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軍繼上年取洛陽,是年複克上黨、晉陽二並州重城,秦相王猛率軍徑抵潞水南岸,遂與燕軍對峙。當晉陽尚在攻圍之際,因代北密邇晉陽,故消息很快傳至代都盛樂,代王拓跋什翼犍大喜,以為氐人苻氏將為冉天王報仇也。代王左長史燕鳳則以為不然,遂向代王進言道
“大王,古語雲‘唇亡齒寒’,慕容氏雖有戕害冉天王之大惡巨罪,然苻秦攻勢淩厲,此番縱不能一舉滅燕,其取並州全地之後,恐向北次第及於我國!”
什翼犍不悅道“卿既娶慕容垂之女,便心向燕人,苻氏今以王猛為相,猛有諸葛之能,此番率軍伐燕,必能一舉滅之,為冉天王報仇,豈非天大好事?況劉衛辰已奪我南都平城,長城以內,非複我有,我安分守己,保境而已,如何秦人便不容我?難道此刻,我竟出兵援燕?”
燕鳳本憂嫌隙,乃道“燕人殘害冉天王,誰不憤恨?且臣妻父受迫於慕容評與燕太後,因而出走長安,臣恐臣妻父亦望燕亡,況臣哉!臣亦安得進言援燕哉!隻秦滅燕之後,次第必及涼州張氏,與大王之國!語雲‘遠交近攻’,秦燕皆與大王之國鄰境接壤,今晉室雖偏安江左,究竟為華夏正統,況大王先世,本受晉封為代王。為今之計,當遣使江東,奉表仍向晉室稱臣。秦開國之主苻健,本受晉封為三秦王,與大王先世同受晉封,列為諸侯。今苻堅已去帝號而稱天王,雖不奉晉室正朔,然秦相王猛畢竟華人,且是可左右秦主者,秦滅燕之後,便與晉室,隔淮南北對峙矣!今陳郡謝安為晉室中書監,實執朝權,上遊荊州,則有桓溫少弟桓衝率溫舊部鎮守,桓、謝皆一時俊傑,海內人望,乃今四海之內,皆傳‘關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蒼生望謝安’。晉室有謝、桓二人,實足以守淮而抗禦秦師。今若遣使江東,奉表晉帝稱臣,則晉廷必有詔,仍封大王為代王。使者攜詔歸,大王便可以晉帝詔書之意,與秦通使,為對等之好,使其日後,無相攻之口實!且劉衛辰在平城,若大王得晉帝仍封代王之詔書,自可號令長城內外,使諸部有歸,衛辰無由得勢!”
什翼犍沉思良久,看向燕鳳道“卿所言有理!然國中乏才,何人可充行人,作使者哉?卿與許謙,乃吾左膀右臂,不可須臾離……”
燕鳳拱手欲語,什翼犍抬手示意勿言,複沉思片刻,驚喜道“崔玄伯河北名士,出身清河望族,正可充行人,作赴建康使者!”
燕鳳拱手諫道“崔玄伯今雖在此為大王客卿,究本是燕國左仆射,倘使玄伯銜命江東,其路經燕地,恐即歸國矣!則奈何?”
什翼犍道“如是!則……卿蕭師叔——卿父與寡人之師弟蕭儁,本江東人,使其銜命建康,正是其人!”
燕鳳道“大王英明!蕭師叔離家十數載,自是歸心似箭,以與家父有偕隱恒山之約,乃安心居此!今大王之國有將來之患,家父亦不得安然歸隱,使蕭師叔江東行,一則為大王作使者,二則省親,當皆其所願也!”
什翼犍卻沉吟道“蕭師弟人才難得!使其充行人,自是絕佳之選,然彼江東人,此番歸國,恐亦不返矣!”
燕鳳道“此自人情所常!然今無其人,使崔玄伯充行人,固亦絕佳——玄伯出身清河望族,乃河北名士,正可使晉人不輕大王之國!然南行必經燕境,玄伯實不得已而在此,使其過河北,恐便棄使命不顧,而悄然返鄴,或以燕將亡,而翩然歸家,皆屬常理!故大王惜才,則遣玄伯為使,不如遣蕭師叔為使,玄伯或不顧使命,蕭師叔則必不辱使命哉!且蕭師叔實無意輔佐大王,身經變故,複孺慕恩師高逸,而懷歸隱之心。家父之欲歸隱,亦不知其意與蕭師叔孰為先後!因此蕭師叔南歸之後,家父當長留盛樂,不提與蕭師叔偕隱恒山之事,則大王雖失蕭師叔,家父卻棄隱而留此,亦有失有得!且臣私心,亦不願家父以衰朽之年,與臣多年分彆,相聚未久,又複遠遁歸隱!”
什翼犍笑道“當為卿儘奉養之心、孝贍之意!”
不日,代王便親臨盛樂南門內燕謀、蕭儁師兄弟駢居之所。什翼犍向師兄燕謀問安之後,遂懇請蕭儁為其銜使建康,與晉室通好。蕭儁以與燕謀有偕隱恒山之約,頗為難。燕謀道“師弟離家已久,不妨且江東行!愚兄但有命在,自依依東望,憑眺江左,盼師弟歸!惟師弟家眷在淮陰,家中須賢弟主持,師弟若念婦兒,或便不忍複離,亦是人之常情,則亦愚兄所願也!且歸隱雖高逸,天倫亦人間至樂,愚兄已無世情,故有歸隱意,賢弟本用世者,不當隨我廢居深山!”
