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端午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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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端午(2 / 2)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皆舉杯,李嶷無奈,也隻得起身,舉起麵前的金杯。

崔琳含笑道:“謝皇後娘娘,謝齊王殿下。”說完便滿飲一杯。

皇後見她喝酒喝得這般豪氣,越發心生好感。當下歌舞宴樂,酒過三巡,眾人又登上樓船,泛舟太液。

原來端午之俗,不僅有龍舟競渡,更有水秋千、射粉團等等各種遊戲。其中數這水秋千最為好看,兩隊伎人在水秋千上各種相搏,能奪得係在船頭的彩球者為勝,落水者即為出局。因為秋千懸在船頭,船又還在水上行進,因此驚險萬分,動人心魄。這種相競,非得參與者機巧靈變,擅搏擊,擅秋千,擅水性方可。今日皇後選的這兩隊伎人,十分高超,也因此鬥得十分精彩,看得舟中眾人不由得連連讚歎。

雖是禦舟,到底不比殿宇闊大,也因此舟中宴席設得更緊湊些,皇後居中,齊王與崔琳仍舊於皇後之下相對而坐,隻不過中間距離已經隻是丈許,齊王見崔琳注目水秋千,便笑著道:“崔小姐要不要下一注,博一個彩頭?”

原來這水秋千,也可以下注博彩,不過是押哪一隊勝罷了。崔琳見齊王與自己說話,便嫣然一笑,說道:“那殿下覺得,我應該押哪一隊?”

齊王舉目望去,隻見水秋千上,一隊穿紅,一隊穿藍,便說道:“我覺得紅隊可勝。”

崔琳點點頭,說道:“如此,依殿下所言,我押紅隊勝。”說畢,從手腕上摘下一枚金跳脫,作為博戲的彩頭。

當下便有宮娥上前來,接過那枚金跳脫。齊王見她巧笑倩兮,早已經覺得全身皮都酥了,忙大聲道:“那我也與崔小姐一起押紅隊勝,我押一萬錢!”

如此豪闊,禦舟之中,自然喝起彩來,便是水秋千上的伎者,也齊齊謝賞,因為如果輸了,這些彩頭都會賞給伎者。

李嶷聽到齊王如此大聲,又引得眾人嘖嘖讚歎,心中不免一陣煩亂。正在此時,忽聽到身側有人細語輕聲,問道:“秦王殿下,您要押哪一隊勝?”

李嶷回頭一看,原來不是彆人,正是顧婉娘。她今日也進宮來赴宴,而且座位就在距離李嶷不遠之處,不過他並不曾留意罷了。

見她問,他便道:“我願押藍隊勝。”

顧婉娘點了點頭,說道:“那我與殿下一樣,押藍隊勝!”

李嶷解了身上一枚玉魚作博戲的彩頭,顧婉娘也拔下一支金釵,放入宮娥所捧的盤中作彩頭。

因為齊王所出的彩頭最多,因此便由齊王開彩,即一局始發之前,將一匹彩帛擲向船頭,稱為開彩。齊王卻將這開彩讓給了崔琳,她倒也毫不推辭,站在船頭,將一匹彩帛揚手擲出,隻見彩帛如長虹貫出,極是好看,齊王忍不住拍手叫好。

這一局終了,卻恰是紅隊得勝,藍隊輸了。齊王越發誌得意滿,不由得睨了李嶷一眼,笑道:“三弟,打仗你行,但是這博彩,你還是不行。”

說完,又得意揚揚,將那一萬錢賞給伎者,頓時歡呼聲雷動。齊王卻說道:“此乃崔小姐贏回來的,當謝崔小姐。”於是那些伎者又拜謝崔琳,崔琳不過微微一笑罷了。齊王在佳人麵前出了這樣的風頭,頓時躊躇滿誌,得意難言。

這時候又是一局要新開,齊王便問崔琳:“崔小姐覺得,此局哪隊可勝?”

崔琳還未答話,忽聽李嶷道:“二哥,這般博彩,甚是無趣,要不咱們親自下場,鬥一鬥這水秋千。”

齊王聞言,不由得一怔,他知道李嶷從小就身手靈活,十一二歲的時候就特彆會玩水秋千,在京中頗有點聲名,不免心下有點作難。卻忽聞崔琳笑道:“齊王殿下,若是與秦王相鬥,妾願為殿下一隊。”

齊王聞言大喜,對李嶷道:“如何?要不你再從伎者中選個人,作你搭檔?”

李嶷心下氣惱,麵上卻不動聲色,笑道:“無妨,我一以敵二亦可。”

話音未落,那顧婉娘早已經從席間站起,道:“若是秦王殿下不棄,婉娘願與殿下一隊。”

她雖然是閨閣女子,但素日裡極會蹴秋千,還曾被同父異母的胞姐笑話說,若個小娘子偏會這般刁鑽功夫,不如去街頭賣藝。此時見李嶷如此,自然挺身而出,果然李嶷見她如此,反倒遲疑了,問道:“水秋千比尋常秋千更凶險,可不是輕易一試的。”

她答道:“無妨,之前曾經蹴過,我也會水。”

又有另一位閨秀笑道:“殿下莫要替她擔心,她素日裡蹴秋千,真個要飛起來。”

