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驚蟄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思兔 > 綜合其他 > 樂遊原(全2冊·連載) > 第十七章:驚蟄

第十七章:驚蟄(1 / 2)

屋子裡隻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因著這樓上夾層並不透風,所以氣味有些難聞。揭碩人身上似乎永遠有一股氣味,旁人聞不出來,但柳承鋒不由微微皺了眉頭,縱然這些揭碩人早就已經改換身份,有的甚至在中原居住多年,但是一靠近他們,他還是能聞到那股氣味。或許是揭碩擅長用毒吧,又或許是血的腥氣,還有掩飾不住的殺氣。

這處落腳的地方是早幾年就預備好的,左鄰右舍都隔得遠,聽不見什麼動靜,甚是隱密。按照柳承鋒的意思,既然得手,那就該立時出城去,但烏延乃是揭碩王烏洛的親弟弟,壓根就不肯聽他的,上一次柳承鋒帶著神箭隊潛入中原,眼看就要襄助齊王殺掉李嶷,誰知崔倚竟然率兵趕到,那時李峻早已死在李崍的手裡,李崍卻運氣不好,死於亂軍。崔倚一到,便將揭碩王最視以為傲的神箭隊整個葬送在山穀裡。

時運如此,如之奈何?

葬送了神箭隊,揭碩王烏洛震怒不說,朝廷竟然還遣使節去質問烏洛,揚言宣戰,幸好當初在長州的時候,柳承鋒無意間得知了一個極大的秘密,這才撥弄風雲,令崔家定勝軍被裁撤,不然隻怕定勝軍又要趁著這個機會,大舉攻打揭碩。到了彼時,烏洛一定會殺了他。

他其實也不怎麼怕丟掉性命,但黃泉之下,隻怕見不到阿螢。

為了阿螢,他得活著。

他當初在黑水灘遇襲落水,醒來的時候,隻有阿恕在他身邊,他傷得太重,迷迷糊糊,也不知阿恕背著他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再次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被揭碩的遊騎給擄到了草原。

剛到揭碩的時候,揭碩人恨中原人入骨,對他百般折辱,他一聲也不吭。揭碩人將他視作廢物,連奴隸都不如,阿恕被抓去做苦力,他卻被拋棄在荒漠裡,差點死去,靠著喝牛尿他從荒漠爬回了揭碩人的帳篷,他抓住一個揭碩人的袍角,用儘最後的力氣用揭碩話說:“我是崔倚的兒子。”他會說揭碩話,此生他都記得那個揭碩人驚訝又錯愕,最後是狂喜的笑容,崔倚的兒子!烏洛非常重視,在他養病的時候,親自來看他,對他說道:“你既然是崔倚的兒子,你若是願意為我所用,你就能活下去。”

他不假思索就點頭道:“王上,我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他還想見到阿螢。

揭碩的巫醫用神奇的法子治好了他的病,也拔去了他身上的餘毒,之前他一直有著的痼疾,就是因為幼時中毒之故。

烏洛極為高興,打發他和阿恕一起回去中原,回到崔家定勝軍大營,臨行前,他不由得問:“王上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烏洛哈哈大笑,說道:“那你可小瞧我們揭碩了。”

他這才知曉,自己身上那餘毒雖然被拔除,但是又中了新的毒,這種毒十分厲害,每過一月便要吃一顆解藥,否則就會爆血而死。烏洛叫他好好聽命行事,否則死的時候,一定痛苦萬分。

他其實並不怕死,但隻怕再也見不到阿螢。他原本想著見她一麵,就從容赴死,但是一見了她,他忽然改主意了,他為什麼要去死呢,難道他就不能與她一起好好地活著嗎?

