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龍點點頭:“我以為先生所說的後三代無是非,其實隻是修史的史官大多奉行儒家思想而已,但曆史是一種客觀存在,史官記載下來的也不過是反映當時曆史的一段史料而已。”
他道:“今日有直斥理學虛偽之卓吾先生,難道漢唐宋時就沒有?若是沒有,那種種民間宗教也沒人信的了。”
這年代可不像後世網絡時代,種種資訊動動手指就能查到,關於曹操所行所為的這許多記載都分布在各種古書之中,每本書籍都有自己的觀點傾向,多少還有些春秋筆法,哪怕是李贄在這年代也不能全部讀到。
就比如王文龍所說的這些曹操所做的事情,大多數他都沒聽說過,對曹操的判斷也是基本根據有限史料中的內容進行的,其實資料來源十分狹隘。
李贄點頭同意:“看來我也應該多找些古時雜文讀讀。”
王文龍繼續說道:“我以為研究曆史應該綜合當時的史書、筆記、骨董,甚至是墓葬、遺址,真正去了解一個時代之風貌。曆史就是曆史,研究曆史應該要還原它的本源,世上還是有一定之定質,並非人人有自己的是非,隻不過是這種定質,囿於我們研究的不夠深入,暫時難以找到而已。”
李贄聞言卻是一下皺眉:“這卻入魔了,你怎知道自己研究的結果就是真實?”
王文龍回答說:“正如同研究物理學之方法,可以找物證做檢驗。”
李贄:“若是物證和你所研究出來的結果不相符呢?”
王文龍:“那就說明我們的研究結果還有錯誤,便應該根據新出土的物證做相應修改。”
李贄:“那你就還是不能確定你之研究是正確的。”
王文龍搖頭說:“並非如此,世上一定存在一個絕對客觀正確的曆史,我們當然不敢說,自己研究考察出來曆史就絕對正確,但是起碼通過研究可以不斷逼近曆史的真相。”
李贄笑道:“逼近真相就說明不是真相。”
王文龍一愣,不禁也笑起來,他知道李贄所說這話多半是看了自己昨天送給的物理學和數學的科普書,把數學中無限的思想引用到辯論中來了。
“人之是非無定質、無定論。”是李贄很重要的一條觀念,他覺得每個人對於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並沒有一定的正確和錯誤。
他因此極力反對儒家,把孔子對於事情的看法當做唯一正確的看法的行為,並且認為每個人對世界的看法隻是個人的看法而已,根本不能推到彆人身上。
但王文龍卻知道這顯然不對,曆史觀當然是有正確的錯誤之分的。
現在李贄隻麵對理學家和他之間的爭執,或許這點還看得不清楚,但推演下去就會出問題。
就拿後世中國曆史愛好者和韓國曆史愛好者之間的爭執來說,一些韓國人舉出種種說法表示過去整個中國都是韓國人的始祖“檀君”征服的土地,而中國人則說在那時代中國已經有以三皇五帝為代表的華夏文明。
如果按李贄的說法,兩邊都有自己的證據,那就兩邊都算對,這問題沒有定論。
可實際上韓國人能拿出的證據隻不過是一本對應中國北宋時期才寫出來的《三國遺事》,以及更晚近的《檀君古記》,相比之下佐證中國人觀點能拿出的證據則有大量的古代遺址、文物、記錄,那自然是中國這邊的記載更接近真實曆史。
但用李贄的思想去研究,這就隻能變成和稀泥。
但是是非無定質、無定論的想法已經是李贄思想之中的核心,李贄不可能放棄,兩邊討論半天,誰也不能說服誰。
不過這不影響,兩人都對對方頗為讚賞。
一番討論之後,兩人都十分儘興,李贄請王文龍留下來吃一頓齋飯,王文龍欣然答應,幾天之後李贄對前來聽講的學子說了王文龍的見解,然後便公然讚賞說道:“如今天下已非而是以是而非者極多,諸般言論蠱惑人心,能夠有燭照萬裡、縱論古今之見者,非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不可為。你等來聽我之講學算是見識其中一種論斷,若論世上何處還有此等能為者,福建王建陽也是一個。”
“雖然我們見解不同,但是他之學問並不在我之下了,你們大可以去看看他的書籍,再聽聽他的見解,仔細思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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