏都藏不住,我當時就心想壞了,這女人隻怕是你命裡的劫數。”

他確實是在騙自己,但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騙自己是不得已,但還是得先騙一騙,尤其是燒得這般耳鳴眼花的時候,尤其是心裡那層淡淡的怨恨與絕望浮起來的時候,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是一個赤手空拳的孩童,母親早亡,他又為父親不喜,天地之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是的,其實隻要她狠心拋下他,天地再大,其實是沒有他的容身之處的。他想到這裡,就覺得心裡七零八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碎成齏粉,比死都還要難受。他也不想跟裴源爭吵了,他用低沉無力的聲音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是我不想娶她了,就是如此而已。”

裴源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就像是忽然不認得他了,過了許久之後,他才說道:“好好養傷,十七郎,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都不能病成這樣子。”

李嶷其實覺得這時候病一場是正好的,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六神無主,但他心裡也清楚,再重的傷也會漸漸好起來,自己病得再久,她也是真的不會來看自己了。

裴源因此每日都來府中探望,李嶷大病了這麼一場,到了千秋節前,還沒有痊愈,但他終於叫人取了燒酒來,親自將刀用火燎了,將傷處的腐肉爛肉都剜了去,再用燒酒洗刷傷處,雖然痛得錐心刺骨,但傷處終於漸漸不再紅腫,慢慢也好了起來。

在皇帝千秋節前一夜,又出了一件大事。信王府忽然走水,信王略受了點輕傷,信王妃卻不幸殞命,信王因此哭得不行,隻口口聲聲結發夫妻,如摧心肝。當夜信王本歇在彆處,聞說王妃殿中走火,信王連外裳都沒顧得上穿,隻著裡衣,便去指揮眾人救火,後來眼見火勢太猛,搶救不及,信王就要衝進殿中去救妻,左右一時沒拉住,差點讓他衝進火場,後來殿宇燒塌架了,屋瓦掉下來砸中信王,他雖頭破血流,還直呼王妃的小字,定要去相救,被左右奴仆生生架了出來,不然,隻怕連信王都要在這天災中送命。

皇帝早晨聽說了此事。火勢是已經救下去了,但半個信王府已經燒成了黑灰,又聞說信王妃殞了,他是老年人,未免有些不吉之感,但這天是千秋節,信王妃又是晚輩,不應衝撞,於是皇帝還是打迭起精神來,一麵派人去慰問信王,一麵又按禮製登含元殿接受百官的朝賀。本來這一天的下午及晚上,皆安排有宴樂,但皇帝沒了玩樂的心思,就在賜宴群臣後,匆匆返回了西內。

李嶷猶未痊愈,還在府中養病,聽說信王妃殞了,也不由吃了一驚。待得晌午賜宴結束之後,裴源也出宮到秦王府來,李嶷不由對他道:“信王府這事,有點古怪。”

裴源深以為然,說道:“京中常有走水之事,但王妃的院子,極是華麗軒暢,一時半會兒也燒不透,怎麼一燒就塌了,令王妃殞命,這也太湊巧了些。”

李嶷想了想,說道“你不要驚動彆人,就用我的令牌,去調動人手,好好查一查這件事。”他憂心忡忡,另有疑慮,因為李玄澤歸來之後,蓋因名分未定,並沒有居住宮中。倒是韓暢因為護衛太孫有功,被擢為渤海縣侯,並賜了一處宅院,這處宅院距離宮門不遠,韓暢仍舊奉李玄澤住在這宅中,以方便照拂。這宅院既然距離宮中不遠,自然離信王府也很近。

他又令裴源多派些人手,交與韓暢,暗中護衛李玄澤。種種不一而足。

裴源狠下力氣探查了一些時日,等到信王妃大殮的時候,終於查到了真相。原來信王妃確實死得有蹊蹺,她院中不是走水,而是被人故意縱火。縱火之人十分狡猾,怕堆砌柴木油脂留下痕跡,就在王妃所居後殿庫房中,堆滿了綾羅綢緞,作為助燃之物,這些綾羅綢緞點燃之後,便轟然而燃,再難一救,很快就燒穿了屋頂。

幕後主使之人,不問可知。

李嶷隻覺得渾身冰冷,信王為什麼要殺信王妃……他不願意去想那個原因,雖然明明知道,就是那個原因,因為崔倚說,崔琳要自擇一皇子為婿。

她果然一猜即中,就如同她說的,這世間人心險惡,非他所能想象。

李嶷又痛又悔,信王妃何其無辜,他不顧裴源的阻止,堅持要將人證物證,親自去呈於禦前。

裴源苦苦相勸:“殿下,不為旁的著想,隻想一樣,信王居長,又與殿下素有齟齬,立儲之事,朝中已是暗流洶湧,信王銜恨殿下已久,此時出麵,不吝於瓜田李下,說不定反令信王借此逃脫罰責。”

李嶷一想確實有幾分道理,正沉吟間,裴源又道:“此時不過欲彰信王之惡,請殿下放心,自有法子將種種證物呈於朝中。”

李嶷這才點一點頭,裴源也在心裡鬆了口氣,他早就與裴湛商量過了,務必勸得秦王不要出麵,至於旁的,不就是找個人將信王的惡行揭發出來,這對於世代為官、人脈極廣的裴家來說,可再容易不過了。

窗前最後一叢芍藥花也謝了,不遠處搭的格柵架子上,爬著一架薔薇,不知有幾十幾百朵薔薇花,兀自綻放,風吹過,滿院都是薔薇淡淡的清香。洛陽城的午後,暖陽已經曬得窗紗裡透進來一分暑意。崔琳拿著小折刀,正在拆看京裡剛送來的密報。

桃子拿著一碟點心走進來,遞給她嘗,見她在拆看密報,便問道:“秦王病好了嗎?”

