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驚蟄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思兔 > 綜合其他 > 樂遊原(全2冊·連載) > 第十七章:驚蟄

第十七章:驚蟄(2 / 2)

不過,在扔了算盤之後,她必然會在畫冊上畫上自己跪算盤的模樣,好似他真的跪過一般。他忽然心如刀割,那本畫冊還有那麼多白紙,可是再也畫不上一幅畫了。

他捧著她冰冷的手,心裡如同刀割一般。他太蠢了,去得太晚了,他去得太晚了,都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不知道她最後的時候,有沒有痛,有沒有怕,有沒有想到自己。她必然是會想到他的,在最後一刻,她心裡一定難過極了。

她怎麼能拋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間呢?她明明知道他怕什麼,雖然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但他自幼喪母,又不見喜於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打仗的時候那樣不惜命,其實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孤零零一個,在這世間沒什麼可留戀的。他其實心裡是怕的,他怕所愛之人皆離他而去,他沒有了母親,亦如同早就沒有父親一般,他再沒有她,其實會活不下去的,她就是深知這一點,當日才不忍心脅持他,離京而去。

她不惜舍棄了一切,孤身嫁入東宮,做這個太子妃。

他真是太壞了,太自私了,他明明都知道,但他還是私心希冀,她可以和他在一起。為此,他專挑了自己病得剛剛能掙紮著起來的那一天去見她,他知道,她一見他這病骨支離的樣子,就會心軟的,她會不舍得。他從來沒有這麼自私過,因為心裡明白,其實他難以做到,真的讓她離開,從此自己孤苦一生。

是他錯了,他心裡充滿了悔恨。他曾經怨恨她逼迫自己,可是他又何嘗不曾逼迫她呢?

他不知道在榻前跪了多久,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恍惚聽見似是她的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十七郎!”

他驀地抬起頭,幾疑自己聽錯了,忽然又清清楚楚聽到了一聲,這次卻聽清了,是從身後傳來的。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隻鸚鵡,殿中無人,不知它何時走了過來,就如同平時那樣歪著頭,眼睛圓溜溜地看著他。

他心中大慟,這隻鸚鵡她養了好久,在大婚之前,她負氣把它放走了,他花了好多錢把它買了回來,可是不論他怎麼教,它再也沒有說過話,原來她還是教會了它一句話,想必是她天天在它麵前念,它才知道他是“十七郎”。

眼淚奪眶而出,漱漱地落在衣襟上,也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鸚鵡見他哭了,忽然又轉了轉眼珠,說道:“傻麅子。”

說話的語氣,竟然與她平時一般無二。他想起從前種種,想到她親昵地叫自己“傻麅子”,想到她如何每日念上百遍千遍才能教得這隻鸚鵡開口說話,再也忍不住,抱著她號啕大哭起來。

裴源一直守在殿外,聽見殿中終於傳出李嶷的哭聲,再也不忍心聽,起身去喚來了趙女使,說道:“去將太子妃的衣服送來,還有熱水。”

趙女使惶然無措,其實東西是早就預備下的,過了片刻,她便領著人送了過來。裴源也不用她們,自己將東西都拿進去,就放在殿門內,也不多看,悄無聲息地退出來,仍舊關好了殿門。

李嶷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替阿螢擦乾淨臉頰,又給她換上了衣服,她還是沒有醒過來,而且穿衣服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僵硬了,他很費了一點功夫。他在耐心做這些事的時候,心裡其實什麼都沒有想,也什麼都想到了。

阿螢不喜歡這東宮,他其實也不喜歡,他就應該早早帶阿螢回牢蘭關去,那裡才是他們應該去的地方。

他把她外裳上最後一個衣結打好,打得端端正正。他其實不會打女子的衣結,所以他是打的男子的衣結,但阿螢定然不會嫌棄的,他將她抱起來,她其實比昨晚還要輕,可是又很重,重得他好似都抱不住了,其實她一直很輕,平時隻要他輕輕一攬,就能將她抱起來了。

他獨自帶她去了樂遊原。

早春時分,還是春寒料峭,樂遊原上地勢更高,也比西長京裡更冷,湖中還結著薄薄的冰。他抱著她,一直走到那株巨大的合歡樹下。他唯恐她受了寒,不僅給她穿上了又厚又暖的衣裳,還給她裹了一件大氅,氅衣原本是他的,所以裹在她身上,又大又長。他心裡十分難過,就那樣擁著她,坐在合歡樹前。