原來眾閨秀之中,十停倒有七八停,暗暗戀慕這位秦王殿下,畢竟當初秦王率大軍還朝,獻俘太廟,威風凜凜,英姿勃發,萬人空巷,觀者如堵,哪個小娘子午夜夢回,不是念念不忘?此刻見顧婉娘竟然要與秦王殿下去蹴水秋千,自然萬分羨慕,也因此大著膽子搭了一句話,果然秦王殿下極是和氣,衝著自己一笑,點頭示意。這位小姐心裡頭一甜,隻恨自己不會蹴秋千,更何況那是水秋千。

皇後見他們這般興致,便令人取了一對龍鳳釵來,笑道:“便將這龍鳳釵,作為彩頭罷。”卻又朝李嶷招一招手,李嶷無奈,隻得上前。

皇後低聲道:“你仔細些,崔姑娘是客,又是姑娘家,不比你們在軍中成天舞刀弄槍的,千萬照應著些。”她本是世家出身,慣會察言觀色,隻覺得崔琳待齊王頗為親切,但要說男女情意,暫且看不出來,想是方當初識的緣故,但秦王卻與這位崔小姐似有舊怨,也不知道是何緣由,想必是之前鎮西軍與定勝軍,曾經兩軍相爭,或有什麼嫌隙。今日宮宴,她是主事之人,生怕鬨出什麼不快來,難以收場,所以有此一囑。

李嶷心想皇後不知,彆看崔琳此刻打扮得斯文幽靜,跟舟中那些大家閨秀仿佛一般無二,其實她比軍中那些舞刀弄槍的莽漢厲害一萬倍,待會兒還不知怎麼詭計百出呢,但隻得應下。李崍見皇後單叫他上前,不知叮囑些什麼,他不由看著李嶷,心想待會兒若是與崔小姐一塊兒,先將李嶷踹到水裡去,那才真是有趣。

待搭了跳板,齊王卻客客氣氣,笑道:“三弟,請。”

李嶷道:“自是二哥先請。”兩人兄友弟恭,十分謙讓,待過了跳板走到另一艘船上,顧婉娘和崔琳也自換了一身利索的衣裳,被小黃門們簇擁著過了跳板,李嶷目不斜視,隻看著船頭那兩架秋千中間懸著的巨大花球,心想待會兒先下手為強,搶到花球便上禦舟,可千萬不要著了崔琳的道兒。

樂部奏起羯鼓,一聲急過一聲,敲出花樣點子,四人都上了秋千,待鼓樂聲驟停,禦舟上由皇後親自拋出一匹彩帛,迎風展開,便如彩虹一般,如虹彩帛尚未落入水麵,鼓樂再起,齊王已經迫不及待一腳踹出,直踢李嶷麵門,李嶷單手攀住秋千索,指間用巧勁,秋千蕩起,在半空中急旋半個彎,避過這一踢,秋千另一頭的顧婉娘見這一蕩逼近花球,心中大喜,還未去摘花球,另一側的崔琳已經後發先至,一腳踢在顧婉娘腳側的秋千板上,秋千斜蕩出去,顧婉娘一個趔趄差點跌下水去,幸得李嶷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顧婉娘驚呼聲未及出口,李嶷已經扶著她的手臂,讓她在秋千上站穩。

顧婉娘心中甜蜜,還未及道謝,忽見齊王又氣勢洶洶催動秋千,便叫一聲:“小心!”用力攀住秋千索,試圖避讓開去。不想齊王這一蕩起勢稍緩,崔琳卻擰身一探,擎住了秋千索,直將顧婉娘拽過去,李嶷不欲與之相爭,眉頭一皺便探身抓住了李崍身側的秋千索,試圖圍魏救趙,不想崔琳毫不理會,一掌將顧婉娘推下了秋千。

李嶷急忙收勢,探身抓住顧婉娘的手臂,他這一下勁力過猛,秋千也猛然蕩出去,也幸好這一提一攜,重新將顧婉娘拉回秋千之上。此時齊王也明白過來,和崔琳一起,配合默契,隻想將那顧婉娘打落秋千。

四人在秋千上爭搶翻騰,十分驚險好看,禦舟之上,自皇後以下,人人注目,不時讚歎驚呼。片刻之後,隻見齊王終於趁隙將顧婉娘推下了秋千,李嶷救之不及,隻得在秋千上以一敵二,卻絲毫不落下風。

落水的顧婉娘自有水性絕佳的羽林郎劃著小舟近前救起,顧婉娘披著羽林郎遞上的氅衣,抬頭看秋千上翻滾爭搶的三人,不由恨自己無能,未能助得秦王。待上得禦舟,在後艙更衣梳妝完畢,剛踏出船艙,忽聽歡呼聲驚歎聲四起,顧婉娘連忙奔到船舷,原來是李嶷將齊王打落水中,雖然崔琳也趁機一腳踢中李嶷後背,李嶷雖然跌倒,卻是足尖勾住倒懸在那秋千板上,探手入碧波,正巧撈起那起先擲入水中的彩帛。

崔琳見他即將落水,再不理會,便伸手去摘花球,李嶷飛身躍起,重新蹂身攀住秋千索,整個人便如一隻大鷹一般,翻落秋千板上,手中彩帛沾水濕重,脫手甩出,如同棍棒一般朝崔琳掃去,崔琳急轉秋千,如輕巧的燕子一般,避開這一擊。兩人為爭花球,瞬間便過了二三十招,快如閃電,疾若迅風,令人眼花繚亂,禦舟上諸人早就歡聲雷動,喝起彩來,連樂部的鼓樂之聲,都被喝彩聲壓下去了。