該死的人是李嶷,這世上,敢橫亙在他與阿螢之間的人,都該死。

隻是沒想到,他在長州城中,竟然被阿螢窺破了,不過沒關係,他還有法子卷土重來。隻恨李崍實在是不爭氣,還有崔倚,帶著定勝軍來得太快了。

不過幸好,如今天下已經沒有了定勝軍,崔倚也隻是一隻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垂垂老矣,毫無威脅。一想到此處,他心中便十分暢快。

他以為,如此深仇大恨,阿螢終於應該與李嶷生分了吧?卻沒想到,阿螢最終還是嫁給了李嶷,一想到此處,他就如同萬箭穿心一般,心痛難忍。

幸好烏洛對裁撤定勝軍一事極為滿意,又對他手握的那個絕大秘密十分重視,這才又遣了烏延親自前來,並且不惜動用揭碩經營多年在京中的一切布置。

也幸好,張??是個忠義重情的人。

想到張??,他心中不由得有一絲淡淡的惋惜,張??是被他騙了。他令譚郎將去見張??,那是從前張??的舊下屬,譚郎將帶著孛州四百多名原定勝軍將士的血書。定勝軍已經陸續裁撤完畢,還留在營州等待裁撤的不過數百人而已,朝中另調府兵前去營州,並嚴苛限令,讓這數百定勝軍即刻解甲至孛州修築水渠。孛州官吏偏十分嚴酷,對待定勝軍這數百將士,視如豚犬牛羊一般,不僅克扣飲食,還動輒棍棒拳腳,這數百人忍無可忍,公推了譚郎將從孛州逃到西長京來。張??見了這數百名舊將士的血書,果然十分動容,但他早已經解甲,對這般事並無任何辦法,那譚郎將便哀求,隻求見一見節度使或大小姐。張??知道崔倚大病初愈,便是沒病,此刻於這等事隻怕也毫無辦法,隻擔心崔倚傷心憂急,於是告訴了崔琳,心想太子兼著天下兵馬大元帥,又素來愛重太子妃,必有法子解救舊時同袍。

崔琳聽聞這般事,也怕崔倚傷心,就瞞著崔倚,隻說回東宮去,其實同張??一起去見了譚郎將,想問問孛州之中從前舊同袍的遭遇情形,等到發現事情不對,這是個圈套,其實另有埋伏時,張??奮起反抗,想讓崔琳逃脫,就此被殺。

真是有點可惜。柳承鋒覺得,他還挺喜歡張??的,畢竟他魯直沒有心機,從前在軍中對自己也特彆敬服。

從前的故人,真是死一個少一個了。

威名赫赫的定勝軍,如今已經風流雲散,從前的人或事,就像一場恍惚的大夢。

幸好,如今阿螢終於在自己身邊了,雖然她被一種極其厲害的迷藥迷昏了,至今未醒,但也挺好的,她終於乖乖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烏延舉著一盞油燈走了過來,拿著油燈照了照毫無知覺躺在竹席上的崔琳,有點嫌棄地說道:“就為著這個女娘,你要害我們都失陷在這裡?”

這也是他與烏延最大的分歧,他堅持要設法帶著崔琳一起離開,烏延卻想一刀殺了崔琳。也正因為這個分岐,稍微耽誤了片刻,就來不及出城了,李嶷已經下令關閉九城城門,閉城大索,他們因此耽於城中,幸好這落腳的地方隱秘,剛才這附近街坊已經被搜檢過一輪,卻是絲毫未露出破綻。

柳承鋒心中嫌棄,於是就站在竹席之前,擋住烏延的視線,說道:“咱們事先說好的,我把東西交給你們,你們幫我把崔琳劫出來,而且烏洛王答應過我,隻要我辦完這件大事,你們就給我真正的解藥,讓我帶著她一起遠走高飛。”

烏延說道:“現在這崔琳我們已經幫你劫到了,你該把朝中那個人的東西交給我們了吧?”

柳承鋒無動於衷,說道:“那解藥呢?”

烏延冷哼了一聲,從懷中取出藥瓶,扔給柳承鋒,柳承鋒接過藥瓶,打開細看,便說道:“這藥不對!”

烏延笑道:“怎麼不對?”柳承鋒冷冷地道:“我曾經在烏洛那裡見過這種藥,不是這樣子的。”烏延冷笑道:“我本來念著你曾經是條好狗,想留你一個全屍,你卻不肯乖乖吃了這毒藥。那麼,隻能用彆的法子,送你上路了。”

柳承鋒略一思量,便想明白了,他道:“想必是你終於知道朝中之人是誰,並且與之有了聯絡,所以才想殺我。”

烏延見他猜中,也不否認,反倒笑了一聲:“不錯,那又如何?你能辦到的事,全是靠朝中那人,你太貪婪了,看管羊群的狗,不需要吃得那麼好,也不需要吃得那麼多。你不過就是替我們揭碩賣命,卻葬送了我們的神箭隊。你還想帶著崔倚的女兒遠走高飛?那就一起去黃泉路上遠走高飛吧!”

