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眼下,伏雲龍庭卻已是星雲繁星,月光撒下廊道,湖水碧波微漾。
這片區域位於盤龍會的中心地段,卻意外地靜謐,或許是這片風水的濃鬱,致使氣場濃鬱而飄忽。
而眼下,本屬於這座雲庭真正的主人回來了,他一襲黑衣,早已不複初登這雲庭的模樣,和那時的驚奇相比,他隻是微微有些疲倦。
在走過那朗庭,他腳步輕盈,過了那橋廊,一切靜好,隻是天外的風雲變幻。
而又好似命中注定的重逢一般,在月光撒下的那青木路板之前,一身白衣如雪的青衣飄然而立,風吹動她的額發,神華如玉。
此刻,兩人情景互換,她的目光,換做了那個眺望湖亭紅衣執棋女子驚豔的白衣,而他的回望,卻隻是在曆經波瀾之後的枯心糜爛,像是麻木,又像是陰翳。
以至於,鋪在兩人麵前的皎潔月光都暗淡。
不知道是等了多久了,她有些不耐煩的微微一皺眉,隻是盯著他。
神白須長長吐出一口氣,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向前走,說來也可笑,到了這會,竟然有些心虛。
他能忽悠梁且知,是因為那丫頭一心從政太久,浸染太深,對於神白須這樣擅長蠱惑人心的無恥之徒,她雖然不相信,卻也找不到證據否定。
她固然看的清明,可神白須就是一團墨水,粘上就迷糊了。
而言下的青衣不一樣,梁且知不像她,僅僅幼年就成長在昏暗的陰謀中,作為陰謀的漩渦中心,青衣天然能夠感受到那種惡意與隱瞞。
她一生中最痛恨的,大概就是那些追求虛榮與權柄和名譽的執政者與謀士,這也是她和李世卿謀而不和的原因。
而眼下的神白須,作為在神驍掀起一場政治風雲的暗度陳倉者,他的詭譎,又是何其無恥,他的陰險,又是何其狡詐。
啪————
果不其然,在神白須靠近之後,青衣果斷的一巴掌就拍在他的臉上,隻是,雷聲大,雨點小。
也是,寧肯降神入世舍卻其身也要履行一個口頭承諾,寧願背負萬世罵名也要成其所願,就是再恨,也隻是恨他傻。
所以她又很快的抓住他的兩隻手,摩挲他的手心,粗糙。
“你聽得到嗎?聽得到這隻因為你而跳動的心。”
她握住她的一隻手,牽起另一隻手捂在自己胸口,那心的跳動他能夠清晰的感受到。
而她的意思是,如果他需要,她可以為他做一切事。
可他也知道,這樣,隻是於事無補雪上加霜。
“這種西方的浪漫情話,用你們東方女子的表達方式說出來怪肉麻的。”
“呆子,你要是聽不懂,乾脆就把嘴巴縫起來不要說話好了。”
“明月在天,美人在懷,是誰不識風月在先打的我那一巴掌?縱是再如何的良辰美景也無心纏綿吧?”
“要你們男子明白女子心意豈是一兩個巴掌能說得通的?傳達不到的煩惱,等待不及的思迫,若天下男子都如你這般榆木腦袋,還哪有書上寫的良緣佳話?”
到了這裡,竟然是神白須說不出來話了,似乎青衣說的也對。
眼下兩人,四目相對,才真正應了神白須那句明月在天,良辰美景。
縱使青衣一開始再有如何的埋怨與不滿,也都在聽到他的聲音之後消失的無影無蹤,饒是再天衣無縫的算計,到了他這裡,都落空了。
“我不在乎外頭那些什麼政治層風雲,我隻希望越過這道高山的你能平安回來,哪怕不似曾經模樣我也不在乎。”
“照這麼說,這的確才是你們神仙女子該有的操持。”
“縱使再家大業大,沒了操持基業的代理人,終歸都是一盤散沙,如果當下的神驍執政層也能明白這個道理,哪還有那麼多紛亂。”
“可四方國家的群眾又都不是傻子,哪個國家執政治理下的人民沒有爆發過革命?到頭來不都是執政者的野心不死,才民生水火?”
聞言青衣眉頭一挑,她探手理了理神白須的長發,又輕撫他這一身黑衣的絲綢,伸手點了點。
“那像你這樣的執政者,倘若為國為民,是不是就永遠也容不得私情舍不下公義?”