他想起了從前,想到他和她第一次到樂遊原上,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晚上,天地冷得像琉璃世界,像水晶宮,但那時候他心裡滿滿都是歡喜,縱然受了一點委屈,但是她從東都奔來見他,那時候他在想什麼呢,縱然有幾分委屈又有什麼要緊,他還有她,他還有阿螢,她會緊緊地抱著他,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將他視作珍寶,愛他逾越自己的性命。

他已經不想哭了,也哭不出來了,他知道自己這一天一夜,是快要瘋了,太陽已經西斜,這一天又已經快要過去了,但是她永遠醒不過來了。他木然地伸出手,拉住她的手,雖然裹著厚厚的衣服,但她的手早就已經冷得像冰塊一般。

他在心裡想,阿螢的手都已經這麼涼了啊。他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從前她曾經數次說過,她的母親曾對她說,一定要好好活著。現在想起來,幾乎如同故意一般,她是怕有一天她比他早走了,他不肯好好活著,可是她要是走了,他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

阿螢。他摟緊了她,在心裡默默地想:我知道我不能死,也不該瘋,但就讓我任性這一晚上吧,在天亮之前,我不是什麼太子,也不用再管這天下怎麼辦,我就隻是阿螢的十七郎,就咱們兩個,安安靜靜地待在這裡……

太陽終於落下去,月亮升起來,他一直摟著她坐在那裡,身後的合歡樹現在光禿禿的,但他知道,春天會來,合歡樹會長葉子,也會開出新的花朵,她就靠在他的肩頭,就像從前一樣。

他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月亮也漸漸西沉,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過了不知多久,東方終於露出了魚肚白。

第一縷曙光跳出了地平線,太陽升起來了,瞬間刺得人睜不開眼,他扭過頭去,溫柔地注視著她的臉龐,她的唇上早就已經沒了血色,微微泛著青灰,他心如刀割一般,想到崔倚曾經說過,阿螢的母親死後,他曾經萬念俱灰,這一刻,他何嘗不是萬念俱灰。但是崔倚說幸得還有一個孩子,才能支撐著他活下去,但他的阿螢,什麼都沒來得及給他留下。

從今以後,他要怎麼才能活下去?

他細心地替她整理被晨風吹亂的鬢發,最後一次親吻在她的唇上。他終於是失去了她,在這世上,他最後竟還是孤零零的一個。

他帶著阿螢回到了東宮,裴源仍舊在東宮等他,他甚至對裴源笑了笑,叫了他一聲:“阿源。”

裴源被這個笑幾乎嚇住了,但他知道什麼都不能勸,隻是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有樁要緊事,有個叫阿恕的人,是從前柳承鋒的舊屬,他昨天晚間就自投了金吾衛,一層層報上來,說有要緊事要見您,我令人如何拷打盤問,他都一個字不肯說。”

李嶷聽說是柳承鋒的舊屬阿恕,心中刺痛,過了片刻之後,下了決心,說道:“那就帶他來見我吧。”

皇帝自從早晨起來,就心驚肉跳,其實昨天一整晚,他都沒有睡好,一直做噩夢,因為東宮裡亂作一團,最後還是顧婉娘進宮來稟報皇後,說是太子妃薨了。

皇後被嚇得不行,連忙帶著顧婉娘到皇帝麵前來,顧婉娘其實也說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隻知道傳了老範醫令來,還有範醫正,都說太子妃已經薨了。

皇帝急忙問:“太子呢?”

“太子殿下獨自抱了太子妃,出東宮去了。”顧婉娘著實被嚇著了,她素來膽大,但是親眼得見那一刻,也覺得太嚇人了,李嶷的樣子像是誰敢攔著他,他就一定會殺了誰。

也是從那一刻,她徹底地心灰意冷了。從前她一直覺得自己隻要耐心等待,總會有機會的,但是那一刻,她知道,既然崔琳已經死了,李嶷再不會多看這世上任何女人一眼,他壓根兒都不想活了。

皇帝心裡也很害怕。他曾偷偷地告訴吳國師,自己特彆討厭一個人,吳國師聽完之後,淡然笑著說,陛下為真龍天子,這世上陛下討厭誰,那個人就該死,然後也不問是誰,隻是問他要那個人的生辰八字。皇帝知道這種世外高人,都有著神仙手段,他一時狠心,就把崔琳的生辰八字,給了吳國師。