柳承鋒並不如何驚惶,說道:“你猜猜阿恕如今身在何處?”

烏延傲然道:“不論他身在何處,那又如何?他都不知道咱們落腳的這個地方,難道他還能來救你嗎?”

“但是東西全都在他手裡,而且他知道你們揭碩在西長京裡的所有暗樁,還知道你們一路往北埋伏的各種藏身之所。”柳承鋒不緊不慢地說道,“烏延,你以為聯絡上了那個人,就可以將我殺了,但隻要我明日不出現,阿恕就會直接將東西全都交給李嶷,到了那時候,朝中人自身難保,你就是全盤落空!”

烏延靜靜地思索了片刻,心想柳承鋒素來狡猾,他既然叫阿恕帶著東西藏起來,那自己著實無法找到,隻怕到時候真的全盤落空,他氣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旋即扭頭走了,屋子裡隻餘了一盞油燈,光線又變暗了一些,照著崔琳的臉,她沉沉如同正在熟睡一般。

柳承鋒心知不妙,外麵李嶷定然正在極力搜尋,而這些揭碩人,凶殘狠毒,竟然已經聯絡上了朝中那人,那自己今日隻怕難以帶著崔琳脫身,他腦中還在急速想著,烏延忽然又帶著七八個人,氣勢洶洶走了回來。這次烏延從懷中取出一個藥瓶,擰開蓋子,就在他麵前晃了一晃,說道:“這次是真的解藥,隻要你告訴我阿恕在哪兒,我馬上就將解藥給你。”

柳承鋒淡然一笑,說道:“我不會告訴你阿恕在哪兒。而且,我早與阿恕約定過,萬一出了變故沒有了我的音訊,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就會把我交給他的那些東西,都呈給李嶷。”

烏延獰笑道:“真沒想到,養著放羊的狗,反倒咬起了主人。”

柳承鋒隻是淡淡地道:“你們素來出爾反爾,全無信義可言,我若不提防著些,現在早就已經死了。”他說道:“你想要那些東西,十分簡單,給我解藥,放我和崔琳離開,一路上安排好馬匹接應,不得跟蹤我們,保障我們的安全。”

“這裡都是我們揭碩的勇士,”烏延十分傲然地環視屋內喬裝的揭碩士兵,這些人雖然都做胡商打扮,但每個人身上都隱隱透出殺氣,“他們都是揭碩最勇猛的武士,能徒手殺死草原上的狼,撕下敵人的臂膀,你以為你還能和我們討價還價?”他豁然拔出彎刀,指著昏迷不醒的崔琳,獰笑道:“你要是不告訴我阿恕在哪裡,我就殺了她!”

柳承鋒立在崔琳之前,被烏延用刀尖指著,但他臉上毫無畏懼之色,隻是淡淡地道:“隻要你敢動她一根汗毛,我立時就死,你就再也不知道阿恕在哪裡。等到明天此時,你和你的手下壓根來不及逃走,就會被李嶷的怒火撕碎。你知道李嶷的可怕,他是中原的太子,還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這樣一個人,哪怕逃出萬裡,也逃不出他的怒火,他不會放過揭碩,更不會放過烏洛王,他會縱馬踏平你們王帳的。”

烏延不由得獰笑:“你以為我們在西長京裡是毫無準備嗎?你以為我們真的會把所有退路都告訴你嗎?你和阿恕知道的揭碩布置不過是九牛一毛,毀了就毀了,我也可以放過你,但是這個女人,今日必須得死,這是朝中那人提出的條件,我早就已經答應了,所以你真的要和她同歸於儘嗎?”

柳承鋒冷冷地注視著烏延,烏延說道:“朝中那人說服了我,你能做的,他都可以做,而且會比你做的好一千倍,一萬倍,我代替大王答應了他,一定要殺掉這個女人。”

柳承鋒說道:“沒有阿恕手裡的東西,你們也無法真正控製那個人。”

烏延道:“隻要殺掉崔琳,那個人就得乖乖聽話,畢竟,謀殺太子妃這種事,可不正是一個天大的把柄。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誰能夠承擔李嶷的憤怒?哪怕逃出萬裡,他也不會放過殺害他妻子的人。”

柳承鋒低頭不語,烏延見他如此情形,忽然換了一種語氣,說道:“柳公子,你想想,這個女的,有什麼好,你要拿自己的命去維護她?她就算醒了,會願意同你一起走嗎?你倒是想帶著她遠走高飛,但她願意跟你一起遠走高飛嗎?”

