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端午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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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端午(1 / 2)

才隻四月裡,天氣已經一天比一天熱起來。

老鮑特意在院子裡架起柴禾,烤了一隻羊,說以後天氣太熱了,就暫且不烤了,等到立秋再說。李嶷自從病愈,似乎仍舊同從前一樣,飛揚跳脫,但又似乎同從前不一樣了,高興得有些過分,動不動就拉著謝長耳、老鮑、黃有義、趙有德等人,去豐迎樓吃酒。

老鮑覺得吃酒這事甚好,起先他也頗為快活,後來漸漸回過味兒來了,就私下問謝長耳:“十七郎這是怎麼了?”

謝長耳是個憨直的,就老實說了:“我不知道,桃子說,他跟崔小姐吵架了,吵得可厲害了,上次殿下病得那麼狠,崔小姐也沒來看他,連封信都沒寫來。”

“怪不得呢,”老鮑說,“我也納悶了好久這事呢,不過,崔小姐不是寫個什麼奏書,跟皇帝老頭說,她要嫁給秦王嗎?”

“不是不是,”謝長耳耐心解釋,“是節度使上奏疏,說崔小姐要從陛下的兒子中選一個嫁。”

“那還用選嗎?”老鮑說道,“她不嫁給十七郎,還能嫁給誰?”

“我也鬨不懂,”謝長耳窘迫起來,“反正桃子說,兩個人吵翻了,說不定,從今往後,都不來往了。”

這是桃子在信裡跟他說的,還說如果真的秦王與小姐不來往了的話,隻怕她也不好再跟他來往了,嚇得他足足寫了三張紙的信去問她,又攢了休沐的假,特意去了一趟洛陽。

桃子見到他還是挺高興的,帶著他去吃洛陽最好吃的胡餅,還給他補了衣服,又給他買了新襪子。他從來沒被人這麼照顧過,一時感動得無以複加,連忙把自己最近攢下的所有錢都給了桃子,桃子也沒推辭,全都收下來,跟他說自己會替他好好存著,將來用。

將來,他一想到這個詞,心裡就喜滋滋的,將來她還是會幫他存著錢的,那將來她就不會不跟他來往的。

但是一提到秦王和崔小姐,桃子的臉頓時就垮下來了,先是痛斥李嶷蠢笨,為什麼謝長耳都知道來洛陽看自己,秦王居然不來,然後又垮著臉對謝長耳說道:“我們小姐這次是真的傷心了,我從來沒看到她這樣子過,她半夜睡不著,就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都瘦了哎……”

謝長耳不由說:“你剛才吃胡餅的時候不是說,不能再吃了,女郎還是要瘦一點……”

桃子氣壞了,伸指在他額上戳了一下,恨恨地道:“你懂什麼!”又說:“回去八成秦王會問你,那時候你可千萬要記得說,我們小姐睡不著,還有,她瘦了很多,可千萬彆忘了。”

他連忙點頭,牢牢記在心裡,但是等他從洛陽回到西長京,見到了秦王——秦王殿下也知道他往洛陽去了,畢竟從來他做什麼,去了哪裡,十七郎不用問都會知道——他就是沒有問他,崔小姐如何。謝長耳快憋死了,來來去去,在李嶷麵前走了好幾遍,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既不問他是不是去了洛陽,更不會問,崔小姐如何。

謝長耳隻好再給桃子寫信,問她,如果秦王殿下不問,那自己要不要主動跟他說,崔小姐最近不太好,崔小姐都瘦了。桃子的回信隻有氣急敗壞的三個字“大傻瓜”,也不知道是在罵他,還是在罵秦王。

應該還是在罵自己吧,謝長耳忐忑不安地想。

且不說謝長耳與桃子在這裡糾結,便是裴源,也覺得甚是反常,李嶷從來就沒有這麼愛晃蕩,他一會兒出城打獵,一會兒去豐迎樓喝酒,一會兒又去城外的廟裡看碑帖。

看碑帖?他記得小時候李嶷最厭惡臨帖,每次提到碑帖他就說腦仁疼,寧可舞弄刀槍三個時辰,也不肯在案前臨半個時辰的字。

再這麼下去,隻怕秦王殿下都要賦起詩來,那就真的太可怕了,裴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裴源好容易逮著個機會,借口給自己的兄長裴泊踐行,紮紮實實灌了李嶷好幾壇酒,李嶷也並沒有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跟他說:“阿源,要不明日我們出城跑馬去。”

裴源快要哭出聲來了,他抓著李嶷的手,說道:“殿下,要不請範醫正來給您號個脈吧。”他覺得李嶷一定是又病了,病得不輕。

李嶷莫名其妙,把手抽出來,說道:“範醫正不是前兩天剛給我號過脈,說我都好了。”

裴源欲哭無淚,等再喝了一會兒,裴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李嶷與他又喝了兩壇酒,這才打馬回去。

夜已經深了,李嶷騎著馬,仿佛很高興似的,嘴裡還哼著那首小曲:“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

裴源跟在他後麵,看著他的背影,大概是因為之前生病,最近他瘦了一些,越發顯得寬肩窄腰,就這麼一件素色的圓領袍子,生生被他穿出了幾分浪蕩不羈的勁兒來,隻是他騎著馬,搖頭晃腦地唱著歌,背影卻顯得那麼寂寥,那麼孤清。

“殿下。”他忍不住叫了一聲。

他回過頭看他,臉上笑嘻嘻的:“阿源,你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呢?”

他並沒有答這句話,卻問道:“殿下,你心裡難受是不是?”