這兩人相爭與適才四人相爭更不相同,崔琳身手靈巧,心思敏捷,極擅機變。李嶷打迭起十分精神來與她過招,隻是這種實打實的爭鬥,數十招後,她漸漸力氣不濟,出招便漸緩。李嶷心想,皇後特意囑咐過,不便將她踢落於水,令她難堪,待會兒自己搶了花球贏了就是了。他心思如電,見崔琳催動秋千——這一蕩欠缺了兩分力氣,角度微斜,正是機會,手中彩帛揮出,隻待將她阻得一阻,自己扯了花球便走。不想彩帛揮出之後,崔琳卻借勢在秋千板上一個平沙落雁,就手將那彩帛一揚,彩帛過天,便如旋轉著一條長虹一般,又似矯龍飛天,盤旋著落下。他不顧彩帛,手指已經扯住係花球的絲繩,指端剛想用力,忽然手背一涼,原來是她兩根如蔥管般纖細的手指,已經搭在他手背上,他心裡一驚,她另一隻手卻扯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拽過去。

其時彩帛如虹,緩緩落下,便如遊龍裹罩住兩人,亦正好遮住禦舟上諸人的視線,她的臉龐極近,近得連她微微抖動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從前自己總喜歡親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就像一隻忽閃的蝴蝶翅膀,總是癢癢地掃過他的唇角。他正怔忡走神,隻見她嫣然一笑,露出唇角一個小梨渦兒,他不由氣促神驚,她已經湊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他隻覺得腦中“嗡”一聲,氣血上湧,大驚之餘,手指鬆開,花球已經被她奪走,她指管如玉拈著花球,笑吟吟地看著他。

李嶷氣惱已極:“你……你怎能這般!這般……”

斥責的話還未說出口,她已經飛起一腳,將他同彩帛一同踹落於水。李嶷被湖水一浸,頓時清醒,鳧水而起,隻見她坐在秋千板上,秋千微微晃動,她足尖輕點碧波,水光柔美,反映著她雪白的麵龐,便如同淩波仙子一般,隻見她拈著花球笑嘻嘻地看著他,十分招搖地說道:“秦王殿下忘記了,崔某本就是這般人。”

李嶷苦笑一聲,禦舟上此時才看得分明,歡呼聲驟起:“秦王殿下落水了!”“崔姑娘奪了花球!”“是崔姑娘勝了!”

羽林郎劃著小舟,七手八腳將李嶷拉上小舟,崔琳站在秋千之上,手舉花球,朝皇後盈盈行禮。小舟極快,不過片刻就依附禦舟,李嶷登舟,自要去後艙更換濕衣,他步履沉重,不由喟然長歎一聲。旁邊忽有人道:“殿下為何歎息?”

李嶷扭頭一看,竟然是裴源,他今日未穿武將的皮甲,卻著了一身過節的錦袍,手裡拿著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李嶷不禁問:“你怎麼來了?”

今日裴源亦在被宣召入宮領宴之列,但之前上禦舟的時候,他並不在這條船上。裴源道:“適才聽聞你要和崔小姐打水秋千爭彩頭,就知道你要輸,所以趕緊替你預備下了衣裳送過來。”

李嶷一時語塞,過了片刻,方才冷笑道:“你這麼機靈,要不就調你去洛陽,辦理與定勝軍交接之事。”

裴源毫不在意,道:“殿下差遣,臣無不從命,彆說調我去洛陽,便是殿下欲親自往洛陽一行,臣必然追隨。”又正色道:“臣早就諫言,你若是把崔小姐娶了,她就是主母,主公輸與主母,那是懼內,天經地義,不算恥辱。”

李嶷惱道:“誰說我今日輸了便是恥辱?”從他手裡接過衣裳,氣恨恨去換下濕衣。

待他裝束停當,重新回到皇後座前,崔琳也已經回來了,她亦已重新換了衣裳,高髻華服,金鈿搖搖,衣袂飄飄,便如仙子一般嫻靜文雅,好個端莊秀麗的大家閨秀,哪有半分適才秋千上的狠厲模樣。李嶷見她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她唇上正是剛塗的脂紅,心中一蕩,忙避開她的目光,在皇後麵前行禮:“兒臣無能,卻是輸了。”

皇後笑眯眯地道:“皆道秦王的水秋千乃是天下無雙,難得一見,今日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李嶷不好說崔琳耍詐,隻得默然拱手,十分慚愧的模樣。

皇後道:“這龍鳳釵,既是彩頭,自然就歸崔姑娘了。”

當下宮娥捧了龍鳳釵,奉與崔琳。

崔琳笑盈盈問道:“皇後殿下,這釵既歸了我,是不是亦可轉贈他人?”

皇後一怔,旋即笑道:“自然。”

崔琳拈起盤中那支龍釵,說道:“這釵做工不愧是內省重工,做工細巧,世上罕見。這樣的好東西,自然應該贈與秦王殿下。”

皇後不由睜大了眼睛,看了看崔琳,又看了看李嶷。顧婉娘更是芳心零亂,但麵上仍舊強自鎮定。

李嶷道:“愧不敢當,既然是好東西,崔小姐還是自己收著吧。”

崔琳似笑非笑,卻瞥了李嶷一眼,說道:“哦,秦王殿下是瞧不上這東西經過我的手?”