他心中刺痛,恨恨地看了烏延一眼,說道:“她必然願意!”

烏延話語中卻滿是嘲弄:“我看是你一廂情願吧!她都已經是李嶷的太子妃了,她為什麼要跟你一起走?她心悅你嗎?她如果心悅你,又怎麼會嫁給李嶷?”

柳承鋒厲聲道:“她願意!她從來都願意跟我一起走,都是李嶷逼她!她才被迫嫁給他的!”

“我們揭碩有句話,叫沒有籠子能關住天上的老鷹,除非它心甘情願。她是崔倚的女兒,聽說也挺有本事的,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她怎麼會嫁給李嶷呢?”烏延卻漸漸放鬆下來,用雪亮的彎刀拍著自己掌心,笑道,“傻小子,你在這裡想拿自己的命去換她的命,她有過一時片刻的領情嗎?”

柳承鋒默不作聲,案上那盞小小的油燈爆了一個燈花,驟然一亮,旋即光暈又昏暗下來,照著他的臉色,也是忽明忽暗。烏延見他不語,又笑道:“連我都知道,她壓根都不喜歡你,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了!就算你把她救了,真的帶她遠走高飛,等到她醒過來,肯定恨不得殺了你,她還是要回到李嶷身邊去!她如果真的喜歡你,為什麼你還要用這種手段,求助於我們,將她硬生生給劫出來?”

柳承鋒似乎被他這番話戳中,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又過了許久,才說道:“她是喜歡我的!都是因為李嶷從中作梗,李嶷騙了她,她是被逼的!她是因為被迫才嫁給他的!”

烏延嗤笑一聲:“你非要這般自欺欺人,連我都覺得你可憐。你為她做了這麼多,而她呢,她對你不屑一顧。你要不信,我就用藥令她醒來,隻要她醒來,必定一刀殺了你,好回去做她的太子妃。”

柳承鋒仍舊不語,眼中卻露出一絲絕望之意。

烏延見他這般神色,就還刀入鞘,故意放緩了聲氣,說道:“柳公子,王上曾經說你是個聰明人,你既然是個聰明人,就彆犯糊塗了,這樣吧,你也彆攔著我殺崔琳了,我放你走,把解藥給你,阿恕我也不追究了,畢竟今日我隻需要殺了崔琳,那些東西有沒有,都不礙我拿捏住朝中那人,所以你們主仆二人,願意去哪裡去哪裡,我保證從此後不再有任何瓜葛,怎麼樣?你和她,隻能活一個,我覺得你犯不著為她死,她又不喜歡你,你為她死了,她仍舊不喜歡你,不如將她殺了,一了百了。”

柳承鋒仍舊低頭不語,臉上卻不由露出悵然之色,烏延見他似有動搖之意,又道:“你和阿恕,我可以留你們一條命,城外會有人和馬匹接應你們,也不枉你曾替我們王上辦了些事。但是她,今日我是非殺不可。”

屋中一片寂靜,遠處的巷中傳來幾聲犬吠,還有隱約可聞的腳步聲雜遝而來,那是曾經搜尋過這一片的禁軍,竟然又再次搜尋而來,屋中人一時屏息靜氣,靜聽遠處的動靜。他們身處的這閣樓,乃是屋子頂上的夾層,從外間絕難看破,而且此處有人居住,此間主人還是朝中一個小吏,搜檢之時自有應對,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幸好那雜遝的聲音並沒有走近,反倒越來越遠,顯然去搜尋另一片街坊了。

烏延隻見柳承鋒低頭不語,神色慘然,心想此人迂腐又多情,為了眼前這個女娘,優柔寡斷,差點殆誤自己的大事,但這種人也有一樣好處,就是貪生怕死,隻要動之以利,脅以性命,就是會動搖的,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降了揭碩。烏延又放緩了聲音,說道:“柳公子,你們中原人說得好,大丈夫何患無妻,她既然已經嫁人,心又另有所屬,你還執著於她做甚。如今搜捕這麼嚴,沒有我們的接應,你絕出不了城,脫不了身,這個女娘對你來說,不過是個累贅,你如果想帶著她,唯有死路一條,何不撒手不管。你有才有貌,將來什麼樣的女娘沒有?”