崔琳是太子妃,欽天監曾經因為大婚,替太子和太子妃合過八字,皇帝偷偷召來欽天監,一問便知道了她的生辰八字。

崔氏的生辰八字是三天前給吳國師的,皇帝也沒想到,竟然這麼靈驗,崔琳就真的忽然死了。

這事如果讓李嶷知道,他定然會要了自己的命,皇帝坐立不安起來。在李嶷跪在雨中吐血的那天,他就已經知道了,李嶷為了崔氏,是會連他自己的性命都毫不顧惜的,如果他知道是自己讓吳國師厭勝死了崔氏,他一定會……一定會弑父的。

皇帝惶恐不安了半晌,終於還是召來了顧祄,吱吱唔唔,半含半露,說出了太子如果謀反,自己該怎麼辦。

顧祄聽聞這話,驚得幾乎跳起來,他說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心想,武將以裴獻為首,他乃是太子的嫡係,鎮西軍一脈,又掌握禁軍,可信之人,唯有顧祄了。於是原原本本,將自己如何令吳國師厭勝太子妃崔氏之事都說了,哭喪著臉說道:“如今崔氏既死,太子一定不會放過朕的。”

顧祄定了定神,心想這倒是個絕佳的機會,可以好好謀劃一番,便問道:“陛下,此事還有旁人知曉嗎?”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這般機密,便是皇後,也不曾令她知曉。”

顧祄道:“既無旁人知曉,太子便無憑據,太子無憑無據,若膽敢對陛下不敬,那就是謀逆。再說了,陛下乃是天子,就算想要賜死崔氏,亦不過一道聖旨的事,太子生為人子,安能以此怨恨於陛下?”

皇帝本來心驚肉跳,聽到顧祄如此說,不由得心中大慰,含淚道:“顧相知我……”他心中甚是後悔,說道:“其實我也不是真要賜死崔氏,我隻是覺得她討厭,所以才跟吳國師說了一說,誰知道吳國師的法術竟然這麼靈驗,竟然一下子,就把她給咒死了呢……”說到此處,皇帝不免又憂心忡忡起來:“顧相,太子如今仍舊令九城城門緊閉,朕數次派人傳喚,他都不肯入宮來見朕,他是不是打算……打算殺了我,自立為帝?”

顧祄心中,早有全盤之策,聽聞皇帝這樣說,便從容道:“陛下聖明,太子不見得會做如此悖逆無道之事,但如今內外相隔,音訊斷絕,陛下不可不防,尤其禁軍,孫賊前車之鑒,如今亦不遠矣。”

皇帝聽了這話,越發慌張,便問顧祄有何良策,當下顧祄便謀劃一番,皇帝聽了,深以為然,便立時命人取來玉璽,連下數道聖旨。

第一道旨意,便是派人去東宮,責令太子,交出禁軍兵符。顧祄道:“若是太子殿下奉旨,那麼說明殿下絕無異心,陛下一試便知他真正的心意。拿到兵符之後,陛下再派可信之人,執兵符、聖旨,前去接管禁軍。”

皇帝期期艾艾,問道:“那若是太子不奉旨呢?”

顧祄道:“太子若不肯交出禁軍,那就不僅僅是抗旨,確實是想謀反了。”他心裡明白,李嶷八成不肯交出禁軍,那就大有可為。皇帝素來糊塗而愚蠢,對太子又毫無信任,倒是可以大加利用。

皇帝聽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顧祄又道:“臣府中有一些親衛,皆忠實可信,陛下可以恩準他們隨臣入宮護駕。禁軍六部首領之一的蔡昭,原是先帝手裡的老人,與鎮西軍素無來往,可以一用。兵部侍郎郭昌霖是臣的二女婿,臣敢擔保他對陛下忠心耿耿,絕對是可信之人。到時候萬一太子不奉旨,臣與郭昌霖、蔡昭等先護衛陛下出宮,直奔驪山,然後在那裡宣召群臣,廢黜太子。若太子真要謀反,隻要先令其沒了太子名分,這樣,他哪怕有大逆不道之心,附庸他的人也會少很多。”