“我不難受啊。”在暗夜中,他的眼睛仍舊是爍爍有光的,仿佛有星輝在其間流動,他語氣甚是快活,“阿源,夏天就要來了,彆發愁了,你看看你天天愁眉不展的,回頭你眉心裡都要擰出個川字來了。”見他怔忡,他又笑著說:“阿源,你彆擔心了,我不難受,真的。”他把真的兩個字咬得重重的,仿佛從心裡擠出來這兩個字,仿佛想要重複強調,就能變成真的一樣。

裴源心裡一咯噔,知道他其實是難受到了極點,隻是不願意說出來罷了。

裴源回到家中之後,不免長籲短歎,平時公事上若有拿不準的地方,還能向父兄請教一二,偏生這樁事情,委實不宜告訴旁人,所以隻在心裡發愁,輾轉反側,幾乎到五更才蒙矓睡去。

第二日乃是半旬一次的休沐,不用上朝,但裴家的家規,早上是要起來練劍的,即使裴源幾乎一夜都沒怎麼睡,還是頂著眼下的烏青起床,拿著劍去了後院。裴家的後院有一大片空地,平時也作校場用,安放了些箭靶、石鎖等物,供家中子弟操練。裴源剛走進校場,裴湛也提著劍來了,他雖然做了多年的文官,但劍術卻是半點也沒擱下,見裴源一大早就垂頭喪氣,不由問:“阿源,你這是怎麼了?”

裴源心裡糾結,還沒想好怎麼搪塞過去,忽見一名家僮氣籲籲地跑進校場,對他們道:“十一郎、二十六郎,快,大將軍召見你們。”裴家堂兄弟眾多,所以大排行裡,裴湛排行十一,裴源則排行二十六,故此家僮都是如此這般稱呼,二人對望一眼,知道定是有要緊事。

果然,等二人快步走進後堂,隻見裴獻麵沉如水,坐在榻上,見他們到來,裴獻便說道:“揭碩破了白水關。”

裴源大吃一驚,幾乎脫口而出:“怎麼會?”

確實啊,怎麼會?

宮裡的皇帝一大早也被人從禦榻上叫醒,得知了這個消息,皇帝其實還沒睡醒,但內侍告訴他這是十萬火急的軍報,由邊關一刻不停地快馬送來,他不免有些慌神,忙在內侍的服侍下穿上衣裳,又派人趕緊召裴獻、顧相等人入宮商議。

等數名心腹重臣齊聚在紫宸殿,皇帝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於是問道:“白水關在哪兒?”

裴獻知道這位陛下其實對國朝疆域毫無概念,對邊關要塞也是一無所知,於是解釋道:“陛下,白水關為廉州緊要之地,也是國朝至北最要緊的門戶。白水關之後就是雁州、濯州,無險可守,隻能據濁河抗敵,揭碩的鐵騎,甚至可以直入朔州腹地了。”

皇帝聽了這話,越發茫然無措了,隻得將目光轉向了顧祄。

顧祄想了想,方才躬身道:“臣請問,白水關是怎麼被攻破的,那是據守揭碩的重要關隘,盧龍節度使崔倚本該在白水關屯有重兵。”

皇帝自然看向裴獻,身為大司馬的裴獻便又說道:“眼下隻收到急報,說白水關守將是被崔倚的養子柳承鋒親自勸降,投了揭碩。如今白水關已破,白水關往南的城池,烽煙處處,被揭碩的鐵騎踐踏蹂躪,更細致的軍報,恐怕還要些時日,才能傳到朝中來。”

顧祄不由得麵露憂色,說道:“崔倚割據數鎮,東都洛陽又在其掌控,東都距此,不過數百裡,三五日即可兵臨西長京城下,既然破白水關的是他的養子,若是崔倚早就與揭碩勾結,那現在豈不山河危殆?”

裴獻本欲解釋一二,但一轉念,自己乃是武將,國朝慣例,文臣素來以挾製武將為先,此刻若是為崔倚辯解,隻怕朝中對崔倚會更生猜忌,當下緘口不言。

皇帝聽顧祄這麼一說,頓時驚得冷汗都出來了,白水關在哪兒他確實不知道,但崔倚近在咫尺,他卻是十分清楚的,他忙問:“秦王呢?快召秦王進宮!”

傳召秦王的內侍氣喘籲籲趕到秦王府上,結果因這日是休沐,一大清早,秦王殿下說是要去釣魚,獨自就帶著釣竿出城去了。內侍心急如焚,隻得立時又命人四處尋找。

這下子城裡城外,眾人好一通找尋,幾個時辰之後,才在城外渭水邊找到秦王,他聽聞有要緊的軍報,毫不遲疑打馬即回,待得入宮的時候,恰好洛陽的急奏也到了。

崔倚比西長京要更早兩日收到白水關失陷的消息,毫不猶豫,立時便動身領兵北上,同時也往西長京送出了急遞,言道邊關遇襲,事發突然,自己來不及請旨,便要率兵北上雲雲,文字上一如既往敷衍的客氣,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幕僚的手筆,畢竟按理來說,節度使調兵,需得朝中同意。

皇帝收到洛陽送來的這封急奏,又聽聞秦王奉詔進宮來了,不由鬆了口氣。

待李嶷進到紫宸殿中,與裴獻一起看了白水關及洛陽各自送來的急報,又由裴獻,略略向皇帝及幾位近臣解釋了一下崔倚的兵力布置,及可能的防守之地,李嶷話說得十分耿直,言道:“崔大將軍與揭碩交戰多年,屢戰屢勝,被揭碩視作克星,且定勝軍在濁河之南駐有重兵,揭碩不足慮也。”