皇後見他們語帶機鋒,又見適才秋千上那番爭鬥,心裡猜到了一二分,隻想此二人曾經各自領兵,可見從前確有舊隙。她怕僵持不好收場,便笑道:“十七郎就拿著吧。”

這是皇後諭意,李嶷無奈,隻得作勢要接過去,崔琳卻一轉手,將龍釵給了宮娥,由宮娥奉與李嶷。崔琳拿起那一支鳳釵,仔細瞧了瞧,卻拿著那支釵,漫步走到顧婉娘麵前,舉手將釵插入顧婉娘鬢發中,說道:“隻有顧家娘子這般花容月貌,才配得上這支釵!”

顧婉娘心下一驚,臉色暈紅,心裡頓時轉過千百個念頭,盈盈下拜:“謝過崔姑娘。”

崔琳笑道:“這是皇後賜的彩頭,顧姐姐當與秦王殿下一起,謝過皇後才是。”

李嶷無奈,亦隻得和顧婉娘一起拜謝皇後。

李崍本來看她拿了龍鳳釵中的那支龍釵送給李嶷,心中猜忌,結果後來她又將鳳釵送給顧婉娘,不由得一樂,心想這真真是位妙人兒,心中更是歡喜。崔琳卻是笑盈盈的,隻任憑那位齊王殿下似狂蜂浪蝶一般,圍著自己忽左忽右,各種獻殷勤。

宮中宴樂良久,直到黃昏時分,歡宴散去,崔琳這才辭出。

待回到留邸,卸下那些沉甸甸的珠玉釵環,重新梳洗換過衣裳,已經是新月初升,她不免有幾分倦意,便斜靠在軟榻上,有一句沒一句,和桃子說話。

桃子道:“滿京哄傳,說你把秦王踹到水裡去了。你還真踹啊?”

崔琳伸了個懶腰,說道:“他當初還把我踹河裡去呢,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桃子卻急了:“什麼?他什麼時候把你踹河裡去的?水涼不涼,水裡有沒有吸血的蟲?”

“我想吃八寶葫蘆鴨,要燉得爛爛的那種。”

“不要岔開話!”

“我在宮裡餓了一天。”崔琳扁了扁嘴,說道,“那宮宴上,無甚有趣的吃食,便是粽子,都是涼的,你倒隻在意姓李的那個輕薄小人。”

桃子頓時麵有愧色,說道:“那我去給你做八寶葫蘆鴨。”她起身去下廚,卻又轉身問道:“這道菜甚是費工夫,怕沒有兩個時辰做不來,要不我拿幾碟點心來,給你墊墊饑?”

崔琳搖頭:“不必,我隻要吃那個。”

桃子素來知道她的脾氣,便匆匆去廚房,親自做這費工夫的精細吃食。而崔琳待她走後,便放下床前帳幔,將枕頭塞進被子裡,整理一番,裝作有人卷被睡著的樣子。然後換了夜行衣,悄悄翻窗而出。

她細心潛行,躲避城中巡夜的金吾,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已經到了秦王府那連綿的高牆外。她自知此處看似十分尋常,但實則防備森嚴,便深吸一口氣,看準了後花園的位置,悄無聲息潛入。

饒是她十分精細,未發出半分聲響,但剛從花園矮牆上翻過來,忽然一柄冰冷的劍鋒便指住了她的喉嚨,崔琳借著月色,往持劍人的臉上看了看,那人見是她,果然手抖了抖,訥訥地道:“秦王殿下在園西的鬆風水月閣。”

崔琳笑道:“多謝小裴將軍指點。”

裴源胡亂將一麵金牌塞進她手裡,說道:“我會調走各處的守衛,你拿著這金牌,免得被誤傷。”

崔琳笑了一聲,便如一隻輕巧的燕子一般,重新躍入黑暗中。她手持金牌,又有裴源相助,闖入這秦王府深處,真如無人之境。待到了鬆風水月閣外,隔著花窗一看,隻見院落裡清輝遍地,鬆風陣陣,院中卻擺著案幾,供著一桌素宴。

崔琳想了想,還是翻過高牆,就在牆頭,往下一探,就這麼電光石火的瞬間,勁風突襲,她不及多想,手在牆頭一按便旋身飛起,果然一柄寒芒,擦著她頭發刺過去,這一刺未中,立時收劍,又刺向她腳踝,崔琳連身閃避,不料牆頭青苔極滑,她落腳未穩,整個身形一晃,便向牆下摔去,那人見機極快,一見她跌下,馬上探身躍下,不假思索將她接住打橫抱起,然後穩穩落在地上。

鬆風陣陣,清涼貫耳,崔琳低笑一聲,說道:“多謝。”

李嶷被她這麼一謝,頓時覺得自己這一接實在是莫名其妙,馬上用力將她往外一拋,但又擔心她應變不及撞在牆上,那牆乃是青石牆,隻怕撞上去劇痛無比,當下這一擲就收了七八分力,她已經趁機輕輕巧巧地落地站穩,借著月色看了看李嶷的臉色,笑道:“你為什麼又生氣?”