皇帝聽完,不由得連連點頭,顧祄又指出文臣中有何人忠心耿耿,武將中誰人又與裴家素來有嫌隙,可堪驅用,聽得皇帝感慨萬分,拉著顧祄的手說道:“幸得有顧相!”又聽從顧祄的謀劃,將代表皇帝旨意的金牌交給他,任由他去做種種布置和安排。顧祄持了金牌,心中掠過一絲驚惶,隻想拿著這金牌打開城門,逃之夭夭,但亦明白逃之無路,若是逃走,隻怕斷無生理,唯有拚力一搏。

責令李嶷交出禁軍兵符的聖旨傳到東宮的時候,李嶷正審完阿恕,他原原本本,將一切物證呈上,李嶷此刻方才知曉。

原來孫靖早就與顧祄有勾結。先帝對待臣子,確實稱不得寬厚,孫靖與顧祄來往甚深,孫靖謀逆,其實顧祄早就參與其間,但是孫靖弑殺李氏闔族之後,顧祄反退了一步,不知如何說服了孫靖,擺出了一副忠君不二的模樣,不肯為貳臣。

一時顧祄的風骨,令朝野間欽佩,後來顧祄見孫靖大勢已去,於是暗中又通過顧婉娘,與李嶷裡應外合。孫靖身死,原本這個秘密會被永遠埋葬,偏偏孫靖在送走魏國夫人和自己長子的時候,連同與顧祄的書信一起,皆送往南越。

後來崔倚領兵滅了南越,奪得魏國夫人和孫靖長子,麾下人抄檢出這匣書信,彼時柳承鋒還是崔公子的身份,就此交給了柳承鋒。柳承鋒獲得這匣書信,如獲至寶,便隱匿下來,不曾令崔倚知曉。

柳承鋒利用這匣書信,聯絡到顧祄,顧祄受製於他,於是謀劃了栽贓崔倚、裁撤定勝軍之事。

李嶷聽到此處,方才明白過來。他曾經反複思量,覺得當日加裡與柳承鋒栽贓崔倚之事,甚是老辣,其中種種情形,唯有對朝中局勢人心皆深有洞察之人才能辦到,其中文武之間,群臣之間,甚至君臣父子之間的種種微妙之處,不是輕易可以謀算的,原來是顧祄。

怪不得,隻有他,如同閃電劈開烏雲,李嶷忽然心頭明白過來,他一直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原來是顧祄。顧祄有這樣的把柄落在柳承鋒手裡,那麼必為揭碩所用,此後種種,不問可知。

阿恕既已闔盤托出,又得知柳承鋒已死,便隻求一事,想要將柳承鋒的屍體歸葬。

李嶷不置可否,隻說道:“柳承鋒依附揭碩,裡通叛國,陷害崔大將軍,罪無可恕。”

阿恕並不知道崔琳已死,又苦苦出言懇求:“草民自知罪孽深重,萬死莫贖,還請殿下……還請殿下……若是太子妃得知……不,還請殿下不要告訴太子妃,就讓她以為公子還活著吧。”

李嶷心中劇痛,一時竟幾乎又落下淚來,他強自忍住,微一示意,左右便將阿恕帶了下去。他緩緩起身,裴源心急如焚地走進來,告訴他,皇帝剛剛下了聖旨,要求太子交出禁軍的兵符。

李嶷說道:“兵符定然是不能交,顧祄蠱惑陛下,想要篡奪禁軍兵權,而後挾持陛下,他打錯了主意,隻要我在這西長京,他就不要想行此謀朝篡位之事。”他對裴源說道:“如今還有一戰,我要與太子妃一起,並肩而戰。”

裴源隻覺得李嶷傷心得糊塗了,也傷心得太狠了,可是他知道怎麼也無法出言相勸,隻得跺一跺腳,轉身離去,自去布置一切。

李嶷親自替崔琳換上了戰甲,然後將她輕輕放進棺木中。他半跪在棺前,幫她整理著盔甲和頭發,十分眷戀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阿螢,阿恕同我說不必告訴你,柳承鋒已經死了。現在我竟然有些嫉妒柳承鋒了,他竟然可以跟你一起死。世上癡心的人真多啊,阿螢,若是我死在你前頭,我寧可也教你一生一世,都被牢牢瞞住才好。不然,像我這樣傷心欲絕,我真是怕你要哭壞了……”他說到此處,忍不住一滴熱淚,就那樣落了下來,滴在了她的臉上,然後,又是一滴。過了片刻,他方才伸手,輕輕拭去落在她臉頰上的眼淚。