柳承鋒目中流露出種種複雜的神色,烏延推心置腹地說道:“柳公子,你若是答應就此離去,我不僅會把解藥給你,還會把我們在洛陽的財庫交給你,你也知道,我們往中原販賣藥材,皮草,在洛陽積蓄了不少錢財,你拿了錢從此做個逍遙的公子,難道不快活嗎?”

柳承鋒垂頭不言,眼中目光閃爍,過了很久很久,似乎想了很多,到了最後,忽然咬一咬牙,說道:“隻要你答應的這些全都辦到,那殺了她可以,但是我要親手殺了她。”

烏延聞言大喜,說道:“好!爽快!我們揭碩的獵人,對於馴服不了的野馬,也會親自一刀殺了,這才是堂堂男人的行徑。”

柳承鋒微微皺眉,說道:“我特彆討厭看到血,給她留一具全屍,不要流血。”烏延心道怪不得,適才殺那個桃子的時候,刀捅進去,他遠遠就避在一旁,原來他是怕見血。殺桃子倒是柳承鋒的主意,他說此人乃是崔琳最親近的使女,不如一刀殺了,但是需得下刀偏一些,不令傷到要害,這樣一時片刻,桃子不會氣絕,然後將受重傷的桃子藏到義莊去,等搜到桃子的時候,不論桃子是否已經死了,李嶷必為之方寸大亂,說不得能引開李嶷的搜捕,烏延覺得這主意不錯,所以就將桃子刺得重傷,然後送到城中最偏遠的義莊去了。

所以當柳承鋒提出給崔琳留一具全屍的時候,烏延十分痛快就答應了,手一招,便有人捧上一個藥瓶,烏延將藥瓶遞給柳承鋒,說道:“這是我們揭碩最好的毒藥,沒有痛苦,入喉即死,也不會流血的。”

柳承鋒接過毒藥,烏延隻見他雙手皆在微微顫抖,心想此人果然是個軟骨頭,降人嘛,他也見過,但是如崔倚養子這般的降人,他還是第一次見。烏洛雖然表麵上對柳承鋒十分客氣,但背底裡提到的時候,自然十分不屑,曾經對烏延道:“這是一個軟骨頭,為了活下去,什麼都肯做。”

出賣自己的父親,出賣自己的同袍,出賣了白水關,出賣了一切,甚至,出賣了自己的靈魂,這樣的人,打從心眼裡,烏延是十分瞧不起的,也因此,他有把握說服柳承鋒,不就是個女人,為了活下去,他為什麼不殺了這個女人?

柳承鋒手中緊緊攥著那藥瓶,他轉身走到竹席之前,阿螢還是昏迷不醒,她氣息均勻,如同睡著一般。他慢慢地躬身,然後伸出雙手,將她抱在懷中,他還從來沒有抱過她呢。她其實抱起來的時候很輕很輕,比他想象中的要輕得多,也暖得多,她身上永遠有一股甜甜的香氣,要靠得極近才能聞到,但是其實從成年之後,他也很少可以如此地靠近她,更不用說,將她擁在懷中。

他的心一點一點,漸漸支離破碎,他慢慢地低頭下,凝視著她的臉龐。他心裡十分想親一親她的臉頰,昏暗的油燈光暈之下,她的臉頰仍舊潔白晶瑩,如同高山上的積雪,又像是這世上最無瑕的美玉。他心想,還是不用了,他滿身汙濁,連心裡都肮臟得千瘡百孔,他不配親她,不配玷汙她,如今這樣抱著她,已經是非分之想了,可是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擁抱她了。他神色慘淡地一笑,心中默念:阿螢,你彆怕,一點都不疼。雖然我們今日,這樣永彆,但是沒關係,隻願有來世,你會心悅於我,與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烏延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說道:“快動手吧!殺了她,我們隻怕要換個藏身之處。”