李嶷冷笑:“我生什麼氣?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府裡來,形如刺客,卻沒有被當場擊殺,我正要問裴源的罪呢!”看到崔琳腰間掖著的金牌,越發大怒:“裴源怎麼把這麵金牌都給你了?”

崔琳笑道:“你這般生氣,難道不是因為今日晝裡,我把鳳釵送給了顧婉娘?”

李嶷一時氣急,反倒笑了,說道:“這有何好生氣的,我和顧婉娘是一隊的,你和齊王是一隊的,你縱然贏了,卻把彩頭送給我們,難道我不應該十分歡欣嗎?”

崔琳笑眯眯看著十分歡欣的他,說道:“你既歡欣,那也算我功德圓滿了。”

李嶷隻覺得一口氣噎著,隻差要吐血。他早知與她鬥嘴隻得自己生氣,卻頻頻忍不住接話。

崔琳明眸一轉,忽看到院中設著一桌素宴,想起今日除了是他生辰,又還是他亡母的忌辰,這素宴必是在相祭,頓時收斂了嬉笑,走到祭桌前,肅容對著月色,鄭重拜了三拜。

一時鬆風壑壑,清月無言,院中唯有新蟲一兩聲。

過了良久,李嶷坐在院中石凳上,隻仰著頭,注視著那鬆風間的一彎新月,崔琳便也在另一處石凳上坐下,對李嶷道:“今兒是你生辰,你有什麼願望,說不得我可以助你實現。”

李嶷卻回頭瞪了她一眼:“你若是少氣我兩回,或許我能活得長久些。”

崔琳笑著探過頭來,說道:“就說你在生氣,你卻偏不肯承認,不就是親了你一下,你就這般記恨,要不然,你親回去?”她兩眸沉波如水,用如玉管一般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絳唇,卻是又瞟了李嶷一眼。

李嶷氣得跳起來:“你一個姑娘家,能不能、能不能矜持一點……”

話音未落,崔琳卻探身過來,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這下李嶷說不出話來了,就在她雙頰微紅,想退開時,他一下子摟住她,狠狠在她唇上輾轉親吻。

離彆並沒有太久,但仍舊相思如渴,過了良久之後,他才鬆手放開她,戀戀不舍地用手指摩挲著她的臉,問她:“阿螢,你就不能聽從我這一回嗎?難道你真的就要舍棄我嗎?”她隻是含笑看著他:“那你呢?你就不能依我這一回嗎?”

他隻覺得十分氣餒,連肩頭都不由得垮下去了,她忽然心裡一軟,喚了他一聲“十七郎”,隻見他抬起眸子,充滿希冀地看著自己,她便柔聲道:“咱們眼下,誰也說服不了誰,你心中難過,我也心中難過。要不明日我們暫且忘卻此事,就當作不曾有過這般爭執。我們曾經相約一起同遊樂遊原,但自從收複西長京之後,有太多事情和紛爭橫亙其間,你很忙,我也總是很忙。明日那十二個時辰,你隻需要做十七郎,不是什麼秦王殿下,我隻需要做阿螢,也不是什麼節度使的女兒,咱們把一切煩惱都忘記,也不要去想那些朝局上的事。等到明日十二個時辰過去之後,再想旁的事。我們一起去樂遊原,好不好?”

他怔怔地看著她,過了許久之後,方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月色當空,湖中半畝新荷盈盈,裴源抱著劍守著一爐驅蚊的艾香,湖中有蛙聲偶鳴,旋即又“撲通”躍入水中,銷聲匿跡。老鮑拿著個蒲扇,一邊拍著蚊子一邊走過來。老鮑一見了裴源,就問:“這不是小裴將軍嗎?怎麼在這兒喂蚊子呢?”

裴源歎了口氣,說道:“大約是前世不修吧,這輩子才得半夜在這裡喂蚊子。”

老鮑見他臉色愁苦,不由攬了他的肩,說道:“走走,吃酒去。”

“今天不行,今晚我當值。”裴源說道,其實府中本有典軍守衛,但是鎮西軍的規矩,越是逢年過節,越是由軍中職位更高的將領當值,好讓普通低層軍官和士卒多休憩。

老鮑滿臉惋惜,忽然遙遙隔湖望見似有人影出來,旋即一閃,竟然就不見了,老鮑猛吃了一驚,幾疑眼花看錯,捏著蒲扇本能就轉頭去看裴源,裴源卻一副好像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

老鮑難得大驚小怪,隔著湖指著那高牆下仍在不斷晃動的樹影,失聲問:“是不是有個人剛剛越牆出去了?是不是刺客?”

裴源長歎一聲,說道:“什麼刺客,就是前世不修罷了!”

且不說裴源在這廂長籲短歎,崔琳回到留邸,一進屋子,就見桃子橫眉冷對,手裡還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八寶葫蘆鴨,一見她回來,將鴨子放在桌上,咬牙切齒地問:“小姐說餓,卻越窗而歸,這是去哪裡了?”

崔琳坐下來,笑嘻嘻地舉起筷子,拆那八寶葫蘆鴨,一邊吃一邊誇:“桃子你手藝真好!這八寶葫蘆鴨做得真好吃,你要不要也嘗嘗?”