皇帝聽他這麼說,不由把心放回肚子裡,心想這個兒子雖然脾氣討厭,但從來打仗都是一把好手,他說無礙,那自然是無礙的。顧祄又對皇帝道:“崔倚既然即刻提兵北上,可見還是國事為重,有耿耿忠君守土之心的。”皇帝不由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待出了宮門口,隻見長街兩側,垂柳濃翠,晴日之下,雪白的柳絮,如飛雪,如細綿,一團團,一球球,被風吹得四處飛揚,街邊青石階下,也積了絨絨一堆堆的柳絮,又被風吹散。小黑素來不喜歡這些絨絨,一直打著噴鼻,不安地踱著步子,他安撫似的拍了拍小黑,這才認鐙上馬。他本是從城外徑直打馬回來,馬鞍之側還綁著魚竿,此時手觸到魚竿,忽然想起當日在嶺南道上,他對阿螢說要捉魚烤了給她吃,心下不由一酸,心想崔倚已經提兵北上,不知道阿螢在做什麼。他怔忡了片刻,終於掉轉馬頭,打馬回府去了。

白水關失陷,揭碩入侵,崔倚北上,這幾樁事情自然變成了朝中議論的大事。忽然有人提出,崔倚既已北上,留守洛陽的,正是他那個獨生女兒崔琳,留守兵力不足萬人,不如趁此良機,朝中出兵收複東都。

皇帝一聽,不由得龍顏大悅,大加讚賞,頗有幾名文臣亦覺得這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李嶷極力反對,畢竟崔倚匆忙北上是為了抗擊揭碩,替朝廷守土迎敵,如果此時兵圍洛陽,豈不令崔倚如腹背受敵,再說了,此舉儼然是替揭碩抄了崔倚的後路,動搖他的軍心,朝中焉能如此出賣大將?

皇帝嫌他的話不中聽,當即斥道:“洛陽是朝廷的東都!崔倚厚顏無恥,占據已久,難道不應該攻其不備,趁機收複嗎?”

李嶷據理力爭:“陛下,崔倚在前線抗敵,我們此刻不宜出兵,亂他的後方,有百害而無一益也。”

皇帝不由得勃然大怒:“崔倚的兒子賣了白水關,朕還沒問他的罪呢!白水關到底是怎麼丟的,軍報上寫得清清楚楚。崔倚的兒子跑去勸降,守城之將念及舊情,不忍殺他,他倒好,帶著揭碩的死士,把守將殺了,崔倚養出這樣的兒子來,通敵賣國!朝中群臣都說要治他的罪,是顧相勸我,讓崔倚將功贖罪!怎麼,朕寬容恩養,還養出白眼狼來了?!”

李嶷道:“崔倚上次的奏疏裡說得清楚,早就與其養子柳承鋒恩斷義絕,隻因那柳承鋒勾結揭碩,崔家與揭碩世代血仇,陛下不論懷疑誰,都不應該懷疑崔家與揭碩勾結。”

皇帝見說不過兒子,越發氣急,指著李嶷的鼻子大罵了一通。這次李嶷倒沒有頂撞他,隻是跪在那裡,默不作聲罷了。皇帝見狀,卻愈發動怒,借題發作,責問裴獻作為兵部尚書,於白水關之事有失責之嫌。顧祄素來知道這位陛下的脾氣,氣頭上最易當眾說出不當的話來,急忙相勸,皇帝這才悻悻地作罷。

朝中如斯爭執了數日,依然沒爭出個結果來,畢竟皇帝雖然想出兵收複洛陽,但洛陽畢竟是東都,城池堅固,守軍雖不足萬,但據說崔倚的女兒亦擅用兵,既要攻城,必得派出精兵強將,而朝中能用的,不外乎鎮西軍。裴獻自從上次舊傷大作,愈顯老病,不宜再出征作戰,這是朝中心照不宣的事。那麼能用之人,唯有秦王,但是秦王明明是反對出兵的,皇帝也知道這個兒子的脾氣,真逼著他去打洛陽,他八成又會拂袖而去,目無自己這個君父。

正在作難的時候,忽然得到奏報,說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的女兒崔琳,已經到了西長京,希望代父上殿,覲見陛下。

朝中頓時又炸鍋了。

李嶷聽聞了此事,更是惱恨不已,拍著桌子對裴源道:“她到底要做什麼?朝中忌憚崔家,議論紛紛,都跟煮沸的油鍋一樣了,但凡有點兒水星子濺進來,都要炸,她偏來火上澆油。再說了,她口口聲聲代崔大將軍覲見陛下,這簡直匪夷所思。節度使不奉詔,尚且不能擅自入京,她還是節度使的女兒,怎麼能上朝堂呢?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都能噴得淹死人。”

裴源看他氣得額角上青筋都爆出來了,自己前所未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忽然問:“殿下,你到底是氣她不守禮法,私自入京呢,還是怕她被扣押京中,不得解救?”

原來朝中頗有人主張,既然崔琳來了,那就立時把她扣押,好收回洛陽。還有人說,不如直接用她挾製崔倚,畢竟崔倚隻此一女,驕狂到敢上書要自擇皇子為婿,須得嚴懲以儆效尤。

所以李嶷聽裴源這麼問,不由得怔了怔。

裴源又道:“殿下如果隻是生氣,反正如今崔小姐就住在靖良坊的平盧留邸,殿下出府上馬,半炷香的工夫,就能上門親自質問崔小姐,再不濟,拔出刀子來打一架也是成的。如果殿下是擔心崔小姐,那臣就無能為力,幫不到殿下了。”

李嶷欲語又止,罕見地沉默了,裴源自與他相識以來,還從來沒在言辭上如此占據過上風,但他也並不覺得高興,反倒也默然一歎。

崔琳自進了西長京,朝中對於她請求覲見一事,不置可否,她倒是泰然自若,仿佛對目下尷尬的情狀視若無睹。

倒是桃子,私下裡見了謝長耳,不免沒有好氣:“秦王到底怎麼回事,我們小姐都到西長京裡來了,他竟然不來看一下!”

