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李贄吩咐了讓汪可受不要進屋,所以這麼一個大府尹以及所帶的隨從此時才會站在院子裡受冷風。
王文龍走向廂房,還沒敲門房門卻直接打開,就見裡頭李贄已經換上一身嶄新的僧袍,他一見王文龍便主動拱手。
“建陽來了。”
王文龍也連忙回禮:“卓吾先生好。”
李贄雖然狂傲,但是卻並非不講禮數之人,隻不過他隻尊敬自己覺得應該尊敬的人物,至於那些個道貌岸然的理學家也想要得到李贄的尊敬對待,但李贄卻隻會嗤之以鼻。
李贄自己覺得研究儘了天下道理,已經很久沒有一本書能夠衝擊他的世界觀了,而王文龍帶來的物理學書籍卻成功做到。於是他覺得王文龍值得起自己這樣的對待。
王文龍踏進門坎,又看看外邊的汪可受,對李贄說道:“卓吾先生,何不讓汪大府也進屋相談。”
李贄搖頭道:“今日請建陽前來是為解我疑惑,汪以虛於易學之道並未如此深入,聽了多的,反而迷惘,並非我有意折辱於他。”
汪可受在屋外也點點頭:“建陽先生自去,我正好在院中看看風景。”
王文龍隻能接受:“如此,卓吾先生請。”
李贄也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一起走入屋中,連毛文龍也留在外麵,隻有一個小和尚在屋內伺候些茶水。
王文龍和李贄對麵而坐,李贄指著麵前糕點道:“這些都是京中文人送來的名點,京師人物華貴,諸般點心也自精美,雖然是北地點心,精致卻不輸江南,建陽先生請用。”
“多謝。”
小和尚給兩人倒了茶,李贄也轉入正題:“今日我想同建陽談史,這是我最近新寫的《續藏書》稿子,可以了解我之曆史觀大概內容。”
王文龍拿起那書稿,翻了兩頁,點頭道:“卓吾先生的《藏書》我讀過,此本續藏書一看便知是先生文字。”
李贄道:“讀過就好,不知建陽先生如何看我之曆史觀。”
王文龍搖頭說:“在下淺見,先生之理論專為批駁理學,難免劍走偏鋒,如先生所言:‘前三代無論以後三代漢唐宋視野,中間千百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非哉?’,卻不是把漢唐宋三代中種種思想全都歸結於了儒家,小子難以認同。”
李贄道:“自從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之後,孔子被神化,漢唐宋以來再沒有人敢於批駁孔子的學說,漢唐宋三代人以孔子所說之是非為是非,無人敢發表自己觀點,這豈不是‘無是非’了?”
“這問題不是如此簡單,”王文龍說道:“漢唐宋以來,雖然以儒家學問為正統,但是思想上的流變卻十分複雜,我以為思想的本質是社會需求。”
他解釋說:“漢末道教大興,五代十國以來佛教又大興,宋後理學漸漸出現,背後的思想演變,其實都是反映了當時不同的社會背景,這麼複雜的思想史,怎麼能夠通過一個儒家就概括了?”
王文龍繼續說道:“這還不包括對外的思想交流,比如漢末時從胡人處傳入的交椅,唐代時引入的琵琶,宋朝時才漸漸流行的棉布,甚至隋唐以前都沒有科舉製度,所謂後三代,從漢至今,百姓衣食到社會製度都有如此大規模變革,這些過程中紛繁複雜的曆史內容怎是一個是否迷信儒家學說就能概括的?”
李贄笑道:“你說的種種都是食貨、製度,然而世上之思想才是主線,三代以來哪怕物質製度再多變化,但是獨尊儒術帶來的思想都是一樣,人之頭腦不變,無論穿棉衣麻衣,聽琵琶還是笛簫,卻不都還是那個人?又有什麼區彆?”
王文龍稍加思索,突然說道:“卓吾先生對於曹操的評價不錯?”
李贄絲毫不掩蓋自己對曹操的欣賞,點頭說道:“曹孟德唯才是舉,能重用袁紹之處過來的將領,又能不追究張遼等人之問題,甚至用上袁紹處的謀士郭嘉以成大業,此人重視人才,唯有呂布因反複無常而被他斬殺,雖然舉世皆非,但我卻以為他是真正智謀之名臣,比所謂節義之臣更得人喜愛。”
王文龍點頭,緩緩道:“東漢末年大學生經常對國策不滿,動輒上書乾政,曹孟德上台之後的解決辦法就是廢太學,導致學問拘束於世家。”
“初平元年,董卓亂國,鑄造劣錢,百姓不願使用,曹操上台之後解決辦法就是推行以物易物,導致民間商業更加凋敝。”
“漢末土地兼並嚴重,農戶頗多揭竿而起者,曹孟德上台後所行兩種辦法:一則大加稅率,逼迫窮苦百姓無田可種,要不參軍,要不投靠更好管理的世家大族。二則實行錯役製,要求農民之家人必須到外地服役,人戶役戶各在一方,防止農民闔家叛逃。於是小農消亡,世家大族興起,錯役之法到東晉自己先廢了。這種種辦法難道也是智謀之法麼?”
李贄聽了之後呆愣半晌,不禁詢問:“真有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