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一刻,薄暮冥冥,燈火點點。
紀淵沐浴更衣,換了一身玄色常服,神清氣爽走出縣衙。
幾個差役早已等候多時,備好一頂軟橋,恭請這位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
“不必了,來個人帶路便是。”
紀淵擺手拒絕,打算步行過去。
黃粱縣並不算大,比起天京腳下的萬年縣要遜色數籌。
要知道,換成後者。
那些根深勢大的本地豪紳,什麼扈家、餘家。
他們見到六七品的“小官”,根本不會放在眼裡。
唯有能夠上朝,官居四五品,且手握實權的厲害角色,才會得到應有的敬畏。
可在這裡,從六品的知縣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更彆提,北鎮撫司正六品的百戶!
簡直是執掌生殺,予取予求!
適才,那些堪堪內煉層次的捕快、差役。
麵對紀淵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喘。
生怕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惹惱這位天京過來的百戶大人!
“這位紀百戶,看起來年紀好像也不大,還未及冠吧?”
“王頭兒說,人家已經是換血境界了!”
“我滴個乖乖,打娘胎裡開始練功的麼?”
“難怪這麼年輕就當了六品大官,跟咱們縣尊大人平起平坐了!”
“你個憨貨!紀百戶是京官!而且在北鎮撫司當差,比知縣可要大!”
“……”
紀淵五感何其敏銳,即便走出百步之遠。
耳朵微微一動,仍然捕捉得到那些差役的竊竊私語。
他笑了一笑,景朝的官場,也講究個京官和地方官的高下之分。
前者似乎要更清貴,因為處於中樞,與王公大臣、六部大員接觸的機會多。
有時候,抓住際遇攀附住了某座門戶、某位靠山。
突然鯉魚躍龍門,一年跳三級也不奇怪。
所以,像是世家子弟,將種勳貴。
最好的晉升途徑都是先做京官,爭取進到東宮、內閣、六部的視線當中。
兢兢業業熬上幾年資曆,積攢些功勞。
然後再調任地方,領個能夠握得住財權、兵權的實缺。
等到重新回歸中樞,至少是進入六部,官居三品。
當然,若是寒門出身成了京官,那就又不一樣了。
首先是日子清苦,俸祿低,宅子貴。
加之還有各種應酬,禮尚往來,可謂是囊中羞澀。
地方官則恰恰相反,雖然這輩子很難熬出頭來,但也因為天高皇帝遠,做事辦差沒這麼拘束。
即便是最底層的胥吏,隻要手段硬,門路廣,石頭都能榨出二兩油。
更彆提主政一方的上官了,所以才有“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的說法。
“日後等我巡狩一方,不知道又是什麼景象。”
紀淵雙手負後,緩緩走在長街之上。
朝廷為官與混跡江湖,其實是同樣的道理。
拋開作為底氣的個人實力,靠山、出身、財勢也很重要。
“紀、紀大人,東來閣到了。”
帶路的年輕差役說話結結巴巴,臉色漲得通紅,顯得頗為激動。
在縣衙當差,既非官,也非吏。
而是徭役的一種,沒有品級可言。
似他這樣的無名小卒,如今見到大名府京華榜上有名的魁首。
日後與人喝酒聊天,又能多出幾分吹噓的本錢!
“多謝。”
紀淵很是和氣,抬手給出一塊入手破沉的銀錠。
“勞煩小兄弟,去尋個乾淨的地方,為本官麾下的一眾緹騎備幾桌酒菜。
記住了,酒要給足,肉要管夠。”
年輕差役連連點頭,拍著胸脯答道:
“絕對不敢有半點怠慢!”
他的臉上浮現羨慕之色,無論是天京,亦或者地方。
出手大方、體恤下屬的上官,都很稀罕。
入得東來閣,門口的夥計也很有眼力勁,立刻將這位氣度沉靜的少年郎引到樓上。
縣令孔圓倒也沒有興師動眾,包下酒樓,隻定了一座上等雅間。
除去做東和赴宴的兩位,還有另外幾人作陪。
等到紀淵進門,幾番寒暄。
大家開始推杯換盞,氣氛逐漸熱絡。
“縣令大人,紀某聽說黃粱縣的小蒼山上,立有一塊奇石?”
紀淵飲了幾杯醇厚的米酒,又吃了幾口本地特產的黃粱米飯,淡淡問道。
“額……是有這麼一回事。
據老人說,那塊奇石已有好幾百年的曆史,大業朝時期就落在小蒼山上了。
相傳,乃是菩薩捏泥人,其中一個不慎掉下凡間,成了此石。”
孔圓舉杯的動作頓了一頓,不明白這位年輕百戶,為何提及不相乾的話題。
他設宴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與對方結個善緣。
畢竟同為東宮門下,為太子殿下辦事。
再者,自己一介縣官,也沒有什麼扯得上關係的同窗好友。
若能交好一位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算是多了一條門路。
可大家明明談著天京城中的朝堂趣事,風花雪月。
怎麼就突然轉到小蒼山的奇石上了?
這位紀百戶,不是連所屬皇家的西山圍場都去過了。
黃粱縣的鄉下景色,也能入得了眼?
“敢問孔縣令,不知那塊奇石送子靈驗之說,有幾分可信?”
紀淵夾了一筷子河鮮,合著軟糯可口的米飯吞咽進去。
“啊……這,卻不好直言。
我輩儒生,不語怪力亂神。
奇石送子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
孔圓愣了一下,感到疑惑。
他分明記得這位百戶大人好像並未娶妻,連婚約都沒有。
為何對送子奇石格外上心?
難不成……
紀淵又淺酌一口米酒,環顧席間,淡淡說道:
“相信大家也有所聽聞,京官大不易。
除非出身富貴門第,有家底支撐。
否則,隻領俸祿,一年下來的冰敬和炭敬,就足以掏空錢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