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一名來自安西都護府的護軍校尉,走到江畋身邊低語道:“上憲,已經打聽好了,一個多月前,確有一行拿著本地渡碟的遊方僧人,自大月氏都督府境內歸來,掛單在大輪王寺西外院。”
“不過,後來參加了幾次駐壇講法和辯經,顯出一些名聲之後,就被本地的豪富、貴姓和大族,輪番迎去供養了。不過,他們留在大輪王寺內的身籍、度牒的記錄,小的們都已經設法拿到手了。”
“很好,卻不知可有人起疑,或是專程問起過?”江畋又隨問道:這名濃眉大眼、身材粗壯的校尉連忙解釋道:“請上憲放心,卑下以捕盜司馬官文,查閱了前後十日的掛單,當不至打草驚蛇。”
“而且,卑下假托的這名大盜,乃是青蓮社的榜單上,懸拿了好幾年的惡徒;曾多次假冒僧人,混入大戶人家犯案;各方積累的懸賞身價,亦然達到了八百七十緡。因此不乏追索的義從、獵士。”
所謂的青蓮社,顧名思義就是源自當年,安西大學堂的創始人李太白/青蓮居士;而得到專屬冠名的遊俠結社。發展至今,也擁有了類似東土大唐的京華社和新京社般,半民間、半官方的特殊性質。
同樣效法京華兩社,設置了獵士、遊手、義從等三級體係;隻是具體的規矩和約束會更少一些。畢竟,以安西都護府橫跨蔥嶺東西,數千裡的地域;錯綜複雜的諸侯外藩,實在有太多的法外之地。
隻能靠這些受雇而來,或是接受懸賞的獵士、義從之流,來填補一些灰色地帶的空白;同時也變相的壓製和監控,那些形形色色的幫會門派、習武結社,乃至是多如牛毛、層出不窮的盜匪之流。
因此,作為嶺西以南的商路彙聚樞紐,在伏戾府羅爛城內,自然也有相應青蓮社的常駐場所;專門用來買賣、傳遞消息和發布懸拿、雇請任務;連帶提供一些諸如食宿醫療、補給維護的配套服務。
因此,江畋一行此刻的臨時掩護身份,就是在疏勒的青蓮本社,派遣的精銳義從護衛下;南下前往條支都督府赴任,正好路過寫鳳都督府境內,稍作盤桓的某位東土權貴/藩家子弟,及其跟班扈從。
對,這號人物也是真實存在的。隻是當初他畏難邊苦,一直走到了安西都護府最繁華的理所——疏勒鎮,就稱病滯留在當地,不願再往前走了。而這樣的備用身份,江畋在事先至少準備了十幾個。
畢竟,在這些諸侯外藩林立,局麵錯綜複雜的外域之地;來自大唐朝廷的權威和影響力,就未必有蔥嶺以東那麼好用。就算是有一些本地駐軍和官吏,尚可調用,但又如何保證他們的忠誠可靠呢?
而不是與地方勢力暗中牽扯勾連,或者乾脆就是素位屍餐的不作為;就如當初的撥換城一般。要知道,根據那位灰先知麾下三使之一,“宣德使”的供述,他們其實已在伏戾府往來活動了好些年。
這其中若沒有地方上的強力人士,或是權貴家門為之提供助力,或是代為掩護一二;說出來也很難令人信服。貿然公開身份隻會打草驚蛇。更何況,不同地區的局麵和勢力分布情況,也各有差異。
像是伏戾府境內,除了不滿編的三營鎮防兵,和一千名本地團結子弟,若乾稅吏巡丁之外;還有兩家頗具勢力的諸侯,端方氏和宇文氏。可以輕易在自家的居城內,調集和征發四、五千武裝人馬。
其中家族居城位於東山穀,卻長期居住在羅爛城內的宇文氏,更是如今大夏國的頂級權門,大卿世係的西平府(報答城/巴格達)宇文的遠支宗族。其先祖甚至還有一部分,故梵延納國王族的血脈。
而端方氏則是來自吐蕃故地,現今的青唐都護府境內。當年隨著吐蕃崩潰和覆滅,而成批跪伏在梁公的兵鋒下,成為敢死效節軍征戰八方的,一眾吐蕃舊貴族/部落酋首之一。遂以戰功封鎮在本地。