“阿螢……他們說,不能將淚落在亡者的臉上,不然就會是下輩子的胎記,可是我忍不住,萬一下輩子你臉上真的有胎記,神靈保佑,一定讓我再遇見你,我一定能認出你來,你就算滿臉都是胎記,我也一定娶你為妻……就是這一世奈何橋上,你隻怕要等我很久很久了。”他拿起她的劍,從劍鞘中抽出,他將劍鞘放進棺中,然後抬起她的手臂,將劍柄放在她掌中虛握著。劍身泛著寒光,映著她的臉,他輕聲道:“阿螢,這是你的佩劍,從前有無數次,你我並肩而戰。今日,我也要帶著你,讓你親眼看著,就當是你我再次並肩而戰吧。”

皇帝雖然連下數道聖旨,但一直忐忑難安,坐在宣政殿中,隻仿佛如坐針氈,倒是顧祄不斷安慰他,說道:“陛下放心,太子如果真的悖逆謀反,老臣拚了這條命,也一定護得陛下周全。何況還有蔡昭,他率著禁軍六部之一,守在玄武門,不會讓太子帶兵闖進來的,外頭還有郭昌霖接應,萬一不敵,咱們還可以退往驪山。”

皇帝哭喪著臉,眼皮直跳,隻覺得凶多吉少,因為玄武門實在是……發生過太多次慘禍了,前朝自不必說了,便是本朝,孫靖也是從玄武門帶兵進宮的,又再十幾年前,韓王謀逆,也是差點在玄武門刺駕成功……唉,他的眼皮一直跳,心裡也一直驚跳。若是吳國師在此處就好了,不,吳國師知道厭勝太子妃崔氏一事,顧祄說得將吳國師遠遠地送走,最好是殺了滅口。但皇帝不舍得,思忖事後還是偷偷送走吧。且不說皇帝在那裡胡思亂想,忽有一名內侍慌慌張張衝進殿中,倒頭便拜,氣喘籲籲道:“太子……太子殿下抬著太子妃的棺木,進宮來了。”

皇帝聞言,頓時慌了,心想李嶷竟然抬著棺木進宮,這是要與自己對質,好殺了自己,立時高聲道:“他這是要做什麼?不準他進來,把他打出去!”

顧祄見此情狀,便道:“太子不肯交出禁軍兵符,擺明了是要對陛下不利了。陛下,下一道旨意吧,如果太子膽敢闖宮,可以令蔡昭對太子格殺勿論!”他隻想趁機攛掇皇帝下旨,這樣蔡昭名正言順,可以率人在門樓上用弩弓將李嶷射殺在玄武門外,玄武門門樓巍峨高聳,十分堅固,李嶷哪怕帶了千軍萬馬,想要衝進玄武門,也殊為不易。

偏此時皇後聞訊,匆匆趕來,聽得這句話,連忙高呼:“陛下,萬萬不可啊!陛下隻此一子,太子又沒有犯什麼大錯,陛下怎麼能下這樣的旨意呢?”

皇帝想說自己令吳國師咒死了太子妃,但左思右想,終於還是將這句話忍了回去。顧祄便趁機說道:“陛下,這道旨意,也不是真要殺太子,陛下可以命蔡昭在宮門之上,向太子殿下高聲宣讀此旨意,若是太子就此回頭是岸,不再闖宮,願意交出禁軍兵權,那不是皆大歡喜嗎?如果太子殿下聽了陛下的旨意,還執意要帶兵闖宮,那就擺明了有不臣之心,那就是想要謀反,弑殺君父,這樣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他心知李嶷必不會奉旨,那就會闖宮,到時候蔡昭再動手,亦是名正言順。

殊不知,李嶷帶著東宮的羽林軍到了玄武門下,聽聞蔡昭在門樓之上,高聲念出這道聖旨後,一言不發,隻一伸手,早有人遞上他所用的強弓長箭,他彎弓搭箭,門樓上左右見狀,皆拿了盾牌來遮護蔡昭,不想李嶷臂力驚人,這一箭急若流星,左右遮掩不及,一箭便射死了蔡昭。玄武門內不由一陣大亂。

顧祄其實早就想說服皇帝出宮去驪山,但偏偏皇帝不肯,他雖然耳根子軟,膽子小,卻認為在宮裡待著是最安全的,或許是當年在蔡州出城反被堵截的事令他心有餘悸,不論顧祄如何遊說,他就是不肯移駕。

