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沙州州治兼帶瓜沙防禦使駐所的壽昌城外,身為當地鎮守的施景軒,也在前呼後擁的儀衛環列之下,叫開城門開進城內。而施景軒祖上本姓史,追溯其根源,出自河中栗末人的昭武九姓之一。
施景軒的這一支很早就進入中土,而成為了歸化大唐的族裔之一;隻是後來爆發的安史之亂,讓許多自認忠於大唐的歸化族人,頗以同為安、史兩姓為恥,相繼改姓為施、石、師、釋等彆姓支係。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舉族十幾代人都生活在大唐的施景軒,其實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京畿道禮泉縣人;而且經過世代的通婚融合,在他的身上也早已經看不到,身為栗末種的任何膚色外貌的痕跡。
反而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更像是一名清瘦睿毅、容姿堂堂的大唐士人。事實上他的前半生,也是典型京兆士子的功名之路;通過家門淵源考中鄉試,再獲得進入京大文學院修習,參與恩科的機會。
以殿選三榜中下位的貢士出身,經過選官的釋褐試,成為了一名從九品下的平涼縣尉;然後,又曆經了諸多資曆、考績的勘磨和職事的遷轉遞進;這才獲得了如今正六品下的瓜沙防禦使鎮守之職。
算上他以曾任沙州刺史,兼帶行駛瓜沙鎮守的權宜,至今也有八年時光了;而這八年的時光,也足以讓他在任地站穩腳跟,並且通過不斷援引靠山、同年和故舊的淵源和助力,形成自己一方影響。
當然了,國朝自有體製規定;除了少數延邊的羈縻官榮銜,是可以父死子繼傳家數代之外;絕大多數的官職都是有著具體任期。隻是在一些遙遠和偏僻的邊苦之地,職事的補充並不總能及時到位。
漫長赴任的行程,可能導致當事人出現各種各樣的狀況;或是乾脆就畏懼邊荒之苦,而找上各種理由推脫和拖延,遲遲不肯前往就任。更彆說,在頻繁遷轉、調任過程中,突然人就沒有了的笑話。
因此,在這些去京師三千裡,五千裡、七千裡和九千裡的官職任上,是特彆允許按照不同的比例,在職事期滿之後繼續留任,或是順延上一到數年的任期。無望回朝的施景軒,就是這些特例之一。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還會在這個職位上繼續蹉跎數載;因為,瓜沙之地雖然地處河西孔道,聯結安西、北庭的樞紐和要衝,看起來是一個商旅繁盛、財貨富集的肥缺;但也是事務巨繁的所在地。
除了傳統的撫境安民、治理鄉土的職分之外,還要承擔相當程度的商路治防和地界巡禁;以及幾乎是終年無窮無儘的,來自北庭的塞外草原、安西、河中、北天竺,眾多外藩諸侯所屬的迎來送往;
無論是輪番過境的藩貢和輸納,還有定期入朝的藩臣、使團所屬;都需要從本地組織民役和兵丁協助護從,乃至運輸的牛馬和車輛的補充;這無疑是令人疲於應付,又不得不要麵對的苦差事。
然後,還有來自不同地域和族類所屬,眾多諸侯外藩背景的商旅行人,在境內所產生的矛盾紛爭;乃至多年宿怨積累的爭鬥仇殺事件,或是渾水摸魚的策劃和陰謀,也非精乾、嫻熟之人不能勝任。
而這次朝廷中樞對酌金屢屢失劫的處置,非但沒能令他變相遷回到內地,反而給這些地方官員和將吏,派來了一位“妖異討捕”“憲台活太歲”;這無疑是一種相當嚴厲的態度和無形的重壓所在。
要知道,河西道自有相應的禦史監院,以及監察河西北、中、南三部的分巡禦史;每一位分巡禦史麾下,又有數位協力、佐助的官屬,以及十幾位不定員的見習禦史裡行;禦史裡行又有各自親隨。
然而,朝廷卻毫不猶豫的跳開,這些現有的監察體係所屬;直接給他們派來了一位縱覽全局的欽命禦史,而通令河西監院上下務必全力配合。要知道,就算是其中的北路禦史,就足以讓令人頭疼。
因此在不久之前,施景軒才難得離開在自己的駐所,前往三地交界的鐵砂山,與來自焉耆鎮和西州的同僚暗中會麵;以交涉和商榷當下的事態發展,以及麵對那位“妖異討捕”的後續態度和對策。
當然了,相對事發在彼此的交界地,而保持了高度敏感與戒備的西州方麵,或是首當其衝而憂慮不已的焉耆鎮;作為瓜沙鎮守能夠牽扯和分攤到的責任,其實相對要小得多,但同樣須得謹言慎行。
