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少司命還活著,隻是藏跡於深山之中。
有人說她死了,連屍體都沒留下。
不管哪一種說法,穆氏都不願相信。
然而隨著太祖皇帝與大司命林書白相繼逝世,陡然而來的亂世奪走了所有人的思考能力,她更是被裹挾入屬於她的地獄,再也無暇去思考那個曇花一現少女的事。
直到今日。
“娘?”
撫摸著小女兒的柔軟的頭發,穆氏猛地回過神,怔怔看向自己已經爬上皺紋的手掌。
自己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這麼久以前的事,為什麼突然想起……
“穆容音,你想回家嗎?”
穆氏渾身一震,眼前忽然浮現出那雙眼睛。
屬於那名少女的。
清澈明朗的眼睛。
無論在多麼的黑暗中,唯有她的眼睛仿佛不會被任何東西沾染。
就像是……和自己不屬於一個世界一般。
這突如其來的感覺陌生又熟悉,熟悉到把她帶回九年前,看到火海中那名少女拔劍的時刻。
那是穆氏第一次接觸到這世上頂級修行者的力量,幾乎是在看到那個背影的瞬間,她就明白了她和曾經對這名少女嘲笑譏諷的貴女們是多麼愚蠢無知。
昭陽郡主從不參加都城貴女的茶會詩會,更不會與她們一起吟詩作對書畫烹茶,被貴女們嘲笑是沒有絲毫教養和女兒家本事的怪胎。
那名少女從不澄清也從未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參加這些茶會,讓那些從宮中流出的昭陽郡主其實會這些本事的說法都不攻自破。
畢竟,既然會,為什麼不展示?
可她為什麼要展示?
就在那一天,看到那名少女的背影和她身邊衝天而上的火焰,即便離那麼遠都能感受到那仿佛可以毀天滅地氣勢之時,穆氏忽然就明白了。
那名少女最初就和她們不處於同一個世界。
當年穆氏身邊幾乎所有人都說昭陽郡主是為了皇後位置才答應皇長子的求親,然而在看到她的劍的時候,穆氏才發覺此事的可笑。
少司命林抱月如果有那個意,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整個皇宮。
那麼皇後的位置對她而言又算的了什麼?
而救下她兒女的那名少女……
穆氏看著歸離猛然攥緊胸口,人人都說能嫁給春華君是那個花瓶公主天賜的姻緣,而卻隻有這個小院裡的人明白,那名少女到底為什麼答應這個婚約。
年輕婦人深吸一口氣。九年前離開貴陽城後,她再也沒見過那樣仿佛在燃燒一般的女子。
直到今日。
直到她的兒子有一天走進家門,將那名少女背回來。
她再次見到了這樣的女子。
可是那名為了她和自己兒女回到都城的少女之後會怎麼樣?自己還是要和九年前一樣,隻能看著一切發生嗎?
她……
“大哥?”就在這時歸離驚詫的聲音打斷穆氏的思緒,穆氏怔怔抬起頭,看向晨光中兒子高大的背影。
“大哥這是看到什麼了?”
隻見原本坐在台階上張望的歸辰,定定看著院門附件的那處牆角站起了身。
那處牆角……是那名少女之前時常坐著的地方。
穆氏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預感,顧不了擦手突然拔足往廚房外跑去,歸離瞪大眼睛跟在後麵大喊,“娘,你也怎麼了?”
穆氏已經很多年沒有奔跑了,當大家閨秀時要注意儀態,當大司馬夫人時要注意體麵,然而此時看著在晨光中衝下台階的兒子,穆氏心中卻隻有一個想法。
通通都見鬼去吧!
晨風擦過她已經爬上皺紋的臉頰,但穆氏卻覺得她的心跳比年輕時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快。
不過她的腳步終究還是沒有她已經長大的兒子快。
穆氏站定腳步看著在牆角前蹲下,怔怔抬起手觸碰著牆角處一處劃痕的兒子,看著歸辰指尖觸碰那刻在牆角深處的……字跡。
“這是她……”穆氏大口呼吸怔怔開口。
“嗯。”歸辰蹲在地上伸手撫摸上牆磚上的溝壑,“娘,我居然剛剛才看見。”
這個牆角是嬴抱月之前在他家時常坐的地方,這些天他一直很抗拒去看向那裡。但就在剛剛一束日光猛地刺入歸辰眼中,他一個回頭卻在模糊的視野裡好像看到了什麼。
那個牆角的牆上,居然有著什麼痕跡。
然後他就看到了,看到牆上那名少女留下的字跡。
歸辰的心臟劇烈跳動。
那是那名少女在想事情時無意中常常用手在牆上勾畫,時間長了就留下了劃痕。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
那是兩個字。
而她在他家牆上寫下的那兩個字是。
“自由。”
她曾無比渴望自由。
卻為了他們。
舍棄了她的自由。
追出門的歸離猛地停下腳步,站在兄長身後順著歸辰手指的滑動怔怔看著那模糊的字跡。
少年的手指還留著跳繩留下的血泡,血泡就這樣擦過牆上斑斑駁駁的溝壑,一道又一道,仿佛還殘留著年少的心願和溫度。
歸辰突然一聲大吼,從地上跳起,隨後衝回屋裡,乒乒乓乓開始收東西。
“哥,你乾什麼?”