待聽聞蔡昭竟然被李嶷一箭射死,顧祄心中大駭,縱然往日聽聞秦王勇武,不想自己不知軍事,不料李嶷竟有如此能耐,那蔡昭竟然能被他一箭射死。玄武門上下高數百尺,這李嶷用得何等弓箭,又有何等臂力?他心知今日隻怕不妙,一咬牙,便示意左右,那些人其實隻有寥寥無幾的顧府私兵,絕大多數卻是揭碩派來的武士喬裝所扮,皆是烏延所部的精銳,頗為勇武,一擁而上架住了皇帝,顧祄道:“陛下,再不能等了,咱們先移駕驪山吧。”

皇帝來不及說話,已經被諸人架了起來,匆匆往殿外而去。顧祄見狀,轉身就走,他早就謀劃好了,皇帝一行人會由丹鳳門出宮,引開李嶷,而他自己,則從通訓門出去,他早令人在那裡備有快馬,事發倉促,自從揭碩人找上他,說出他為柳承鋒謀劃誣陷崔倚之事,他心知事情敗露,此事萬萬不能讓李嶷得知,不僅在朝中再難有容身之地,隻怕滿門性命不保。他思慮再三,本想利用天家父子的嫌隙最後一搏,但如今顯然這一搏並不成功,那還是暫且逃走吧。

皇帝稀裡糊塗,被人架著,還沒到殿外,殿門忽然被人踹開,全身著甲的李嶷已經提著劍走進來,身後正是十六人,抬著一具棺木,那棺蓋並未闔上,想必就是太子妃的棺木,皇帝一見李嶷進來,早就嚇得癱軟在地,而顧祄雖心中慌亂,不知為何李嶷竟然來得這麼快,難道玄武門內竟絲毫沒有人阻攔他?他強自鎮靜,朗聲質問:“太子殿下持劍入宮,這是要謀逆嗎?”

李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你裡通揭碩,脅持父皇,枉我之前視你作文林領袖,以為你有錚錚風骨。原來你早就與孫靖勾結,你才是這朝中最大的奸臣。”

顧祄見皇帝瞠目不言,便說道:“太子這是為了謀反,開始誣陷忠良了。陛下,請下旨,將太子拿下。”皇帝早嚇得牙齒打架,再說不出半個字來,一名揭碩武士見狀,早將劍一橫,架在皇帝頸中,此人乃是烏延的親信,叫作格勒,極為悍勇,烏延既死,便是他作這揭碩在京中諸人的頭領。皇後見狀尖叫一聲,差點嚇昏過去,也被人挾製住。

顧祄拿了皇帝的金牌,早就命人在這殿中布置了重弩,對準李嶷諸人。顧祄壯起膽子來,說道:“你把劍扔了,備上快馬,命令沿途州縣不得阻攔,讓我們平安離去。”

李嶷看著被嚇得全身發抖的皇帝,輕蔑一笑,說道:“你把他殺了吧,他從來都不是我的父親,我在心裡恨透了他,昏聵無能,愚蠢懦弱,他不配做這個天下的君主,也不配做我的父親。”顧祄一怔,李嶷又道:“殺了他,我還不必背上弑父的惡名,動手吧,快些動手!”說完,便轉身朝殿外走去,皇帝聽了他這一番話,頓時涕淚橫流,張著嘴,想要號哭卻又不敢。

顧祄未料到李嶷竟如此說,一時也怔住了,李嶷還未走到大殿門前,突然一個回身,袖中一枚短刀擲出,挾持皇帝的那揭碩人格勒手中的刀被短刀擊中撞飛,皇帝本能往前一躥,想要逃走,格勒反應極快,一把抓住皇帝,將他重新拉回自己身前,顧祄也反應過來,大叫:“放弩箭!放箭!”

弩機皆是由埋伏下的揭碩人控弦,聞言頓時重箭脫弦,李嶷揮劍格擋,裴源率人早就衝了進來。那些揭碩武士挾製著皇帝,且戰且退,轉眼間就退到了殿門口的棺木邊,皇帝一見崔琳的棺木,嚇得全身酸軟,刀子立時就在他頸中劃出一道血痕。皇帝嚇得大叫:“救命!快救我!”顧祄高聲道:“李嶷,你今日真的要坐視君父被弑嗎?你以為你當了皇帝,就堵得住天下悠悠人之口嗎?”