柳承鋒恍若未聞,仍舊隻是低頭凝視著崔琳的臉寵,又過了片刻,方才從藥瓶中倒出一粒藥丸,然後伸手將她兩頰一捏,此處乃是穴位,被捏住之後,她雖在昏迷中,但嘴微微張開,他無限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猛然將毒藥丸塞進她口中,然後鬆開手指,在她喉嚨外順著一拂。

在他懷中的她雖然仍在昏迷中,但片刻之後,就急促地喘息起來,又過了片刻,她呼吸漸漸微弱,頭無力地垂下,他眼中含淚,又等了片刻,終於抬手,試了試她的呼吸,她已然氣絕。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輕輕喚了她兩聲:“阿螢……阿螢……”猛然將她抱緊,眼淚滾滾而下。烏延見此情狀,躬身上前,伸手試了試崔琳的呼吸,又試了試崔琳頸中的脈搏,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就說嘛,這毒藥沒什麼痛苦,死得很快。”

柳承鋒卻好似發了瘋,猛然推開烏延的手,厲聲:“不要碰她!”

烏延被他推了一個趔趄,心中惱恨,正待要拔刀,忽然隻聽遠處那雜遝的喧嘩聲轉了一個方向,竟似朝這附近來了。

李嶷其實憂心如焚,西長京各處,尤其是魚龍混雜之地,已經被細細地搜檢了一遍,俱無所獲,餘下的,就是百姓人家和公卿相府了,偌大的西長京,要藏起一個人來,再容易不過,不吝於大海撈針。

他生平打過無數次仗,其中不乏九死一生,十分危急的時候,每每此時,皆會將生死置之度外,背水一戰,但唯有今天,竟然有懼意。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阿螢是不是已經被擄出城去,畢竟她午後即離開燕國公府,而自己直到黃昏的時候才察覺不對,下令閉城。

但是很快,他就告訴自己,不會的,自己沒有做錯決斷,西長京出城的路有無數條,但是張??既然已死,她必也有所反抗,敵人不論是誰,都不敢帶她走遠路,必然是先隱匿城中。

既然第一遍在魚龍混雜處沒搜出任何線索,隻找到了張??的屍身,那就再細細地搜尋一遍。

這處街坊叫做永平坊,平時多住六部的官吏,所以十分清靜,剛才他並沒有親至,此刻開了坊門,坊內各家俱大門洞開,禁軍挨家挨戶,逐一搜索。

他站在一戶人家的台階上,憂急萬分,心想已經又過了兩個時辰,不知道阿螢到底身處何處,是否還平安。正思慮間,忽然有一騎衝入街坊,李嶷認得,正是帶隊去往西市搜尋的禁軍首領的親衛,此人都來不及下馬,氣喘籲籲地告訴李嶷一個消息:“殿下,義莊裡發現了一具可疑的屍身,經過辨認,正是桃子,她身上帶著女官的金牌。”

李嶷心中大駭,不假思索,立時轉身上馬,他身邊禁軍見狀,立時也紛紛上馬,準備掉轉馬頭,隨他離開。

正在此時,忽聽見“哢嚓”一聲,旋即“轟隆”一聲巨響,李嶷抬頭一望,竟有人撞破壁板,從樓上直跌下來,重重地就摔落在他麵前。

左右禁軍皆以為刺客,驚呼一聲,紛紛拔出兵刃。四處燈火並禁軍手執的火炬照得分明,那人落在李嶷馬前,雖是滿臉血汙,但李嶷早就一眼認出,正是柳承鋒,他臉上肌肉扭曲,眼中極其痛苦,似乎想說什麼話,但咽喉被割斷,頸中血不斷噴湧,他身子痙攣著掙了一掙,旋即氣絕身死。

李嶷毫不猶豫,縱馬衝進這處宅院,他飛身下馬,幾乎是幾步就衝上了柳承鋒適才摔下來的小樓,樓中諸人本欲逃走,被他一人一劍,儘皆刺死,那些揭碩人極為悍勇,見此也心中大駭,四散奔逃,李嶷早已經殺到閣樓之上,一眼便望穿知有夾層,他一劍刺死一名揭碩人,翻身便從狹小的入口翻進了夾層,屋內並未點燈,但樓下禁軍已經執著火炬衝上來,火光從入口裡漏進來,依稀可見一個熟悉的身形躺在屋角竹席之上。