所以,在不確定這兩家本地諸侯,究竟參與了多少,又有多少人牽涉其中的情況不明下;江畋隻需要一個快刀斬亂麻的突破口。好在沒過多久後,這個機會就隨著一份精美拜帖,送到了江畋麵前:
“西山班諾城的石台盛會?儘請裴法曹賞光?”沒錯,江畋此刻頂替的身份,正是河東聞喜裴氏的京兆房,道政坊裴氏的族人裴書文;即將前往嶺西最遠的條支都督府優寶瑟顛城,就任法曹參軍。
這無疑也是一個去國萬裡的艱險畏途。某些身體不好或是年級較大的朝廷選人、轉官,很容易就因為旅途的意外,或是勞累成疾而倒在半路;乃至因此丟了性命的。因此這些嶺西官屬也普遍缺位。
由此,也形成了一個默不成文的慣例;但凡途徑所在地的官府,都要儘量報備和登記。以免死在路上哪個旮旯裡,或是失蹤許久都不為人知;更沒法及時通知安西都護/朝廷方麵進行替補耽誤了事。
而這些地方官府也要按照相應的品秩和待遇,酌情進行補給和接待修整;儘量確保路過的選人、轉官,能夠安安穩穩的走到下一站去。必要時,還可向沿途的藩家要求協力,也有人願結這點善緣。
因此,小半個時辰之後,江畋就被引到了,距離羅爛城和大輪王寺的十多裡外,另一座依山而立,名位“阿瑜陀”的子城附近。然而,引路的仆人卻沒有進城,反而折轉來到城後一座陡峭山崖前。
這座筆直峭立的山崖,赫然有十數丈高,宛如一排曲折蜿蜒的高牆一般,矗立在一條奔流如白練的數丈河流邊上。而在橫跨河流的木橋對岸,草木蒼翠的崖壁下方,亦然停滿大量華麗裝飾的車馬。
更有連片搭建好的棚子、帳頂和馬廄,從風雨侵蝕的成色上看,已經被使用過很長一段時間了,更有隱約小徑蜿蜒而上。而按照引路仆人的當場解釋,當地數年一度的石台會;就位於這處山崖上。
當然了,作為受邀而來的貴客,是不用像那些牽挽負重的奴仆、夫役一般;慢慢的去攀爬這些,狹窄的山道小徑。而有數座架在崖頂的鎖鏈升降台,將來訪的賓客連同親隨、個人物品一起升上去。
而在徐徐升起的鎖鏈摩擦和轉輪聲中,江畋還可以看見逐漸抬高的視野下,所俯瞰到的河穀原野的壯闊景致;以及遠處晝夜香火鼎盛、燈火長明的各處寺院伽藍,星羅棋布的田野間的村莊和市鎮。
自有一種俯視芸芸眾生的心曠神怡。而當升降台隨著轉動的輪盤,穩穩停在了崖頂之後,卻又忽然令人視野豁然開朗,露出了一大片平坦無遺的石台地;以及掩映在點點片片草木蔥榮中的建築群。
“官人且看。”而引路的健碩仆人,也滿臉崇敬和自豪的解釋道:“這便是石台會的所在;早年曾是本地的士民百姓,豪姓大族,躲避兵災的庇護處,也是當年西平公(宇文塞特)據守過的舊址。”
然而他的引路使命,到這裡也就結束了。隨即兩名身穿綢布對襟長衫,戴著毛邊尖帽的年少侍者,輕聲細語的接替了他的位置;繼續領著江畋向內行進而去。而在拚成諸多花卉鳥獸的石子小路兩側;
諸多低矮平頂的房舍,或是多層樓閣中,赫然已經入住了不少人,而洋溢著隱約的聲囂;甚至還有人在露天,搭起顏色鮮豔的帳篷,鋪上毯子和毛氈的墊子,擺上小巧案幾,咚咚撥彈著的不明樂曲。
偶然間還可以聽見,帳內男女調笑的細碎動靜,或是輕吟淺唱的歌喉,又隨風吹散在空中。不多久,前路腳步輕柔的兩名年少侍者,突然就向著兩側分開。江畋就看見了一處,宛如露天劇場的所在。
階梯狀的層層石板,組成了大半個環形,最終交彙在一座,高大立柱和石梁桁架的古代建築出口處;也形成了視野良好的看台和座位。更有一個個預先設立好的彩色帳包、鋪設墊子的席位散落其中。
而在座位環繞之下的地麵,同樣被鋪上了暗紅如血的地毯。就像是一處大型的表演舞台,或是彆具特色的拍賣會場。