歸離渾身一個激靈,猛然回頭。
屋內脆響停頓了一下,歸辰身上披著一捆麻繩出現在了門口,定定看向歸離。
“我要去南楚。”
啥?
歸離愕然瞪大眼睛,雖然歸辰從很早就說著要去南楚,但這突如其來是要乾什麼?
就在這時她看到歸辰肩上的麻繩目光一凝,歸離突然明白了什麼,兄妹二人在院中靜靜對視。
“大哥,你……”
歸離看著歸辰靜靜開口問道。
“你要去追她嗎?”
歸辰肩膀一震,但下一刻他看著自己的妹妹,認真地開口。
“不,我要去追我的夢想。”
那個素昧平生的少女喚醒的,他的夢想。
“我要去南楚參加初階大典。”歸辰看著自己妹妹笑起來,這是他這半個月來第一次笑。
少年的笑容在陽光下沒有絲毫陰霾。
歸離看著兄長的笑容一愣,但下一刻她想起了什麼,“等等,大哥,可你還不是修行者呀!”
歸辰已經轉身往屋裡走去了,一邊走一邊道,“總會有辦法的,到了再說。”
自己大哥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瘋狂了,歸離扶額看向身後的穆氏,又看看歸辰的背影,神情複雜地開口,“大哥,你真的要離開這個家嗎?”
歸辰頓住腳步,轉身看向院內的穆氏,他咬緊嘴唇眼中劃過歉意與掙紮。
母子靜靜對視,下一刻不等已經長大的兒子開口,穆氏突然笑了。
“辰兒,你去吧。”
穆氏看著已經長大的兒子,這半個月心底蓄積的疼痛似乎在一瞬間消散。
這個世界,還有人,是會改變的。
她也是能改變的。
穆氏走上台階,伸手撫上歸辰的麵頰,“你儘管去,不要管我,娘自己可以……”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穆氏等人回頭,卻發現院門口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
“你是……”歸離被嚇了一跳,猛然回頭看向院門口的陌生人,說起來剛剛的確聽到了馬車聲,但他們家從不來客,歸離還以為是路過的。
卻沒想到那輛馬車停在了自己家門口。
“這位公子,你是……”歸離正想繼續發問,卻沒想到身後傳來母親顫抖的聲音。
“十六……十六弟?”
十六弟?
歸離和歸辰都愣住了,僵硬地看向難以置信地走向院口那人的穆氏。
院門口披著鬥篷的年輕人眼圈也有些發紅,躬身一禮抬起頭看向穆氏。
“好久不見了,七姐。”
七姐?
娘的弟弟?
歸離和歸辰懂事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穆氏的娘家人,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穆氏顫抖地走向院門口的年輕人,看向門口的馬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麼來了?”
年輕人從懷裡掏出一張帶著血跡的布條,眸色凝重。
“家裡收到了公主殿下的傳書,父親看了之後派我……”
男子聲音頓了頓,堅定地看向年輕的婦人,“讓我來接你回家。”
公主殿下?
穆氏看著男子手中的布條,顫抖著伸出手接過,在看清那上麵的字跡和用血印上的王族標誌的徽印,在這一刻,她終於淚如雨下。
那名少女在離開的最後一刻,原來將自己所有的路都安排好了。
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停住腳步?
院門口的男人扶住穆氏的肩膀,“雖然此事未定,但父親說既然王室有人開口,穆家就可以擺脫限製,無論付出什麼代價能將你帶回都是值得的。”
穆家並非沒有力量,卻困於君臣忠義無法出手。
但現在,那名少女親手斬斷了這個束縛。
歸離看著母親顫抖的肩膀,看著走到自己身邊的兄長,突然開口。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十三歲的少女目光堅定,“我也要去南楚。”
穆氏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突然長大的小女兒。
“娘,您和舅舅回去吧。”歸離看著母親跪下,磕了一個頭。
“您為我們已經做的夠多了。”
“以後請您隻為您自己考慮。”
“女兒不孝,想要出去看看。”
歸辰看向自己的妹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但下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氣並排在她身邊跪下。
“歸離,你想好了?”
“彆小瞧我。”歸離目不斜視,“在這呆了十三年都呆煩了,準你出去不準我出去嗎?”
歸辰苦笑,“這一路可不是鬨著玩的。”
“我當然知道。”歸離像往常鬥嘴一般頂了他一句,但下一刻小女孩微微垂下視線,輕聲開口。
“我想要,再見她一次。”
歸辰一愣,下一刻跪在地上看向自己的母親,磕了三個頭抬頭。
“娘,妹妹就交給我,你安心地和舅舅回去吧。”
晨光下,少年還是那個少年,但目光卻堅定如成年的男子。
穆氏深吸了一口氣,從心底感到驕傲。她擦乾眼淚點了點頭,看向走到歸辰歸離身後自己的另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