謝長耳滿頭大汗,手上托著剛給桃子摘的櫻桃,說道:“桃子,你彆生氣了,要不先吃櫻桃吧,這是京裡最有名的櫻桃了,可甜了。”

桃子看那一顆顆櫻桃如瑪瑙,如珊瑚珠子,紅亮剔透,極是可愛,拿了一顆吃了,果然極甜。她心裡的氣慢慢下去了,心想待會兒可以再買些拿回去,給小姐吃,待她將這想法跟謝長耳一說,他卻說:“這不是買的,是我摘的,秦王府裡有好幾棵櫻桃樹,結了好多果子,要不我馬上回去再摘一些,你去送給崔小姐?”

桃子頓時覺得這主意不錯,但要不要撒謊說是秦王特意派人送來給小姐的呢?她又糾結起來。

李嶷可不知道還有兩個人替自己操碎了心。秦王府裡這幾株櫻桃樹著實有名,極大極甜,每到暮春時節,一樹累累垂垂,不知結幾千幾萬顆果子。京中素有賞櫻之俗,倒不是賞櫻桃花,而是櫻桃結果之時,在樹下設筵席,招待親友吃櫻桃澆酥酪。

李嶷特意給顧相下了帖子,請他來賞櫻。顧祄欣然赴約,待進得秦王府,走入後院,隻見沿著粉牆下一列七八株櫻桃樹,都如傘如蓋,紅英爍爍,不知有幾千幾萬顆,實在是招人喜愛。

待得入席,先奉上一碗櫻桃澆酥酪,顧祄嘗了一口,隻覺得異香撲鼻,不由讚了一聲“好”。李嶷便笑道:“這是牢蘭關做酥酪的法子,摻了駱駝奶,我還怕顧相吃不慣。”

顧祄道:“怪不得彆有一番風味。”

當下兩人又閒話了一些牢蘭關的風土人情,顧祄聽得悠然向往,說道:“人皆道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也不怕殿下笑話,自從我六歲開蒙,讀萬卷書如今算是做到了,但這行萬裡路,卻是想都不敢想呐!”

李嶷笑道:“孫叛剛平,朝中事務繁雜,皆得顧相操持,等再過些時日,承平久些,說不定顧相可以外放做一任大都督,行幾千裡路。”

顧祄已經是文臣之首,官職上已經是頂格了,但國朝的舊例,丞相是可以外放大都督的,而且回來之後,品秩會再升半級一級,甚至可封國公,一般是皇帝特彆信任的臣子才會有這般殊榮。顧祄聞言笑道:“承殿下吉言了,若能行幾千裡,那自然是人生快事。”二人相視一笑,顧祄又低頭吃櫻桃澆酥酪,心道,旁人隻說秦王狷介孤傲,因戰功卓著,頗有些目下無塵的樣子,素來又不跟文臣打交道,但這些官場中的門道,秦王可一清二楚得很啊。

他心想今日秦王既然相請,那必定是有事相商,或者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果然過得片刻,李嶷命人捧出兩盆蘭花,顧祄見那蘭花枝葉清麗,含蕊初綻,幽香陣陣,細看花瓣與葉片,卻是前所未見的品種。

李嶷道:“這兩盆蘭花,是裴泊到了泌州之後,派人給我送來的,說在泌州山上挖的,雖不值錢,但頗有意趣。我是個粗野的人,不懂這些花月之事,但也聽聞顧相畫蘭乃是京中一絕,這兩盆蘭花,擱我府裡可惜了,回頭一並給顧相送去府中。”

顧相聞言心想,原來今日秦王相請,是為了給裴泊換一個更好的州郡,畢竟秦王素來與裴家小郎極為親厚,泌州也確實不算什麼好地方。他自然樂於給秦王殿下作這個人情,便笑道:“多感殿下盛意,卻之不恭,這蘭花我就收下了。”頓了頓,又問:“裴郡守在泌州還好嗎?”

他隻待秦王說一句,諸事皆好,就是泌州太僻遠些,那他馬上就會心領神會,明日就令吏部尋個上好的州郡,給裴泊挪動挪動,換個肥差。

誰知秦王隻說了句:“挺好的。”就又岔開了話,說起牢蘭關的羊肉來。顧祄便知道自己是徹底會錯了意,於是又吃了幾口酥酪,心思一轉,笑道:“這幾日朝中事務繁雜,各部爭執不下,我們這些做輔臣的,不能為陛下分憂,也深感羞愧。今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閒,到殿下這裡吃一碗櫻桃澆酥酪,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

果然,李嶷似是毫不在意,卻問道:“崔倚的女兒,要覲見陛下之事,禮部還沒爭出個分曉嗎?”