蕭儁與燕謀執手泣道“小弟淪落河北之際,非恩師與師兄,早已為枯骨!今乃有命歸家,恩師與師兄於我,實恩同再造!請受小弟一拜!”說罷,蕭儁放開燕謀手,便欲行大禮,燕謀立刻扶住。
什翼犍亦感喟,歎息道“昔日寡人若非得遇恩師,今日恐亦陰曹一鬼也!寡人與師弟,皆受恩師與師兄厚恩,有如高天後土!今師弟將離盛樂返江東,寡人亦不勝傷感!寡人請與師弟同拜師兄,且慰恩師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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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代王攜手蕭儁,又欲向燕謀行大禮,燕謀出手分彆阻攔,自仍不許。三人乃彼此執手,出至院中,向蒼天叩拜,以慰恩師在天之靈。
不日,蕭儁便與代王所遣隨從一道,出盛樂東門,向南縱穿長城口外草原,循著草原商隊入長城與中原互市的商路,進翳螉塞,不入幽州城,轉而向東,至盧龍塞南之渤海郡,乃以重金請得商船主承擔,渡代國使團順海岸南下,出使建康。
二
蕭儁率代國使團至建康,晉廷震動。東晉執政謝安得知代國行人大使乃故淮陰令蕭整長子,即十數年前於泰山之役失蹤之行泰山太守蕭儁,大喜過望,乃允進言崇德太後與晉帝,使至尊下詔,仍封代北之主拓跋氏為代王,然堅留蕭儁即在建康為官。
不日詔旨下達代國使團,蕭儁既不辱使命,便將晉帝詔書付代人為首者,使其速攜詔北返,俾代王可倚晉帝詔書號令代北長城內外,不使倚苻秦為援之劉衛辰,據平城而蠶食代北部落。代人為首者行前已得代王授意,知不可強求蕭儁仍北行,乃複乘商船,欣然北返。
謝安親臨驛館,卻遇蕭儁正準備行裝。安大驚道“穎士何故整理行裝?!將赴何地?”
蕭儁字穎士,蘭陵蕭氏亦南渡前徐州望族,且儁亦仕至太守,此番南歸,謝安雖與之初識,當日得見互通姓名之後,便問表字,遂以字相稱,儁自以安官居中書監,尊稱之為謝監。以安驚問何故整理行裝,儁道“代使已乘船返國,草民正擬歸淮陰省視家眷。”
謝安道“何必勞動大駕,遠赴淮陰?今朝中乏才,正是用人之際,穎士但留朝為官,家眷自可遣人迎來!且君弟渭陽,今已仕為下邳太守,君之家眷,或已為君弟迎至下邳,不憂掛懷。君不妨且留京邑,先去信下邳,問明君弟措置,否則若君家眷已赴下邳,而君赴淮陰,正可錯過,多曆程途!”
言罷,謝安又道“今朝中桓氏舊人雖已無多,然郗嘉賓仍為中書郎,得幼主信重。桓幼子雖公忠體國,然自南渡以來,上遊倚荊州雄兵、西部富源,王處仲、桓宣武,每與朝廷為難!郗嘉賓大得先帝與幼主信重,若其離間身與至尊,則異日桓氏入朝輔政之議,或複重出!”
幼子為桓衝表字,王處仲即王敦,宣武則是桓溫諡號,皆雖南歸未久之蕭儁所知,而謝安自稱身,卻是儁稍不熟悉與習用之自稱。原來晉人南渡以前,名士便用佛語自稱身,乃是謙稱,顯貴居高位者皆用,仕至三公高位之貴人,皆自稱寡人,不必王者。而自西晉永嘉衣冠南渡以來,北方已少名士,故自稱身之風俗,也便不存,北人仍如漢魏之自稱吾、予、餘。蕭儁在北方久,且儁家蘭陵蕭氏,世代奉天師道,故不自稱身,然以謝安語意,推知遂曉身之義。
謝安以郗超大得幼主司馬曜信重,恐受離間,乃仍力邀蕭儁入朝為官。儁深知桓氏與謝氏之矛盾,不願卷入桓謝二家之政爭,乃以久在北方,不諳國情,而力辭其邀約。
時謝安以中書監執政,大受崇德太後信重,士族高門亦倚之,以與據上遊荊州稱雄之桓氏抗衡。彼時晉室,自前此之簡文帝司馬昱在日,便一麵倚重王、謝等諸高門在朝者,與桓溫抗衡;一麵又倚重在朝為中書郎之桓溫親信郗超,以抑製王謝專權。簡文駕崩,太子司馬曜繼位,郗超曾為太子中庶子,耳濡目染,曜即位之後,於中書郎郗超便大感親切,倍加愛重。謝安乃稍不安,恐幼主信超言,仍征桓衝入朝輔政,乃有意邀蕭儁入朝為官,以為臂助。
蕭儁不為所動,不允其入朝之請,謝安複道“朝廷受製荊州,自王處仲,嗣後陶大司馬,庾氏庾元規、庾稚恭兄弟,及桓宣武,始終力壓下遊,朝廷無力與之抗衡也!郗嘉賓祖父郗太尉,以徐兗二州流民帥盟主南渡居京口,實始創北府之兵,君父公齊公,昔日殷淵源主持朝廷北伐時,曾受命北府荀都督為將,君父以年老,乃以君兄弟率部曲北伐,至於泰山,君乃遭不幸,流落北方!今朝廷可倚之與荊州抗衡者,仍隻南徐州北府之兵!君兄弟昔日,實以徐州流民帥,而隸北府荀都督麾下,今北府亦無將才,安懇請勞穎士赴京口,以長史或司馬之職,主持北府庶務!”
蕭儁推脫道“北府事重,公當倚任子弟!儁奴仆下材,豈堪徐兗長史、司馬之授!惟亡父不忘光複中原,公任子弟為長史、司馬主持北府事,儁願入北府為下僚,作徐兗二州北伐之前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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