裴源聽得分明,心一橫,心想不如自己殺上去,若是皇帝死了,那也是自己這個作臣子的救護不力,與十七郎無關,但殿中弩箭橫飛,眼見皇帝就要被弩箭射中,格勒知道這是護身符,將皇帝的頭一按,避開這一箭,顧祄又大叫:“太子謀反!太子要弑殺陛下……”皇帝被這麼一嚇,也嗷嗷哭叫起來,隻喊:“李嶷,你今日竟不願救我嗎?”裴源心中又急又怒,隻恨不能堵上他的嘴,便在此刻,突然有人自棺中一躍而起,手握長劍,刺向格勒。格勒猝不及防,被她一劍斜著洞穿肩頭,血噴到皇帝的後頸中。皇帝見有人從棺中躍起,此人竟然是崔琳,以為詐屍還魂,崔氏竟向自己索命來了,直嚇得哇哇亂叫,崔琳推開皇帝,拔出劍又狠狠朝那格勒刺了一劍,格勒撲地而亡。

李嶷揮劍擋住射向自己的弩箭,隻是震驚無比,錯愕、驚喜、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阿螢!他一定是在做夢,不不,他不是做夢,是阿螢。他癡癡怔怔地看著她,顧祄想要趁亂逃走,他反手一劍擲出,顧祄被一劍從後背穿透,掙紮著死去。

他終於叫了一聲:“阿螢。”

她揮劍擋開一支射向他的弩箭,問:“你哭什麼?”

他又想哭,又想笑,隻是說:“我以為你死了。”說著話,一腳將一名偷襲的揭碩武士踢開。

“我知道。但現在我明明好好的,你哭什麼?”

“我不知道,大概是太高興了吧。”他飛快地捏住她的下巴看了一眼,百感交集,眼淚又忍不住湧出來,“是你,真的是你。”

她說:“彆說傻話!”她一劍刺死一名揭碩武士,說道:“可是,我也很高興。”

裴源已經帶人控製住了所有的弩箭,餘下的揭碩武士,皆被一一殺死。皇帝早就嚇昏過去,癱軟倒在地上。李嶷的劍尖上淌著鮮血,他什麼都顧不上了,拉著她的手,一直往外走。外頭大太陽照著,他拉著她如同飛一般,奔下高高的台階,一直來到了殿前的橫街上。

阿螢,是他的阿螢!

他隻想大喊大叫,不,他想哭,想長歌當哭,想嚎啕痛哭,“當啷”一聲,是他手中的長劍落地,他捧住了她的臉,深深地吻她。

她也扔掉了手中的劍,她抱住了他,深深地回吻他。

他的眼淚滾燙地落在她的臉頰上,她也在哭,這一刻是如此的珍貴,也是如此的幸福。

吻了好久好久,遠處的喧囂,殿中的廝殺,都仿如隔世,他旁若無人地捧著她的臉,仍舊是又哭又笑:“阿螢,你真的沒有死,我是不是在做夢。”

“沒有。”她也捧著他的臉,踮著腳尖,用自己的嘴唇貼著他柔軟的唇,“十七郎,是我,真的是我。”

他將她攬入懷中,如重新攬住這世間所有的一切光明、溫暖和幸福。

尾聲

阿稻和阿枕聽到此處,一時都迷住了,阿稻到底大幾歲,先叫起來:“阿娘!那你是怎麼活過來的?你怎麼就能從棺木裡麵,忽然跳出來?”

“這也是我後來才想明白的,”崔琳道,“你阿爹說,當初那個閣樓上,燈火昏暗,想必是柳承鋒在喂我吃毒藥的時候,趁人不備將藥偷偷地換了,換成了假死之藥。”

“柳承鋒這麼壞,就做了這麼一件好事。”阿稻說道,“那他又是怎麼死的呢?”

“他或許是想給我報信吧,”李嶷說道,“所以才不惜摔死在我馬前,但在那之前的一刻,揭碩人就割破了他的喉嚨,令他發不出聲音來,所以我才不知道你娘並沒有死。”說到此處,他不由得怔怔地出神,也因此,他將柳承鋒的骨灰交給了阿恕。據阿恕說,他會把柳承鋒的骨灰拋灑到山青水秀之處,那是許久之前,柳承鋒曾提到過的,他說:“我是個應該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就將我的骨灰,揚灑到四處吧。”

阿枕扁了扁嘴,說道:“但他還是一個壞人。”

“對,他還是一個壞人。”崔琳說道,“所以我們要做一個好人。”

阿枕又問:“那桃子姨姨呢?她為什麼沒有死?”