“阿螢!”他撲過去扶起她,喚了一聲她的名字,竟然手足無措,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三步並作兩步,幾乎瞬間就躍到了樓下,眾人猶自未明白過來,他早已抱著她上馬,打馬便朝東宮去。

範醫正幾乎第一時間就被傳來,還有他的父親老範醫令,也被人連夜抬來,還在路上。

疾步衝進昆德殿的範醫正看到太子妃的第一眼,心就一沉,也來不及取旁的東西,他直接上手,試了試崔琳腕上的脈博,隻覺得心下一片冰涼,他的手指顫抖起來,跌跌撞撞轉身找醫箱。李嶷雖然心急如焚,卻還算有理智,立時親自將他的醫箱遞給他。他從醫箱中拿出數枚金針,刺入崔琳的不同穴道,又不停撚動,足足過了半炷香的時辰,老範醫令終於被人抬了過來,他被幾名侍從攙扶著,幾乎是腳不點地,被架到了太子妃的榻前。殿中點滿了燈燭,照得四下亮如白晝,也照著崔琳頭上、身上各處穴位被刺入的金針,明晃晃地映著燭光。老範醫令看了一眼崔琳全身各處穴位被刺入的金針,又伸手試了試崔琳脈博,無聲地歎了口氣,範醫正已經滿頭大汗,雙眼隻望著自己的父親,老範醫令帶著憐憫的神色微微搖了搖頭,範醫正似乎是脫力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李嶷怔怔地看著老範醫令,老範醫令躬身道:“殿下,太子妃已經薨了。”

李嶷仍舊怔怔地看著老範醫令,似乎恍若未聞,老範醫令已經八十多歲了,見過何止成千上萬的病人,但此時此刻,仍舊有幾分不忍,於是又說了一遍:“殿下,太子妃脈息已絕,已經薨了。”

李嶷仍舊有幾分恍惚似的,看了看老範醫令,老範醫令說道:“殿下常年在軍伍之中,適才抱太子妃回來的時候,就應該明白……”後頭的話他已經不忍心再說,隻遲疑地頓住。

李嶷這才有些恍惚地轉過頭去,看了看榻上的崔琳。是啊,他常年在軍伍之中,打過那麼多的仗,殺過那麼多的人,他見過的屍體何止成千上萬,剛才抱住她的那一瞬間,他幾乎就知道,她早沒了氣息,但是他心裡還存著萬一的指望,阿螢怎麼會死呢?阿螢怎麼可能死呢?

她是他這一生一世,要白首到老的人。

為了和她在一起,他舍棄了太多太多,她也一樣,為了同他在一起,她舍棄了太多太多。

在最難的時候,他曾經想過,隻要阿螢願意,那麼從此後再也見不到她,他也是可以的。所以等到那日身體稍能支撐的時候,他就堅持親自去見她,那個時候朝中決意要裁撤定勝軍,但她隻要脅持他,就可以與崔倚一起逃離京城,回到幽州去,恃定勝軍自重,朝中自然無可奈何。

沒人知道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樣也好吧,縱然此後山海相隔,隻要阿螢願意,他也是可以的。

孤獨終老,他也是可以的。

但他心裡也清楚,他其實是在賭,賭阿螢不舍得這樣對他,所以他才親自去見她。果然的,見麵之後她心軟了,並沒有動手。

她從來沒有提過這一節,可他心裡明白,她心裡也知道,她嘴上說著惱恨的話,他心裡卻知道,她舍棄了什麼,也因此,他心裡有愧,他想過,日子還長,這虧欠,他總可以慢慢償還。

可是她怎麼能死呢?

他連半分半點,都還沒能來得及償還。

她與他經過了那麼多的事,打過那麼多的仗,生過氣,吵過架,也動過手,可是他從頭至始,想的都是,要與她同度一生,等到頭發白了,看兒孫滿堂。

她怎麼能死呢?