桃子氣得充耳不聞,徑直走到邊上去打開櫃門,隻聽一陣丁零當啷,是桃子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收攏了來。

崔琳故作不解:“大半夜的,你弄那些毒藥做什麼?”

桃子沒好氣:“下毒,我去秦王府下毒!”

崔琳撲哧一笑,說道:“得啦,我給你賠不是。明天你也彆在屋子裡悶著了,出去跟謝長耳去逛逛吧。”

桃子說:“哼,你彆以為這樣說,我就會不生氣了!”

話是這麼說,第二天一早,桃子還是高高興興就跟謝長耳出去了,因為崔琳出去得更早,桃子剛起床還在盥洗的時候,她就說:“桃子,我先走了。”

當時桃子滿臉都是水,等慌忙拿布巾擦了臉,抬頭一看,早已經不見了崔琳的背影。

李嶷牽著小黑,在留邸外麵等她,崔琳一見他牽著馬,不由問:“要騎馬嗎?”

“不是說去樂遊原嗎?”

她抬頭看了看東方剛剛升起的朝陽,說道:“還這麼早,你陪我去西市吃朝食吧。”

李嶷答了一聲好,把韁繩理好往小黑背上一搭,拍了拍小黑的脖子,對它說:“你先在這裡等我。”小黑聞言,長嘶一聲,旋即,留邸後的馬廄裡,遠遠傳來小白的嘶鳴聲,小黑也不用人招呼,徑直大搖大擺,就從留邸大門走了進去,自去後麵馬廄裡尋小白了。崔琳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又氣又好笑,說道:“它從來沒來過,倒是一點也不客氣。”

“它都有好久沒見到小白了。”李嶷話語中滿是惆悵之意。

其實也並不久,但還是令人感傷,她牽住他的手說道:“咱們不是說好了,這十二個時辰,高高興興的。”

他點了點頭,反手也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一直牽著她走到西市裡,都不曾放開片刻。

他們二人在西市裡吃過朝食,偌大的西長京才一點點蘇醒,也一點一點活絡起來,更是一點一點熱鬨起來。胡商的鋪子開始叫賣,有各種新鮮有趣的玩意,從大食來的琉璃酒壺,鑲金的玉杯,胡桃木剜的精致小盒子,水晶的棋子,嵌著細碎寶石和金子的匕首,更有熱騰騰的胡餅,灑著芝麻的甜茶,當街煮著的駱駝肉,種種不一而足。

兩個人從街市的這頭,一直逛到街市的另一頭,李嶷從出生以來,還不曾這樣仔細逛過街市,看見什麼都要停下來看一看,嘗一嘗。後來遇見射柳,卻是圍起來不大的一個場子,旁邊放著一些彩頭,除了錢帛等物,更有一隻鸚鵡,那鸚鵡比尋常鸚鵡要大上一倍,羽毛華美,幾如孔雀一般,陽光之下熠熠生輝,眼珠靈活,立在一旁的橫枝上,並沒有被鎖住,遇有人來,眼珠一轉,便高呼:“客至!”又呼:“若個郎子,快將奴奴贏回家去。”難為它竟說得一口清楚流利的西長京官話,引得無數人駐足好奇探望,亦有許多人躍躍欲試,畢竟才隻十個錢就可射一支箭,便是射上十支箭也才一百錢。頗多人都上場一試,有箭箭落空的,也偶有能得些彩頭的,隻不過都是零星財帛,卻無一人能射中頭彩,贏得這鸚鵡。

李嶷與崔琳聯袂而至,這鸚鵡眼珠一轉,歪頭打量了片刻,竟如人般歎息一聲,方才說道:“好一對玉人兒,叫奴奴羨殺。”

崔琳不由得撲哧一笑,李嶷見她笑了,便向那射柳場中的主人道:“我買一支箭來射。”

那主人連連擺手,說道:“沒有賣一支箭來射的,最少也得三支。”李嶷聞言,也就掏了三十錢,買了三支箭,先選了一支箭搭在弦上,瞄了一瞄,那主人看他拉弓的模樣,倒不像是熟手,誰知李嶷一箭射出,正中最遠處插著的那支最細的柳枝,“啪”一聲令柳枝折斷。四麵圍觀之人見著,不由得喝彩聲四起,聒噪起來。那主人見他射中頭彩,不由得臉色微變,李嶷又拿起一支箭,又射中次彩,這下子歡聲雷動,李嶷又拿起最後一支箭,再次射中次彩,除了那隻鸚鵡,連場中最貴的兩匹綢帛彩頭也贏去了。

那主人頓時愁眉苦臉,心想哪裡來的一個殺神,看著年紀也不大,竟然能有這般百步穿楊的弓箭功夫。但是圍觀的人這麼多,毫無辦法,隻得提過籠子來,裝了那鸚鵡,又捧了兩匹綢帛,強顏歡笑,說道:“小郎君,這是您家贏的彩頭。”

李嶷接過那鸚鵡,笑道:“適才叫你賣我一支箭,你偏不肯。”

那主人聞言,當真欲哭無淚,忽聽李嶷道:“這鸚鵡是我贏來的,我拿走了,這兩匹綢帛,便送給你吧。”

那主人不由得大喜過望,千恩萬謝,見李嶷與崔琳神色親昵,誤以為二人乃是夫妻,忙滿嘴吉利話:“郎君如此心善,將來必然與娘子富貴長壽,生得十兒八女,將來小郎君們都出將入相,小娘子們個個都嫁貴婿,隻怕將來郎君家裡頭笏板都要堆不下呢。”

李嶷聽他這不倫不類的話語,未免哭笑不得,倒是崔琳嫣然一笑,說道:“多謝郎君,也祝郎君你多多發財。”說畢,扯一扯李嶷的衣袖,兩人提著鸚鵡籠子,一起轉身離開。

等出了人堆,走出去老遠,崔琳忽又撲哧一笑,李嶷問道:“你笑什麼?”崔琳慢悠悠地道:“這個人雖然是個奸猾小人,說起吉利話來,卻是一簍一簍的。”

李嶷問道:“人家也老實將彩頭給了,你怎麼說人家是個奸猾小人?”