顧祄心裡一動,知道自己八成蒙對了,便笑道:“現在不隻是禮部爭執不下,兵部也摻和進來了,說崔家定勝軍正在前線抗敵,崔琳可視作節度使之子覲見,早先有節度使之子覲見陛下,為什麼不能依作前例?禮部駁說萬萬不行。戶部又說,定勝軍的糧草軍餉,未從戶部調撥,自從平盧、範陽賦稅中抵扣,如今崔氏既至,這筆糊塗賬不能不算……再這麼下去,崔氏女還沒見到陛下,六部自己先吵了個不可開交。”

李嶷用勺子撥弄著碗中的櫻桃,眼皮微垂,隨口道:“其實,崔氏女要覲見陛下,禮部不就是拘泥於沒有先例嗎?崔氏女的母親賀氏,是朝廷敕封的武烈夫人。我記得瑞景年間,朝廷為了旌表輔聖夫人,特意在大朝之日,令輔聖夫人的女兒上殿,由中宗皇帝親自賜了金表。”

顧相不由得一怔,道:“殿下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確有此先例。既然如此,禮部便有前例可循,自可令崔氏女上殿覲見陛下。”又笑道:“禮部吵了這麼多天,殿下一句話便解了症結所在,殿下真是睿智明見。”

李嶷不過微微一笑,說道:“崔家定勝軍正在朔州抗擊揭碩,崔倚既然命他女兒入朝覲見,自然是有要緊事想要麵奏陛下。安撫節度使,為君父分憂,這是為人子,為人臣,應該做的。”

這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顧祄點頭笑道:“殿下說得是。”

顧祄出了秦王府,上車之後若有所思,掀開轎簾,吩咐了心腹家僮一句,那家僮便領命而去。

等顧祄回到顧宅,正巧秦王派人送來的蘭花也到了,他就命奴仆將蘭花放置在自己的書架旁,過不多時,先前派出去那家僮也回來覆命,稟報了一些事情,顧祄沉吟了片刻,又令人去傳顧婉娘。

顧婉娘走進書房時,顧祄正捧著一杯清茗,望著那兩盆蘭花出神,直到顧婉娘娉娉婷婷行至近前,喚了一聲“父親”,他方回過神來。

顧祄指了指那蘭花,對顧婉娘道:“今日秦王邀我過府,請我賞櫻,還送了這兩盆蘭花。”

顧婉娘不由得微感意外,但旋即道:“想必是殿下聽說,父親擅長畫蘭,所以才這般相贈。”

顧祄歎道:“是啊。秦王信手而為,揮灑如意,實在是絕頂人物啊。你倒猜一猜,他請我去吃櫻桃澆酥酪,為的是什麼事?”

顧婉娘想了一想,方才道:“秦王殿下既然相請父親,想必是為朝中之事,難道是為了鎮西軍,或是裴大司馬之故?”

顧祄不由得喟歎:“我起先也是這麼揣測,結果,秦王說,聽說禮部吵了這麼多天,還未能決斷崔氏女是否可以覲見陛下,不就是拘泥於沒有先例嗎?崔氏女的母親賀氏,是朝廷敕封的武烈夫人。瑞景年間,朝廷曾為了旌表輔聖夫人,特意在大朝之日,令輔聖夫人的女兒上殿。”

顧婉娘神色震動,似乎難以置信,過了半晌,方才喃喃道:“原來如此。”頓了頓,顧婉娘方才道:“秦王對何校尉,也就是如今崔倚的女兒崔琳,確係有情。”

顧祄沉默片刻,道:“六娘,你是我最聰明的一個孩子,當初你從並州回來,在這書房裡說的話,令人刮目相看,為父不能辜負你這般的靈慧。後來,你又出城替為父去聯絡秦王,立下大功,我心裡一直在琢磨你的前途。”

顧婉娘聞言,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顧祄道:“為父一直覺得,你與秦王殿下頗有緣分,而且,自相識以來,他對你也有諸多照拂。婉娘,你想不想嫁給秦王殿下?”

這句話著實直白,但顧婉娘並未遲疑,立時便點頭道:“女兒自然是想的。”

顧祄似乎是鬆了口氣,又似乎是長長歎了口氣,說道:“這條路,隻怕艱險。”

顧婉娘道:“婉娘不畏艱險,父親當初讀書,何其辛苦,後來入仕為官,宦海風波,其中艱險,難言萬一。如果父親替女兒謀前程,女兒卻畏懼艱險的話,那婉娘就不配做父親的女兒了。”

顧祄不由點了點頭,說道:“你的誌向,為父素來明白。”他話鋒一轉,說道:“隻是,我剛才命人去查了卷宗,果然秦王幾天前翻閱過那份卷宗。輔聖夫人女兒特蒙上殿之事,那都是六十多年前了,隻有禮部積年的老吏才找得到這些卷宗。秦王為了崔氏女,借口查閱旁的事,親自在禮部的庫裡待了好幾日,才終於尋出了此舊卷。又因為怕落下嫌疑,請我過府,將此舊例講給我聽,由我出麵,去對禮部言明此事,可見對那崔氏女,用心之真,用情之深,為了她的事,費儘思量,千方百計,想讓她得償所願。”

顧婉娘細白的牙齒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她全神貫注地聽著,顧祄每說一句話,她的臉色就不由得越發蒼白上一分。

顧祄道:“婉娘,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為父不得不再問你一句,若你的對手是崔氏女,為父覺得,頗可一試,但如果你的對手不是崔氏女,而是秦王對崔氏女的一腔癡情,你可有幾分勝算?”

顧婉娘沉吟片刻,終於盈盈一笑,說道:“試都不試,就自認失敗,那就真不配做父親的女兒了。何況,秦王殿下的心意如何,與秦王殿下的婚姻,是兩回事,殿下的姻緣,得聽憑陛下賜婚。女兒從來隻聽說,君主猜忌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卻不曾聽說,君主會忌憚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

顧相聞言,不由得笑著連連頷首。

話說桃子糾結了半晌,終究還是讓謝長耳第二天一早,摘了一籃新鮮櫻桃,送來給自己。謝長耳倒是仔細,那籃子本是細篾編成,極是精巧,櫻桃又挑得顆顆渾圓飽滿,上頭又覆著一張翠綠的桐葉,襯得十分好看。

桃子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這次你辦得不錯。”