裴源趕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起數丈高,昆德殿中靜悄悄的,唯有李嶷獨自坐在崔琳的榻前,他似乎已經在那裡坐了一萬年那麼久,像一座木胎泥塑。

裴源一步一步地走近,李嶷毫無反應,也毫無生氣,隻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裴源十分不忍心,半跪下來,叫了一聲:“殿下。”

李嶷似乎恍若未聞。裴源扶著他的膝蓋,又叫了一聲:“十七郎。”他本來心裡早就想好了一篇話,但一看到李嶷這樣子,反倒哽在喉嚨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淚漱漱地落下,隻滴在李嶷膝上。

見他流淚,李嶷這才微微動了動,抬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茫然,似乎有一絲困惑,不明所以一般。

“十七郎,”裴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勸道,“那閣樓中揭碩人有兩個活口,已經招供了,說是烏洛的弟弟烏延下手,毒殺的太子妃,用的是揭碩最毒的毒藥,沾唇即死,太子妃……太子妃因此亡故……殿下得讓人進來,給太子妃換衣服,還有,城門還關著,宮裡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殿下要不要遣個人,去回稟陛下一聲……”

李嶷的表情更困惑了,似乎一點兒也沒聽懂他在說什麼,裴源無奈,隻得起身,想喚人進來,李嶷仍舊沒有動,卻說:“阿源,你出去,彆再進來。”

裴源的身形頓住,他還想再勸,但看到李嶷眼中的神色,於是將話全都咽下。他轉身退出了昆德殿,然後親自抱著劍,守在了昆德殿門口的台階上。

李嶷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坐得全身發麻,他起身的時候,竟然踉蹌著摔了一跤,他幾乎沒有摔得這麼狠過,除了上一次,他故意摔的那一回,但這次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坐得太久了,乃至於血脈凝滯,所以才摔倒了,他並不覺得疼,反而轉過頭來,看了看榻上的阿螢。

她似乎是在沉沉睡著,但臉上並無半分生機,她早已經沒了呼吸,沒了脈搏,沒了心跳,在小樓上,他抱住她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

回到東宮,老範醫令說她死了,他仍舊不信。

他讓所有的人都退出了昆德殿,隻有他獨自守在這裡,她那麼聰明,她們崔家還有那種假死的藥,或許她是在跟他鬨著玩,又或是,她隻是嚇一嚇他呢?

他心裡存著萬一的指望,卻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柳承鋒既死,她必然也是凶多吉少,而且她不會這樣嚇他的。

她不會的,因為她不舍得。

她明明知道,沒有她,他都活不下去。

她怎麼會如此狠心呢?直到剛才,裴源說出了她的死因,揭碩最毒的毒藥,他心裡最後一絲希望才失掉了。最毒的毒藥啊,沾唇即死……他的阿螢,那一刻該有多痛苦呢?

他慢慢地替她理一理頭發,趙女使曾經帶著人,想要替她擦洗更衣,但他不許,她臉上是有汙漬,但他不想讓任何人碰她,尤其是她不喜歡的人。

他在心裡想過好多遍,比如阿螢其實是為了他,舍棄了半壁江山,舍棄了她視若性命的定勝軍,甚至,舍棄了她視之為傲的一切。在他傷重的時候,她幾乎連她自己的性命都要舍棄了,他什麼都來不及,自嫁入東宮之後,他甚至都來不及能讓她展顏一笑。

她身上還穿著她微服出東宮時候的衣服,是一件不甚華麗的衣服,他沒有見過,大概是她從家裡帶到東宮裡來的,這東宮,除了他之外,其實沒有一樣東西是她喜歡的。

她從來都不說,但他心裡都知道。

他起身,打開箱櫃,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翻了一會兒,他終於找到了,是一把簇新的算盤,他前日就令人買了,趁她睡了他把算盤偷偷藏在她的衣箱裡,心想她八成是不會知道的,到時候可以拿出來,逗她一笑。

她真的好久好久,都沒有笑過了。

“阿螢……”他慢慢摸了摸她的臉,她的臉頰是冰冷的,他喃喃地說,“阿螢,你快醒過來,我跪算盤給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十分厲害,其實心可軟了。從前崔倚打了他三十鞭子,他自己未覺得如何,她已經心疼得要命。他如果真拿出這把算盤來,她八成會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然後把算盤扔得老遠。



最新小说: 回收金手指,從六零開始 沒有掛你怎麼敢讓我當主角的? 官途危情 盜墓:身手太菜,卻成了萬人迷? 係統:開局讓我擾亂封神 撿個太孫種田養崽爭天下 神醫小沫沫 龍瀛劍訣 末世之世紀輪回 高考落榜,狂擼百億網貸殺向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