不等李嶷、崔琳說話,阿稻已經叫起來:“你傻啊!桃子姨姨不是給你看過她的傷口,好長一道,幸好範醫令把她救活了,範醫令還說,耳朵叔叔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

“我不信,範醫令還說,阿爹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阿爹怎麼會哭呢?”阿枕理直氣壯起來,“範醫令騙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阿爹哭過,再說了,阿爹是天子,天子是絕不會哭的。”

李嶷心想,小範醫令如果得知阿枕這麼說,八成真會在家中哭吧,這小範醫令都快四十歲的人了,竟然還如此不穩重,跟小孩子提這些話做什麼,不知道童言無忌嗎?明日就下旨,令他去給玄妙真人瞧病。

顧祄勾結揭碩,賣國謀逆,按律該當滿門抄斬,但李嶷仍舊從輕發落了,並沒有株連太多,隻是查清楚之後,殺掉了犯惡之人。而顧婉娘無以自容,自請出家為道,改名玄妙,被稱為玄妙真人,但她總是生病,後來李嶷從裴源處才知道,她是瞧上了小範醫令,奈何小範醫令說自己早就有了心上人,這麼多年了,卻一直不肯娶妻。

小範醫令的心上人是誰,顧婉娘一直想知道,李嶷也挺想知道的。不過此時他心中惱恨,決定再令小範醫令去一趟道觀裡,令他也好生受受這俗世煩惱。

李嶷蹲下來,抱著女兒,說道:“阿爹沒有哭過,阿枕說得是,阿爹當然是不會哭的。”

阿枕眼珠子轉了轉,指了指攤開在幾案上的那畫冊,那一頁正是畫著樂遊原上的情景,她便問道:“阿爹,阿娘,你們還會帶我和哥哥去樂遊原嗎?”

“會的。”李嶷一手攬著女兒,一手攬著阿稻,說道,“爹爹一定會帶著你們,還有你們的阿娘,再去樂遊原上,看春來花開,秋來葉落。”

阿枕甜甜一笑,依著李嶷:“我最愛爹爹了!”

阿稻卻朝妹妹扮了個鬼臉:“你昨日還說,最愛翁翁了。”

“翁翁也愛,爹爹也愛。”阿枕趕緊說,“阿娘我也最愛,阿兄我也最愛。”她想到忘了人,又趕緊補上:“玄澤小叔叔我也最喜歡!”

李嶷不由得一笑,待得一雙兒女都睡下了,他才轉出外間來,對阿螢說道:“我養得這麼好一個女兒,真不甘心,不知到時候會叫哪個臭小子騙了去。”

她不過撲哧一笑,指了指壁上掛著的那條鞭子,說道:“那你到時候用鞭子抽他便是。”

“三十鞭子……不,五十鞭子,一鞭也不能少!”他笑著擁住她,在她鬢邊輕吻一下,她笑吟吟地說道:“當初你為了娶我,隻挨了三十鞭,為什麼你如今還要加上二十鞭,難道女兒就比我更嬌貴難得?你今日不說個清楚明白,彆想睡覺。”

他一時怔住,過了半晌,四顧茫然,說道:“算盤呢,你拿過來我先跪下吧。”

聽他這麼說,一旁的鸚鵡不由得驕矜地踱了兩步,撲了撲翅膀,用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聲音與她平時說話的語氣幾乎一般無二,惟妙惟肖,歪頭道:“傻麅子。”

添泰二年,帝禪位於皇太子李嶷,改元翔隆,冊封太子妃崔氏為皇後。自此,大裕亂世終至平定,四海升平,八方寧靖,史稱中興。後李玄澤繼位,改元盛和。盛和帝崩後,第三子李澶繼位,改元熙永。後二十年,熙永帝崩,第五子李承鄞繼位。

全文終)

:.



最新小说: 紫天劍訣 檀香劫 躺平:老婆修煉我變強 史上最強狂帝 重生囤貨:一人一龜橫掃末世 司爺,你的小祖宗又來退婚了 長生仙府:我能獲得種田獎勵 甚爾的愛情故事 天龍出山 斷仙破古辰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