謝長耳沒敢接話,一大早他拎著櫻桃出府的時候,恰巧撞見了秦王殿下,當即他心虛地想把裝著櫻桃的小籃子藏到身後,李嶷素來眼尖,早就看到了,卻好似什麼都沒看見,也沒問他,轉身就走了。

謝長耳大氣都不敢喘,一路糾結,不知道要不要跟桃子說這件事,後來想想,還是不用說了吧,畢竟殿下也沒問,更沒說彆的。

崔琳見了這籃櫻桃,果然微微一怔,桃子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秦王特意派人送來的,可甜了,你嘗嘗。”

崔琳卻看都沒再看一眼,說道:“既然是謝長耳送來給你的,你就吃吧,我不喜歡吃櫻桃。”

桃子幾乎氣了個半死,揪著謝長耳的耳朵,問他到底是哪裡露出了破綻,謝長耳還從來沒被人揪過耳朵,雖然她不過作勢而已,手指上壓根就沒有用力,但桃子的手指又溫又香,他不由得滿麵通紅,磕磕巴巴說了早上的事。

又說:“但是殿下什麼也沒說呀,他都沒多看一眼,崔小姐怎麼就知道,不是他叫我送來的。”

桃子氣餒了,嘀咕:“還說不喜歡吃櫻桃,她明明特彆喜歡吃櫻桃。”

兩個人正在那裡糾結,忽然禮部派了人來,說到可以上殿覲見之事,又給出了循前例輔聖夫人女兒上殿的禮節儀程。桃子不由得大喜,連忙返身前去告訴崔琳。

崔琳聽聞這個消息,並沒有顯出什麼特彆的神色,也並沒有覺得意外似的,隻不過片刻之後,忽然又問她:“你前幾日說,謝長耳不知道在忙什麼,每日裡弄得灰頭土臉的,衣服上的灰,撣都撣不完。”

“是啊,”桃子也沒多想,接口就說,“說是秦王要查一個什麼事,謝長耳跟著殿下在禮部庫房裡好幾天,每天都翻舊卷宗,那些東西,好多年沒人動過了,都是灰,弄得滿頭滿身都是。”

崔琳“噢”了一聲,也並沒有再說彆的話,隻是掉轉目光,看著窗外,似在看映在院子裡的天光雲影。桃子覺得她麵色如常,不知為何,眼中卻似乎有一抹淡淡的惆悵之色。桃子心裡想,這又怎麼啦?謝長耳弄得灰頭土臉的,又有什麼關係?小姐為什麼又露出這種神情,好像有一點點開心,又好像特彆特彆的不開心。

真煩啊,桃子覺得,自己真搞不懂了,反正都怪秦王,她恨恨地想。

廿八日,是日大朝。

暮春近夏,文武百官穿著春日的朝服站在橫街之上,已經難免有幾分暑熱。皇帝對待這樣的大朝之期,都是十分慎重,坐在禦座之上,神色肅然。當內侍拖長了聲音,喊出“傳——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左威衛大將軍崔倚之女崔琳,上殿覲見”時,所有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朝中許多臣子,並沒有見過崔倚,何況來的還是他的女兒,簡直比民間那些話本都還要離奇,從小充作男子長大,後又常在軍中,據說竟頗知軍事,有將帥之才,前次上書要自擇皇子為婿,已經足夠驚世駭俗,此次竟又請求代父上殿覲見,不知會是何樣的一個人。

眾人好奇不說,就連站在殿中前列的齊王李崍,亦覺得好奇,心中竟有幾分惴惴不安,心想朝中群臣總說崔倚是個威風凜凜的莽漢,不知他的女兒,長成如何模樣,雖說哪怕是無鹽嫫母,自己隻怕也得娶了,不過……他心中忐忑,不時想要偷瞄大殿門外,但於大朝會之中,卻又不合時宜如此,因此心癢難禁。

漸漸地,眾人聽到了遙遙傳來的步履聲,走得不快,但是極穩,是軍中皮靴落在光可鑒人的方磚地上的聲音,緊接著,殿中諸人隻覺得眼前一亮,崔琳已經緩步走入殿中。

她本就身形苗條修長,身著鎧甲,戴著定勝軍中的盔帽,帽垂紅纓,襯得她的臉龐皎然如月,長眉入鬢,目如橫波,極是美豔,卻又極是英氣,入殿之後,按禮她摘下了盔帽,抱在懷中,她竟似男子一般束發,如漆的發絲一絲不亂,越發顯得明眸皓齒,但步履從容,氣度非凡,仿佛天然就應該穿著這樣的鎧甲,行走在這樣堂皇的大殿之上。排列在兩側的文武百官,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崔倚的女兒竟然著甲上殿,也萬萬沒想到,崔倚的女兒竟然是一位如此美貌的絕代佳人。

李崍看到她的瞬間,隻覺得口乾舌燥,心裡隻有一句:竟然是這樣一位美人!

崔琳卻絲毫沒有在意殿中任何一個人的目光,她一直走到禦座前的第九塊方磚處,那是禮部曾經在儀程中指明的位置,她便停下行禮,行的卻是軍禮,朝中百官從來沒見過女子行軍禮,但她叉手行禮的時候,十分從容灑脫,甚至另有一種風姿,她聲音清朗,不大不小,但落在殿中每一個人的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臣女崔琳,參見陛下。”

麵對這樣一位年輕美貌,卻是著甲上殿、前所未見的女郎,連皇帝都呆了片刻,直到內侍示意,他才回過神來,示意崔琳免禮,又問道:“你說你代替你的父親,非要上殿來見朕,既然如此,有什麼事就說吧。”

崔琳躬身道:“崔琳代父覲見,是為東都洛陽,於孫靖叛亂之時,由崔家定勝軍暫為代管。今天下平靖,陛下禦極,垂拱而治,恩澤宇內。故我崔家定勝軍理應即刻退出洛陽,將東都洛陽還於朝中。”

殿中瞬間靜了片刻,忽然“嗡”一聲,百官忍不住紛紛低聲感歎議論起來。

皇帝十分欣喜:“你是說,要將東都洛陽還給朕?”