“倘使要光複這片國度,要你來看,是不是秩序的更迭要比上許多少數人的命運更重要?”
“也虧得是個虛偽小人,要不然神驍這國家的史記恐怕還要多上幾頁。”
青衣或許是在批評神白須本身作為一個他國罪犯,僅僅隻是作為發自本心與自我意誌的一個抗爭者,執政起來卻意外的公正這件事,感到虛偽。
他不像是那種會在大局的選擇上保留私心的人,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李太行之前會說神白須很高尚。
他完全服從於自己的意誌,甚至可以說做到了知行合一,需知這是神驍曆來多少聖人窮極一生追求的境界。
“政治本身沒有好壞,是人的功利心把它複雜化了,而在這個世界,也沒有什麼能一碗水端平的執政者,太絕對了,無論什麼樣的決策,都會有人感到不滿。”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西方世界曾經的群眾就是想要將權力據為己有的一個民族,這也是舊貴族的起源,是群眾的腐敗。”
“而早在萬年前的鋼城時代,甚至千年前的豐輝時代,無論是瓦爾特奧倫還是卡丹維魯斯,他們隻是作為一個時代的興起與衰退的象征,隻能呼籲人們團結和覺醒,不能僅僅憑借自己的權力與影響決定民眾存在的意義。”
“亦如現在的上禦出雲,她象征著暴權的反動,可暴權也是權,隻要在這座天秤沒有崩塌之前,她怎麼做,都是正確的。”
“這個國家的群眾隻看行動帶來的影響,因為他們就是站在天平上的人。”
看著滿口講述這些世人為之或言之鑿鑿或誠惶誠恐的政治手段的神白須的青衣,隻是抓著神白須的手越來越緊,那爍金的雙眸也有些冷質。
“是啊,如今做了這神驍驍衛的中樞令,也敢在我的麵前扯這些陰謀詭計了,也真應了那句話,暴權也是權。”
“可你就不曾想想,這剝削與壓榨我的暴權,會不會有一天終成為那些民眾覺醒與抗爭的原因?你就不怕我反你?”
“我初入盤龍會時你也沒正眼瞧過我,你一樣把我當做那些暗行風雲的奸詐之徒,狼心狗行,這是你說的。”
“我的所作所為也隻是建立在第一印象上的實踐,要一個本就在風雲中浮動詭譎的人一覓即中未卜先知又何其強求?”
“所以你是在生我的氣?”
“我隻是在給你講述事實。”
青衣啞了,或許她真應該看看他在神驍所做的一切,可她也覺得他為一個自己不愛的國家做這麼多隻是徒勞。
哪怕他很公正,公正到可以逼迫自己站在不同的立場上。
隻是當神白須突然掙開青衣的手,她竟有些慌亂。
她竟也有些害怕當下的這個他,害怕看到他轉身離去的背影,而這個背影,在她曾經那黑暗的人生中,出現過無數次。
或許是李世卿布置的太好了,又或是他從一開始就篤定了,神白須這一趟神驍之行注定驚天動地,甚至讓這個國家也如同陷入西方對峙神白須的情況,甚至更嚴重。
所以她又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哪怕他眉頭微皺,目光閃過一絲陰沉與凶厲,而此刻她竟害怕的心怦怦跳,那種悵然若失的痛楚讓她下意識不由自主的越握越緊。
“即便現在的我沒有資格說這句話,可我不想把你交給他們,無論你怎麼想。”
“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堅持,我知道你見不得這些私心,可我就是一介女子,胭脂女紅,風花雪月,什麼深明大義,什麼頂天立地,我不在乎。”
她這明顯是氣話,在他神白須初來乍到盤龍會時,她也說過,當下驍衛的治理無勇無謀,甚至連李布施一眾前朝元老都一並一筆帶過了。
所以她又怎麼可能真的不知道神白須在做什麼,她隻是不甘心,不情願他也這樣,不,應該說隻有他會這樣。
而這裡的他們,指的是誰?是這個國家的群眾,還是那些廟堂之上的執政者?