她卻努一努嘴,指著那鸚鵡籠子說道:“這是什麼?”

李嶷說道:“鸚鵡啊。”

她悠然道:“你信不信,等到了晚上,這鸚鵡就會自己打開籠子,飛回去。”

李嶷聞言不由得一怔,她又道:“你看,適才這鸚鵡站在場邊橫枝上的時候,腳上連鎖鏈都沒有,這定是那射柳場的主人養熟了的,這鸚鵡機靈著呢,它一定有法子打開這籠門。說不定以前也有人贏到過它,但都被它跑掉啦,悄悄又飛了回去。你以為你贏了彩頭,但這隻鸚鵡訓練不易,價值百金,難道就會叫咱們輕易贏走?”

那鸚鵡本來在籠中歪著頭,似在全神貫注聽著她說的話,偏李嶷望過來時,它又若無其事,左顧右盼。李嶷本來半信半疑,但見它眼珠骨碌碌亂轉,他素來聰明,前後一想,便明白其中的關竅,知道那射柳場的主人,為何絲毫不心疼被贏走了鸚鵡,隻心疼被贏走了綢帛,不禁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有理。”

“不過,既然是你贏了送我的,我就絕不會讓它再跑了。”崔琳伸出食指,隔著籠子,逗引了一下那隻鸚鵡,那鸚鵡一動不動,任她撫摸,隻是一言不發。

當下崔琳另買了新的籠子,又將鸚鵡連同籠子送回留邸去,這才與李嶷牽了馬,馳馬上樂遊原。

時值初夏,樂遊原上卻盛開著星星點點、無窮無儘的野花,似鋪著一張巨大的錦毯,連綿直到天際。淺草沒蹄,馬蹄輕快,小白與小黑都跑得發了興,並駕齊驅,越馳越快,幾如禦風一般。

崔琳隻覺得風聲過耳,整個人如同漂浮在浩瀚的天地之間,也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了他們兩騎,一切都變得清晰了,一切也都變得遙遠了,她忍不住快樂地縱聲大笑起來:“十七郎!”

他轉過頭來看她,也忍不住笑起來,叫了她一聲:“阿螢!”

樂遊原可真好啊!像無憂無慮的仙境,他隻是她的十七郎,她也隻是他的阿螢,這世間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這世間所有的紛爭也沒有了,她輕盈地拋去了蟬蛻一般的愁緒,像蝴蝶,幾欲振翅而飛。

他們穿過了樹林,繞過了湖邊,來到一片靜謐的草地上,小白與小黑終於放慢了馬蹄,兩人相視一笑,翻身下馬。

“這裡真好啊。”她忍不住感歎,雖然樂遊原素來為京中遊冶的勝地,但這裡卻十分幽僻,遊人罕至。

小白和小黑自去飲水吃草了,李嶷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到一棵樹下。這棵樹足足有半人合抱,正開著滿滿一樹粉白色的花,像一簇簇的小扇子,又像細碎的紅纓,她仰頭看了一會兒,隻見他從樹洞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給她看。

原來那小盒子裡放著一把做工粗糙的彈弓,皮筋早就已經腐壞,盒子裡還有幾顆泥丸彈子,那泥丸也裂得支離破碎,還有幾顆竟徹底化作了塵土。他說道:“這是我小時候藏在這裡的,王府裡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玩的東西,大哥有一把犀骨做的彈弓,我可羨慕了,倒不是羨慕那材質名貴,而是羨慕那彈弓著實好用,後來我就自己找了個樹杈,削了這個彈弓。但是那時候我人小,又尋不到趁手的刀具,削彈弓的時候,正好刀戳在手背上,血流如注,把奶娘嚇煞了,隻怕我將自己的手掌戳穿了,從此成了殘廢,幸好後來長好了。”他指著手背上淺淺一道印痕給她看。她小心翼翼撫摸著那道傷疤,心疼地問:“很疼吧?”