崔琳落落大方,含笑道:“洛陽是國朝的東都,自然也是陛下的東都,崔家定勝軍不過代管而已,如今叛亂已平,定勝軍當然該退出洛陽,將東都還於朝中。”

皇帝忍不住一拍大腿,連聲讚歎,歡喜不勝:“好!好!原來你上殿是要說這件事,早說呀,朕就是喜歡你這樣爽快的孩子。很好!”他高興得覺得崔倚都是個忠臣了,連崔琳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穿著鎧甲上殿,都能看得順眼了,他左瞄右瞄,心想雖然這個崔琳有些驕橫,但還算識趣,何況長得真是不錯,忽然想起崔倚曾經說過要從皇子中挑一個為女婿,這個崔琳長得這麼好看,又這麼識時務,倒也配得上齊王,於是說道:“朕要告訴皇後,讓她設宴,好好款待你。”又說:“你父親出去打仗,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擔心,既然來了京裡,就在西長京多住些時日,這京裡好吃的好玩的挺多的。”心想她可彆要反悔,一定要留著她到將洛陽交割清楚為止。

崔琳似乎絲毫也沒覺察這位陛下私下盤算的小九九,她隻是叉手行禮,道:“謝陛下恩典!”

崔琳著甲上殿一事,轟動一時,也頓時成為美談,人人都覺得這女郎非同尋常,不愧是崔倚的女兒,甚至,青出於藍勝於藍,就這麼三言兩句,立刻就撥弄朝局,重新獲得皇帝的喜愛與尊重。皇帝按照對武將功臣的犒賞,特許她出宮的時候可以騎馬,於是散朝之後,一堆在宮門外準備上馬的武將,眼睜睜看著一個嬌俏的小姑娘——就是桃子,牽過來一頭極為神駿的白馬,而這位全身著甲的崔小姐,輕鬆從容地翻身上馬,一看便知道騎術精湛,在軍中多年。

“異端啊!”有人忍不住在心中腹誹,但也有人忍不住在心中讚歎,“唯有這樣的好馬,才配得上這樣的人物。”更有人思忖,崔倚教得如此好女兒,怪不得他大大方方地告訴天下人,我並沒有兒子,我隻有一個女兒。

這個女郎,確實比很多世家的那些紈絝子弟要強上很多。

眾人側目不說,唯有秦王殿下,目不斜視。今日是大朝會,所有人都穿了大朝服,李嶷亦頭戴梁冠,穿了秦王的紫色大科綾羅公服,腰用玉帶鉤。宮門外更有全套的秦王儀仗在此等候,上馬之後,鼓吹齊奏,前有六人,更有節、夾槊、告止幡、儀刀等等諸物儀仗,並八十騎典衛,前呼後擁,揚長而去。

他素來低調,這次前所未有地擺出全套的秦王儀仗,不禁令群臣側目,更有人在心中感歎:秦王殿下果然想得周到,明見千裡,不然今日這朝會,全然叫崔家那個女郎出儘風頭。如此儀仗甚好!幸好還有秦王殿下,英姿勃發,威儀赫赫,才壓過那崔氏一頭。

話說那盧皇後,得到皇帝的親自叮囑,讓她好好設宴招待崔琳,皇後不禁犯了難。她也聽說了崔琳著甲上殿之事,聽說是個不讓須眉的奇女子,這樣的女郎,不會嬌氣,卻怕有驕氣,稍有不慎,或失了皇家體麵,因此琢磨了好幾日工夫,終於想出個萬全之策。

原來宮中最重端午、中秋、重陽諸節,可巧臨近端午,正好於太液池上泛舟設宴,又定了由公主、郡主、縣主等小娘子參宴,饒是如此,皇帝猶嫌不足,說道:“辦得熱鬨點!多找些世家的女娘來,讓那崔琳也看看,京中真正的大家閨秀都是什麼樣子的,也好壓一壓她的氣焰。”

皇後點頭稱是,心想此事倒也不難,從京中官宦人家,挑一些氣度大方的閨秀來宮中領宴即可。皇帝想了想,又說:“崔倚不是說,這崔琳要從皇子中挑一個做夫婿嗎?叫上齊王一起。”那日朝會後,齊王便留在宮中,軟磨硬泡,想讓皇帝賜婚將崔琳嫁給自己。皇帝卻知道崔倚不好惹,他說要挑一個,那真得讓崔琳自己挑一個,因此想趁著宴會,讓齊王與崔琳多多相處,齊王這樣的孩子誰不喜歡啊,沒準再見一麵,崔琳就立時想要嫁給他了呢!