還是那些暗中風雲詭譎,來自其他國度的至強者,例如,維序者,倒吊者,世界政府,終焉。
或許都不是,或許隻是他那自以為是且顧不得旁人流言蜚語又腹誹的原則。
“或者雨穀那一場你就應該殺了我,而不是給了我活下去的機會,又或者讓我愛上你,卻又不能了解你。”
“省的在這之後纏纏繞繞的因果牽絆著你,總讓你因為是我才讓你犯錯,也不必再拘束著你去做那光明磊落為國為民的大英雄,好像一點的兒女私情都讓你有愧於天。”
淒冷的月光在流雲拂過之後變得更加透徹,遠處吹拂而來的山嵐撩動兩人的衣袖,緊緊纏在一起的手好似搖搖欲墜。
縱使她的一雙金眸再如何的輝煌與不凡,也在此刻卻隻有央求,哪怕她曾經站得再高,站在卻隻能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陰影裡。
神白須扯了扯被緊緊攥著的手,紋絲不動,又看了看眼前固執而悲慟的她。
“是啊,雨穀那場我要是一劍刺死你就好了,也免得突遭這般你啊我啊的心不由己,拉拉扯扯,好像我做什麼你都不如意。”
“也是穿上了這層皮才勉強像個人,要真沒有你,也少聽了這些埋埋怨怨的囉嗦,沒完沒了,好像喜歡一個人做什麼都天經地義一樣。”
“你敢。”
她這會也是急了的為曾經身在迷霧中的自己辯解,抬起的手就要打也隻是嚇唬那人罷了,那裡舍得揮下去,到了他這裡,縱使天大的恨也舍不得怨他了。
神白須見狀冷戰一聲,隻覺得四甲子無敵也這般沒出息,可見那人雙目愁絲繚繞,他也是軟了心的一拋,什麼都不顧了的摟住青衣,她這才肯收手,貼著他的臉頰破涕為笑。
“冰釋前嫌”的兩人終於邀來那皎月,眼下,團圓了。
年齡六歲的王萍芝在第一次登臨朝廷的時候,是當時當朝皇帝韓徽親手領上來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作為被譽為天降神童的王萍芝生來就在廟堂之上,在他的眼中,芸芸蒼生不過自己硯台旁的幾本冊子。
而在他眼中的朝廷,亦如如今這個時代李世卿對待世族之亂的態度,迂腐且麻木。
作為位極人臣最極致的儘頭,王萍芝所為,就代表著整個奉之王朝的前景與未來,真如神白須所抨擊巴倫比斯凱恩一般,世人將他奉為真理。
奉之曆代的功臣無不是在王萍芝的點評下一一提拔上來的,也的確有人說過,王萍芝功高震主,朝廷不逢皇帝,唯王萍芝馬首是瞻。
可事實是,即便是當時傳承千年都不曾斷竭,且仍舊在各朝各代屹立不倒薪火相傳的千機門都對此膽戰心驚。
如果說李世卿是世族之亂四千年後唯一能夠在開元盛世時代攪起暴政的謀士,那麼,王萍芝,就是一個能夠鞏固時代根基與創立萬世基業的肱股之臣。
在他的眼裡,早就沒有了所謂的君臣之禮,更沒有所謂的芸芸眾生黎民百姓,他的眼中隻有合二為一的天下,而這時代姓誰,他根本無所謂。
在韓徽退位後,在長達三年皇位爭奪的血腥結束後,韓招稱帝,延續大統,一登神器。
而那場曠日持久且殘忍的皇位爭奪戰,五位皇子之中僅此一人登位,也被世人稱作“九五之爭”。
韓招登位之後,便廢除了首輔製,在他看來,王萍芝的存在已經脫離了一個王朝應該有的命運,一個國家的權力集中在一個人的手中,這太荒謬,也太絕對。
對此王萍芝並沒有太大的反映,因為他知道,這個新登皇帝,年輕氣盛,同時,也腹有良策,這個國家他經得住,也鎮得住。
王萍芝是對的,可他唯獨遺漏了一點,就是作為九五之爭的勝者,韓招一定是一個剛愎自用且心狠手辣的武厲行者。
他的治國手段固然工整而嚴明,卻也果暴,他重武輕文,大型軍業,為此開疆拓土勞民傷財。
隨著民怨積鬱,革命爆發了,可在那個被王萍芝一手鞏固根基的奉之,在強如天霄軍的鐵腕鎮壓下,各地起義均以破滅終結。
而在這之後,於朝堂之上,又爆發一場行刺,韓招險些喪命,也因此,大病一場。
不破不立,或許正因為這一場暴動讓韓招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所在,他開始罷免軍業機構的所有正在進行的項目,大舉開發畜牧業與農業。
並且重新啟用首輔製,儘管王萍芝對此的態度不溫不火。
並非王萍芝不想出山重掌朝政,而是在他看來,韓招已經是一位明智君主,他能夠在今後的不斷進步中學會治國之道,這隻是時間問題。
而又好似天命注定般,韓招於一場雨夜之後,病重駕崩,而他的死,真正致使天下大亂,這也是之後爬蛇之亂的由來。
因為韓招要重拾民心,邊軍正在進行的戰事不得不撤銷,而韓招的駕崩又太過突然,以至於一時間朝內群龍無首而軍犬又遠在境外,甚至作為朝廷的主權方的十二眾都遠在邊疆。
可最後李典司則是死於自己的野心,而王萍芝的回歸,又重新將這個病入膏肓的國家救了回來,李典司根本無法想象,早在這個人六歲登朝時,整個奉之王朝的忠心就已經改變了。
一個人的權力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意誌,以至於讓人直接喪失生出野心的想法,這是一種何其可怕的駕馭?