崔琳並沒有作答,桃子又說:“活該,他騎著高頭大馬,這下子摔得,哼,夠他受的。”

崔琳仍舊不說話,等看完了密報,拿了碟子裡一塊點心,咬了一口,方才說道:“有力氣在朝堂中爭吵,那必然是傷全好了。”

桃子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他傷一好就回朝中吵架?這個秦王,真是……沒救了。”

真的沒救了,桃子在心中暗暗腹誹,謝長耳給她寄過三四回信了,秦王卻連半句話都沒捎來。謝長耳跟她說秦王病得死去活來,她才不信呢,就算病得死去活來,就不知道寫封信來嗎?自己把信遞到校尉……哦不,小姐麵前,難道小姐會不看嗎?等小姐看完,沒準她就會回信呢……或者立時動身去看他,哼,不要以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麼小算盤,騎馬都能把自己摔成那樣,不就是希望小姐去看一看他嗎?

桃子不由得歎了口氣。

崔琳看了她一眼,問道:“你歎什麼氣?”

桃子有氣無力地說:“我就是……所以歎口氣。”

崔琳不說話了,又隨手將密報理一理,桃子沒話找話:“秦王在朝中跟誰吵架?為什麼吵架?”

因為有人出首,於是禦史將信王殺害信王妃的人證物證都呈於朝堂,這下子當然朝野嘩然,皇帝堅信兒子是無辜的,信王又痛哭流涕,堅決不承認,口口聲聲自己被小人構陷。皇帝私下召見顧祄,說能不能令證人改口供,承認是證人縱火燒殺了王妃,之前不過攀汙信王,就此了結。顧祄自然為難,說道:“陛下,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要證人改口供,實在是難,就算是能令證人改口供,前後這般,又如何能堵得天下悠悠之口?”

一番話說得皇帝啞口無言,但信王素來是自己倚重的長子,總不能真治他的罪。幸好信王的親信楊鶇急中生智,還真找出來一個替死鬼,原是信王府中的管家,楊鶇作主花了重金安置了那人全家,那人便出來頂罪,承認是自己被王妃薄待,因此懷恨在心,縱火燒殺了王妃。

這下皇帝鬆了口氣,打算好好撫慰信王,再殺了這刁奴,不想秦王聽聞,顧不得傷勢未愈,徑直入朝,就在大殿下直斥此為欺君之罪,非說是信王買通那管家頂罪,還把那管家家眷都扣了,逼問之下,那頂罪的管家嚇得頓時就如實招供。

這下子連皇帝都回護不了信王,隻得把那頂罪之人也殺了,令信王遷為安陽王,又罰俸三年,並令信王在府幽居不出。

這般處置,李嶷覺得太過輕微,奈何信王妃娘家已經被信王花重金安撫,畢竟那才是真正的苦主,王妃娘家都不肯再追究,李嶷也無可奈何。這一場鬨劇,才就此罷休。然而李嶷如此,信王……哦不,安陽王李峻自然恨他入骨。

“裴源都勸不住他?”桃子不禁問。

“強驢脾氣,我都勸不住,何況裴源。”崔琳淡淡地道,“活該他總要吃一次大虧,才知道不該如此。”

桃子不由得道:“你好像還是挺憂心他的。”

崔琳並沒有作聲。午後長風寂寂,她其實經常會想起他,尤其是得知他病了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得去看他,不然隻怕……

她知道其實他心裡是有一點怨恨的,因為一直以來,他總以為,她比他涼薄一分,哪怕明明知道她確實是心悅他的,大約是因為小時候種種境遇的緣故,他總是略有一點點忐忑,仿佛患得患失。

從前公子在的時候,他就如此,但掩飾得極好,她從來都知道,隻不過絕不會說破罷了。

他這麼聰明的人,有一回也說了傻話,說:“阿螢,同樣是喜歡,我喜歡你,總比你喜歡我要多一分。”

其實她心裡知道,並不是的,她喜歡他,甚至比他喜歡她還要多一分。他心裡有怨,她心裡又何嘗沒有呢?就比如現在,難道就因為不願意為太子,就寧可不娶她,將她就此拋卻嗎?

有時候午夜夢回,她也會從心裡泛起淡淡的酸楚,就真的這麼狠心嗎?明明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會不再喜歡他,他把他自己摔成那樣,不也正是在逼迫她嗎?自己如果去了,他必然會拉著她的手,懇求她回心轉意,不要再與他執意起生分。

那時候她一定會心軟的,所以她絕不肯去。

芍藥花都謝了,薔薇花都開了,惱人的春天都要過去了,但是他還沒有回心轉意,她也沒有。

:.



最新小说: 檀香劫 躺平:老婆修煉我變強 史上最強狂帝 重生囤貨:一人一龜橫掃末世 司爺,你的小祖宗又來退婚了 長生仙府:我能獲得種田獎勵 甚爾的愛情故事 天龍出山 斷仙破古辰皓 穿書七零,炮灰前妻被軍官寵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