畢竟,沒有人相信這位“妖異討捕”,真的就隻是衝著那些異常事件而來;而關於對方之前的履曆和諸多傳聞,也同樣可以證明這位上憲,可不是傳統的官場規則和現有成例,輕易得以約束得了。
或許隻要他願意,地方上又有什麼事情,不能成為這位大動乾戈的借口和理由呢?至少在施景軒的治下,這諸多利害關係牽扯之下的瓜沙之地,也有好些東西是經不起較真,或是認真追查下去的。
原本,他也是極不情願的參合到此事中來的;但是,不久之前他與本地包養的相好,城內棲雲苑最出色的頭牌娘子,私下幽會時候;卻遭到了號稱“萬裡沙”死士的刺殺和驚擾,不得不有所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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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經曆了不怎麼愉快的多方會商後,他回來的第一件打算,就是召集州城所有部屬,搶先清理掉一些積年日久的弊情和內患;然後再全力驅逐和勸退一些,潛隱境內日久的諸侯外藩背景勢力。
然而,他的這番全盤打算,在抵達了州衙所在的子城時,被燈火通明、人影綽約的州衙大堂,給瞬間驚散當場了。而他居然沒得到分毫的通報,就連原本留在州衙中的親信部屬,也無人出賴迎接。
“什麼人,竟敢……”施景軒身邊的扈從,當即有人厲聲嗬斥起來;卻被他揮手喝止住了。然後,施景軒卻是主動落馬下來,走上府衙的台階,對著默然值守的青袍鱗甲軍士,和顏悅色的詢問道
“可是,京中的上憲,已然抵達本州了?”在得到了對方默不作聲,卻以目示意的變相回應之後;施景軒又深吸一口氣再度懇聲道“本官兼為地方父母,但聞知不勝欣然,還請代為通傳一二。”
因為在這一刻,他已然從衣甲上認出了這些軍士,從屬於南衙十六衛之一左驍衛的身份;身為本地的防禦使鎮守,他固然擁有征調城外紅柳營內駐泊衛軍的權宜,但卻不能直接命令他們守衛州衙。
然而,當他再度踏進了占據小半個子城的州衙,平日裡用以充當校場,兼帶年節假日的馬球、鬥球場的前庭部分;卻再度被撲麵而來的濃重腥氣,給熏了一個趔趄;然後,就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中。
那是一堆宛如小山一般,盤踞在前庭大半空間的巨齶蟲獸;哪怕是死氣沉沉的匍匐和蜷縮著,依舊擁有某種攝人心魄的無形壓力和威脅感;更讓施景軒身邊重金招攬的,豪傑高手們相互駭然失色。
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如此一堆數丈高的山堆巨蟲,又是如何在毫無影響城坊街區;也未嘗拆除高大的門樓、牌坊的情況下;出現在州衙之內的。因此,當他們費了一番功夫繞過這隻巨蟲屍體後。
包括施景軒在內的所有人,都似乎失去了言語和聲音;而昔日一草一木無比熟悉的州衙,此刻也顯得如此陌生;無論是行走往來的官屬、吏員,還是值守的將弁、武官和差役、都消失的一乾二淨。
直到施景軒被帶路的軍士,領到了位於州衙內審的三堂;陳列在台階上的一行事物,更是讓他忍不禁腳下失足,差點就狠狠絆了一跤;因為就算他再怎麼眼神不好,也能看出酌金特有的紋理光澤。
這一刻,他突然有些恍然大悟,又分外的心驚肉跳起來;顯然,在就西州、伊州和焉耆鎮聯手,發起針對金山(阿爾泰山)巨寇“萬裡沙”的討伐之時;從天而降的朝廷憲使,就已然查獲了關鍵。
在短短幾步內,已在利害得失的激烈權衡之下,轉念數想之後的施景軒,也毫不猶豫的對著,背手肅立在熾日黃沙大屏扇麵前的身影,卑躬屈膝的高聲道“上憲明鑒,下官有重要內情要舉發。”
然而,這時的外間缺傳來一陣短促的喧嘩聲;卻是施景軒被留在外院的隨從中,突然有人偷偷溜出人群,又在被察覺之後猝不及防的擊倒了,數名擋路的同伴;縱身越上了牆頭飛速向外奔竄而走。
但是,還未等大驚失色的施景軒,張口怒罵和為自己開脫、撇清一二;就見那名外逃的親隨,再度慘叫一聲,自牆頭上仰麵而倒;重重跌墜在地上,砸倒了一片花木,然後,又被銀色的兜網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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