他滿不在乎地說:“忘記了。”

其實他並沒有忘,隻是不願意說罷了,她伸開雙臂,再次抱住他,他說道:“收複西長京之後,我派了許多人,去尋找奶娘的下落,當初我被貶去牢蘭關的時候,王府中每個人都歡欣鼓舞,覺得少了一個禍害,隻有奶娘著實記掛我,心疼我,把她攢下來的所有月錢都偷偷塞在了我的行囊裡,我早就知道她會這樣,所以又拿出來藏在她枕頭下,當時隻想等她發現的時候,一定驚訝極了……可是沒想到我走了不久,奶娘就因為老邁多病,被逐出府去了……她跟我講過鄉下的家,所以等回到西長京,我派了好多人去尋,但是奶娘已經死了……”他似乎哽了一下,說道:“這世上對我好的人,總是會離開我的。”她知道他在害怕什麼,於是緊緊摟著他,兩人靜靜地站在樹下,他說道:“阿螢,這輩子能遇見你,我真的很歡喜。”他把“真的”兩個字咬得極重,說到“歡喜”兩個字的時候,卻落音極輕,喃喃如同夢囈一般,仿佛怕驚醒了什麼,她說道:“我也是。”

他把後麵的話都咽下去,其實她仍舊是喜歡他的啊,就像他不能不喜歡她一樣,所以才約定了這十二個時辰,把俗世的一切都拋卻,隻是把臂同遊樂遊原。

他們倆就坐在樹下,她又講起了她小時候,他聽得入神,她講起自己怎麼學會騎馬,怎麼練劍,怎麼在軍中行走,如何打的第一場仗,又如何憑借自己的本事,成為定勝軍的“錦囊女”。聽她說到得意處,他忍不住拍手叫好,聽她講到失意時,他也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她。

黃昏時分,他去湖裡捉了些魚來,烤給她吃,雖然沒有鹽,但這活魚烤出來,魚肉鮮甜,兩個人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魚真的像一隻貓兒一樣,眼睛微眯,一根根刺都退出來,將魚肉吃得乾乾淨淨,嘴角彎彎的,像是在吃這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因為是他給她捉的魚來烤得呀,魚皮微焦,她吃得像一隻小花貓一樣,他用手指替她去擦,卻越擦越臟。

兩個人蹲在湖邊洗臉,太陽落下去,星辰升起來,月亮不知道去哪裡了,或許是被樹梢擋住了。她和他依偎著,坐在火邊,火苗忽閃忽閃著,映著他們的臉龐。她仰著頭看星星:“這裡真美啊,星星這麼多,這麼亮,一閃一閃的,像天上都飛著螢火蟲。”她說道:“小時候營州苦寒,螢火蟲特彆少,每逢秋夕遇見一隻,稀罕得不得了。我出生的時候,本已經是深秋,偏偏那一年時氣暖和,還像初秋一樣,就在我出生的那晚,忽然有一隻螢火蟲從窗子裡飛進來,就停在我的繈褓邊,一閃一閃,熒熒發亮,我娘便給我取了一個乳名,叫我阿螢。”

他不由得道:“原來你的乳名是這樣來的。”

“後來,阿娘和我講過牛郎和織女的故事,說他們一年才得一會,等到相見的時候,會有喜鵲替他們搭橋,我心中常想,喜鵲搭成的橋有什麼好看,若是能用螢火蟲搭橋,那才配得上天上的神仙呢。”

她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映著火光,像漫天星辰倒映在眼底,也像無數螢火蟲映在她眼底,他不由看得癡了,過了半晌,方才說:“我們阿螢,配得上所有的神仙。”

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語有所指:“我不喜歡神仙,我就喜歡一塊頑石,山裡麵的石頭,又硬又硌,也不知道有什麼好。”

“我瞧我這塊山石挺好的。”他本來順著她的話說,卻忽然又黯然,“不過我的名字,是宗正寺取的,字麵意思也挺好,希冀我聰穎,所以名嶷。但到底,也沒人給我取一個乳名。隻有乳母,從小喚我一聲十七郎,倒就叫開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每次我想到十七郎的時候,其實覺得這三個字可好了,我本來有許多煩心的事,可是隻要一想到你——都不用見到你,隻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裡就安靜下來,就好像你就在我身邊。”

他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兩人一時都沒有言語。又過了片刻,她才說道:“營州的螢火蟲,實在是太少了,夏天我們會住在幽州,幽州比營州要暖和許多,但螢火蟲也很少,阿爹看我喜歡,晚上有時候,常常出去想替我捉一隻,每次他總說,阿螢,我給你捉到一隻螢火蟲,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或是讓我寫字,或是讓我背書,我每次總是耍賴,說捉到一隻螢火蟲不算,要捉到一百隻螢火蟲,我才能答應他一件事。但爹爹太忙了,哪裡有工夫去替我辦這些小事,所以到最後,我也不曾見過一百隻螢火蟲在一起的樣子……”她的語氣裡有淡淡的遺憾和惆悵,他不由得道:“夏天的時候,這裡有很多螢火蟲,到時候我們再到這裡來看。”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他也知道,不知夏天的時候,她還會不會來到這裡,他心中一酸,忽然道:“阿螢,如果我給你捉一百隻螢火蟲,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她轉過臉來看他,眼中倒映著篝火,也似映出了淡淡一層水霧,她很快又轉開了臉,過了片刻才說道:“我心裡想說答應,可是十七郎,你也知道,我是沒辦法答應的。”

他心裡有無限的酸楚,仰起頭來望著天上的星辰,他知道此後每一顆星星,都會讓他想起今天這個夜晚。

這個夜晚是如此的美好,卻又如此的短暫,他忽然希望天上能墜下一顆流星來,因為牢蘭關的風俗說,見到流星,如果把衣帶打一個結,就可以許願,十分靈驗。

但是星輝燦然,沒有流星,也沒有螢火蟲。

天亦不遂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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