而李典司永遠也想不到,這個國家縱使如何的更替,隻要王萍芝這個人的名字還存在,還有人記得,奉之,就永遠是奉之。
亦如千年後的李世卿,在世族仍舊作為神驍十分之九的執政黨的當下,籠罩整個神驍政治層,甚至主權。
而在任何一個國家秩序構建的形勢中,都存在著這麼一個核心人物的掣肘或領導,或是王萍芝,或是李世卿,或是神白須征禦。
或許會有人說他們的存在取締了秩序天平的平衡,可不會有人真的天真的以為執政者的權謀會真的光明磊落布施於世人。
翌日,伏雲龍庭。
清風徐徐,眼下的伏雲龍庭於清晨時刻已是炊煙嫋嫋,吹拂而過百裡不停息的山嵐,縱使再憂愁的疲倦,也在此刻釋然。
這或許也是神驍人之所以喜歡登高的原因,一覽眾山小的氣闊心胸,與隻緣身在最高層的獨步天下。
畢竟高處的視野,往往俯瞰,比起行止與山間水間的雲遮霧繞,高處,一望無餘。
而伏雲龍庭中堂內,兩位登對已是靜坐待至天明,此刻屋內遊雲縷縷,均來自於那桌案上的一座靈龕。
且邀清風,江山共悅,這即是生體器神又是法器靈韻的繞生煙到了神白須這兒,已經算不上什麼更天改地的大神通大乾坤術了。
他其實也是個俗人,不太懂這些東西的用處和用法,又或者命裡無時莫強求,他不太在意這種並非來自於他本人的器械。
而眼下的神白須,一身上的寶貝不可謂不是個百寶箱。
梁且知玉劍金雀,閻羅長劍,心鱗化作的白袍,俞慧心的靈簪,紅錦的千滄拾月,以及武祖唐望贈與的白綾,不知其功效,再加上眼前這繞生煙。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哪一個不是拿出來就能名震一川的器件?
諸如這繞生煙,卻也隻是被神白須用做遣人入眠的香薰,靠在他肩膀疊腿而坐的青衣已是睡熟,而神白須則是空座一夜,盯著這繞生煙仿佛入定般。
也真是虞聽安心大,這種神明帶在身上的法器,放在一方天地都是禁忌,即便掉在地上被人拾得,找不到明主也都沒人敢私藏或動用。
隻能說神明這個詞,在神驍,不,在整個巴古斯大陸的重量都太沉重了。
也畢竟是這世界成型的根基,屬於他們的東西,置於在凡人手中,因果之重,不言而喻。
“你那心裡頭嘰嘰喳喳腹誹不斷的憂愁都快長黴子了,就不能倒出來曬曬太陽?”
也許是神白須心中所擔太重,又或者真的就那般心靈感應,本來還在熟睡青衣握住神白須的手,環環相扣,輕聲道。
叮鈴————
神白須召出那在虞聽安的淬煉後由藍轉白的千滄拾月,同之前的湛藍相比,它卻已是乳白色,靈韻濃烈,似有狂風圍繞。
在虞聽安調用之後,千滄拾月似乎已經蛻變,同之前的沉寂相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活潑,以至於在青衣屈指一彈之後都挑眉稱奇。
“倒是個了不得的器件,被不知什麼手段淬煉去了靈性,卻升華了其效力,已經是件納含靈澤的器樞了。”
既然青衣這等人物都能給出這樣的評價,那麼相比之前湛藍色的狀態,眼下的千滄拾月,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