皇後聽皇帝這麼說,便笑道:“單叫齊王也不妥,不如令秦王也進宮來。”

皇帝一想也是,瞬間又想到一個主意,說道:“這都要過節了,峻兒被關了這麼久,也知道錯了,就解了他的禁足,讓他出來過節吧。”原來李峻雖然被貶為安陽王,且被禁足府中,但皇帝著實心疼他,時不時就要打發內侍前去探望,內侍回來都說,安陽王殿下鬱鬱寡歡,委屈萬分,可恨自己被小人陷害,失愛於陛下雲雲,皇帝聽了,十分心痛。又一日,時氣相交,李峻又病了,一連數日,滴水不進,皇帝聞訊,連忙微服簡從,去從前的信王府、如今的安陽王府探望。那李峻似病得奄奄一息,在床榻上竟不能起來,見到皇帝,掙紮著還想爬起來行禮,皇帝連忙止住了,李峻一時號啕痛哭,說道:“父皇,兒臣今生竟然還能得見父皇一麵,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皇帝被他哭得心中難過,連聲安慰,說道:“哪裡就能說出這種不吉之話,你這是病了,過兩日就好了。”

他素來倚重這個長子,之前作梁王的時候,他就素乏主事之才,李峻又是正妃所出,待李峻年長,梁王府中大小事務,都是李峻主張,當時李桴身為梁王不過安享富貴罷了。所以聽到李峻此時的言語,想起這個兒子從前多麼能乾,多麼孝順自己,不由一陣陣難過。何況李峻又抱著他的胳膊,哭道:“父皇,我冤枉啊,我真的沒有殺王妃,都是那些小人陷害我。”口口聲聲道:“這世上唯有父皇才肯信我,如今若連父皇也不信我,我唯有一頭碰死。”說完,作勢又要朝柱子上一頭撞去,幸好被左右及時攔住,李峻再次號啕大哭,說道:“那些人陷害我,冤枉我,父皇偏聽信了,一直這樣關著我,我不如死了才好。”

直嚇得皇帝連聲安慰,說一定馬上就找機會解了他的禁足,讓他重獲自由。最後皇帝要回宮的時候,李峻還含淚牽著皇帝的袖子,說道:“父皇,你就看在我命在旦夕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吧。”

皇帝自然心軟,當下便囑咐負責看守之人,令李峻可以悄悄出入不禁,說道:“等你病好了,就算想出去透透氣,也是方便的。”

李峻尤嫌不足,說道:“如此偷偷摸摸,倒好似我真有罪一般,我本來就是被小人誣陷,父皇何時才能光明正大,解除我的禁足之懲。”又恨聲道:“定是李嶷,威逼父皇如此,他早就嫉恨父皇疼我,買通人誣陷我不說,還逼得父皇不得不降了我的王爵,真是個陰險小人!”

皇帝心裡確實是忌憚李嶷,但麵上還是安撫了李峻幾句,說道:“再過些時日,父皇一定找機會把你放出來。”

也因此,皇帝想到端午節氣,皇後要宴請崔琳,公主郡主,濟濟一堂,又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於是就在朝會中提出,要解除對安陽王李峻的禁足。

旁人還沒有說話,果然秦王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說道:“謀害結發妻子,泯滅人倫之事,如今禁足才不些時日,便要赦免,以後朝廷的法度要置於何地。”

皇帝本來想拍著桌子,斥責李嶷,奈何這次百官都站在李嶷那一邊,哪怕就算是顧祄,也勸道:“陛下恩澤浩蕩,對待安陽王已經是格外開恩了,此時不宜輕易開赦。”

皇帝無奈,隻得作罷。而李峻聽聞了此事,更加對李嶷恨得入骨,說道:“秦王唯以此圖我性命爾。”認為李嶷就是要逼死自己。

皇帝雖然不能赦免了李峻,但依舊在節前賜了無數諸如粽子、長命絲、錦衣並各種玩器玩物到安陽王府,這才作罷。

然後又按照皇後的建議,除了廣邀閨秀,更擢選了很多適齡的世家子弟入宮領宴。於是這個端午宮宴,著實辦得熱鬨非凡,京中凡是三品及以上的世家子弟或大家閨秀,幾乎都接到了賜宴的恩典,少年小郎君們,和方當韶齡如花似玉的閨秀們,濟濟一堂。

皇後居中上坐,諸王及公主、郡主、縣主分列兩側,再往下的席位便是那些世家小郎和名門閨秀了,時辰尚早,但既然入宮,自然人人趕早,陸陸續續已經到了八九成,正是熱鬨的時候,忽然宮娥來報:“啟稟皇後,崔小姐前來覲見。”

皇後忙道:“快請!”

她心中其實也十分好奇,心想這位崔小姐,莫不又穿著鎧甲進來,那真是難得一見的情形。隻見門外嫋嫋婷婷,走進來一位麗人,頭上金玉釵鈿,身上穿著一件流霞似的輕裳,周身似蘊有寶光一般,縱然滿堂皆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但人人為她的容光所驚豔。

皇後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位嬌美的少女,一時也怔住了,直到崔琳走至近前,行禮如儀:“臣女崔琳,拜見皇後。”

皇後這才回過神來,一時不禁感歎,忙命免禮,笑道:“前日崔小姐著甲上殿,據說英氣勃勃,不讓須眉。我正想著今日大約能見著一位女將軍,沒想到今日崔小姐作閨閣女兒裝扮,卻又這般儀態萬方,窈窕動人。”

崔琳嫣然一笑,更顯姿容豔麗,光彩奪目,她說道:“皇後娘娘過譽了。”

她從來未曾這般盛妝,齊王早就看得呆了,殿中的小郎君們,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似乎怕這位仙子一般的美人,目光會掃到自己。唯有秦王李嶷,泰然自若地舉起杯來。

隻聽皇後笑道:“不必拘束,快入座吧。這太液池之畔,景色甚美,所以設了佳宴,邀你共賞湖景。”

當下宮娥引著崔琳,坐到齊王對麵,這是皇後早就煞費苦心安排好的。

皇後又道:“今日盛會,一為崔小姐洗塵,二為佳景難得。崔小姐久居營州,難得來京都,今日就讓齊王、秦王這些個年輕孩子,招待你遊冶儘興。”

齊王便趁機站起來,含笑舉杯道:“今日滿飲此杯,為皇後娘娘壽,為崔小姐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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